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二十九章

我现在神经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一边和玄衣聊天,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隔壁对话。

听了一会儿,似乎有一个人身边没有歌伎作陪,一群人喝高了,便争执,非要让最年幼的歌伎坐到他怀里,争着争着,一群都喝高了的人,其中一个脱口而出,说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日后拥美妾享荣华吗?

玄衣和我一样在听,他听了这句眉头微蹙,我情知他是听了这样的话不敢苟同。

说实话,但凡来考试的,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想法呢?这点上我比我父亲还看得开,你要求你手下臣子个个精忠报国忧国忧民那是扯淡,忠臣这种生物一向是亡国的时候出,因为正常的王朝下,皇帝最需要的,是臣子的才能而非忠诚。

忠诚是一种等价交换的枷锁,帝王赐予臣子权力与财富,臣子以等价的忠诚与才能来回报,这才是正常的轨迹,如果到了需要臣子自发的忠诚来维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帝王已经支付不了忠诚需要的昂贵代价了,那么,这个王朝也即将濒临崩溃。

我很清楚的知道,我要安稳的坐在这个王座上,都需要些什么。

但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我只能拍拍玄衣手背,聊做安抚。

我刚拍了一下,隔壁有个动听男音响起,就是那个无论如何不肯让歌伎坐在他怀里的士子,那个士子道:“刘兄此话差矣,徐某应试,可还真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那个姓刘的听了这话,再说的时候,就带上了酸溜溜的意思:“那是,徐世兄四代江东豪富,自是不把这些普通富贵看在眼里的,怕是富贵饱足了,想来个封妻荫子吧。”

那姓徐的也不恼,慢悠悠地道:“徐某还真不是这样想的,徐某来到京城,礼部试士,只求一觐天颜。”

听到这里,玄衣唇角一勾,悄声挨到我身边,对我说:“这士子说话真狂。”

礼部试士,取中者才能面见皇帝,被授予官职,他这样说法,简直是认为金榜题名如探囊取物一般。

“觐见天颜?”对面的人都愣了一下,只听到刷的一声,似乎是那位徐姓的士子慢条斯理展开折扇,一股清雅香气随风而动,轻飘飘到了我面前,是极上等的美人骨香。

……嗯……确实有钱,要知道,此物我宫里也不过储着十斤而已。

而且一定没有冻着过,不然哪里有这大年初一随身带扇子的风流雅兴。

我开始对这段对话有了兴趣,哪里知道,这徐姓士子下一句话就让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热梨汤喷了出去。

这声音动听,豪富的士子轻飘飘的道,我就是听闻嘉平帝天姿美貌,风华绝代,才决定来进京赶考的,就希望取中了,金殿上好好品鉴一番,不然我图个什么?

我噗的一口汤喷在了桌面上,玄衣也险些喷出来,我一把止住他想要过去,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只听这句话一出,对面全席都傻了,这姓徐的士子倒是来了兴致,他一个一个把江东诸郡诸府的官员们挨个点评,不拘身份高低年岁大小,老的有端庄雍容之美,年轻的有青春激越之美,木讷的是沉稳端毅,活泼的是挑达倜傥,就连一个不爱干净,官服上经常赃污,的因为生了好皮相,都被他硬坳成了不拘小节——这还真是慷慨激昂,包罗万象——他连六十五岁的太守都不放过!

玄衣听得都有点呆滞,他扯扯我,道:“……他真是……”玄衣艰难的斟酌词句,道了一句:“……见识广博。”

我默默点头,这时他也刚把江东诸多官员名士品评了个遍,话锋一转,道:“现下到了首善之地,徐某可要好好品鉴一番了。”

别人起哄,说既然是抱着品鉴美人之心来的,怎么却不肯拥这歌伎。

这人冷哼了一声,道,美人之美在于心赏,便要远远的看了,因为美就把对方拥入怀中之类的,和那些看着花朵美丽,就一把摘下的人何异?

怎么说呢……有种我一辈子都赢不了这人的感觉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用了极文雅的词句,大概意思是,当然,若皇帝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若有机会,他还是想摸一摸的……

玄衣听着他说话,又看看我,他忽然笑起来,又不敢笑大声,整个人伏在桌上闷笑,指着我说,我本就觉得子垣生得好,如今看来,还真是绝色。

他这么说的时候,只是调侃,我却觉得面孔发烫,我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就冷哼了一声,命他赶紧结账,灰溜溜的拉着玄衣速度逃跑。

我此时并不能预见,这位在酒楼上大谈特谈美人云云的年轻士子,会在未来向我屈膝行礼,端正衣冠,对我言道,君子当以死守国。

玄衣知道我害羞,他那样敦厚性子,调侃我刚才那一句,已经是多的了,便再不说话,这次他没走在我前头,他走在我身侧,反握了我的手,街上人多,便时不时肩膀挨着肩膀。

谁都没说话,尴尬便慢慢的酿成了一种悠久的沉静。

我只觉得便这样和他走下去,岁月静好,无限温柔。

他忽然开口,把握着我的手举高,向我摇了摇,说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在东宫畏畏缩缩,都是我牵着他到处乱跑。

他声音几乎是怀念的,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展颜一笑,说,我是皇帝,我自然会一辈子牵着你走。

他低头看我,漆黑的眼睛明亮温驯,他唇角弯起,说君无戏言。

我说,嗯。

当然君无戏言了,如果后面跟着的是你,无论多么艰难的路,我都会堂堂正正走下去。

我就这么默默和他牵着手走在街上,他开始给我介绍周围都是什么,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但是却迷恋听他温柔细语,就装作不懂,只希望他对我多说两句。

我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回宫了,忽然,他脚步一怔,看向了远方。

31、第三十章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犹带稚气,却已经将头发梳成已婚女子发髻的小姑娘,挽着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蹦蹦跳跳的走,被青年低声说了几句,就扭股糖一样撒娇钻在了夫君怀里,青年无法,只能宠溺的摸摸她的头。

我恍然大悟。

是了,我朝早婚,玄衣却到今日都尚未成婚。

想想也是,名义上的父亲没见过几面就战死沙场,生母早亡,嫡母也过世,阖门上下,就再没人管过他,婚姻这等事,自然也无人操心——除了我。

我是认认真真给他在重臣里拣选过适合的人家的。

河南赵家、东阳柳氏……天下大族,我逐一考校,最终却觉得,没有一个配他。

后来我想过,其实这是私心罢,我表面上觉得他幸福就好,其实还是自私自利,我得不到他,便谁也得不到他。

我心底曾经有过黑暗念头,为什么要管他意愿?为什么要顾及他是我兄长,就这样把他囚在深宫,我难道做不到吗?

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因为这不是他希望的。

玄衣曾在漆黑的夜里,和我躺在一张榻上,小声的唤我的名字,对我说,他日后不要妻妾成群美伎如云,只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养几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和和美美,平平淡淡,天长地久。

你看,他要的幸福其实和我没有关系,我这么爱他,怎么忍心让他不幸福?

这么想着,我猛的一把抱住了他,玄衣惊讶,轻轻拍我的肩,连声唤我的字,问,子垣子垣,你怎么了?

我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他。

玄衣渐渐也不问我了,只带着我走到路边没人的地方,轻轻顺我的头发,过了半晌,他慢慢地说,“只是刚才有一点点羡慕罢了。”

我没说话,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对我说:“还是陛下您这方面的事情更重要啊,早生嗣子,早定人心。”

听他把话题扯开,我心里不知道是轻松还是空落落的,我终于松开他。

“……皇后年纪太小,等个两三年再生才好。”我这没说完,笑了一下,语气有些轻飘:“除了孙氏和皇后,我不打算再迎入别的妃子了。”

我不爱她们,也不可能爱她们,那么,何必呢?

有两个女人已经为了一个不爱他们的男人赔了一生,所以,何必呢?

就像我的母亲,怎样的尊荣无对,也掩盖不了她华贵一生之后,苍白的苍凉。

何必……何必。

玄衣深深的看我,我也回看他,结果他下一句,问出了一个让我浑身一颤的问题。

他说,子垣,你有喜欢的人。

那一刻,万物俱寂,天地无声,诸神静默。

我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呼啸而过,却全然顾不得,全部心神都混乱不堪,我甚至都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只听到自己轻轻嗯了一声。

“你得不到她吗?”玄衣静静问我。

——她是你,玄衣——

“嗯,得不到。”

“她是别人的妻子吗?”

——比这要更加糟糕——

“不是……她云英未嫁。”

“……难道是陆氏亲族?”

——你是我的兄长——

“不是。”

说完这句,我破颜而笑,说,我得不到他,毫无疑问。

他便沉默,只是以一种忧郁得近乎忧伤的眼神看我,在我以为他就打算这么看着我,直到我忍受不住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极轻的开口。

他说,我也找不到她。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本来在沸腾的内心,整个安息平静了下来,我宁静的看他,镇定得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

“幼常,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点头,然后失笑,说,但是,我把她弄丢了。找不到了,我在找她,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找到。

“你想和她在一起?”

“嗯,我想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偕老。”

“真好。”我说,我是真的觉得好。

这样很好。玄衣温厚忠良,必然对他的妻子一心一眼,白头偕老,他这一辈子,有人照顾,有人对他嘘寒问暖,会为他添衣加饭,他们会相濡以沫,就这样幸福的过一辈子——他值得这样,毫无疑问。

玄衣会让她幸福,她会让玄衣幸福,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开心。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没有去问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一切事情。

以天子之力,只要问清楚,找到这么个女子,简直轻而易举,但是我不能。

因为如果被我找到了那个少女,我会杀了她。

我希望玄衣幸福,希望他可以和这个少女白头偕老,和我找到了她一定会杀了她之间,毫不矛盾。

我心中有背德逆伦的野兽。

它日夜咆哮,试图伸出爪牙。

所以,请远离我,兄长。

请不要给我任何机会,让我伤害你。

在禁宫下钥前,我回到了宫里,正好赶上宫里的仪式。

和皇后一起主持了仪式,赐过内臣小宴,我就回宫歇着,皇后坐在我身边看书,安安静静。

按照规制,帝后是分宫而居的,但是我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这么大的深宫里,何等寂寞?就让她住在我偏殿,也让她学着该怎么处理宫内事物。

她看书,我侧头看她,小小少女的侧面在火光中如同温润的暖玉一般,优雅而生辉。

她有成为贤后的资质,如果没有玄衣,我理应爱她,如我的父亲爱我的母亲。

可惜,她和我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察觉到我在看她,李淑回眸对我一笑,我也对她笑。

——既然不爱她,那就要对她好一点,我这么想着,轻轻摸摸她的头,柔声说我还要看奏章,让她先睡,她温婉的笑着摇摇头,起身亲自给我取了奏章来,挽起袖子,为我研墨。

我对她笑了笑,知她有事对我说,就和她说些无关的话,把气氛酝酿好。

我母亲生下的孩子里,序齿记录在玉牒里的,我行四,所以亲近的人都唤我四郎。

过了片刻,气氛恰好,她才唤我的昵称,对我笑道:“四郎,明天要开亲族宴,弟弟妹妹们,可都要请到?”

我立刻明白,这些都是虚话,她真想和我说的,是英王长华要不要请。

听了这话,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看她,她被我看得有些局促起来,忙开口道:“听说英王个性简退,不尚实务,但毕竟是睦族……”最后几个字,她被我盯得咽在了口里,几乎有些惶恐起来。

我又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对她招手,让她到我面前,我拍她的背,轻柔的帮她顺气,“这是你该管该说的事,不要慌张。什么简退,不就是脑子有问题吗?听说这几年好了许多,就象你说的,他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唯一封王的弟弟,确实在弟弟们中格外尊贵,你说得对,让他来,该什么待遇就什么待遇,嗯?”

说到这里,我有些好笑起来。

我和长华感情不和天下皆知,但是难道我还是个小孩子吗?讨厌他就会在宴席上一盘子菜扔过去?

我没那么幼稚了啊……

看她眨眨眼,笑起来,我也笑,让她继续给我研墨,我心中所想,却是到底怎么处置长华。

不过说回来,也忙不得。

我首先要对付的,是张家。

我很清楚,我最主要的敌人是谁。

32、第三十一章

时隔七年之后,我终于再见到了长华——当然,若有可能,最好终生不见。

怎么说呢……果然是生得如他母亲一般,姿容丰盛,端华美丽,看上去简直是个绝色少女,美中不足,就是神态痴傻,缩头缩颈,畏畏缩缩的样子把十分美丽变成了十分可憎。

我毫不在意,含笑亲自赐他御酒三杯。

长华捧着杯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旁边三弟扯了扯他,他才傻兮兮的跪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谢恩,咚咚咚的连番磕头,我轻轻虚扶,赐了奖赏,一场家宴在诸多人的提心吊胆里皆大欢喜。

我转回后宫,李淑亲自服侍我换下宴服,对我说,可惜了英王一张面孔,如此鲁钝,我只一笑,道:“藏拙而已。”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妻子的头。

虽然聪慧,毕竟幼小,虽生于权门,毕竟不是长于皇室。

太多东西,她还要学,当然,我也一样。

张家与陆家,这样乖戾的血脉结合,怎么可能诞生出这样畏缩的孩子?不过韬光养晦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禁轻笑了起来,心里道,算他还聪明,至少还知道装疯卖傻。

春节过后,初六复朝,我已经预料到我将面对什么。

果不其然,除了某某言官弹劾某某官之子当街吐痰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一件大事,就是礼部上书,请分封先帝诸子女。

前朝亡覆,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分封诸王权力过大,导致王国内皇命不能行,诸王觊觎皇位,终至于天下大乱,父亲有鉴于此,我三个叔伯都只封了王,领了封邑,在京畿修筑王府居住,不入封国,到我这里,我早已有了定见。

我并不打算分封我的任何弟妹。

朕乃天子,朕即天下。

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处,都应奉我为主,我不会允许任何一处,不在于皇权的控制之下。

我下诏,大概的意思是,叔王犹在,焉有子侄后来居上的道理?除了英王为先帝所封,其余诸皇子本已被先王废为庶民,现今重新封赏,已是违背先皇令旨,惟因毕竟血脉相连,皇族子弟不得不尊,方均封为侯爵。他们食封邑之俸,但不定封邑,其俸禄均按照食封之数,从国库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