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令完毕,朝中涌起轩然大波!

有赞我天子圣明的,有骂我违逾祖制的,各种都有,我自巍然不动。

我很清楚,一群最大不到八岁的小孩子的封爵,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在这场事件里支持我的,并不见得是真的支持我,不支持我的,也未见得是站在我的对立面。

不过,与这些相比,还有更为重要的,就是二月的礼部试士。

然后,在试士之前,一件预料外的大事毫无预兆的发生——正月十五,不设宵禁,城门不关,于这大雪的夜里,李度回京。

他是我妻子的异母兄长,官拜工部侍郎,李家元妻所生,年纪比李淑大得多,足足差了二十岁年纪,我在迎娶李淑的时候,还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说天子之妻当元妻所出,而李淑生母是个续弦云云的话。

李度在一年前被派去督察黄河河工,按照预定,应该是下个月回京,哪知他却悄悄一个人溜了回来,连夜叩阙。

李度此人,铁面无私,别人是刚直而近于迂,他却不同,是刚直而近于戾。

放他下去,一年以来,他按月汇报河工,都不温不火,十分从容淡定,我也就认为前方真的无事,他这么一来,我被唬了一跳,以为黄河春汛决堤,连外衣都来不及套好,就从寝殿跑到议事的偏殿,结果,黄河没有决堤,但是李度摆在我面前的,是远比黄河决堤还要更让我头疼棘手的事情。

他摆在我面前的,赫然是十七枚官印,六枚紫金鱼袋。

其上,血迹斑斑。

我触目悚然。

李度一身素衣,头发上还沾有雪粒,站在灯影之中,他身材高挑,看到我来,无声屈膝,飒然一股冷风向我袭来,我只觉得浑身一寒,然后,他漠然开口,一句话,几乎把我的血液都冻结当场。

他对我说:“臣李度,代巡河工,一年来明察暗访,三品以上大员者,贪污工款者六、三品以下者,贪渎工款者十二、懈怠河工,克扣役者份例者三、以筑修河道为名,强占耕地、鱼肉乡里者二。”

依我对他的了解,我只觉得手脚发冷,嘴里发苦,过了半晌,才低低挤出一句话来:“……然后?”

“……”他面无表情的看我一眼,端正的俯下身去,额头抵在了我脚前冰冷的方砖,“……杀之。”

我向后踉跄一步,坐倒在榻上。

一共二十三名官员,其中六名与他同级,他就这样毫无报告,一口气全杀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到底是惊是怒还是气,我坐在榻上,急促的喘着气,过了片刻,我毫无形象的用袖子抹了把脸,才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度没有说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子,呈到我手里,我展开一看,大概一扫,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他在河工上一年,表面装得事不关己,其实暗地里搜集所有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收到了手里之后,他做了一件事,在初六,以钦差名义招集这帮官员,全部灌醉,然后……杀掉。

他本没有任何权力杀人,李度自己也清楚,他把这二十三个人杀了之后,立刻飞身上马,马不停蹄向京城飞奔,结果就是,他居然比八百里加急快信还要先到京城。

我脑子里轰轰的响,站起来飞快的踱步,起来得太急,头一阵眩晕,又坐下,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突突的跳。

我用力压着生疼的太阳穴,声音从牙缝里咬着出来,几乎有些变调:“……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为国家清禄蠹,于度,最大不过身死而已。”他声音漠然,眼神也冰冷如雪,我终于无法可想,连长叹都噎在胸里。

说完这句,李度用他一贯漠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身体晃了晃,栽倒于地。

33、第三十二章

说完这句,李度用他一贯漠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身体晃了晃,栽倒于地。

我赶紧唤宫女进来,传唤御医赶紧把李度给抬到偏殿去,一屁股坐倒在榻上,单手支着额头,头疼不已。

我命人唤来皇后,简单的把事情说了,小姑娘听得都哆嗦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在地上,动都不敢动,话也说不出来。

我坐在榻上扶着额头,心底一把火在烧:她年纪果然太小,帮不得我。

但是又能怎么样?我把她扶起来,温软安慰了几句,便让她退下,去照顾自己兄长,下去的时候,她终于恍回了神,小声问我要不要立刻传唤臣子星夜来见。听了这句,我反而定了神,有了决断,也不和她说,只哄她下去。

这种事情在父亲一朝,大事算不得,只算得中等事,落到我这里,荒成这样,简直可笑。

我拍了拍脸,告诉自己要镇静下来,便让人调了被杀的二十三名官员所有资料,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番。

我父亲撤销了前朝总揽一切事务的丞相,从三公九卿改为三省六部的制度,我本来可以直接传唤吏部和工部尚书来细问端由,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仔细把事情捋顺。

父亲说过,为人臣者,再忠心恭谨,也必然会在所奏诸事中掺有私意,所谓私意,不一定是为己渔利,甚至有时不过是一点个人喜好,但是朝廷之事,何等重要,一点私意,足以乱国。

所以父亲从小教导我,要懂得适当求助,同时也不能倚靠别人。

我确实缺乏为政的经验,与人心世事一道也知之太浅,所以我需要臣子辅助,但是,朕躬独断,所有决定,必须是我自己本心所定,容不得外人扰乱。

今次也是一样,我需心底先拿定主意,再和尚书们商量。

我看着卷宗直到了丑时初刻,终于看完,心底对被杀的这些官员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大概有了了解,我自己也有了计较。

无论如何,我要保下李度。

原因很简单,李度此人清正有才,李家也是,何况他是皇后的兄长,皇后现在年纪幼小,又尚未诞育子嗣,李度一倒,李家阖家颓丧,她的地位就不稳——我可是清楚记得以父亲的英明神武,都被后宫逼成何等样子。

我不能重蹈覆辙。

既然要保下李度,那这件事我就只能认下,李度杀人必是我的授权。

主意已定,我吩咐内侍去传唤尚书省的尚书令和吏部、工部两部尚书,却先后有序,我叮嘱内侍,一定要先去唤吏部尚书,待到一刻之后,再唤尚书令,再过一刻,才传唤工部尚书。

因为这二十三名被杀官员中,有一个是礼部尚书的远房子侄,剩余人等也与礼部尚书颇有牵扯,所谓门生故吏,所以,才一定要第一个唤他来。

丑时末刻,礼部尚书到了偏殿,这样在宫门下钥之后忽然传唤,他也颇为诧异,进来之后看我面色不善,便径自恭敬的垂手敛了气息。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指了张榻让他坐下,,也不说话,让他枯坐了片刻。

我很清楚,这样最能达成我的效果。

我比他的孙子还要年轻,他内心对我其实并不尊敬,我只是继承了父亲的余威,所以,让他不安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猜不透我想做什么。

我满意的看他额头上开始泌出汗珠,才慢慢的令人把卷宗递给他。

我没有一次过全部给他,而是命内侍在他旁边站着,他看完一本,递给他一本。

礼部尚书完全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着看着,大半都是和自己有关的名字,开始还能不动声色,最后,当他看完所有卷宗,我再把李度的折子亲手递给他的时候,他的慌张,终于显在了外头。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李度的折子递给他,他一定会亢声反驳,但是我先让他看卷宗,一看到那么多和自己有关的名字,他自己先就心虚了——这个位置上,又是前朝留下的老臣,夜半能让鬼敲门的事儿一定干过几桩,多少而已,被我这么一唬,他一点心思全用在自保上,对我的意思就自然不干违背。

我等他看完折子,斜靠在引枕上,过了片刻,才悠悠然一勾唇角,道:“虽然李卿是朕派下去的,朕倒真没想到,他如此雷霆手段,把河道上这点儿积弊全给挤出来了。”

这句话从说的时间到语气到配合的神态,我都仔仔细细斟酌过,这一句一出,吏部尚书立刻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他刚要说话,内侍通报,说尚书令到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尚书令进来,就觉得内中情势不对,他看看我,又看看礼部尚书,我等他躬身行礼完毕,对吏部尚书道:“陈卿,给尚书令讲讲这个事情的根源。”

这样一来,尚书令自然会认为我和陈尚书已然对这个他还不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计较。

于是,我自然也如法炮制了工部尚书。

个个击破又都与己有涉,他们来不及共同想出个法子来共同进退,来对付我,又都觉得对方和自己为难,便只能咬着牙支持我,说我真是英明神武,这事儿办得大对特对。

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表示满意,拿天也快亮了当借口,也不让他们回去,直接留宿他们在值宿的偏殿,三人分别安置,音信不通,彼此隔绝。

因现在还是在年中,每日上朝都是辰时,我等李度醒转,吩咐了几句,便上朝去了。

不出我所料,当李度出现在朝堂之上,群臣侧目,当他启奏的时候,即便是天子朝堂,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度却毫不为所动,他手持芴板,于沸腾喧哗中继续一字一句,慢慢奏来,他长身玉立,仿佛一根支撑朝廷的玉柱,所有的毁谤嘲讽,到他面前,都如同流水,分流而过,动摇不了他一丝一毫。

到了后来,渐渐的,朝堂上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就仿佛是所有人被李度那清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所冻结,当他说完臣李度奏四个字之后,天地静默,鸦雀无声。

我知道,我和李度,这一关,都过了。

34、第三十三章

总之尚书令和吏、工两部尚书力保,大家又明显看着背后是我当靠山,这件事情暂时压下去了。

这件事我和李度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谈过,我跟他说,不要看这件事现在压制下去,但是后患无穷,你要知道,这二十三个人,多少门生故吏,多少师长尊亲,日后这些人都会挡在你的面前。

李度毫不为所动,他只道,功名利禄都不在乎,唯食君俸,忠君事而已。

说实话……我很头疼。

李度此人,丝毫不懂转圜,也丝毫不给他人以及自己留一点儿余地,这种人在某个意义上比佞臣更会让朝廷混乱。

因为丝毫无私,所以坚持认为自己正确,但是军国之事,哪里来的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在他们这种人的眼里,是压根没有的。

我把这些话默默压下,心底想着怎么在这件事后安置李度。

我现在不能把他放在朝里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和他惹出的这祸事,不出三月,就有人能想出法子下他的大狱。

丢去地方也是一样,我想来想去,计上心头,决定把他调去军中。

军中毕竟和文官不是一系,再加上武人粗豪,总好过背后放冷箭的朝臣。

我把他放在蔡留。

因为蔡留太守是李度父亲的学生,算是李家的门生,而玄衣也在今年升了蔡留的功曹一职,把李度扔去蔡留军中督建,总能安生一阵了吧?

何况,有玄衣在。

玄衣为人清朗正直,又平和端方,总能中和一些李度的戾气,再说玄衣十分细心,又低调谨慎,很多事情上,能帮李度一把。

其实我心中还有计较,李度不出意外,将会是新天子的舅父,未来朝中,必是重臣,现在让他和玄衣交好,我若早死,玄衣也多个倚靠,无人敢轻侮了他去。

我主意已定,便在初八这天宣了玄衣入宫,把事情和他说了,玄衣听了,平和一笑,说,既然是陛下的嘱咐,无论如何,在蔡留这地方,臣只要还有一口气息在,便护得李大人平安。

我失笑,说哪里这么严重,玄衣也不答我,只是噙着笑看着我,我便在他的笑容里没了声息。

对他而言,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以性命相搏,誓死守护。

可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当时殿外有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玄衣一身朱红色的官服,衬上他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我忽然就有错觉,这个人就会这么静默的,在极细的雪中,凝结成一尊温润的玉像。

我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联想,只立刻慌乱了起来,便立刻像个孩子一样扑了过去,挂在他脖子上。

我想,若是别人,这个时候一定会连叹带笑,说陛下,你怎么忽然孩子气,但是玄衣不同,他轻轻顺了一下我的后颈,温和的声音从我耳边拂过,他道,子垣,你怎么了?

我在他肩颈之间含含糊糊的道,有些冷,他哦了一声,就带着我到内室,小心的把门拉上,我再没借口,才悻悻的从他怀里下来,坐回榻上,和他议事。

过了片刻,有内侍通报,说是李度到了,我略略颔首,玄衣起身,肃立一边,看得我心里又是疼又是骄傲。

以他血统,他本不用对一个侍郎起身肃立,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恃宠而骄,又令我觉得骄傲。

李度进来,分别见礼,我便命他坐下,也不是什么公事,就是闲聊。

玄衣沉稳大气,又本性正直,说开话之后,李度对他很有好感,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略有笑意。

快到下午,皇后那边遣人送来了茶点,我之前就和她说过我的想法,于是她赐给玄衣的那份,就分外丰厚,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一顿尽欢。

从此,李度和玄衣便就此成了朋友。

他们两人,其实从本质上,都是清澈通透,只不过一个绝不苟且,一个宽容温和。

玄衣任职功曹,这次上京本也有交割事宜,便干脆等李度办完调任等手续,在正月十八一起离了京城。

同时,我也点了李度的父亲做这次恩科礼部试士的主考。

当我在朝廷上下了这道旨意的时候,之前被我强行压制住的,关于李度的反弹,以超乎我想像的力量,汹涌的沸腾而来——

百官齐奏,联名上书,其中有河道上的建议御史,直接奏讽,曰,如让李父主考,岂不门生如子,奉命乱屠。

我当时真是被搞得头都疼,却莫可奈何。

言官讽谏,确实无罪,我无法可想,只好允了李父致仕的请求,另点了人来主考。

——所谓皇权之上,一人独断,谈何容易。

我没有父亲那般创国立业的赫赫功绩,我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这九重大殿之上,与臣子周旋。

这天下朝,我独自一人回到寝宫,把自己摔在榻上,再不想起来,只觉得软绵绵一床被子,全部吸走了我的沮丧。

就在我闷得快把自己都闷死的时候,有内侍小心翼翼的上前,说有奏章,我万般无奈,在被褥间半撑起身,接过来一看,却整个人都怔住了。

是玄衣写来的信。

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他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按时睡觉,好好的做这做那。

他就那么琐碎,细细道来,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那点疲累委屈,全被吹走。

我知道,这是他写来安慰我的信,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写信给我。

京城消息传到蔡留,再由他写信回来,需要两天,由此可见,玄衣对我,真是事事关心,事事留意。

而他的关心,从来都是这么温柔,他不会对我做的事插嘴,不会质疑我的决定

我缓缓向后仰倒,闭上眼,笑起来,把素色的信笺轻轻举在眼前,慢慢的一吻。

信笺薄软而冰凉,我想像,我在亲吻他的嘴唇。

我想象着,那是我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亲吻到的,我的兄长的嘴唇。

35、第三十四章

二月初九,礼部试士,二月十五试士完毕,三月初一殿试——然后就试出了让我痛不欲生的士。

殿试座次是按试士的成绩排列,排在我御案前第一名的,是个丰神俊秀的青年。

我朝开试以来,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也即是进士一科非常难考,上殿的试子里,有一半年纪大的,畏畏缩缩,有一半年纪稍小的,趾高气扬,惟独我御案前的这一位,双手合在膝上,看我看他,对我垂眸颔首,仪态优雅不卑不亢。

我心底对他便生了好感。发下试卷,所有人埋头答卷,我从御座上下来,慢慢绕行,挨个仔细看去,间中有人有胆子对我抬头一笑,也有人没胆子得把笔吓得掉在地上,我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等到了为首这人身边时,我略顿了顿,低头看去,只见洁白纸面,一笔行楷,赏心悦目。

我暗暗颔首,心中已有计较,结果不出我所料,这排在首位的士子,确实文章第一,被我取为了进士一甲一名。

同时,他是开进士科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此人名唤徐轻,江东吴郡人。

然后就在在卷子上点了透明,揭开密封,看到名字籍贯的一瞬间,我不知为何抖了一下,忽然想起……我艹,不会吧……过年的时候,那个喜欢美人的士子不就是江东姓徐么……不会吧……

我现在把他改成名落孙山行不行啊?我是皇帝,我可以作弊的啊!

我内心一边惨叫,一边怨恨不已的在他的卷子上用了昭文玺。

然后我在例行的琼林赐宴里,绝望的证实了我的猜想——作为第一名,向我敬酒致辞的徐轻一开口的瞬间,我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我艹……就是酒楼上那个听说我美貌于是好开心的跑来应试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