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打开书包,从里边滚出了那颗石榴。其灿灿宛如小小的灯笼,光如烈火。

  安清夜正坐在客栈餐厅里,手上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在查资料,看见弥川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不由皱了皱眉。

  “快……快去我房间。”弥川上气不接下气,拽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她的头发还没擦干,湿嗒嗒地往下滴水,脸颊上有微红的晕霞,因为刚洗过澡,肌肤晶莹剔透,如同璞玉——安清夜的目光落在上边足有数秒,才极不自然地转开了,他嗓音微哑:“什么?”

  “你跟我来!”弥川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飞奔回自己房间。

  安清夜小心地捧起了发光的石榴,端详良久,才说:“开灯吧。”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弥川战战兢兢地问。

  “其实现在并不是石榴结果的季节。”安清夜的手指在石榴光滑的外皮上摩挲着,“石榴花刚刚开过,怎么就结果子了?”他将石榴放回桌上,又淡淡地说,“关灯。”

  石榴果亮着,如同明灯。

  橘色亮光映照着弥川惊疑不定的神情,安清夜抬眼轻声问:“你觉得它像什么?”

  弥川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灯?”

  安清夜的侧脸此刻隽肃如同雕刻:“你还记得炎龙法师的话吗?画绝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马灯明。”

  “白马灯明?和石榴果有什么关系?”

  “白马寺为什么叫白马寺?”

  弥川知道的有限:“东汉时,佛法第一次传入中国,当时的皇帝为纪念驮经卷而来的白马,特在洛阳建造了第一座佛教寺庙,称之为白马寺。”

  “而有趣的是,当时的白马,驮来的不仅是经卷和佛像,还有从西域传来的石榴树的种子。”安清夜眼前一亮,“白马传灯……‘传灯’在佛教中意为光明智慧的传承……或许石榴便是那盏明灯?”

  弥川忽然想起来,当时她在四处找小淘仔时,山门边那个导游正在讲解当地特产:“……白马寺的石榴天下闻名,都种植在寺外西南。寺内倒是有一株石榴树,可奇怪的是千年未曾结果……”

  “所以‘白马灯明’,并不是说真正的灯火,而是说一旦白马寺内这株奇怪的石榴结果,其果实如同明灯,就该揭开那幅画了。”弥川恍然大悟道。

  “那么,那幅画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呢?又是谁偷走的呢?”安清夜沉吟片刻,“看来还有人对白马灯明感兴趣呢。”

  安清夜轻车熟路地带着弥川摸黑重入白马寺。

  此刻寺庙内不若白日喧哗,僧人们已经做完了晚课,各自回禅房休息了。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在两座土冢之间。弥川刚站直身子,安清夜就一把将她拉着蹲下:“有人。”

  两个小沙弥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土冢边。

  “法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经文,”其中一个嘟囔道,“还要深夜焚经。”

  “快烧吧,烧完睡觉。”

  说罢其中一个捧着一大叠纸,另一个端着火盆,点上火。是夜无风,火苗哗的一声蹿上去,映红了四周。

  弥川拉了拉安清夜,示意他看身边的石碑,上边刻着三个大字——焚经台。

  他二人刚想探身出去看个清楚,却看见小沙弥站起来行问讯礼:“炎龙法师。”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里?”

  “是您吩咐我们将这些烧完的。”其中一个小沙弥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昨晚他们就该烧完的,只是一时偷懒,便拖到了今日。

  炎龙法师站在火盆前,说:“我自己来吧,你们先去睡觉。”

  等到两位小沙弥走远了,炎龙法师却并未将经卷添入火盆,只是淡然地看着两座土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弥川都觉得夜风吹得自己身体发凉了,法师才忽然开口:“两位朋友,还不出来吗?”

  安清夜当先站起来,爽快一笑:“法师好耳力。”

  他走到火盆边,弯腰捡起一张纸,上边果然密密麻麻地抄写着经文。

  “《四十二章经》?”安清夜轻轻摩挲着纸张,赞叹道,“有些年头了。”

  “两位夤夜造访,可是画卷有线索了?”炎龙法师微笑询问。

  “画卷还没有线索,倒是要问问法师,还瞒着我们什么。”安清夜笑嘻嘻地问,“法师介不介意告诉我们,假如白马灯明,却找不到画卷,那又会如何?”

  炎龙法师脸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又恢复镇定,苦笑道:“我连什么是‘白马灯明’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后果?”

  弥川刚想插话,却见安清夜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摇了摇,示意她少安毋躁。

  “自古以来,焚烧经卷便有驱魔镇邪之能。这几份经纸,年代久远,想必是志虑坚纯的高僧所书,其中蕴含的能量难以言喻。请问法师,如此郑重焚烧,又是为了什么?”

  弥川一时好奇,亦捡起数份细细观摩。上边是古朴的隶书字体,经卷纸张脆黄,颜色暗沉,不知年代几何。

  炎龙法师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瞒不过两位。不错,我命人焚烧东汉高僧所书经卷,便是为了驱魔镇邪。千年以来,我白马寺中一直掩藏着一个秘密。”

  夜风阵阵,弥川只觉得手臂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将目光从经卷上挪开,安静地听炎龙法师述说。

  “安息国的公主殿下已经到了!”

  “长得如何?”

  “不知道啊。去看看?”

  人群蜂拥入城门口,喧闹声在马车入城时却静止了。

  七重宝盖,璎珞流苏,四匹骏马在前,马车缓缓行过。天地静默,只有珠宝叮咚声响清脆不绝。所有人都踮起脚尖,试图从那重重纱帘中寻觅到公主的容颜。

  丹若端坐在马车里,眼观鼻鼻观心。自从安息国战败,自己在战场上被掳,她便已经知晓了结局。她会同两匹当世仅存的极品汗血宝马一起,作为战败后的贡品,被送入大汉君主的皇宫内,以祈求皇帝对族人的原谅。

  丹若的目光落在手中持着的石榴上——那是族人们视之为吉祥的果实,出嫁的少女会捧着它进入新房。

  真讽刺,不是吗?

  她碧蓝的眸子里映着满目的红——嫁衣的颜色,是汉人们喜欢的、喜庆的颜色,却也是……她的族人们鲜血的颜色。

  而她是踏着这些黏稠的鲜血,一步步地走到了这里。

  马车停下,她在这里下车,步入前边的寺庙,三日之后,正式进入皇宫。

  头上戴着的发饰极为沉重,丹若扶着婢女的手臂下车,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轻轻的欷歔声。

  微风撩开了她的面纱,虽只是须臾,却足以令人看清这异族少女白如初雪的肤、红如桃瓣的唇,以及一双碧如天空的水眸。

  难怪皇帝两年前见了从西域传入的公主画像后,便不惜大军压境也要将她抢过来!

  丹若昂着头,一步步往前走,只在山门边顿了顿,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说:“独孤将军?”

  独孤谨一直在后护卫。

  他离开洛阳时不过弱冠,被誉为“美风姿”,无数贵族少女为之倾心。如今大胜而归,日光、风沙早已将他的肌肤磨砺成了小麦色,而他的眼神却愈发锋锐,眉梢微扬时,更是俊眉秀目,意气风发,让人难以直视。他听到公主呼唤,便上前,恭谨道:“公主?”

  “三日后,你陪我入宫吗?”她顿了顿,轻声问。

  “自然有礼官前来。”年轻的统帅温和道,“公主无须担心安全。”

  “我败在谁手上,便该由谁送入皇帝手中。”她紧紧攥着石榴果,如同他紧紧攥着利剑,一字一顿。

  他抬起眼眸,黑色的,毫无波澜:“公主该当明白,如今你是在我中原腹地,一言一行,须审慎才好。”

  声音冷酷,毫无商榷余地。

  丹若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起来:“是,我明白了。”

  她是抿着那丝笑转身的,唇角的弧度温和,可双眸中倏无温度。

  其实在独孤谨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男子。在他之前,她以为汉人男子皆是柔弱的。唯有他,打败了兄长引以为傲的骑兵,逼得他们立下了屈辱的誓约。

  后来这一路,他送她入京。因为携带着汗血宝马,而她又是西域最闪亮的明珠,西域各国、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打他们的主意,陷阱、埋伏不绝。

  有一次,马贼们冲入了军队,女眷们被冲散了。

  侍女们簇拥着她,一个个被杀死。她紧握着石榴果,祈求上天垂怜——她不怕死,可她一死,族人们又将被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