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小心地点燃了七盏灯,以特别的方式摆放在角落里。灯光衬得他们脸色青白,有些诡异得恐怖。

  一长串的咒语之后,原本扑倒在地的王宇的尸首渐渐干瘪萎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而王莽站在旁边,神色痛苦坚忍。直到子夜之后,术士才收声,哑声说:“子嗣之血,当可长生——法术已成,恭喜大人,自此魂魄千年不灭。”

  是夜,王宇之妻吕焉得人相助,从牢中脱困,自此再无踪影。

  二十一年之后,昆阳大战。

  战事进行到末期,寡不敌众的起义军已经节节败退,而王莽军占领昆阳后,扼住了战略要塞,再往南攻克南阳指日可待。即将尘埃落定那一刻,起义军中的年轻将领刘秀秘密带来了一对母子,将他们安置在了昆阳城左近的青龙潭谷底。

  是夜,潭水平静无波。那女子望向北方,夜风带起了她的满头白发,昔日红颜早已不在。她低声问:“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你不后悔?”

  “为父亲报仇,虽死不悔。”年轻人穿着玄色长袍,同样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和坚定温润的表情。

  “孩子,不用你死去。只是我们卫家的后代……会因这个法阵而受到诅咒罢了。”女人闭了闭眼,“当日那老贼杀了你父亲,启用禁血咒,为的是千秋万代,灵魂永不衰竭——如今,我们不过是以血还血罢了。”

  年轻人立得挺直:“他改制至今,闹得民怨沸腾,这些皆是父亲当年不愿看到的。母亲,我们必须阻止他。”他顿了顿,神色平静无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青龙潭蒸腾起来,像是有人打碎了这面银色的镜子,袅袅而起的巨大云团,直直扑向了昆阳城。

  “云坏如山,坠于营头,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

  胜券在握的王莽军突然见到了云头坠落、陨星横飞的场景,一时军心大乱。刘秀带着援军自南而来,里外夹击,王莽军溃不成军。

  而千里之外,王莽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仿佛有人重重击打在后背上——他并未传唤御医,却急急传召术士至跟前。

  二十一年过去了,那名术士早已衰老,如今是满头白发,王莽却始终如同当年一般,形貌毫无变化。他紧紧盯着术士,问道:“如何?”

  术士躬身磕头:“陛下,有人以血破血,正在压制当年的禁血咒!”

  “什么?!当时你不是告诉我说此咒无人可破吗?!千秋万载,灵魂不灭?”王莽大怒。

  “陛下,您的魂魄依旧永不会灭——只是,您的子嗣似乎以血还血,找到了一种封印的方法。”术士苦笑道,“这种封印法术反噬极大……我不知道他们竟会如此决绝。”

  是年九月,起义军攻破长安,斩杀王莽,其首级被历代王室所存,后不知所踪。

  被安清夜从冰水里捞起来后,弥川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她不停地打着喷嚏,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见到的历史”讲完,然后抬头问卫行:“是这样吗?”

  卫行惨然一笑:“不错,这就是我家祖上的过往。卫零,也就是王宇公的儿子,为了破除王莽的禁血咒,以血破血……”

  “什么是禁血咒?”弥川问道。

  “小姑娘,我问你,一个普通人若要长生不老,可有什么办法?”

  弥川仔细想了想,斟酌回答:“繁衍后代,让血统一直传下去。”

  “呵,不错。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但是王莽选择了最残酷的一种,他将儿子的血脉吞噬,以确保自己长生不死。”卫行顿了顿,叹道,“为了破除这法术,卫零公以自身为献,用了云坏如山的法阵,大破王莽军队,封印了王莽的魂魄。但是我们卫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的血液作为封印的力量,必须鲜活且绵延不绝,代代相传。作为反噬的后果,我们不能受伤。但凡破了一个伤口,血液就很难止住。历代的卫家人,为此死去的不计其数。”

  “除非回到咒语的发起地青龙潭,这冰冷的潭水能够止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居所始终不能远离这里的原因。近两千年过去了,我们身上的枷锁却未打开,我的儿子……我不想他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我的祖父告诉我,只有打开这个盒子,卫家的禁咒才能解开,可是我们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

  “王莽是个激进的改革者,没有任何统治者愿意见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的。”安清夜叹了口气,转而问道,“那么,这个盒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

  卫行双目有些无神,只是抱紧了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孩子,摇了摇头。

  安清夜重新捧起那个木盒,端详锁孔的形状。

  蓦然间,一个古怪而大胆的想法跃入脑中,他喃喃地说:“我可能猜到钥匙是什么了。”

  翌日,卫行还是找到了一名老锁匠,用白泥压出了锁孔内部的形状。

  看着那枚钥匙模型,卫行叫苦不迭:“这东西算什么钥匙?”

  一把小小的刀片形状,十分古怪。

  安清夜却松了口气,笑着说:“我知道了。”

  “它不是钥匙,而是一枚货币。”他迅速地在平板电脑上调出了一张照片,“看。”

  “欸?一模一样呢!”弥川惊呼出声。

  “王莽曾经进行过货币改革,尽管他出发点是善意的,但是这次改革反而加深了新朝的社会危机。其间王莽发行了一种奇特的货币金错刀,上刻悬针篆书,字迹纤细秀丽。此类货币几乎不再存世,现今独一无二的一枚,收藏于河南省博物院。”

  “这……”卫行面露难色。

  安清夜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天无绝人之略。”

  隔天安清夜和林弥川登机的时候,蓦然发现机场安检比起往常慢了近一倍时间。

  候机大厅里的电视滚动播放着新闻:“昨日晚上,河南省博物院遭盗贼入侵。据悉,公安局调查了当夜的监控录像,却未发现可疑人员……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盗窃案。”

  “小姐,请打开您的书包。”安检人员对弥川说,“还有零钱包。”

  弥川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安检员看了看她带着的一包零钱,重新放回去:“谢谢您的配合。”

  弥川不由回头看了安清夜一眼,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着,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通过安检之后,他们在椅子上坐下,弥川轻声问:“卫家身上的反噬解开了……是不是意味着,封印王莽的力量也随之解开了?”

  安清夜一时间没有回答,仿佛也陷入了沉思中。

  弥川还记得昨晚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安清夜从博物院“取来”金错刀,插进了漆木盒里。

  咔嚓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千年前传来,刺得每个人心底都是一惊。

  盒子打开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里望去。

  那是一枚人头,面白,长须,双眸细长,仿佛睡去一般。

  当时捧着木盒的是卫行,他双手一松,盒子和首级便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那枚人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化为尘埃——原来,王莽的首级一直被卫家保存至今。

  三人面面相觑,卫行颤声道:“它……王莽的人头,怎么会在这里?!”

  安清夜看着他,神色悲悯而克制,他的薄唇轻轻动了动,仿佛是在克制自己,最后淡淡地说:“其实你一直知道盒子里的是什么,对吗?”

  卫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知道木盒里是王莽的人头,知道解开这个的后果,可你不像卫家的先人,你还是决定打开它。”

  “我只是不想让儿子像我一样了……”卫行脸色白得像鬼魂,却并不否认。

  弥川回想起他们的对话,尽管不甚明了,只是隐约觉得不安。忽然嘀的一声来短信的声音打破了两人此刻的沉默。安清夜低头看了看手机,说:“卫行说是试过了,他在手上弄破了一个口子,很快血就能止住。”

  弥川“哦”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安清夜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帮助了卫家人解开禁咒,他却头一次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古老的书卷中一直记载着一种隐秘的法术,一个人的魂魄分为精魄和魂魄。若是遇到了人的魂魄极为强大,必须将它分开封印。木盒里王莽的头颅中原本封印的是精魄,如今因为打开了盒子,封印解除了,那么……他的魂魄呢?

  他转而看了看弥川,有意让自己笑得云淡风轻。

  “他的魂魄一定被封印在另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那你说……当年王宇的夫人让人封印王莽的头颅在木盒的时候,又为什么留下金错刀这把钥匙呢?”

  “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她给自己的子孙选择的权力。他们可以选择继续背负这个使命,也可以放弃……毕竟反噬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只不过大约出了些意外,金错刀才流落到了外边,最后被放在了博物馆。而卫家人,也遗落了打开盒子的方法。”

  两千多年过去了,仇恨在淡忘,后人承受得也已经足够。

  卫行选择放下,无可指摘。

  弥川点点头,便将这件事搁下了,转而问安清夜:“樱虞约你去峨眉,你打算去吗?”

  他却不答,似是疲惫已极,头一歪,靠在弥川的肩膀上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微翘着嘴角,睫毛又长又卷,像是个大孩子。

  弥川便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着。此刻落地窗外,春意如许,而身边的人呼吸轻缓——她依旧不能在他身上“读取”到任何心事,可是这一刻,有种叫做“温柔”的感觉,不言而喻。

  “我的会员卡号是0024,林弥川。”

  “你好,请问你想预订哪里的客栈呢?”

  “峨眉山,金顶。”

  “……抱歉,亨特’S驴友客栈在四川峨眉山的分店暂时不对外开放。”

  林弥川挂掉电话,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刚刚生完孩子,她显得十分疲倦,抱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欣慰地低头微笑着。弥川触摸着照片,能“看到”年轻的母亲无力地松开手,目光眷恋,直至……慢慢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