角落里小淘仔吱吱叫了两声,它的不安明显更甚于主人。

  “小淘仔,她去哪儿了?”

  小淘仔低低地呜咽一声,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屋外。

  镇定,镇定下来!弥川拿出手机打拨安清夜的电话。

  可是对方一直不接。

  “你看到她去哪里了吗?”

  小淘仔缩在地上,它害怕的样子令她想起小家伙偷溜出去,回来发疯的那一晚。

  罗嘉是不是去了那个房间?

  弥川咬咬牙,对小淘仔说:“来不及了,带我去那个房间。”

  小淘仔显然并不情愿,可是主人的神色异常坚决,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蹿了出去。

  弥川放轻脚步,跟着小淘仔穿过庭院,拐进右侧厢房边一条幽长的甬道。

  甬道不过一人宽窄,借助手机的一点点光亮,大约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甬道尽头的一扇木门,弥川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罗嘉,你在里边吗?”

  没有人回答,她轻轻一推门,视线里满是灰尘,房间里有整排整排的架子。

  不知道为什么,踏进去的瞬间,弥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周围的一切都是死物,可她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正轻缓地浮动着。她弯下腰,透过架板上的空隙去看各色瓷器的底部——整整一排,都是触目惊心的“枢府”两字。

  她触碰到其中一个细颈瓶。

  惨叫声、烈焰中的人影,一瞬间涌入了她的脑中。

  这些枢府瓷和她捡到的那块一模一样!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还有罗嘉呢?罗嘉去了哪里?

  弥川还没站直身子,忽然觉得后颈有一阵凉风扫过。

  有人在身后!

  弥川全身的毛孔在瞬间收缩起来,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捏住了,这个瞬间,她竟不敢回头。

  “林弥川!”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声线压得很低,却熟悉自然,“偷偷跑出来了也不告诉我!”

  弥川下意识地回头,安清夜就站在她身后:“总算找到你了。”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安清夜修长的手指拿着一部智能手机,漫不经心地塞回口袋里:“打了个电话就不见踪影——这几天一直找不到你。幸好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

  有他在,心底蓦然就踏实了。弥川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我同学不见了!”

  安清夜脸上亦褪去了笑容,薄唇轻抿着:“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间,直到在最后一排,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坐着,声息全无。

  “罗嘉!”弥川扑过去,拼命摇她的肩膀,“罗嘉!你醒醒!”

  罗嘉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安清夜,是不是因为这些瓷器?它们好像能吸附魂魄。”

  安清夜的视线落在那些无声的静物上,紧锁着眉:“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弥川闪到他身后,看着他抬起手,尾指银戒亮起一道轻柔的银线,像是水波一样触及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的瓶身。那段银线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缠绕着那细颈花瓶,像是要将里边的东西逼迫出来。过了一会儿,有青色的烟雾慢慢生了起来,能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个小小的门内,然后是痛苦的惨叫声……直到一切渐渐平息,烟雾拢聚成了细长瓶身的模样,噗的一声,散了。

  “是魂炼术,将活人的魂魄锻炼进瓷器中,是一种极残酷却有效的法术。”安清夜轻声说,“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折磨对方?”

  弥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罗嘉呢?”

  “别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间尽显凛冽,“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少年的脚步如猫如魅,轻得像是一片云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储藏屋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若有似无的光线明灭,少年站在门口,用一种刻骨而奇异的目光看着这满架的收藏品,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新客人了。”

  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语:“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仇人。”

  弥川的声音微微发颤:“真是你把那些人烧制进了瓷器?”

  “但凡瑶里的制瓷大师,无一能逃脱这宿命……那是他们欠我的!”昊仲南仰头大笑起来,“炼进瓷器有什么不好?你看它们在这里,千年不改,万年长存。”

  弥川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罗嘉她什么都没做过!”

  昊仲南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复又平静下来,依旧恢复成了那个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颌,将侧脸埋进了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坚强如他,亦需要倾诉的对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烧制,制品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枢密府下文,要景德镇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别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温润不透’,并限时一年。若烧制不成,朝廷的刑罚是极严苛的。镇上人心惶惶。那时我师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为此忧心操劳,却因难以掌控炉温,每每锻造失败。

  “我听闻北方沧州定窑善于制白瓷,便告别师父与师妹阿婵,独自前去寻找烧制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统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发难平。到了沧州,我四处寻找制瓷的师父,大家钻研琢磨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那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独自去炉窑查看炉温。偶然之下,竟见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便笃定地告诉了我一个古法,用这种方法烧制,不仅这种白色瓷器一定能烧成,到时整个景德镇都会无恙,朝廷的统治也绝不会长久。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地炼制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将这瓷器包装好,送回了瑶里。

  “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阿婵死了,师父疯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寻找制瓷之法的时候,他们以为枢府瓷制造无望,竟想了一个邪门法术——血炼——在瑶里珠山下,造型如女体的火窑,并以处子之血辅以烧制,可以炼成千古奇珍,釉里红瓷器。

  “瓷业工会的人背着师父,秘密商议后决定,假若锻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难得的釉里红为贡品,期冀获得朝廷的原宥。

  “那个晚上,他们不顾师父的苦苦哀求,当着师父的面,将阿婵扔进了火窑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开窑烧火,制出了一只釉里红茶盏。”

  弥川听得心惊胆战,她分明记得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勇于牺牲的少女,竟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而故事里天赋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处心积虑要复仇的人!

  她看着面容扭曲的少年,哑声问:“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炼进了枢府瓷中?”

  昊仲南自怀中掏出了一只薄如蛋壳、流光溢彩的釉里红茶盏,放在掌心,珍重地细细摩挲着:“事已如此,我也无力回天。但是我要为师父和阿婵报仇!我以魂炼术将仇人的魂魄锁入这些瓷器中,让他们日夜煎熬,却不得逃脱。”

  “这几百年间,阿婵在里边受尽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将那只釉里红茶盏放入口袋,带着极温和的笑,说道,“幸好,我找回了这盏釉里红茶盏,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她了。”

  “那罗嘉呢?”弥川咬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缠着我,一直夸我的釉彩画得好。那么,我当然应该送她进那里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弥川大怒:“你这个疯子!把她还回来!”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经退出门处。

  木门后还隐蔽着一道石门,这时重重地关上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别急,很快你们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他们是在一个窑体中!

  昊仲南想将他们炼入瓷器!

  周遭的墙壁厚实异常,石门严严实实。弥川俯身摸了摸罗嘉的脸,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唇色也越来越苍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而这个石室却是相反,温度越来越高,弥川只觉得脸颊、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这次我们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弥川索性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安清夜没回头,还在寻找出口,声音清凉沉稳:“别胡说。”

  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画一幅釉彩屏风。”弥川低低地说,“那幅画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