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也不说话,先开哭。

我爹这人我太知道了,只要我开哭,他一脸严肃维持不了半刻,我要是哭上一刻,他能把我抱在怀里劝,我只要敢哭上半个时辰,他就敢给我磕头——我之所以还能被朝臣赞誉行为端方温良,知书达理,勤奋认真,跟他没一点关系,全靠我十岁了还揍我屁股的李宫正。

哭也有个技巧,好比女人要哭就得梨花带泪,小孩子哭得撒泼打滚最是要不得,我这招最是精纯,不言不语,就是哭,也不出声,最多间中抽泣两声。

我爹果然绷不住了,他从御座上下来,把我抱起来,问宁儿,你怎么了?

我硬是从他怀里挣扎起来,又重重跪下,泣不成声,说长宁枉对娘亲。

他一听到我说娘亲,整个人就愣了,连扶都忘记扶,就一叠声的问我怎么了?

我说长宁无能,没有照顾好兄长,罔顾了娘亲遗言。

于是我爹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娘亲遗言,希望善待玄衣。

我觉得,我娘所有关于我和她自己的遗言,他一定拿个本本全部记下,每天拿出来诵读,除此之外,能忘则忘,反正绝不想起来。

我把玄衣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不添油不加醋,还避重就轻了一下,重点不在于玄衣被这样那样,重点是我们两个都忘记了母亲的嘱托啊爹!

父亲听完沉吟片刻,说他当时嘱咐过燕将军,此事除了天家脸面,而且当时我还没出生的缘故,玄衣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还关乎国体,即便是至亲妻子,也断然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燕将军为人赤诚,断然就不会走漏,再说,他本就是在出征途中捡回玄衣,是派亲兵护送他们母子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外征战,直到战死沙场也没有来得及回去,燕夫人不知情,只以为这是丈夫在外面风流的产物,心怀怨恨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燕家收养皇子,对社稷有功,但是燕氏虐待于他,又是有过,两相抵过,不责不罚。

这个理由说得堂皇,其实我今天一整天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该怎么办,本来我是恨不得好好收拾一次燕家——且不说玄衣是我哥哥,即便玄衣不是我哥哥,这般虐待庶子也该罚!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之后,觉得这事只能遮掩过去。

无论如何,玄衣是燕家的人。

若拿虐待庶子这事做名头收拾燕家,我之前就想过,不能用,那么拿别的理由?燕家倒下,玄衣一样倒下。

那种家族覆灭,独有一人置身事外,屹立朝堂的,稗官野史里有,现实里也有,只不过现实里的这种人,一旦君王恩宠不再,或者换了位新君,通常死得比谁都惨。

所以只能这样了。

听了我的话,父亲施施然走回御座,在上面悠闲的敲了敲扶手,他似笑非笑的看我,“想得太浅。”

我不服气,父亲神情越发高深,他对我说,朝堂之上,世家气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立刻明白。

他告诫我,若要对玄衣好,要打着对燕氏家族的好这样一面旗。

父亲看我若有所悟,于是点得更明一点,“你友爱玄衣自然是对的,爹赞同,只不过未来要当皇帝的人,若是看重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然就会惹来倾轧,做事要更缜密一些。”

我禁不住翻翻白眼:“那爹你对娘呢?”他真是恨不得走到哪里都要立一块碑,上面写爱霓娘的陆永平到此一游,这般姿态,可和他自己说得不一样。

我爹一点都不犹豫,非常顺的接口:“我对你娘,哪里是喜欢,那是深爱,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他在说这句话之前,我本来还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这句话一出,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一冰。

我想起母亲去世之前,凝望门口,欲言又止。忽然就在心底冷笑起来。

所谓情之所钟,不过如此。

我立刻意兴阑珊,懒得和他废话,转身要走,父亲唤住我,对我说;“对了,记得,讨厌的人也不要变现得太明显啊。”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长华。

我对其余弟妹还好,唯独长华,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我从不掩饰,甚至于巴不得每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这不好,我应该装得兄友弟恭,和他拉钩上吊保他一世荣华富贵,让张家觉得,即便他家的皇子登不了皇位,也不会有什么苦头——我知道这样最好,但是我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少年执拗,总之,我不。

我觉得我父亲错了,我不讨厌长华,我恨他。

最后,燕家通过宗学考试的三位公子,授了秘书郎,没有通过的那几个,也都各自特准离开宗学,去了地方,食了个百石的俸。玄衣呢,父亲下了恩诏,特别赏了个东宫录事的位置,最低品级,五十斗的俸禄。

他既然已是东宫的属官,又是录事这种随时要侍奉我的职位,便搬来了东宫。我命人带着两辆车去和他搬家,结果被玄衣摇头婉拒。

他说,他东西很少,一趟就好。

我不信,还是让了辆车跟他去。

结果,他果然只有小小一个包袱,里面几套旧衣,便什么都没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慢慢垂下眼,说,一身所有,都是燕府赐予,本来就不是他的,何必带走,这几件衣服,却是过世的母亲亲手缝制,不敢放弃。

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情绪,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怨不恨。

他就像是一个从未快活过的孩子,因为不知道快活是什么,所以,便也觉得一直艰难活着的日子,没什么了不起。

我心里一疼,顾不得什么,紧紧抱住了他。

我在心里发誓,但凡我陆长宁活着一日,就要好好待他,让他不再凄苦。

8、第七章

自打玄衣到我东宫住下,我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习字。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连字都不识,只能我来教。

习字应该由简开始,我本打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来教他,他却踌躇了一下,小心问我,他最想认得的字是眉生。

他说那是他娘的名字。

我觉得一个□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媚生,我想想,说令堂可是黛眉入鬓?他说是,母亲的眉毛很美,我点头,提笔写下“眉生”这两个字。

我说,这两个字端庄和婉,该是令堂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本就漆黑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温润柔和。

我发现,他笑的样子十分好看。

我想看他多笑。

他的笑容一闪即逝,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他提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纸上写眉生这两个字。

初学写字,能做到横平竖直已经了不起,哪里还管得了笔意神韵,而且他已十四岁,现学写字,已经很难有大的突破,但是他就这么认认真真的写,去翻各种字帖,找自己最喜欢的眉生这两个字的字体来练,练废的纸足足有三寸来厚,最后,他这两个字写得端正无比,堪比大家。

——他这一辈子,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就是眉生,其次,是长宁。

他第二个会写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有一日我从少傅那里回来,直奔玄衣的房间,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般,我到了门口又小心绕过去,走向窗边,想看他在干吗。

我小心的躲在一角,他显是也刚从詹事那里回来,一身绿色的官服尚未退下。

虽已入冬,却并不太冷,他开着窗户,斜对着我,在书案前练字,冬日阳光融融,午后清柔,正落在他年少却沉静的脸上,柔和静谧。

他唇畔有一丝极浅的温软笑意,越发显出他白皙面孔玉石一般温润。

我在窗畔踮着脚尖,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他来了我东宫之后,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终于渐渐的知道喜怒哀乐,终于不复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单薄如纸,命若游丝。

我心里好奇,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这么开心。我觉得虽然多半是眉生,但是还是禁不住用力攀在窗棂上,向里看去。

不期然,雪白纸张上笨拙而又能看出来努力痕迹的长宁二字落入我眼底。

倏忽有风,吹动我帽上缨穗,将一案纸张拂了满地,一刹那雪白墨黑,数百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长宁。

我忽然想起,我告诉他,我名为长宁的时候,他垂下眼睫,低声说,长安永宁,臣也惟愿殿下如此。

当时他声音温润,有一点点祈愿的味道。

有写满我名字的纸飞过窗棂,他伸手去抓,终于看到了我,楞了一楞,面孔上有稍许羞怯,最终是温润一笑。

他唤了我一声殿下,我忽然想听听,他唤我长宁。

把眉生长宁两个名字练好,他就不再花太多时间练字了,我倒也无所谓,只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若是自小习字读书,那么现在自有闲暇把字迹练好,但是他十四岁从头学起,只能拼命苦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练字,只够揣摸字帖,在每日默书的时候,认真恭谨,把字尽量练好。

我听了开心,心底暗道一声,我这哥哥却是懂得取舍的。

我其实一直有一桩隐忧,就是我生怕玄衣不懂取舍。

像他这样一直被家族虐待,处于被整个家族忽视地位的人,大多容易惊惧,容易惊惧,没有安全感,就会想把什么都握在掌心,想拥有所有放到自己面前的东西。

玄衣没有。

我把心里所想给他说了,他只笑了笑,说母亲当年告诫过他,人应知本分,一双手就那么大,能握住的东西就那些,不去要自己握不住的,不去拿自己不该拿的,只要对自己最重要的,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这么说的时候,我正被他抱膝上,教他习字诵书。

玄衣个子高挑,十四五岁的年纪已是成人仿佛的身高,他屋里所有都是成人尺寸,坐在绣墩上我够不着,所以第一次教他写字的时候我挑拣很久,选择了一个一点都不累的姿——蹲在绣墩上。

玄衣当时嘴角抽了抽,最后,几番尝试下来,我们决定,他抱着我我拿着书好了……

我其实很难抱的。宫正说我小时候只肯被娘抱,现在长大了,我连宫正都不肯让她抱,但是,我很喜欢被玄衣抱。

玄衣体格单薄,但是,很温暖。

我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在他怀里。

有的时候,为了多在他怀里待一会儿,我会故意挑他的刺,让他多诵几遍,让他多写些字,只为了他浅淡呼吸能从我头顶落下。

玄衣并不算个特别聪慧的人,当然,我觉得这是对比我而言,我自小聪明,不是大臣夸的也不是我自夸——我觉得一目十行,看完能默,举一反三,这应该是实打实的聪明了。

但是玄衣很刻苦。

他俸禄的大半,都换了笔墨,给他讲的每一篇文章,无论多简单多短小,他都认认真真,一默再默,着意揣摸,直到再无疑意。

就这样,很快到了隆兴十三年的新年。

按照惯例,新年期间,百官休沐,我这东宫也是自然,最后几天,大家都想着回家过年,都没什么心思干活。

年二十九,我受东宫诸官朝拜,然后颁下赏赐。

我父亲对我一贯出手大方,导致我也一贯对手下出手大方。

东宫上下,无论身份,都赐缯五匹,素绢三匹,米五斗,肉及酒各一角,有官位在身的,各自按身份有赐,基本上都比父亲发给他们一年的俸禄要高,就权当年终奖励了。

玄衣受赐的除了所有人都有的,按照他的身份,还有丝一匹,一千钱和三十斗米。赏赐完毕,我溜去他的房间,没看到他人,东西也不在,我心下疑窦,抓了人来问,下人说他往后角门去了,我心下疑惑更重。

9、第八章

玄衣受赐的除了所有人都有的,按照他的身份,还有丝一匹,一千钱和三十斗米。赏赐完毕,我溜去他的房间,没看到他人,东西也不在,我心下疑窦,抓了人来问,下人说他往后角门去了,我心下疑惑更重。

后角门是负责东宫采买的人进出的专道,他去那里干吗?我摸过去,正看到有个滚圆的商人笑容满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递到他手心。

我第一反应是贪渎,后来一想,不对,他有什么好贪渎的?一个九品录事,毫无权势。

我躲在门后仔细看了看,发现商人身后那架车上,有一点布脚垂了下来,,明显是今天刚赐下的布匹,我想了想,明白了。

是玄衣把自己受赐的这些东西变卖换钱了。

这个很常见,很多东宫官署的人都这么干,以至于后角门这里经常商人充塞,这个我有耳闻,但是玄衣……

我没走,等到玄衣走回来的时候,我跳出来,疑惑的问他:“玄衣,你有这么缺钱吗?”

我自认待人不薄,玄衣又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至于把所有的赏赐都换成钱吗?

看到我跳出来,他面孔苍白了起来,听到我问,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开口:“……非是玄衣用钱……而是……”

说到这里,他哽了一下,头垂得越发得低,我仰着面孔,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隐隐渗出一层水光。

他说,他想为母亲修一座坟。

他存了三个月的俸禄,加上年终赏赐,他算了一下,刚刚够。

我母亲的阴宅号陵,等待父亲百年之后与她同住。

他说,他的母亲被孤零零葬在燕家祖坟外,连块碑都没有。

他说,他已经放弃了让母亲归葬的愿望,只希望,能给她起青砖石坟,有块墓碑,上面写着东宫录事燕玄衣立,这个,现在已经能做到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清淡,面孔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我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我正在长身体的年岁,现在已到他胸口的高度了,我说,玄衣玄衣,你且等等,再过几年,我定让你娘的墓碑上可以刻上诰命夫人的字样!

我仰头看他,他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他很开心的笑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修长清瘦的指头,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他说,多谢殿下厚爱,但是,臣已知足了。

说着的时候,他慢慢单膝跪下,不是向我行礼,而只是为了方便我不用仰头看他的脸。

我也看着他,声音坚定,说你不要妄自菲薄。

他慢慢笑开,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非常开心,紧紧抱住了他。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会在过年的时候回父亲那边,过完十五再回北宫。

但是今年不一样,我着人打探,说玄衣年三十回了燕家,给燕夫人送了礼物,这份礼物是我备下的,介于很贵重和贵重之间,特意让玄衣告诉燕夫人,这是我赐的,燕夫人知情识趣,立刻知道我看重玄衣,并且打算把她薄待玄衣的事情遮掩过去。

怎么说呢……真不愧是能在丈夫死后统住整个家族的女人,她对玄衣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改变之处非常巧妙,让玄衣即期待又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受我赏识才被嫡母接受的。

玄衣破五之后就回转东宫,于是我初六也跑了回去,全不管父亲在后面怎么哭号。

我轻车简从,没惊动什么人,从边门入了北宫,我自然溜去找玄衣,我去他的房间扑了个空,想了一想,转去了录事房,果不其然,他正在当班。

按照宫例,破五之后,每天必须有两名录事值班,居中汇总各处消息。

但是我今年才十一岁,没得什么重要消息需要先到我这里来,再加上新年,人心浮动,往年录事最多待个半天就各自跑回家了。

但是玄衣却会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规规矩矩的按照宫例,节录奏章事宜——那其实都是一堆年前就堆下的恭贺新春的折子,往年都没有人节录的。

我在门口打望了一会儿就冲进去,刚要脱皮裘,看我进来,玄衣连忙阻止,说屋内寒冷,小心着凉。

我一看,果然熏笼中已经没有炭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年期间,柴炭局知道这帮录事都不会认真值班,发给的炭火也就意思意思,不会每天都分,结果碰上玄衣这么个认真的,便要挨冻。

我心中恼怒,玄衣从怀里拿出一个怀里,塞到我手里,低声道:“是我用炭太狠了些,害殿下着凉。”

我被他梗了一下,觉得和他说这些都白费,就拖了他去我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