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我听过朱师傅的名字,他是这方圆百里顶顶厉害的雕刻师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开凿的。

  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顺利,能让那位暴躁的水神满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点灵力,元神飘散到了万佛洞边。

  工匠们还未收工,我一眼便认出了白须飘飘的朱师傅。

  “身子是凿好了,按照水神的谕旨,她应当是斜斜坠着发髻,眼角处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该当是什么样?”

  “再雕不出来,可赶不及了啊……”

  工匠们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丝元魂飘散着,却有些发怔。斜坠发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样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经幻化出的衣饰啊!

  难道水神要的雕像,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脚下的伊水依旧在暴涨,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还在压低声音抽泣……我忽然下定决心——婆婆照顾我三年,我必然要回报于她。

  在柔软的泥土中生长惯了,一夜之间要在坚硬的岩层中生根发芽,可真痛啊!

  我颤颤巍巍地在石像的脸部钻出第一枝茎叶,然后是第二枝……直到确信石像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状。

  “师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听到工匠们惊诧的议论声,“石像中长出了青草!”

  “师父,这是什么?”

  “这是怀生,大家伙平日里都管它叫地黄。”

  我看见朱师傅靠近过来,仔细地端详我,倏尔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一定是神灵相助,这分明是两片唇啊!”

  石匠们也跪倒下来,虔诚祈祷,然后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痕迹,凿刻出了唇的形状。

  那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细细地敲打,绿色的汁液渗透在石块中,元神几次被敲散,我痛得差点晕过去,但是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咬牙坚持着!

  嘴唇之后是鼻子、眼睛、额角……一天又一天,当雕像的五官渐渐清晰,我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眼角的小痣。

  那天晚上,在元神飞去万佛洞前,我特意去屋里看了婆婆一眼。

  她抱着小孙子,一边哄他入睡,一边喃喃自语道:“唉,后院的怀生也不知怎么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听到这些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到了万佛洞,用尽仅剩的灵力,我从石缝中钻出来,颤颤巍巍的,绽开那一点嫣红的花——这是我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带着小小的心愿,只盼能除去世间一切苦厄。

  万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们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盛开。

  老人握紧了石锤和铁钉,对准了我,重重地敲击下来。

  天崩地裂的瞬间,我闭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会有泪滴呢?

  弥川猛然间惊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那样小小的植物,却那么坚强柔韧,甚至直到现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隐隐流动着温暖和爱……她怔忡许久,伸手去触摸第二幅壁画。

  像成之后,石匠们匍匐着退开了,心中皆默默祈祷,只盼水神能满意。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时候便知道,这就是她。

  可是为什么空气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气,又像是生命的眷恋,却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拢不住,只能怅然地看她消逝?

  水神看着少女鲜活的容颜,伸手过去,触到的却是冰凉坚硬的石壁。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指尖有一丝淡粉的色泽,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后的汁液。

  忽然间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是当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经被钉入了这石像中,元神散尽。

  这一切,岂非又是徒然?

  不知过了多久,虚无中忽然传来了天帝的声音:“水神,你钟情的那女子,不过是一株野草的幻象。万物本就虚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吗?”

  年轻的水神怔怔地看着那尊柔美清丽的雕像,心下大恸。

  若不是这丝魔障执着,他也不会害这世上众生流离失所,更不会害她粉身碎骨。

  良久,天帝以为他已然幡然醒悟时,水神却轻轻抬手,又一次触摸过雕像的脸颊。

  “因我情之所钟,累及天下苍生,更让她魂飞魄散……如今息文并无他求,我自愿脱去仙籍,重入轮回。”他淡然答道。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天帝叹息道,“你可知若成为凡人,轮回渡劫,你将无法见到她,注定十世辗转不安?”

  水神指尖轻移,温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这十世无法见得她容颜,心中却牵挂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愿。只盼十世之后,能与她重逢。”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几乎是瞬间,龙门山山顶那座专为水神修筑的神庙壁上,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镌画。

  怀生……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再见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伊水两岸的龙门山、香山轰隆隆地开始移动,如同两扇门,锁住了巨大的洪流。

  伊阙终成。

  洪水消退。

  多日未见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交叠射出,而湿漉漉的石壁上,间或有绿意在萌发,明明是普通不过的小小花蕊,却明媚动人。

  “师父,这尊观音像的净瓶还空着呢。”

  须发皆白的老人沉默地上前,一凿一刻,净瓶中清花宛然。

  穆棱站在壁画前,静静地看着墙壁,像是被法术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唯有脸上的表情,却是悲欣交集。

  破旧的屋顶还有雨水渗透下来,滴滴答答间,时光分秒流逝。他终于转过身,失魂落魄般看着弥川:“我想起了一些事……可是她的脸……我始终记不起来。”

  弥川的目光中渐渐浮起了一丝同情,当年他亲手抹去她的五官,却埋藏下一颗种子,生生世世,他一直在心底深处生根纠缠。

  她低声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安清夜。

  他静静地听着,明秀狭长的双目看着穆棱的侧影,雨落如注间,分外寂寥。

  “安清夜,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几世?”弥川轻声问。

  安清夜薄唇微微一动,无限叹息:“第九世……”

  “那他还得等一世?”弥川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下,茫然地问,“没有办法补救了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她心底也已经知道了答案。情劫天定,好比此刻,他们洞悉了前因后果,却终究还是无法复原出当年少女的笑颜啊……

  安清夜微微低着头,俊美的侧脸上竟似也有哀凉。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全黑。

  穆棱站定,望向安清夜与弥川,神色已恢复平静:“那天答应的报酬我会兑现,多谢两位了。”

  安清夜抿了抿唇,微微一笑:“穆先生,既然我答应了你,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弥川惊诧地看着他,他却淡淡一笑:“我有办法。”

  小淘仔一觉睡醒,开始满屋子闹腾。它正追着自己在景德镇被烧得光秃秃的尾巴打转,玩得不亦乐乎。

  安清夜看着小龙猫,微笑着说:“你第一次见到它,它是只小土狗对不对?因为你喜欢小龙猫,它就变成了小龙猫。”

  弥川眼睛一亮:“对啊,小淘仔可是神兽腓腓呢!”

  古书记载,上古神兽腓腓,但随心意,有千般形、万般状。

  小淘仔感受到了门口两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胖胖的身子打了个哆嗦,嗖的一声钻进沙发底下,又怯怯地探出头来,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大约是在揣摩主人的想法。

  客栈大厅里,服务员刚刚搬来整整一箱的玉米肠,好奇地问:“老板,这么多玉米肠吃得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