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实在一幅牙疼加便秘的表情,我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对他说:“爹,我有个法子。”

我从来不叫他父皇,就象我也不叫母亲母后,他们是我爹我娘,父皇什么的,是长华叫的,与我无关。

他瞪我一眼,继续对着奏折牙疼加便秘。

我继续说:“爹,多娶几个娘,多生几个弟弟吧。”

反正虱子多了不愁。不如先让他们掐出来个满园□好了。

父亲继续瞪着我,我几乎以为我出了个馊主意,他一拍桌,说,这办法好!

于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一口气干脆利落的迎入了十数名勋戚之女,把夫人以下,少使以下嫔妃之位塞了个满满当当,我的弟弟妹妹也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落了地。

我七岁的时候,后宫只有一夫人一太子一英王,结果,我十岁那年,后宫主位变成了十四人,除了我和长华,下面硬生生多出来七子十一女。

……真是……效率奇高。

不过也正如我料,劝立张夫人为后的旨意迅速稀少,朝廷百官飞快分化,开始挽起袖子各自为掐。

然后,就是在这一年,燕家彻底的惹怒了我。

我忽然又想起来玄衣,是因为那一年宗学里出了个奇才,这个孩子出身寒微,九岁就通过了宗学考试,今年又以甲等第一的成绩显赫毕业,被父亲在我耳边念来念去,很是钦羡的语气。

我毫不嫉妒,任你如何年少英才,也是货于帝王家,反正都是要给我做事的人,越出色我越高兴。

不过他念得多了,我忽然就想起来,今年也应该是玄衣出宗学的年份,心血来潮,就调了宗学的考卷来看。

结果我大为讶异。

上面没有玄衣的名字。

虽说宗学学制三年,但是也有学生因为各种原因延期毕业的,我又唤人去拿宗学的日常记录,这一看,我看出了蹊跷。

从三年前我下令燕家免试入宗学的那天开始,玄衣就没有上过一天的课。

这不对。

这里有猫腻。

5、第四章

立刻招来做我伴读的燕家长公子问个清楚,再狠狠训斥一番——这是我七岁干得出的事儿,七岁之后再这么蠢,且不说会被父亲骂,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宗学缺席是要有理由申诉的,我仔细看去,玄衣最开始是守母丧,之后便一直是病假。

我看着案卷,心中一动。

他也……没有了母亲。

若是丧母之痛锥心刻骨,导致缠绵病榻,也说得过去。我想起我三岁那年,我那时候那么小,还不懂什么是丧母,只知道再也看不到母亲了,我大病一场,险些跟着母亲去了。

想起母亲,我鼻子一酸,连忙咳了一声,仔细想了想该怎么办,便吩咐身边侍从,去传唤燕家公子。

燕家这个伴读名唤燕玄生,今年十六岁,因为家世显赫,为人骄矜,但是在我面前还算懂得进退,加之燕夫人长袖善舞,打点我的左右,北宫阖宫上下也肯为他敷衍。

玄生很快到我面前,我笑嘻嘻的要他在我下首坐下,令宫人端了刚贡的一盘蜜梨上来。

玄生素来爱吃梨,不一会儿,我看他吃得开心,就说我这宫里被父亲赏了好大一筐,反正这几日宗学终考已必,都是谢师和同学之间应酬的多,离我这北宫也近,把他兄弟都唤来一起吃吧。

这等殊荣玄生求之不得,立刻点头,侍从们飞奔出去,过不片刻,燕将军六个儿子在我面前排排列队,兴高采烈。

我一人赏了一盘梨子,两边促膝聊天,眼看快到晚膳的时间,自然留下来用膳,于是这兄弟六个越发受宠若惊,我暗暗点头,在快吃完的时候,才装模作样的敲敲额头,说,哎,怎么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兄弟六个全都不说话了。

我心里冷笑,还要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皱眉攒目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一样一击掌,说,哎,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叫玄什么?玄……裳?啊不对,玄衣。

——拐弯抹角,把真正的目的隐藏起来,这招我六岁上下就玩熟了,现在在进阶,对付我父亲那是开玩笑,但是应付这么几个皮孩子不在话下。

兄弟六个全哑了,我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无辜的看着他们,看了片刻,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极其生气的一拍榻上的扶手。

“孤想起来了!孤七岁生日那年见过他一次!孤看他样子单薄,还特意和他多说了几句话,让他随你们入了宗学,你们几个还都知道到孤面前来侍奉,他怎么如此不知礼节?居然都不曾入宫来过一次!”我义愤填膺,“若不是知道燕家一向对孤礼敬有余,孤还以为连个庶子都不把孤看在眼里了!”

说完之后我拂袖而去,根本不看吓得出溜到地上浑身筛糠一般抖索的六兄弟,一路轰轰作响怒气盈天的撞回深宫——我知道,经过了今天这一出,明天一早,我就能看到玄衣出现在我宫门前,不为别的,就为平息我今天这顿发作。我若是关怀询问,说不定就会被他们敷衍过去,但是我若是这般愤怒的发作,燕家定会为了平息我的愤怒让玄衣出面,他们会认为,就算我在玄衣身上发现什么猫腻,也不会追究,因为我如此明确的表达了对于玄衣的愤怒。

我躺在床上,心底盘算,若是玄衣真被薄待,我该如何。

我必须承认,我这个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第二天,我会如此暴怒。

我父亲每天早上卯时初刻早朝,当爹的既然都早起,当儿子的也不能晚,我是寅时九刻准时起床。

小孩子总是贪睡,起床直到早膳前我都是迷迷糊糊,任凭侍奉的宫人摆弄,今天也是一样。

宫女给我擦了脸,梳头的时候,我听到宫正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背对着她,听她的声音就能感觉到她语气里那种皱着眉毛的感觉。

“燕家的七公子现在正跪在宫门前请罪,等待殿下定夺。”

我雾蒙蒙的脑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一把推开宫人,仰头看着宫正,有着慈祥面容的女人皱着眉头,对我说,玄衣是从寅时初刻宵禁一除,就跪在门口,算一算,已经整整跪了一个时辰。

我一把挥开给我抹脸的宫女,噔噔噔就朝外跑,想想我出面不好,跑了几步转回来,气急败坏的唤来一个尚宫,让他把玄衣带进来。

我怎样也没想到,燕家会让玄衣就这么跪在宫门。

我炸着毛让宫人服侍我穿好衣衫,在偏殿里满殿转着圈,心下直恨。

李宫正打理我这北宫上下迎来送往一应事宜,我之前就托她打听过燕家的事,玄衣在燕家虽然几乎被忽视,却也没短过他什么——也没办法短他什么。燕家这种聚族而居的大家,阖族上下几百双眼睛看着,玄衣出身再低微,那也是上了族谱的燕家人,燕夫人再悍妒,也断不敢缺了他应该有的——质量不好兼之缺斤少两是必然的,没有是不可能的,那种恶意虐待庶子或前妻之子的戏码,燕家这种大族,就算燕夫人敢,她也要为儿子仕途想想,一个家族里出了虐待庶子的丑闻,世家这个圈子就会口诛笔伐,至少一代之内,仕途不会平坦。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没有料到,我给了他们折辱玄衣的理由。

我还太小,妄自以为算无遗策,实则蠢得发指。

我恨得嘴里发苦。

我特意吩咐过小心伺候玄衣,片刻之后,玄衣被小心搀了进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瞳孔收缩,胸口气得发疼——

现在已是深秋时分,夜间露浓寒峭,有的时候就跟初冬仿佛,而被搀进来的玄衣居然身穿一身夏天的单袍。

他比我上次见他身形更高了一点,越加清瘦,眼睫半垂,面色惨白,嘴唇发青,显是已经冻坏了。

我连忙让人把他放在榻上,之前宫正就吩咐了人准备姜汤等等,一时之间殿内忙碌起来,我东指西挥,忽然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我身后一瞬之间,寂静无声,我只觉得有某种东西从脚底蔓延而上,将我淹没。

那是连自身都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人,跪倒于地的声音。

我全身僵硬,无法回头。

四周死寂,我听到燕玄衣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那是少年的声音。

我周围伴读大都与他年纪相若,却没有一个人声音似他这般。

他声音温润,即便如此虚弱,犹自带着一分清朗。

他说,臣向殿下请罪。

6、第五章

我不敢回头看他。

因为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攥紧拳头,咬着牙,心底发狠嘴里发苦,只觉得太阳穴抽着疼。

就在僵持的时候,忽然我听到宫女一声惊叫,我飞速回头,看到的一幕,让我浑身发冷。

跪伏在地上,十四岁的少年,有鲜红的血液洇透他青色单袍,显现出一种诡秘而肮脏的颜色。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血一般,只是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看他,他只是慢慢的,再次重复他的话。

“臣向殿下请罪。”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听到宫正的脚步声,年老的妇人一声长叹,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在她怀里,无声的哭了出来。

我是个没用的小孩。

我一边哭一边想。

我让我的哥哥受苦。

我哭着哭着忽然一把推开宫正,扑到玄衣面前,我拉着他的袖子,他艰难的抬头,看着我,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对我笑又似乎想对我说话。

我抱着他的脖子哭出声来,泪水浸透了他的长发。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抱着他哭,手足无措,宫正没有来抱我,宫女也不敢上前,他似乎觉得不能任我这样哭下去,便伸手,笨拙又犹豫的,安抚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拧着眉,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是不知所措,他迟疑着开口,清润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别哭了,别哭了。

他真不会哄人,干巴巴就这三个字颠来倒去的说。

我在他怀里哭到打嗝,直到哭累了才起身,不好意思的揉着眼睛看他,才想起来他刚才在流血,刚要吩咐宫女,他看我不哭了,眼睛柔和的眯了起来,似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向旁边一倒——

宫正早传了东宫官署的医正在门口候着,玄衣被送进内殿,我在偏殿继续打转,头上的筋脉跳着跳着的疼,不知道是哭套狠弄的还是气的。

过了两刻,医正从内殿出来,向我回禀病情,说玄衣是一身单衣从寅初跪到寅时九刻,冻乏相加,寒气侵体。至于他身上的伤,背上鞭伤交错,伤口之新,玄衣醒来,自己所说,是昨天被燕夫人家法责罚所留。

他之所以昏厥,是伤口迸裂,加之先天不良,禀赋薄弱,又冻又乏。

我不语,垂手侍立的医正自然也不敢说话,我过了半晌,才咬着牙问玄衣到底如何,医正看了我一眼,犹豫一下,答道:“燕公子身体并不是很好……所以……若这次不好好将养,怕伤及元气。”

“……”我闭了一下眼睛,问道:“孤问你,他身上可有旧伤?”

能混到医正的,必然是人精,老爷子白胡子颤了一下,谨慎的回答,“燕氏严教子弟,若有些许责罚,也是应当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玄衣身上有旧伤,但是都还在正常范围内。这句话说得圆滑,两面溜光。

我点点头,让他下去,他一走,我立刻把通身太子气派丢到脑后,从榻上跳起来,奔到了玄衣的榻边。

他正斜靠在榻上喝药,一头漆黑的长发松松的绾在肩头,神态轻轻的敛着,面孔被药气蒸出一丝血色,眼睫低垂,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内袍,越发显得从袖子里探出来的手苍白细瘦得可怜。

他看我来,挣扎着要跪下,被我跑过去一把按住。

我从没照顾过人,去年父亲病了,我去当孝子,乖乖在榻前伺候了半天,父亲就哭着说儿子我还想多活两年,就把我撵回了东宫。

这次也是一样,我按着玄衣躺下,只听当的一声,玄衣头撞到了榻上的护栏,我脸色如常,继续把被子给他拉上去,盖到他的脖子下面,捂得严严实实——当年父亲是头直接着地,玄衣现在撞这么一下应无大碍。

我坐在他身边,明知故问:“你怎么宵禁刚过就跪在宫门?”

玄衣闭了下眼睛,低低道:“……玄衣傲慢无礼,当请罪于东宫。”

“……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玄衣傲慢无礼,当受此罚。”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被我冤枉,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勃然大怒,把燕家满门阖家流放——这是稗官野史的段子,现实之中,就算燕夫人把玄衣杖毙,那也是燕家的家务事,我毫不能插手。

我只能哽着嗓子问他为什么没去宗学上学。

他终于抬起了眼。

天已蒙蒙亮了,渐次有宫人熄灭烛火,有月光一样细弱的阳光透了进来。

玄衣眼若琉璃。

他抬眼看我的时候,面孔雪一样白,他慢慢的苦笑了一下,对我说:“……玄衣懒惫,不学无术,以至荒废学业。”

我知道这别有隐情,但是,我现在找到了一个顺竿往上爬的机会。

我板起面孔,教训玄衣,把每天少傅教导我的言论流利的背给他听:“我朝虽以弓马起家,但是文治方是立国根本,你身为开国勋戚子弟,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如何能立身朝堂,为帝王分忧?”我老气横秋的背完这一段,道,“罚你恭谨抄写《论语》百遍,一日抄写一遍,若有一个字错了,重抄一遍,抄完无误,方准回府。我要代燕将军教训他这个没用的儿子!”

这样他就可以留在东宫,而燕家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论语一万多字,一点错不出,一天一篇,总要三个多月。

我觉得我终于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得意洋洋。玄衣的面色却陡然变得灰败无比。

他挣扎起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从未见过他这等样子,我也慌了,连忙抓住他的手,他颤抖得越发厉害,握住我手掌的指头微微用力——

他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颤音的告诉我,他不识字。

我只觉得头轰的一声。

我以我的自以为是,羞辱伤害了玄衣。

这才是真正的虐待!这根本就是断绝玄衣的未来!

燕将军早逝,燕家由她一手遮天,贱妇恶毒,不教玄衣文字!

怪不得燕家不让他入宗学,怪不得怪不得!

燕家也敢!

我气得发抖,反手紧紧握住玄衣的手,玄衣似乎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于谦卑的自嘲,他说,臣不学无术,殿下的这个罚,臣恐怕是领不了了。

我再也把持不住,扑到他身上,咬着牙说,我教你!

我生平少有几次暴怒,这便是其中一次。

我后来回望,只能喟叹,我这一生,每一次暴怒,都是为了玄衣。

隆兴十三年九月,我留了玄衣住在北宫。

7、第六章

当晚,我就被父亲拎进了他的寝宫。

我太清楚他要跟我说什么,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