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催动咒语,戒指上边便飘出一道细长的身影,直到慢慢成为人形——是安清夜!

  可是,可是他的身体呢?

  “嘘——别哭,丫头。”安清夜冲她笑了笑,抓了抓头发,“当时那个巨雷劈中了我,我没了法术加持,最后被收到摄魂戒里来了。”

  “你……你死了?”弥川难以置信,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喃喃地重复着,“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他没死透。这家伙本来就是半人半魍,如今只是死了为人的一半。”王莽冷冷地说。

  安清夜“走”到弥川面前,似乎是想要替她抹去眼泪,可是伸出手的刹那,他就意识到不妥,又僵硬地缩了回去,只低声说:“别哭了。”

  “混蛋!你这个混蛋!要不是相信你,我怎么会被卷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可你竟然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安清夜,你这个混蛋!”弥川气得发抖,她能看见他纤长到微卷的睫毛,看到他带着歉意的、深幽的眸色,可是为什么……他已经不在了呢?!

  她宁愿不要这么辛苦,不想当这样的英雄,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啊!

  弥川号啕大哭时,王莽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剑毁了没有?”

  樱虞低头看了看:“三昧真火似乎烧不毁这些琉璃珠。”

  “废物。”王莽咒骂了一声,到底还是觉得不能留下后患,暴躁道,“快想办法。”

  弥川还在大哭,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樱虞狠狠地踢了她一脚。混乱间,安清夜忽然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带他们去室外。”

  弥川吃痛,脑袋蓦然间清爽了不少,狠狠地瞪着王莽:“你想知道怎么销毁它们吗?”

  “不用你说。”王莽慢慢走进来,“小姑娘,我只要碰一碰你,便能读到你心里所有的想法。”

  弥川脸色微微一变,口中念念有词:“砸碎,敲碎,埋在土里,风干……”

  “什么?”王莽愕然停下脚步。

  “你的本领是从我身上夺走的,我比你清楚,你能看到的是一个人所有的想法,只要我把所有念头混合在一起,你就要一个个去试,去分辨。”弥川咬牙道,“你可以试试看,我脑子里有几百种方法,总有一种是对的。”

  “你想怎么样?”王莽细长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狠戾,转而换了语气,说,“或者这样,小姑娘,你告诉我方法,我呢,帮你的情郎重塑肉身,怎么样?”

  弥川闻言怔了怔,转而望向安清夜。

  “不管了!”心念变幻之间,弥川下定决心,“法术施展要在露天进行。我动不了,你们把我弄出去。”

  因她并没有任何法力,王莽倒也不怕,便让樱虞替她解了咒,三人来到了洞外。

  “现在如何?”

  弥川偷眼觑了觑安清夜,却见他轻飘飘地站在自己身边,口中念念有词。

  “我不会高深的法术,这个咒语得他来念。”弥川指了指安清夜。

  “他如今灵力微弱,还能成什么气候?!”王莽皱了皱眉。

  只见安清夜立在那里,猛烈的罡风几乎能将他本就有些淡薄的身形吹散,他却一字一句,吐出了一个极简练的咒语——

  呼云驱雪咒!

  刹那间,大雪停了下来,天空中短暂地露出了阳光的踪迹。而厚厚的云层开始流动,用极快的速度向五处山峰顶部聚集,仿佛是五把巨大的伞,笼罩住了五台。

  樱虞看看手中的琉璃珠,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你们在干什么?”

  安清夜却一言不发,紧紧驱动云层,仿佛身处事外。

  “陛下,阻止他——”

  不用樱虞提醒,王莽的摄魂戒便开始发挥作用,只见一条细长的银线,不断地将安清夜的躯体拖回戒身中。

  身体摇摇欲坠,天上的云层也有被打散的趋势,安清夜却忽然大笑,只见他咬破舌尖,血雾喷出来,咒语的力道倏然加强了!

  太阳真真切切地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温暖柔和的光线照在五团厚云上,又顽强地刺破往下,光明和阴翳,洒落在五座巨山上。

  “唵-阿-微-拉-吽-卡-佳-拉!”

  安清夜变换手印,薄唇中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声音激越清扬,仿佛开启了命运的轮盘。

  五座巨山仿佛是五张雪白的宣纸——纸上忽然出现了八个金色的光影,竟然像极了文字,一个个生动鲜明,像是活过来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

  那是文殊师利的八字感应真言!

  这八字真言被高僧刻画在五座山头,阳光透过云层落下去,巨大的符咒一旦被摄魂师唤起,能湮灭一切邪术浸淫的恶魂!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封印法器”。

  “这才是当年两位高僧苦心布置下的五台封印,专门用来湮灭你的不灭之魂——呵,文殊剑,那不过是我放在这里,骗你失去警戒心的东西啊!”

  果然,金字升到半空,迅速地向他们所处的山头笼罩而来,直指王莽!

  安清夜淡淡地笑着,看着那团金光裹住了王莽,看着他徒劳地试图引出闪电巨雷,劈开身上的金色符咒,摇头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文殊菩萨手中从来都没有宝剑——那只是他幻化出来令众生感悟的智慧利器罢了。山顶那位大师,还没有对你讲得清楚明白吗?!”

  王莽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而虚幻,他满脸狰狞地看着这一幕,许是因为大业未成,心生怆然,他忽而仰头大笑,笑声中充满不甘和痛苦。

  一直沉默的弥川忽然说:“王莽,请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两千年过去了,它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你以为靠着你自己召唤出的灾害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你以为凭着读人心的力量能招揽到多少死忠之士?!

  “你有着对你忠诚的儿子,可你毒死了他,并以此让自己灵魂不灭——可结果呢,你被迫身首分离长达两千年,受尽折磨!

  “你的权势一度达到巅峰,也曾想要千秋万代,以此为尊——可是你用尽权术手段的后果又是什么?民心背离,起义蜂起,人人称你是伪君子。

  “你始终没有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天下在于心——人心和良心,而不在权术和狠毒!”

  弥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王莽怔怔地看着她,笑容渐渐退去了,只喃喃地重复着两个词:人心、良心……

  在金光真言的逼迫紧压之下,他的身影终于还是归于无形。

  千年前的法阵,终于彻底化解了这千年不灭之魂!

  那枚戒指叮的一声落下来,连同它一起落下的,还有王莽身上的龙魂玉石。弥川捡了起来,这才发现,樱虞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安清夜。”弥川奔回他身边,两眼通红。

  “喂,别哭了,不然我会很愧疚的。”安清夜勾着唇角,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喏,手臂上的金蛊给我看看。”

  她拉起了袖子给他看。

  他放心道:“还好。”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你是假的……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好几次要和樱虞单独行动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就有些恨自己太没用了,不能帮到你。”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来五台山的路上,你明明跟我说很想尝一尝台蘑,可是从佛母洞回来,你却只字不提。还有,你早上有个古怪的习惯,喜欢把法棍面包浸泡在黑咖啡里吃,这些,樱虞她学不来的……”

  安清夜隐隐有些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彼此间已经如此熟悉和依赖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自己不在了,这小丫头该怎么办呢?

  弥川依然哽咽着说:“其实你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是不是?你撇下我偷偷在这里放了假的文殊剑,然后一步步设计我们去写字崖,让樱虞误以为我们要找的是一把长剑,这样才能把王莽引诱出来,引发真言咒语……可你知不知道,你瞒着我这么做,我手臂上的金线都会伸长一些……”

  安清夜沉默下来,他的声音愈发微弱了,亦带着回音,却温柔地说:“是。来之前卫行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在族谱里找到了一页残缺的纸,上边隐约记载了一些家族往事。

  “王莽的精魄魂魄被分开封印之后,魂瓶被扔去了峨眉山下。过了些年,卫家辗转托两位西域高僧在这五台山上立下了这真言法阵,希望能将封印的魂魄彻底湮灭。只是要使之完全湮灭,必须要精魄魂魄俱全——那时,木盒还在,魂瓶却被峨眉山的黑魍所困,找不到了。他们便只能作罢。

  “来到五台山,看到五座山峰的时候,我已经隐约猜出了封印的方法。根据五行方位,南台锦绣,生机葳蕤,阵法应该是在这南台顶发动。但是王莽生性狡猾,要引诱他在南台顶现身,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我只能以自己为诱饵,布置好这一切。我提早关照了阿姨,让她向你们提起写字崖,我想以王莽的个性,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这个线索。崖上的图案,几个法术就能做到,樱虞急于讨好王莽,并未发现我做的手脚。至于那柄剑,是之前我收藏的汉朝玉石剑,我特意将它放在南台,我想,即便你们五个台一个个找过来,也总能找到这里……做完这些,我就安心去了佛母洞。”

  “所以、所以你早就计划知道自己会死的是不是?!”弥川忽然间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语无伦次地说,“你有意在佛母洞被王莽抓住,有意被巨雷劈去了身体,只剩下作为清魍的一半被封在摄魂戒里……你知道他再放你出来的时候,就会疏于防范,你就能趁机引发这个法阵。”

  安清夜垂下眼眸,睫毛微颤,没有否认。

  弥川原本哭红了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了哭,喃喃地说:“金蛊!我们身上还有一样的蛊毒,你说过,一损俱损,如果你死了,我……还是能陪着你。”

  这样,即便是漫长的黑夜,也无须恐惧了吧?

  可是安清夜看着她,眼神温柔,语气却充满了歉意:“那个……弥川,对不起,那时我骗了你。我让樱虞前来解毒,我们若能互相信任固然是好,如果不能,那么其中一人甘愿承担所有痛苦离去,也能让另一人安然无恙。等我消失之后,你的蛊毒就会被彻底拔除……”

  安清夜重新抬起眼睛,温柔地望向眼前这个哭得抽噎的姑娘,忽然想起在渼陂村的那一晚——因为她忽然惊醒,到底,他也不能吻一吻……她的眉心哪……

  或许,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遗憾的事吧……

  原来他连这个都已经算计妥当……来五台山的路上她皱眉向他抱怨毫无胜算,可他呢,原来本就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啊……

  “我不要拔毒,我要你活着!”弥川疯了一样去抱他,可是阳光已经重新消隐在云层之后,她怀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空气和飘舞的雪花。

  “林弥川,就当我从来不曾出现吧……”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仿佛是镜头,要将最后一刻的她定格在这一瞬……

  终于,彻底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