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此刻已经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清清淡淡地挂在半空中,山底下是一潭白净得像是和田玉的水,映着漫天星月之辉,两相透亮。许是为眼前的美景所惊,弥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可是当她踮起脚尖看清了全貌的时候,她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卫行蹲在潭边,他的双手伸在潭水里不知摁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水哗的一声,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一个黑色的脑袋猛然间跃了出来,哭叫着:“爸爸,我冻死了!”

  可是卫行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狠心地将小男孩压回了冰凉的潭水中。

  弥川看得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地从安清夜身后冲了出去:“喂,你在干什么?”

  安清夜一把将她拉住,示意她不要冲动,而卫行已经看到了他们,笑得有些勉强:“你们……别过来。”

  “你要把你儿子淹死吗?”弥川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大喊,“喂,放开他!”

  “别冲动。”安清夜摁住她的肩膀,低声地说,“他似乎是在给他儿子治伤。”

  卫行感激地冲安清夜笑了笑,转头看着在潭水里浮浮沉沉的阿宁,眼中滑过一丝不忍之色,但他终是硬下心肠,依旧将他摁在水中,不许他浮起来。

  凉风吹得脸颊发凉,安清夜紧紧扣着弥川的手,神色中竟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阿宁怎么了?”弥川依旧是一头雾水。

  “我想这才是卫行死缠烂打,让我们过来的原因。”安清夜慢慢地说,“他的儿子像是得了怪病。”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行终于将他儿子从水中提了出来。小家伙已经冻得浑身青紫,卫行却只是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手指,最后松了口气,用毛毯将儿子裹了起来。

  安清夜和弥川这才走上前。弥川伸手探了探小家伙微弱的呼吸,又将自己的薄毯披在了他身上。这时她才注意到阿宁的衣服被扔在一旁,上边血迹斑斑,很是可怖。

  “这……这些血?”她没有看到孩子身上有如此大的创伤啊!

  “就是这个伤口。”卫行苦笑着举起孩子被冻得青紫的手,无奈道,“只有这潭水能让他止血。”

  这潭水?

  弥川疑惑地俯下身,伸手拨了拨那澄澈的水面。

  然而当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她一直抱着的漆木盒却像疯了一样开始抖动,其中蕴含的能量极强,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顿时,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在了胸口,弥川呼吸一滞,半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水面栽下去。

  身体被冰凉的感觉缠绕包围的时候,弥川忽然看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他穿着深蓝色长袍,发黑如墨,笑容温暖而清浅,那双眸子……是温和的琥珀色泽。

  “大公子,眼下局势一日坏似一日,你万万不可再和太傅顶撞了。”长须的中年男子低声嘱咐道。

  “父亲他是没想明白。”年轻公子坐在案边,俊秀斯文的脸上带着些许愁容,“天下是汉家的,即便他此刻权势熏天,总也有一日……陛下亲政了……唉,况且此事关乎阿焉,我断不能袖手旁观。”

  因为听到了妹妹的名字,吕宽怔了怔,良久才说:“阿焉并不想你为她冒险。你若真想要护她,还是莫要同太傅作对的好。”

  王宇用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响,过了片刻,他停下动作,望向吕宽:“总之,后日父亲就会颁布命令,将卫氏一族迁到中山国,并下令他们不可再回到长安。无论如何,妻舅要替我想个主意,哪怕不能劝父亲回心转意,总要拖上一拖。”

  吕宽离去后,王宇对着铜镜理了理衣冠,这才出门。

  从议事厅到卧房需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王宇不经意地撞上了刚刚从宫中回来的父亲,朝中炙手可热的太傅王莽。

  “父亲。”王宇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莽脸白微须,身量亦是修长,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长子,声音有些冷淡:“交代你的事可曾做完?”

  “父亲命我草拟的旨意,还是有些不妥。”王宇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

  王莽有些意外,只是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养成的隐忍习惯,使他并未在这一刻将怒火冲着长子发作出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王宇一直等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庭院。

  妻子吕焉正在灯下绣一双虎头鞋。他爱看她柔静的侧脸,舒缓的呼吸,以及松松落下的长发,于是未让侍女通传,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发现,转过身来轻声问:“回来啦?”

  王宇唇角的笑意像是秋月一般明净,他拉着妻子坐下,轻轻抚着她凸起的腹部。

  “今天吃了些什么?午觉可歇了吗?”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般寻常的开头,仿佛说了很多年,却从不会厌倦。

  吕焉一一回答了,到了最后,才有些担心地望着丈夫问:“今日见到父亲了吗?”

  “适才见了。”王宇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家被迁徙去中山国的。”

  “不,夫君。”阿焉有些着急,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这样的人,他打定的主意如何肯更改?你千万不要一时意气,反倒害了自己。至于卫家……虽说是我娘家,但是迁到中山国,总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她的声音末了已经有些酸涩,王宇听了心中愈发怜惜。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阿焉,你出生在卫家,因卫吕两家世代交好,吕澄无后,便将你送入了吕家抚养,改姓吕。可卫家……始终是你的娘家。再说,卫家也是陛下生母的本家,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看着他们被贬去中山的。”

  吕焉怔怔地看着丈夫——她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了他。那时,他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少年,秉性温和,长得俊秀,最得当时太后的宠爱。那次因抱着自己的宫女的一个疏忽,她一不小心滑到了御花园的池塘里。盛夏的水泛着淡淡的腥臭,上下翻腾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有一根长长的树枝递到了自己面前。那个少年用尽全力将自己拉了上来,然后……她觉得害怕,扑在他身上,哭得几乎晕过去。

  后来太后狠狠地责罚了那个小宫女,转而抱起自己问:“阿焉,要怎么谢谢小哥哥?”

  小阿焉奶声奶气地说:“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一脸正经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脸颊却红了。

  十多年过去了,王宇的父亲王莽飞黄腾达,早已成了天下最具实权的人物。那时王宇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哪怕是尚公主也未尝不可。可是向来温顺的年轻人只在这件事上顶撞了父亲,坚持要娶吕家领养的女儿为妻。

  成婚至今,三年了,他待她,始终如一。

  王宇轻轻抹去妻子流下的泪滴,低声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翌日,太傅王莽家宅之外忽然出现了大片斑驳的血迹,腥臭冲天。太傅大怒,整个长安城震动,一时间人仰马翻。太傅长子王宇趁机进言,只说天降异象,外戚卫氏一族迁中山一事理当暂缓。

  王莽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辨喜怒,只是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扭送着一个马夫模样的男人出来,那人环顾一圈,扑通一声跪下:“太傅饶命!”

  “谁指使你往我家宅墙上泼血的?”王莽眯了眯眼睛,声音中蕴含着无限威严。

  那人踌躇了片刻,即刻屈服了,指着现场的两人:“是……王大人……和他的妻舅吕大人。”

  王宇和吕宽见状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了半步,却不否认。

  “宇儿,你认不认?”王莽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疲惫,沉声问道。

  “父亲,陛下的生母出身于卫氏,卫氏不可动啊!”

  王莽闭了闭眼睛,那张净白的脸上忽然起了一层令人不安的红色:“竖子!还如此执迷不悟!”

  他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一挥手道:“通通带下去!”

  “父亲!这样做,人心必失啊!父亲!”

  儿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身边却有一个阴沉的声音靠近,低声地说:“太傅,还在犹豫吗?”

  “宇儿……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可是为了这千秋万代,这万世苍生……太傅,当下决断啊!”

  屋子里一片冷寂,良久,王莽抬起头:“你所说的灵咒……当真能灵验?”

  “万无一失,确保太傅您能坐拥天下,享万世春秋。”

  王莽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兴奋而诡异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晚,是吕焉最后一次见到王宇。

  他坐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神情凝肃却又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时的高雅。看到妻子走近的时候,王宇站起来,微微皱着眉道:“你怎么来了?”

  她忍着泪,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温暖而干燥的,就像他时时能保护自己一样,充满着安全感。

  “你还有着身孕,怎么能来这里呢?”他轻声责怪她,又微笑道,“赶紧回去吧。等父亲生完气了,我就能出来了——最好他能一怒之下将我贬到别处去,这样我就带着你和儿子远离这里。”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她破涕为笑。

  “女儿也好。”他慢慢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片刻的温存之后,吕焉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带进来的竹篮里取出了一小壶酒:“夫君,地牢湿寒,我带了些酒给你暖身。”

  牢役开始催促,她只能看着他喝下一杯,就不得不眷眷不舍地离开了。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地牢中光线晦暗,青年却有着温和的琥珀眸色,淡淡地看着她,如同一汪明净的水,包容宽和。可是片刻之后,那湖水突起波澜,他脸色变得古怪而狰狞,旋即倒地不起。

  “夫君!”吕焉大骇。那杯酒!

  父亲特意嘱咐自己带来的那杯酒……

  她不顾一切地往回奔去,然而早有准备的侍卫已经拦住了她,声音冷酷:“罪妇王吕氏,太傅有令,因汝有孕,待生产之后,再行定罪。”

  公元二年,太傅王莽欲将汉平帝母族卫氏封至中山国,其子王宇苦劝,王莽不纳。王宇及其妻舅以血酒洒家宅,以此为“异象”,劝说王莽。后王莽察觉,鸩杀亲子,并借机牵连卫氏一族,诛杀豪门大户若干,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皆谓“太傅大义灭亲”。

  而史实的背后,却是在那一晚,王莽带着术士来到了监牢。

  他看着长子扑倒的那一幕,眸色中闪过一丝悲凉,旋即却被更强大的一种情绪取代了。这个末世枭雄神色淡漠地对术士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