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二十年三月,在京城待足一年的张衡范离京而去。

就在这个月里,大赵京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春汛,贯穿整个国土的临江翻涌咆哮,十数日大雨滂湃,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头从山上被雨水冲下,闷闷的砸到屋顶,掉到屋子里,很是伤了几个人。

三月十七,这一天不知为何我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这天下着大雨,天象漏了一样,我手里的书翻了两翻,坐不住,就到床前站着,只看到雨水细得象帘子一样,连对面屋子都瞧不清楚。

我在屋子里困兽一样转了几圈,忽然极其敏锐的听到一丝闷响。

那声音极是古怪,仿佛有什么无比巨大的石头从很远的山顶上滚下来一样,我心里一惊,刚要出门去查看,就感觉到地面震动,脚底像是踩在轮子上一样轰然波动!

出事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了,根本来不及想什么,本能的反应,抓起桌边短剑,向屋外掠去!

我向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根本没有回头的时间,我脚底点上湖石,越墙而出,只觉得有石头打在腿上,身后连番惨叫,但一刹之后,就寂静无声,只有那仿佛巨石滚乱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我没命的跑着,我知道,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死。

我最开始还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有的叫着叫着就忽然变成惨叫,就此戛然而止,有的越来越远,直到我听不到。

21、第二十章

我发狂一样的跑,最开始还是用着刚学会的粗浅轻功,到了后来,只能死命的跑。

我慌不择路,根本不管不顾眼前有什么,我全身上下都跟烧着了一样,有的是热,有的是疼,胸口里那把火烧得最厉害,呛得嗓子里一股一股的血气上翻。

我根本不知道我跑到了什么地方,我最后的记忆,就是我跑到几乎没有力气,手脚发软的时候,脚边有个什么东西把我一绊,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有积在树叶上的水珠滴落我的面孔,我一个机灵,猛地坐了起来。

我终于看清,是什么让我绊倒。

那是一只灰白色的,死去女人的手。

她看起来十六七岁,脸孔是死灭的铁灰色,她被从山上落下的巨石拦腰砸断,我只看到上班半具身体,下半身踪影全无,大概是落在了溪水里,然后被冲走了。

她的手死死的抓着我的脚。

大概是,她临死之前,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东西。

我伸手费力的扒开她的指头,从旁边拿起她落在地上的蓑衣和用油布包好的包袱,包袱里面还有几件女子的衣服,有一件还是半干。

我浑身湿透,身上衣服全是被树枝刮蹭出的口子,想都没想,我就换上了那件还算干的衣服,把剩下的衣服小心包好,我仰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一时间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皇陵所在的合璧山,有半面山体整个崩塌滑落。

我的侯府和附近一片村落,看不到在哪里,但是应该是被掩埋在山下了。

我心底一片森寒的同时又觉得欣喜,只觉得自己能侥幸逃脱,真是好运。

现在该怎么办?我心底茫然。

我开始想我在书里都看到过的应对方法,我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开合璧山,这样的雨水量,我怀疑接下来会不会有第二次山崩。

应该尽快下山,我这么想着,却苦笑出来。

虽然雨停了,天空却一片灰暗,我根本分辨不出方向,我只能向下行走着。

我长到这么大,要么宫苑要么侯府,我从未出过门,我觉得我自己是在向下走,但是走着走着,就连山中依稀可辨的行走痕迹都不见了,蒿草长得极高,快到我胸口。

我越发慌乱起来。一天水米未进,我又累又饿,一直走到夜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不行了,我快支持不住了。

我这么想着,勉力四下寻找,想找到一个山崩危险没那么高的山坡去睡觉,结果刚迈出去没两部,脚下一阵松动,我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山坡并不高,我滚下去的时候护住了头,只感觉到撞到了什么,腿部一阵剧痛。

我抓住老树浮凸在地表的浮根,停在了山坡中段一个小小的凹陷里,我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按了按刚才撞到的地方,一阵剧痛传来,根据手感,我冷静的判断,应该是断了。

也许会死。

我这样想。

但是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要想办法。我的肚子咕咕直叫,随时有可能山崩、我的腿又摔断了,没有食物和水,我大概活不了吧?

虽然告诫着自己要想办法,但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就一个人蜷缩成一团。

手脚越来越冷,那种冷是一种浑身发热,然后热量流失的冷,我模模糊糊的一边想着,要死了吧?一边想着,怎么能死呢?

当时天色如墨,有隐隐约约的雷声和山石滚落的声音回荡。

然后,我看到了他。

我当时只觉得狂喜,却不知道,系我一生心。

我当时已经濒临身体的极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忽然听到有沙沙的脚步声,下面似乎有火光闪动了几下,我想喊,却根本喊不出来,情急之下,我松开手,用还好的那只脚用力一踏,整个人向下滑落,发出一连串极大的声音,那个脚步声立刻停顿,向我这边急掠而来——

他在我下方,于是,我就这么落入了他怀中。

我又累又饿又疼,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把头埋在那人颈窝,他颈子旁边有细碎的黑发轻轻落在我的嘴唇上。

我感觉到他似乎在跟我说什么,但是我耳朵轰隆隆的响,什么都听不到,我用力的扒紧他,那人似乎叹了口气,轻柔的慢慢拍着我的背。

我也曾这样伏在母亲怀里,当时是御苑里桃花漫天,她发上肩上俱是桃花花瓣,我昏昏欲睡,岁月静好。

不知是之前的恐惧全部释放了还是怎样,我号啕大哭,之前就受过伤的嗓子哭出来的声音难听得像是乌鸦在叫,嚎了几声,就因为干渴而咳嗽起来,我泪眼朦胧,只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抬起我的下颌,我嘴唇碰到坚硬的铁器,泌凉的水流进喉咙,我喝了几口,大声的咳,那人也不着急,只轻轻拍我的背,等我不咳了,他再继续喂我喝水。

来来回回喝了一整壶水,我终于有力气抬头,看清了他的面孔。

当时是深夜,林子里水气弥漫,那个人身侧的石缝里卡着一只火把,他的面孔有一半隐在夜里,若隐若现,另外一半在火光下,透出一种温暖又平和建议的颜色。

我直到这时才发现,抱着我的青年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身材修长,但并不十分强健,我这样抱着他,就能摸到他背部的骨骼。

他看我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把手里的水壶放在一边,却没有把我放下来,而是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块较为平整干燥的石头,轻轻的把我放在一边,他对我说了一句,忍一下,就径自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块油毡,在石头上铺好了,再把我放过去。

我没动,仔细看他的脸。

火光摇曳中,青年的面孔渐渐显出了全貌。

他有一张几乎可以用清雅柔和来形容的面孔,眸子是琉璃色,但是不冷,平和温暖,他拿小火把生活,跳起来的橘色火苗造成一簇小小的阴影,爬上他的面孔,在现在这种险恶环境下,竟然显出一种静好安谧。

22、第二十一章

他生好火,起身看我,对我一笑,道:“姑娘,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心念一转,就知道他必是把我当成了女子。

我生得象母亲,十一岁上下,少年和少女本也就相似,加上我之前我从尸体旁拿的女子衣服正穿在身上,他认错也不奇怪。

我说话声音难听,本来就不愿意说话,现在又疼得紧,就抿紧嘴巴,只把脚向他伸了出来。

他愣了一下,面孔上闪过了一丝尴尬,我不明白,就这么愣愣看他。

——要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好人家的女儿,不因该就这么直挺挺的把脚放到异性的掌心。

他看我,我也无辜看他,他低下头似乎苦笑了一下,低声对我说了句得罪,边脱下我的鞋子,轻轻拉高了裤脚。

我清楚的看到了腿上一大片青紫瘀伤。他极轻的按了几下,说是伤到筋了,骨头也磕到了,但是应该没有大碍。

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伤药,给我敷在腿上,又拿干净的绷带细细包扎,我觉得腿上一片冰凉,舒服了好多,听说没骨折,心也放下了不少。

青年把我的裤管放下,我手里被塞了一串烤热的干粮,我默默无言的啃着,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人穿了一身六品武官服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军官。他发现我在看他,便轻轻一笑,说自己是京畿驻守的校尉,今天是过来皇陵这边拜访朋友,结果一到就看到了山崩,已经派遣从人去报信,自己入山来看看。

我这才知道,我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等我吃完,青年盯着我喝了几口水,他又道了声得罪,手轻轻覆上我的额头。

成年男子的手,修长有力,带着薄薄的茧,微凉之后是熨贴的暖。有阴影沿着他的掌缘攀爬而下,落在我的眼睑。

没发烧,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很是安心的样子,便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毯子,包在我的身上,示意我睡觉。

那床毯子又薄又轻,却非常暖和,我被他裹成一团,他自己只是把领子紧了紧,坐在我身边一截树状上,闭目假寐。

我没睡,我只是装作睡着了,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看他。

我拉紧毯子边缘,一只手摸到被我掩在袖子里的那支短剑。

我无声的,一点点把锋利的短剑的绷簧弹开,我把它握在掌心,随时可以跳起来,将它刺入面前这个青年的咽喉。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预备;我觉得他一定另有所图。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对我好。今天之前,我和他素昧平生,救我一把已经太多,对我这么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能怪我这么想,因为,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这样。

从出生到现在,不求回报,对我好的,只有母亲,但是,那也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罢了。

如果没有这一层血缘关系,她之于我,就只有利用和支配,正如她对待其他人一样。

宫女为什么要尽心尽力的服侍我,不过因为我若有一丁点不虞,她要倒霉,我若夸她一句,她满把金银。

人世百态,人情冰冷,我六岁那年,便一一尝过了。

我犹自记得,我被从东宫迁出那日,长宁把我和随我来到东宫,我母亲生前的亲密宫人一并招到面前,我跪伏于地,上座那名长我六岁,名为长宁的兄长,柔声问道,谁愿意陪敬亭侯前去守陵?

没有任何人愿意和我一道。

我母亲生前都予过她们恩惠,她们在后宫趾高气扬,跋扈行事,全靠母亲庇护,然后她们背弃恩情,比一切都快。

一刹那,本就有着凌厉美貌的长宁,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美得仿佛在刀锋上旋转盛放的牡丹,冰冷又狂热。

我当时伤心难过,如他所愿,在地上蜷成一团,时光冉冉,再度回想,我对那时候的我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们和我,不过是饲养的关系,我的母亲给予她们特权,她们回报以尽心尽力的侍奉,当特权不再,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恩义从不存在,利益比一切都紧密。

那么,他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

冷眼看他,我的思维从卖了我换钱一直到他打算救了我去我家拿好处,甚至到了他以为我是个美貌女童,可以趁机奸污等等,但是,仔细分析,却没有一样可以成立。

我现在逃难出来,身无长物,一身衣服都是粗布,一看就是穷人家孩子,能有多少钱?他是个六品武官,卖了我能多少钱?但是有可能让他仕途毁掉,划不来。至于奸污,他一直守礼,看着也不象。

我想不明白,他能从我这边得到什么好处。

他从我这里得不到好处,干吗要对我这么好?他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想到这里,我心里莫名的起了一点烦躁,我干脆掀开毯子,半坐起来,直直的看着他。

火光中,他的面孔清雅中几乎透着一点平和的稚气。

他只是假寐,察觉到我在看他,睫毛轻轻翕动,漆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向上看来,对我微笑了一下,柔声问:“睡不着?”

我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看他,他又问我是冷还是饿,我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轻轻摇了摇头,他慢慢的微笑了一下,柔声安慰我,对我说别怕,等天一亮就送我下山。

他的声音,柔和温软,像是一个暖融融的梦境。

我从六岁以后,就再未相信过其他人,我除了信自己,便只信利益,但是这一刻,不知为何,我觉得安心而信赖。

莫名其妙,我便是信他。

我信他所说的话,信他那一双琉璃清透,无垢无秽的眸子。

我想起了几年前,母亲试图掐死我的夜晚。

那一次也是和这次一样,无比接近死亡,但是这一次,我身边有人陪着我。

23、第二十二章

他似乎觉得我害怕,就慢声和我说话,平平常常的事情,但是经由他说来,就带了温暖的趣味,他给我讲他亲手驯养的坐骑怎么可爱,曾经咬了根它自己最喜欢的胡萝卜硬塞到他手心里……

我心底慢慢安静,手里的短剑慢慢松开,把毯子裹紧。

此时是暮春,夜深露重,远远的能听到有溪水潺潺的声音,还有夜鸟飞翔的振翅,火光跃动的妖娆娇憨,能听到燃烧的劈啪声。

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发白。

他冷吧?我这么想着,本打算翻身睡觉,但是又觉得不对,我想想,我明天还要仰赖他出山,现在似乎应该对他好一点,再说,他说现在山势改变,明天到底能不能出山是个问题,他要是冻病了可就不方便,便伸长了胳膊碰碰他,他抬头看我,我把身旁的位置让了一些出来,掀开毯子的一角。

石头够大,毯子还有多,两个人睡应该暖和多了。

他眼睛里有了一线温和的笑意,青年摇摇头,示意我自己去睡,我知道他是以为我是个女孩子的缘故,但是我无意纠正,他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就会对我诸多照顾,没什么不好。

我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慢慢比划起来——自从那夜被母亲勒杀未遂,我的声音就变得极度嘶哑难听,我便几乎不再说话,就连对宫人,如非必要,一般都是手语或写字。

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我一点都不想让他听到我嘶哑的声音。

我跟他说我非常冷,也怕他风寒,现在天数未定,他倒下,我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青年犹豫一下,先是低低说了声得罪,随即道了谢,爬上石头,睡在外侧,规规矩矩的和我的身体隔了一点距离,身上只搭了一点毯子边。

我心底觉得好笑,我人是他救的,东西都是他的,他跟我说什么多谢?但是好笑归好笑,心里却不知为何,象是被烫斗轻轻的熨过,有一种懒懒的绵软,就像是我小时候,伏在母亲膝头,朗朗背诵诗歌时,那种愉悦的惬意。

这种感觉,自从母亲去世,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我向他靠过去,窝在他怀里,他僵硬了一下,想把我推开,最终在我头顶重重叹气,任我单手从他腋下绕过去,抱住他的背,靠上他的肩头。

闭着眼,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睡着,我只能假寐,谁知道你睡着了这个男人会做什么?

然而,我却就这么沉沉睡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我睁开眼,还来不及懊恼为何会睡着,就看到了昨晚那个青年。

他怀里抱着什么,向我走了过来。

他刚走近我,我就听到他怀里极其细弱的一声喵咪,定睛看去,是一只小小的,淡黄色的山猫幼崽,极其瘦弱,但是眼睛黑亮黑亮,看到我看它,立刻又喵咪喵咪的叫,还对我挥舞爪子。

这个当储备粮,怕有些不够,但是总好过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