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寝宫暖融融的,我踢掉靴子,快活的扑到锦被里打滚,玄衣也把厚厚的棉袍脱掉,里面是半新不旧的一件灰色的夹袍,是宫里发下的例袍,统一尺寸,他身材修长而单薄,穿起来就空荡荡的。

我用力拍身边的床,让他上来,玄衣不肯,我就打着滚在床上说冷,他要唤人进来,我说不要。宫正不在,反正我小,任性撒气,为所欲为,毫无压力。

最后玄衣无奈,和我同床,我非常高兴,八爪鱼一样抱住玄衣,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被我滚得头晕,只好揽着我肩膀,把我定在他怀里。

我在他怀里伸直身体,反手抱住了他,我们头抵着头,他忽然小声笑起来。

帐外烛光朦胧,他笑开了眉眼,分外显出一段隽永的清雅,我忽然有点脸红,问他为什么笑,他很是满足的把头抵在我颈窝,说谢谢我,拜我所赐,他这次回家,嫡母让他入门,还倒了茶给他。

他是真的很高兴,我只觉得……可怜。

他求而不得的一切,我生来即有。

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他被暖气一蒸,困乏起来,小小的蜷成一团,说的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他说他已经看好了墓地,碑也看好了,小小的,石料虽不是特别好,但是很好看,清明前就能筑好。

他说,娘,我能给你上坟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非常开心的样子,闭着眼,面孔上一线润红。

我无法可想,只能紧紧的抱住他。

10、第九章

这年七月,他满十五岁,因为出仕的缘故,算是成人,于燕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加冠礼,得了一个字,按照燕家伯仲叔季的排行,叫幼常。

他非常开心,比我准备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要开心。

我送他的礼物是让他充任太子舍人,正八品官位,俸禄二百石。

父亲说得对,他还小,不宜职位过高。

我对他好,应当掩人耳目,悄悄进行。

时间过得飞快,这年秋天,收割的时候,西边爆发了战争。

今年五月,凉国公张茂,也就是张夫人的父亲病故,接位的是世子张瑜,他有个同母弟,叫张焕,勇武过人,素来被张茂疼爱,骄横妄为,素来不把兄长看在眼里,这下兄长接位,张焕只得了个乡伯的封号,十分不满。

这时恰逢西戎王病危,左右贤王兄弟争位,右贤王不敌,逃入云通关,率残部向驻守在那里的张焕投降。

张焕大喜过望,收留了右贤王,结果西戎新王举兵来攻,他大意中计,折损了三万余名精兵,西戎围了云通关,张焕惊惧,杀了右贤王,把人头送出城去,结果这可给了新王发难的由头,他扬言给兄弟报仇,十万骑兵直杀云通关!

云通关破,张焕战死,张瑜率兵死守金城,西戎王围攻十二昼夜不克,遂劫掠一番而去。

这一次,张家折大将十一人,死伤五万余士兵,元气大伤。

云通关大败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民间哗然惊惧,我却分明看到父亲在御座上一丝浅笑。

终于让他逮到了,动摇张家的机会。

山雨欲来。

我告诫东宫所有的人,勿言勿动勿问勿探。

这样紧要时候,一定要蛰伏起来,伺机而动。

李宫正杖死了几个乱传谣言和向外通报消息的宫女侍从,东宫整个整肃起来,我非常满意。

我虽然知道以玄衣的谨小慎微,绝不需要我来叮嘱,但我还是特意嘱咐,他心领神会,连和燕家的联系都暂时中断。

果不其然,隆兴十五年四月十三,我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未央宫中爆发了开国以来第一桩巫蛊案。

有宫女投案,说明光宫内有人行巫蛊诅咒——

四月十四,我父亲令后宫所有妃嫔前往长秋宫为母亲上香,同时搜检后宫,张夫人处启出草人符马等共三十一件,明光宫内一应侍卫收监,张夫人移宫至甘泉宫——

四月十五日,明光宫宫正供张夫人诅咒皇帝,从张夫人卧内暗格启出咒具十九件——

四月十六日,明光宫宫女供徐婕妤、韩美人等六妃同谋,即刻搜检,从六妃处检出八件,六妃全部下掖庭候审——

四月十七日,关于巫蛊案,上谕明发。

满朝死寂。

这次事件,牵扯太广,六妃都是朝中世家,膝下均有子女,而前朝几乎可说是亡在了巫蛊案里,前车之鉴犹在,怨不得这些牵扯进去的人揣揣不安不能自已。

我的东宫这几天几乎要被上门的人踏破,各种打探消息等等。

我有先见之明,之前立威,私下没有一个人敢嚼一点舌头,所有人我都见,反正我十二岁,大家表面上都当我是盘菜,实际上都看我象供桌上的猪头,也就装装样子。

我对所有人都笑,在宝座上踢踢踏踏,反正有人乐得表演,我有什么好拒绝的。

四月十八,父亲把我抓到未央宫,问我有什么看法,

我挥挥袖子,说这事儿您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还问我干吗。

我爹乐了,问我为什么这么想。

我笑了一下,悠闲的拿指尖捻了一点旁边小碟里切好的橘皮丝,又取了一点葱丝姜丝,丢了一些到面前热腾腾还冒泡的茶里:“因为张夫人压根就没有行巫蛊之事吧?”

小小一间偏殿里只有我和父亲,他听了我这话,不禁兴味盎然,示意我说下去。

“……这种事情用点脑子,想都知道嘛,真要弄巫蛊,第一,张夫人干吗不选在张家势力最盛,我年纪还幼的时候呢?选在家族式微的时候,且不说历朝历代,从未又巫蛊奏效的事例,好,算她真成了,家族衰微能顶什么用?第二,她脑子要多坏,才能咒您呢,您过世了我登基,她处境更糟糕好不好?”

父亲听了摸摸下巴,表情有些悻悻然。

我喝了口茶,皱着眉头又加了点茱萸进去,才慢条斯理的继续说下去:“第三,我只听说过巫蛊是自己一个人弄的,还真没听说拉帮搞。”说到这里,我肃然一惊,飞速抬头,面上阴晴不定的看着父亲,父亲很享受的欣赏我终于有所了悟的脸,勾唇一笑。

我浑身一凉。

——我果然还太小。

我到这里为止,在父亲的诱导下,终于明白了整个巫蛊案的核心。

这六名被牵扯进来的妃子,她们生育了我三弟以下,所有的弟弟。

父亲根本没打算严惩她们。

父亲想要让这六个妃子以及她们背后的世家认为,是张氏于巫蛊案中为了减免自身,胡乱攀咬,把他们都拖下水,这样几个家族肯定恨透张家,张家若想在朝局中再搅什么风浪,难上加难。

我这么顺着思路说了,父亲只是颔首,并不说话。

我继续绞尽脑汁的想,手里的茶喝了两碗,肚皮撑得圆鼓鼓的,我终于又想透一层。

这件事上,作恶是张夫人,恩赦是父亲,而父亲想必是不会让那六位妃子彻底和巫蛊案撇清关系,他会特赦加恩,但是,我所有的弟弟们,他们的母亲都将背负上巫蛊的罪名,这就给我留了一个活头,日后我登基,想把他们搓扁捏圆加罪加恩,都在我一语之间。

我说出来,父亲大感欣慰,我觉得只觉得浑身冷汗。

帝王心术,我差之太远。

我从未央宫退出,四月十九,父亲兴大狱,共五百二十六人下狱,其中朝官一百二十四人。

五月初七,张瑜附表请罪,我父亲令他上京谢罪,剧辞不就。

五月二十二,父亲下诏,令六妃皆贬为宫人,退居长门宫。所出皇三子至皇八子,皆贬为庶人。其在朝父兄,或致仕,或降级,或贬谪出京。

而就在这时候,五月二十九,我的宫里面发生了一件大事。

李宫正死了。

她死在我的寝宫,一剑穿胸,伤口上有残毒,见血封喉。

——应该死的本来是我,或者说,我应该也死去。

11、第十章

李宫正死的那天,我从父亲的宫里退下来,没有回寝宫,直接去了玄衣那里。

李宫正疼我,对我经常夜宿在玄衣这边的事睁一眼闭一眼,掩饰得很好,别人都不知道。

玄衣喜欢吃味道清淡的东西,我特意从宫里包了马蹄糕出来,留了一份给宫正,另外一份,我和玄衣两个人躲在榻上,一人手里半包,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吃着。

玄衣跟我说他想学武,我不以为然,舔舔指头,说你已经过了习武最好的岁数,不过练套拳法健身也是好的。

玄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还剩的半块马蹄糕给我,他对我说,我想保护殿下。

我愣了,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到被子上。

他怕我着凉,把被子从旁边拖起来,紧紧的裹在我身上,只让我一个头露在外面,才露出了一个笑脸。

玄衣很少笑,但是笑起来的样子却比任何人都好看。

他端正了姿态,跪坐在榻上,双手按在膝上。

他今年十六岁,已经有了成人的姿态,虽然一贯的单薄,眉宇间已经有了毅气。

他向我颔首,对我说:“君恩如海,唯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我知道,他是当真的。

我长到这么大,有无数人在我面前这样说过,但是我知道,只有玄衣,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我对他好。

他的价值观简单明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从不抱怨,从不奢求。

其实我一直觉得,如果他不是我哥哥,就是个普通的庶民,这么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才符合他的性格。

但是,我把他生生拖入了这个帝国的衷心。

我心底热了起来,不禁扑到他身边,刚抓着他的手要说什么,我忽然心底巨震——我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看向玄衣,玄衣也看我,显然他也听到,但他反应比我快,一把把我推向床内,一床锦被把我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即抓起床边我的外袍套在身上,我终于反应过来,去拉他的衣角,玄衣对我道了一声别出声,举步上前,吹袭油灯,抓了墙上悬的长剑,警惕的在门侧矮下身子,屏住呼吸——

院子里脚步声纷沓,我听到我的贴身侍卫呼唤我的声音。

他们似乎急于找到我,玄衣向我比了个手势,他把剑一收,若无其事的开门出去,问外面怎么了,我窝在被子里,隐隐约约听到寝宫、刺客几个字。

……原来是刺客。

我打了个哈欠,反而放松了。

我得说,刺客这东西,一年不遭遇个一两次,你都不好意思和人说话。

剩下的都交给玄衣去打理好了。我眯起眼睛,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忽然,宫正两个字传入我的耳中——

我浑身一个机灵,掀开被子冲了出去,一刹那,玄衣转头看我,眼睛睁大,漆黑温润的眸子里,渗出一线绝望。

——那不是对他自己,是对我。

我想问他宫正怎么了,但是我开阖了几下嘴唇,我发现我说不出来。

我浑身发冷,玄衣来牵我的手,他刚唤了一声殿下,我一把甩开,向我的寝宫飞奔而去!

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心跳得飞快,许多杂乱无章的镜头一一从脑海里飞掠而过。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知道。

我的寝宫灯火通明,有按着剑的侍卫来回呵斥吓哭的宫人。

我忽然停住脚步。

我不敢进去。

我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忽然发起抖来,有侍卫看到我,只听轰然一声,庭院里黑压压一片带剑甲士向我低头行礼,我手指开始发冷,有侍卫长出面,单膝点地,跪在我的面前。

我看到他嘴唇一张一阖,但是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我觉得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冷,让我一点一点的,浑身冰凉。

然后我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我嗅到了玄衣身上的味道,他的手掩住我的眼睛,急促的呼吸喷到我的颈子上,我暖和了一下,随即越发冰冷。

我迟钝的听觉,终于开始反应,一点点的,把侍卫长的回话传入了我的脑海。

他告诉我,我寝宫遭刺客潜入,宫正罹难——

我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从玄衣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点庭燎火光如同碎金乱撒。

我浑身上下就象被人拔了骨头一样虚脱下来,我轻声跟玄衣说,我没事儿,拨开他,慢慢的,一步一步朝寝宫走去。

我觉得一刹那世界都是虚的,我脚底下像是踩着了什么,又象什么都没踩着,虚虚浮浮的,有人上来搀,我也不说话,全部推开,在看到寝殿中那道横躺于地的尸体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

我抓住了旁边的玄衣,才没有倒下去,我异常用力,我耳中听到布帛被扯裂的声音、皮肉被划开的轻响,新鲜的血腥味和李宫正的血气混合翻涌,涌入我的鼻端。

玄衣惶急的再度遮蔽了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想,几乎是恳求。

他说,殿下,不要看,殿下不要看……

他象只鹦鹉一样,拙嘴笨舌,只会干巴巴翻来覆去来回说这几个字,这次,我终于没有拨掉他的手。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手掌下滚落。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会打我屁股拧我耳朵罚我抄书,教训我要做个好孩子的李宫正了。

整个寝宫众人寂静,只有玄衣干巴巴的安慰和我轻轻的抽噎回响。

过了许久,我轻轻的说,我想看……

玄衣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手,轻轻的,轻轻的,牵起了我的手,向前走去。

李宫正躺在我的榻前,她双手成拳,双目圆睁,手心里犹自还有一角碎布,怕是从刺客身上撕下的。

她毒伤交相发作而死,死相狰狞,脸色铁青,我却不怕。

我慢慢伸手,轻轻把她脸上的发丝抿向一边,又把她头上的簪子扶正——她最讲究仪容端正,即便死后,也定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衣冠不整。

我转头看向玄衣,眨了眨眼,泪水又流出来。

我对他说,玄衣,李嬷嬷死了。她不在了。

他看着我,一张面孔苍白,最终,他向我伸手,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陪着您……我陪着您……到死都陪着您……”

嗯,我应了一声,乖顺的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12、第十一章

李宫正是因我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