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服务生端了两杯橙汁上来,弥川道了声谢谢,一抬眼,看见服务员胸口别着一束粉紫色的小花,忍不住就问:“这是地黄?”

  “是呀!这几天一直下雨呢,伊水水位也涨了很多,我们这里虽说不常发洪水,可是风俗就是要去伊水边祭神呢!身上还要戴着地黄花。”

  “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道呢,风俗就是这样啊。”

  “伊水暴涨……洪水……”弥川忽然站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昨天看的一堆资料里找出了一张纸,指给安清夜看,“万佛洞始建于唐永隆元年……是年,洛阳水患,伊水泛滥千里……”

  水灾、雕像、地黄……尽管是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几件事,可是一直都在经历怪事的两人还是隐隐能察觉到,这里边一定有联系。

  昨天的细雨蒙蒙,经过夜里的停歇,到了今天已经成了滂沱大雨。落雨如倾倒,山下伊水水势亦比昨天汹涌了不少,浪花卷腾往前而去。岸边却聚集着许多人,敲锣打鼓倒像是过什么节日。

  “走,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安清夜干脆地站起身,“叫上穆棱。”

  穆棱冒着大雨赶来,听安清夜说完,若有所思:“他们的祭神仪式就在前边,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听这里的一位老人说起过,前边有一个神庙,废弃很久了,那时候是用来祭水神的。”

  “这里很少发洪水吧?”弥川问。

  “你们看,伊阙像是一扇门,拦住了水流,所以伊水河很少泛滥成灾。”

  “那祭水神需要用到地黄吗?”

  穆棱闻言怔了怔:“这倒不清楚。”

  神庙是在龙门山山顶,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到了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雨落如同珠帘,雨伞早就不管用了,弥川身上几乎已经湿透,终于看见了暮色中的一座瓦屋。

  “是那里吗?”

  路上荆棘横生,张牙舞爪的,一不留神就会被勾住裤脚。神庙的匾额已经倾颓下一半,字迹不清。

  穆棱站在门前,看了许久,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忽然他绕过了大门,往屋后走去。

  旧庙后边是一片竹林。脚下泥泞不堪,穆棱却走得又急又快,直到竹林深处才停下来四顾,喃喃地说:“在哪里呢?”

  “什么在哪里?”安清夜拉着弥川的手,手中的伞根本不管用,他勉强遮住弥川,大声问着。

  穆棱丢开了伞,闭目想了片刻,果断地走向右边。

  “是这块……”穆棱说着停下脚步,蹲下来,伸手去擦地上的一块大石头。

  几下擦去了青苔,露出隐约的字迹,弥川和安清夜看到最下边的一行:“……碑成,神逝。唐永隆二年。”

  “永隆二年?那是万佛洞开凿的第二年,也是水患后的第二年。”安清夜轻声说,“这块碑是和雕像同时代的。”

  可是“神逝”又是什么意思呢?

  弥川看着好似灵魂出窍的穆棱,慢慢走上前,在石碑边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了碑面上。

  伊水奔腾如同巨龙,席卷呼啸而过。

  无数人哭喊奔走着试图攀上两岸香山、龙门山更高的地方。工匠们在凿刻了一半的窟龛中跪下,诚惶诚恐地念着神祇的名字:“水神啊,请息怒……”

  水神息文负手站在波涛之间,心底却越发的焦躁难耐。

  那个粉衣少女究竟躲在了哪里?这三年间,他甚至让天界谛听以天眼通寻找,却依然觅不到她半分踪影。

  “这也是入了魔障吧?”

  年轻的水神忆起那一日,他乘兴游历至此,那正是春日,细雨蒙蒙间,工匠们乒乒乓乓地在石壁上开凿佛像。他驻足,脚下伊水便顺势涨起了数分。

  水神正看得有趣,忽然见到原本岸边长得好好的一株小花顷刻间便被涨起的河水淹没了,若是不移开,只怕半日根茎就要泡烂了。息文恻隐之心顿起,他以天神之尊,弯下腰,轻柔地拔起了那株小花,信步走向岸上,重新将小花植入了石壁的缝隙中。

  待做完了这件事,水神回到水中,正欲离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石壁处站着一个少女,粉色衫子,斜斜坠着发髻,乌鬓如云,雪肤如玉,对他嫣然一笑。那少女并非绝艳,左眼眼角处有一粒小痣,笑容却明媚可喜,无忧无虑。

  那一刻,细雨止歇,阳光轻融。

  水神息文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一声急似一声,又仿佛是有人生生地将细针刺进了六脉,心随意动,游走间让人觉得难以平静。

  踌躇的一瞬过后,水神终于下定决心,快步走向少女。

  可少女已经不见了。

  他匆匆赶到了那石壁处,四下张望,却只发现一位年老的婆婆,拄着拐杖,提着竹篮走过,大约是给家里人送饭。

  化身凡人的水神丰神俊朗,却难掩焦急之情。

  老婆婆停下脚步:“年轻人,你丢了东西?”

  “您可否看见一位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

  老人摇了摇头:“从不曾见到。”

  那一日,他将这石窟上下找遍,却并未找到少女。

  若是一时兴之所至也就罢了,却偏偏三年间,每一晚都会有故人入梦来。少女嫣然一笑间,他伸手去挽留,待到醒转,身边却空空如也。

  可笑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水神心中立誓,定要找到那位少女。三年过去,这人间倒像是故意藏起了他心爱之人,一怒之下,他激起了伊水水患。

  伊水两岸,凡人惶恐不安,纷纷祈祷,究竟如何做才能让天神息怒?

  是啊,如何才能向世人昭示,他要找的是她呢?

  水神徘徊在伊水边,不经意地往水面看了一眼——

  弥川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刚才借用息文的目光,她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分明就是穆棱啊!

  林弥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或许是因为冷,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安清夜低声问:“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弥川冷静了一下,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穆棱。

  “你是说这块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时的洪水很可怕。”弥川轻声说,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记得了吗?”

  穆棱依旧愣愣地摇头,可是奇怪的是,仅仅是因为她说的这几个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时一马平川般的河水。伊阙呢?那时没有伊阙吗?

  “……工匠以观音像祭神,阙开,水止……”安清夜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的字迹,皱眉道,“这里说的观音像就是我们试着复原的那尊吗?”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弥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为什么对那尊观音念念不忘?”

  穆棱茫然摇头,弥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

  穆棱闻言骇然而笑,一脸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可这是真的。”弥川有些疲倦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穆棱的脸色渐渐凝肃,没有再否认。

  “我们去里边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着弥川的手往小庙里走去。

  阴冷湿暗的殿堂上甚至连神像都没了,瓦片往下渗着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过,这里仿佛已百年无人踏足。

  弥川绕到最里边,用电筒照亮了墙壁,看见水渍斑斑的墙上边一道深一道浅的,不知是什么。

  “像是壁画。”安清夜冷静地开口,“可惜年代太过久远,早已看不出画了什么。”

  “既然是人虔诚地画上去的,就能看到。”弥川轻声说,“让我试试。”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才那个神情温和的年轻人将我从水边救起来,我身上便忽然带了些许灵力,竟能让我片刻之间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现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这么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长在石壁上挺可怜的……”有人走过来,边走边在念叨,“种在咱家院子里多好,不会叫人采了去……”

  就这样,我从石壁上被老奶奶带回了家,种在院子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亦积蓄起了一点点灵力。只是天降横祸,甚少有洪灾泛滥的伊水忽然间暴涨,老奶奶的儿子被洪水卷走了,我听见她老人家抱着孙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这里地势颇高,老奶奶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眼看这洪水一日日地猛涨,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

  “听说水神神谕了吗?他要我们找的那个姑娘……唉……去哪里找啊?”

  “神谕可不是让我们去找个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师傅已经开工了,就在万佛洞旁的南壁上,说是若能让水神满意,这灾祸便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