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母亲的脚碰不到地面,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在梁上呢?

终于,我能看清了,我急忙仰面向上看去——

我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狰狞,不再美丽,吐出舌头,吊死的,我的母亲的脸。

我跌坐在地上,悬挂在空中的母亲沉重的向两边荡了荡,足尖踢过我的面颊。

那一年,距离我七岁的生日尚有几个月,我亲眼看到了母亲死去的脸。

我是统治着大赵帝国,陆氏的第二位皇子。

我姓陆,名为长华。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过得浑浑噩噩。

我说不出话来,张嘴发出的声音像是烧焦的铁片彼此摩擦。

我一夜一夜的不敢睡,睡着了的时候做噩梦,醒着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母亲死去的脸,我时常无声的嘶吼,或者缩成一团,抖得像是快要死掉。

兄长、父皇,谁也没有来看我哪怕一眼。

我象个野兽一样,在白日里蜷在不见光的角落瑟瑟发抖,夜晚在宫苑里疯狂的乱跑、大哭。

然后,我就被以为母亲守陵的孝道名义,赶出了都城永安京。

我离京的时候,三辆马车,一辆装着我、一辆装着两个宫女、一辆装着我所有的东西。

我住的地方在母亲的坟墓旁边。

母亲的坟墓很小,我的房子也很小。

我愣愣的站在母亲的坟墓旁边,不肯回去,宫人们劝了两句,也就不管我了——被拨来侍奉我这个没前途的皇子已经很悲惨了,又没有人管,谁愿多事?

我就这么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工人们懒洋洋的上工,我被让到一边,树荫底下站着,我看他们把娘亲的棺材放下去,然后封墓道,加封土。

母亲从此之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漆黑的地下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沉的黄土压在她的身躯上——我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油然的恐惧。

在那一瞬间,我从母亲死去的噩梦中惊醒。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死亡。

死亡就是不能听不能说不能看,任凭万斤黄土压在身上,从此之后,世界与尔无干。

若我那时候和母亲一起死了,我还能靠在母亲胸前,被她牵着手,一起过奈何桥,就连葬也说不定葬在一起,一个棺材里,我靠在她肩头。

但是现在呢?我若是死了,便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地下,没有人会在我的坟墓前为我哭泣,也没有人会记得我,我就会这样,被所有人遗弃。

母亲至少还有我会思念,我若死了,谁都不会记得。

无法言说的恐惧攀爬上我的全身,我抽搐着,发了狂一样冲进屋里,跳到榻上,也不管现在正是炎热的季节,拿一层层被褥把自己紧紧的包成一团。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无论如何也不要死。

我如此恐惧着死亡。

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开始装疯卖傻。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理我,负责皇陵安全营建的陵令的女儿,在宫里原是个美人,在这次巫蛊案里也被牵连进去,恨我和我母亲正牙痒,看我这样,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管。

我就一个月一个月的不洗澡,浑身上下生满了虱子,也不让宫人靠近,倒也不撕打她们,只是她们来了我就逃,我把食物打翻在地,捡起泡在泥水里的馒头啃得不亦乐乎。

于是,上下传闻,说我疯了。

到这时候,陵令不敢隐瞒,飞快上报。

父皇在年底派了御医来看我,我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傻兮兮的呵呵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小小的蚂蚱,丢到嘴里嚼得喀嚓作响。

19、第十八章

我蓬头垢面,比街头的小叫花子还不如。

我看到御医搭上我的脉搏,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瞒过他,但是我看到御医轻轻摇头叹息的刹那,我知道,我瞒过去了。

御医回禀,说我因为过于思念母亲,忧伤成疾,以至于神思郁结,不能言事,年纪又幼,恐有损智识。

这番话说来含蓄,内中要点无非是一,我疯了,二,我如果以后忽然不疯了,那估计也是个白痴的材料。

我疯了的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大概彻底放心了的父皇面对一个疯掉的儿子,怎么也得表现出来一点父爱,于是我身边侍奉的人手变多,屋子里也全部换了为了堵人说他对儿子不教不养的口,又塞了一大堆书过来。

虽然人多了,但是其实对我的管制某方面而言,反而松了一些。

因为我也不乱跑,也不袭击人,宫人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固定在地面上,又都在家具的锐角上包上了棉布,确定我不会受伤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鼓捣什么,反而没太多人管。

我开始拼命的看书。

母亲生前告诉过我,可不食肉,不可不读书。

我很清楚,父皇活着的时候,对我这个“疯儿子”就算不心存怜悯,至少也不会怀有杀掉我的想法。但是,我那个兄长登基了……我想痛快赴死都很难了吧。

我太小,想不出自己未来的路,我只能用力的看书,希望那些古早之前曾和我境遇一样的人们,给我启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我。

隆兴十六年,也就是我在皇陵的第一年,我就将父亲送来的书全部看完了。

因为我故意让自己显得比之前安静一些的缘故,到了隆兴十八年的时候,看守我的宫人也都很随意了,因为知道我是个疯子的缘故,她们说什么从不避开我,隐隐约约,我也开始知道宫里的事。

等我把书都看完第二遍,我几乎都能全部背下来的时候,我无聊起来,开始在心里默默的推演。

先是推演过去宫里的事情,然后是推演宫女们津津乐道的后宫秘辛前朝轶事,再树起耳朵一一验证,若是和我推演的不一样,我再仔细回想,是否有错漏,或者是我的推演缺失了什么。

我就是这样打发时光,倒也兴趣盎然。

很多年之后回想,只能说,世人评说我心机阴郁,其来有自。

隆兴十九年,我在皇陵已经渡过了三个年头,为母守孝,也孝期该尽了,这点上,就连打发我来守陵的皇兄也没有办法把我继续押在这里。

隆兴十九年的二月,父皇下旨称赞我为母守孝,诚笃动天,特将我晋爵为安平乡侯,仪同县侯,俸视国公。

他为我在皇陵山脚下营建了一座宅邸,把我扔了进去,侍奉的宫人重新换了一批,让我有点难过——一想到之前演过的还要再演一遍,就有点难过了。

我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忽然来这么一下子,三月,我恍然大悟,知道了这么优待我一下的理由。

张氏族长,平林侯张衡范上京——

按辈分来算,他是我没出五服的表舅,我本来很是恨他,因为我舅舅就死在他手里,但是这些年下来,随着我看的书越来越多,我反而佩服起他来。

这个人做事当断则断,干净利落,所以才保住现在的张家,虽然从国公减封为县侯,但是好歹也留住了一息气脉。

所以,父皇对我忽然优待,是做给张衡范看的。

张衡范上京,果然派了官员来我这里问候,我还记得我在装疯卖傻,全交给门下的宫人去应对,张衡范果然上道——无论对我还是对我父亲。

他一边表示父皇对我真是仁至义尽,一边送了大笔钱财给我。

真是皆大欢喜。

我对他没什么想法,但是因为他而让我的处境好了一点,倒是真的。

他不过是个和我有着些微的血缘关系,但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人罢了——我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显然不是。

隆兴十九年三月二十七,张衡范抵达京城的第十一天,我忽然自半夜惊醒。

不是那种迷迷糊糊的醒,而是仿佛感觉到什么切身的危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毫不迟疑的感觉。

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正自上而下,冷冷的俯瞰着我。

我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一身深蓝锦衣的成年男子,眉目普通清秀,唯独一双眼睛,却是极淡的蓝色。

这个男人形容普通,一身气势却极是凌厉,我一眼望去,直觉得自己看到的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长刀!

这么一个人半夜忽然出现在我床头,我骇得差点叫出来,对方却没有掩住我口鼻的意思,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倦了似的低咳了一声,依在我榻边一把矮榻上,漆黑的睫毛一颤,慢慢半合上眼。

他这样做,至少是短时间内不会害我性命,我警惕的向后缩了一下,手底暗暗扣紧枕头下暗藏的一柄小刀,却看到那个男人冷哼一声,眼睛依旧未睁,从菲薄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庸才。”

他的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好听,清冷如冰,偏偏转折末尾,隐隐又带了一线微妙的慵软,分外的优雅。

我不知道他是谁,摸不清头脑,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只能在被子里半跪,单膝点着榻,瞪着他,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轻轻按着胸口,他忽然偏转过头,用力咳嗽。

他咳得并不大声,但是却异常惊心动魄,他整个人都在用力,春衣下能看到因为用力过度而支起的肩胛骨,我这才发现,已经是快入夏的季节了,他居然还穿着一身裘衣,而能透过裘衣看到浮凸的肩胛,可想而知他的瘦弱。

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手中一块丝帕,上面有暗红色的新鲜血迹,他看都没看,叠好之后放入袖中,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睁眼。

他淡蓝色的眸子,比冰还要冷。

他淡淡的,似疲惫又似厌倦,吐出三个字:“张衡范。”

我整个人就愣了。

他就是那个张衡范。

我知道他,他是我的表舅,同时也是两百余年名门望族,张家的族长。

他现在就在我面前,虚弱得象随时都会死掉。

20、第十九章

那天晚上,张衡范对我所说的话,只有这五个字。

前两个字是庸才,后三个字是他的名字。

之后,他在我榻前休憩了一会儿,便被他的侍卫抱走了。

我一个人愣愣的坐在床上,脑袋里一团乱,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他如此冒险的来这一趟,不可能没有目的。

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到天亮,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

——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这里守卫严格,他是怎么进来的?

进府不难,他是怎么做到进我的房间的?而且,还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我努力回忆,想起来他在我房中时,毫不避讳,声音也并未刻意压低,一记响指,唤来侍卫的时候,他的侍卫明显就是一直站在屋外檐下等候——也就是说,他昨晚在我府中的行动算得上是大摇大摆,毫无遮掩了。

我心里一动,也不动声色,躺回床上,等到早上有宫人来为我打扫的时候,我斜靠在床边,施施然的翻开了一本书——

负责照顾我的是个年可三十的年长宫人,平常里最是咋咋呼呼,好似一只喜鹊,而当她抬头瞥到应该是个疯子的我看书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径自恭敬把早餐放到我面前,转身出去,在门掩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大嗓门的和侯在门外的宫人咋呼:“老样子呢,流着口水睡觉,把饭全打翻到地上了!”

果然。

我慢慢的阖上了书页。

不敢说阖府上下都是他的人,但是我身边所有侍从和宫人,怕都是张衡范的人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出入我的府邸如自家门下。

这么一想,当年我装疯恐怕压根就不是瞒过御医,而是御医根本就是张家的人,替我这小把戏遮掩罢了。

而能在我那个雄才大略,结束旧朝,开创新朝的父皇眼皮底下做到这等程度,这样的力量,何等可怕?

我想起母亲在最初被幽禁的时候,曾经把我抱在膝头,几乎是充满豪气的对我说,张家繁盛两百余年,历两朝十七帝,这个家族就是蛰伏在帝国之海里的巨鳌,露出来的,永远只是一角。

她说,张家就仿佛深藏在在迷雾之中的森林,当你以为你已经看到了全貌,却发现自己所看到的,和你所能察觉的比例,越来越大。

她说她的家族,就这样沉默的屹立在重重帷幕之后。

我本来也这么相信着的,但是,随着母亲的去世,我看到了皇权的强大。

我本以为我可以洞见这个家族随着母亲的死去而即将步上的末路。

——我错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氏家族看起来已经到了这样看起来即将不保的颓势,张衡范就敢这样上京朝圣。

张瑜之死,不过是揭开了这个家族的第一层帷幕。

张氏家族确实如母亲所言,这个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与西狄抗衡,历代皇帝莫想动其地位的家族,它已经在两百余年的时间里,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包裹在整个帝国之上的网。

想通了整个事情,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张衡范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对我的母亲袖手旁观,恐怕理由只有两个字。

他到我这里来这一趟,也不外乎是看看这个流着张家血脉的皇子,是不是还有利用价值。

他对我说庸才,这是对我的评价,那么,他对母亲的评价,大概是,废物。

根本就没有必要对一个废物施以援手。

所以,请去死吧。

我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我用手捂着脸,泪水一滴一滴滴落而下。

因为,我想到了张衡范对我的评价,我在一刹那觉得欣喜。

我是庸才,不是废物,所以,我不会死。

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因为不用去死,与母亲相比,自己不是个废物,觉得高兴无比。

从那一刻起,我大概就开始慢慢的崩坏了。

我想。

张衡范默许他埋在我府邸里的人纵容我一定程度内的行为,他甚至于还派了一名侍卫教导我武艺。

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必须要承认,这段时间,是我七岁之后,一生所过,最为安闲舒适的日子。

我每日里就是读书习武,一切都有人安排打理。

间中张衡范估计在父皇那里各种装乖扮巧,父皇居然恢复了张家的爵位,准袭为国公,仪俸均视亲王——前朝正牌皇太子,受得待遇也不过如此罢了。

捎带着我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隆兴十九年的八月,我被加封为铜陵侯,仪视国公,俸视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