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暨阳渡雇了条小船,徐振之夫妇便循着长江,转道运河北上。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再出什么差池。

这几日来,二人吃住都在船上,只有趁船家采办柴米时,才会偶尔登岸。

来到岸上,许蝉不免要拖着徐振之朝热闹处钻,将当地的特色小吃尝遍后,再拎些蜜饯果子返回。许蝉满载而归,徐振之往往也不空手,有时购来木板铁钉,有时买些皮绳铜片,还有一回遇上个卖秤的匠作,竟一连要了好几条,拆下秤砣、钩子带走,把几根光秃秃的秤杆留给了人家。

等船行后,徐振之便将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运进舱中,开始“叮叮咣咣”地鼓捣起来。许蝉见状,十分好奇,跟在旁边一个劲地追问。

然而越问,徐振之便越要卖关子,后来许蝉也懒得浪费口舌,索性出了船舱,坐在船头看风景。身旁无人打扰,徐振之更是心无旁骛,埋头伏案,将桌上的材料拼拼凑凑。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到了掌灯时分,许蝉又回到了舱里:“振之哥,这都一个下午了,你怎么还窝在里头?船家煮了几条大鱼,咱们快去吃吧。”

“先不忙。”徐振之抖了抖衣衫上的木屑,朝桌上一指,“刚好大功告成,你来瞧瞧吧。”

先前的那些材料,已然被制成个甲片模样。那甲片的表面,平嵌着几排小铁钉,边缘处则钻了几个小孔,穿着数根绳带。

许蝉拎起来左看右瞧,挠着头问道:“你做了个什么?怎么瞧着跟肚兜儿似的?”

“别瞎说。”徐振之赶紧夺回来,“这是个护具,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作‘隐猬甲’。”

许蝉不解道:“什么甲?”

“隐猬甲。”徐振之说着,将那甲上的机钮一旋,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上面的几排小铁钉,居然齐刷刷竖了起来。

望着那些倒竖的钉尖,许蝉笑道:“好玩好玩,一下子变成个扎手的小刺猬了。”

徐振之心下也有些得意,又把机钮一拧,将几排铁钉重新缩回了木甲中:“这甲上的尖钉可隐可现,故而我才叫它隐猬甲。好了,以后你就贴身穿着吧。”

一听这话,许蝉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这……是给我的?”

“是啊。”徐振之点头道,“那次野外遇盗,至今都让我心有余悸。所以我亡羊补牢,做了这既能防身,又可伤敌的隐猬甲,若再与歹人动起手来,你也好多上几分胜算。”

“我可不要!”许蝉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打发坏人,一把秋水剑足够了。这木甲太丑,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徐振之皱皱眉头,还是把木甲往前递了递:“它小巧轻便,罩在外衣下面谁能看得着?”

许蝉接也不接,反而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你留着穿吧,我反正是不要!那啥,我吃鱼去了,振之哥你也快点儿来,晚了可就没啦!”

说完,许蝉飞也似的跑出船舱。徐振之怔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对着隐猬甲喃喃自语:“这不挺好看的,何陋之有?”

许蝉的不屑一顾,并未让徐振之气馁。一连几天,他都继续削木制器,还对船上的一张渔网大感兴趣,出钱买下后,便拖进舱中琢磨起来。

再行一日,船已驶入北直隶地界。眼看着京师在望,徐振之和许蝉不禁兴奋,直催着船家快行,好早些抵京。

可没等航出多远,便见前面不少船只纷纷调头。一问之下,才知官府为护运漕粮,派人把水道封了,一应民船渔舟,俱不得通过。

徐振之听说后,赶紧出舱远眺,果见前方的河面上,一字横排着几条小艇。艇上皆站着兵丁,手持长枪,吆五喝六,驱赶着过往舟船。

水道不通,二人也无可奈何,只好结清船资,弃舟登岸。

此处较为偏僻,沿岸也瞧不见什么村庄,仅有些窝棚茅屋,零星散落在河畔的浅滩上。那些棚屋外头,晒着钩网、捞篓等物,里面所住的,八成是附近的渔户。

又经过一个窝棚时,许蝉突然侧起了耳朵:“咦?那棚子里还挺热闹。”

徐振之尚未接口,棚中的动静便越来越大。紧接着男人吼、女子哭,丁零咣啷,稀里哗啦,简直是愈演愈烈、如火如荼。

二人正在奇怪,那窝棚的门板子“砰”的一声被撞开,滚出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来。

那老头衣冠不整,手里却牢牢攥着把乌骨大扇:“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啦!”

话音还未落,一名汉子又跳将出来。那汉子手提一柄鱼叉,瞪着通红的二目,对那老头穷追不舍:“哪里跑?你给我站住!”

那老头“啊呀”一声,急急从地上爬起:“莫要动手!有话好说!”

“说你姥姥!看叉!”那汉子怒气冲冲,只是挥舞着鱼叉,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戳乱刺。

老头大惊失色,连忙拙手笨脚地躲闪,活似个胡飞乱窜的没头苍蝇。也合着该他倒霉,那老头只顾着慌逃,不想却撞倒了棚外晒网的竹架,几张渔网罩落下来,登时将他缠成了大粽子。

那汉子奔上前来,也没说二话,扬起鱼叉就想下狠手。

就在这时,棚里冲出个妇人,一面哭叫着,一面将汉子拦下:“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可不能杀人啊!”

那汉子正在火头上,压根就听不进劝:“我先戳死那老不羞,回头再收拾你这臭婆娘!滚开!”

妇人哪敢松手?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那老头“骨碌碌”滚了几下,连渔网都没来得及挣脱,蠕虫般费力地爬将起来。可他手脚皆被缠住,根本就无法迈步,只得连蹦带跳,累得气喘吁吁。

“还说没有奸情?你分明就是护他逃走!”那汉子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妇人,再度提叉去追。

见他们闹得过火,徐振之和许蝉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对视一眼,齐齐奔出,打算先将那汉子劝下。

发觉有人赶来,那老头似遇到了救星,看徐振之一副书生模样,忙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小兄弟,老夫也是圣贤门下啊,念在都属斯文一脉,快来救我一救!”

“先生别慌!”徐振之跑到跟前,将那老头扶住,“待我先劝劝那位大哥!”

说话间,那汉子也奔至切近,指着徐振之便喝道:“小子,你少管闲事!再不让开,连你一并打杀!”

“还反了你了!”许蝉一个闪身,挡在徐振之身前,“你打个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汉子犯了浑,抡起鱼叉就要砸下。

鱼叉才举过头顶,许蝉的秋水剑已然出鞘。一道银光闪过,汉子只觉手头一轻,鱼叉便被砍作两截。

那汉子尚在发怔,许蝉又使个巧劲,抬脚在他腿下一勾,左掌再轻轻一推。被这一勾一推,汉子脚底拌蒜,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了个四仰八叉。

那老头一瞧,嘴里便跟连珠炮似的,开始大放谀辞:“哎呀呀!想不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嗯,仔细一瞧,不光是功夫高强,模样亦是俊俏得紧,真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啧啧,在传闻之中,总说世上有那种英姿飒爽的女侠客,老夫只当是书里头瞎编的,直到今日得遇姑娘,才知是诚不我欺!”

这通马屁拍下来,任谁听了都极为受用。许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得十分矜持:“好说好说,你倒是挺有见地。”

“那是、那是。”老头趁热打铁,赶紧笨拙地向许蝉蹦了几蹦,“姑娘,救人救到底,老夫还困在这渔网中,你能不能帮忙解开啊?”

“这有何难?你站好别动!”许蝉手腕翻转,秋水剑便开始“唰唰”飞舞。

剑锋所至,线网尽断,然而许蝉下手没个轻重,有好几剑险些划到那老头。老头提心吊胆,不停地左扭右扭,老脸吓得煞白:“老夫不着急,姑娘不妨慢些、不妨慢些……”

许蝉正挥得兴起,哪管他害不害怕?只是不停手地运剑,频频削割。好不容易等到渔网全然脱落,那老头已是冷汗遍体,身上虽没伤没创,衣间却多了不少小口子。

趁这空当,那汉子缓过劲来,揉着屁股想要爬起。徐振之赶忙走上前,打算伸手去搀。

“不用你来假惺惺!”那汉子余怒未消,一把拨开了徐振之的胳膊。

许蝉顿时不悦:“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振之哥好心扶你,你反要推他。”

“你们若有好心,还能护着那老不羞?”那汉子气呼呼道,“你这野丫头哪来的?少仗着拳脚四处撒泼!”

许蝉怒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好了。”徐振之劝住许蝉,又向那汉子一揖,“要打要杀,总得有个缘由。那位老先生谈吐有致,应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大哥因何要跟他过不去?”

汉子指着那老头啐道:“这老不羞就是个假道学、真禽兽!他要知书达礼,还能勾引我浑家?”

此言一出,徐振之与许蝉全愣了:“什么?”

“不信是吧?我亲眼瞧见的!”那汉子恨道,“今日我打鱼回来,便听到家里有生人的动静。还没等推门,屋里头又在说什么‘一往情深’‘寻死觅活’!哼,我是没念过什么书,可也能听得出,那都是些不正经的酸话!”

“错啦错啦!”老头摆手道,“没有什么寻死觅活,那句话原本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别啰哩吧嗦,你敢承认就行!”汉子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时我都快气炸了,便踹门冲了进去。他姥姥的,果然撞个正着!那老不羞跟我浑家拉拉扯扯,早已抱作了一团!”

“竟有这事?”许蝉满心鄙夷,朝老头望了一眼,“那他可真是不要脸!”

“误会,这是个误会!”那老头连连跺脚,抻着脖子向不远处的妇人高喊道,“大娘子!你快过来把事说清楚,好还老夫清白啊!”

那汉子咬着牙道:“也好,我倒要听听,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臭婆娘,你给我滚过来!”

那妇人吓得打个哆嗦,缩手缩脚地走上前来。

“哑巴了?”那汉子一瞪眼,“你跟他做过什么丑事?赶紧自己招了!”

那妇人没见过世面,当着这么多人,她本就害怕,又吃这一吼,更是羞惧交加,哪还说得出一句利索话?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

老头急得直搓手:“你别老是哭,再哭下去,可真就说不清了。”

汉子一把攥起了老头的衣领:“她不敢开口,那就是认了!老不羞,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冤杀人也、冤杀人也!”老头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慢说老夫年纪一把,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不敢对尊夫人动那歪心思啊!像她那模样的,也就你会拿着当宝。”

“嗬!”汉子听出弦外之音,立马恼了,“好你个老不羞!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来嫌我浑家丑?”

“她的确不怎么俊。”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小兄弟,你们快帮老夫评评这理儿。”

方才离得远,二人没太留意那妇人的相貌。此时再一细瞧,便见她面黑口阔、眉浓鼻塌,手脚的关节也十分粗大,较那汉子都不遑多让。

许蝉没敢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强忍住笑。

徐振之也憋了半天,这才轻咳几下,化解尴尬:“这个么……依在下看来,此事或有隐情。既然大嫂不愿明言,不如就让老先生自己来说吧。”

那汉子皱眉道:“老不羞能说会道,他要是满嘴跑舌头,我怎知是真是假?”

“放心,我们会替你分辨。”许蝉说完,又转向老头,“你把这事从头至尾地说个明白!”

“好好。”老头拭着满头大汗,“是这样,老夫原籍江西,听说京城码头大,就想去找家书场茶社,谋个能挣钱的营生……”

“等等,”许蝉眼睛一亮,“听这意思,你还会说书?”

“不光能说,还能唱上几嗓子呢!”一见许蝉饶有兴致,老头登时来了精神,“啪”的一声展开乌骨扇,尖着声音道,“姑娘如若不信,便朝某这扇面观上一观。”

许蝉依言瞧去,照着扇面上所写的四字念道:“知天晓地?”

“啊吔!”老头一怔,忙将扇子转了个面,露出“谈古唱今”四字,“方才错了,此一面才是、此一面才是也……”

听他说话怪腔怪调,那汉子眉头紧拧:“你们听听,这老不羞阴阳怪气的,哪像什么正经人?”

老头反唇讥道:“你这糙汉懂得什么?方才那几句,可都是字正腔圆的昆曲念白!”

汉子怒道:“你说谁是糙汉?”

“行了!”许蝉止住汉子,又朝老头道,“你也别咿咿呀呀的,好好说话!”

“唉,知音难觅啊……罢罢罢!”老头叹口气,接着道,“老夫这趟出来,盘缠和干粮带得不多,行至此处刚好用尽。正当饥渴难耐时,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再嗅着香味一找,便寻到了这位大娘子身边。”

许蝉咂了咂嘴:“她是在做好吃的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那老头大拇指一竖,又半眯起眼,似在回味,“当时,这大娘子正在灶旁煎着几尾鲜鱼。老夫一瞧,哈喇子都止不住了,费了好一番唇舌,这才讨得一尾来吃。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娘子的手艺当真了得,把那鱼煎得是外酥里嫩,咬上一口,啧啧,满嘴留香!”

许蝉不禁咽了咽口水:“谁问你煎鱼的滋味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面露愧色:“那些煎鱼实在太诱人,根本就收不住嘴,后来趁那大娘子汲水刷锅,老夫便把剩下的一并偷吃了……”

“那是该打!”许蝉将心比心,便要替渔户打抱不平,“那么香的鱼,你好歹给人家留点儿呀,怪不得他们生气,若换作是我,揍一顿都算轻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只为几条煎鱼,我还犯不上喊打喊杀。”

老头接口道:“你不在乎,可尊夫人却舍不得。她回来后,发现鱼被吃光,非得让老夫赔钱。可老夫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枚铜板,哪有银钱赔她?实在没法儿了,老夫就跟她商量,给她讲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权当抵了那顿饭资。”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大悟:“在下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情话,应该都是故事里的吧?”

“着啊!”老头一拍巴掌,“小兄弟一点就透,正如你说的那样!”

那汉子犹不肯信:“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要与我浑家拉扯不清?”

“快别提了!”老头满脸幽怨,“一听那故事,尊夫人就像着了迷。老夫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嗓子眼都冒了烟,她还是不依不饶,非逼着老夫讲完。”

许蝉插言道:“那你给她讲完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老头叹道,“那故事长得很,一天一宿也未必能讲完。后来老夫见天色不早,怕耽误了行程,就想趁她不备溜之大吉,岂料这大娘子手脚利落,一把便将老夫牢牢攥住。老夫拼命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太大,就在这纠缠不清时,她丈夫恰好推门进来……”

那汉子火气消了一半,但仍是半信半疑:“能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这么巧!”老头指着妇人道,“老夫所言皆是实情,不信你自己问啊!”

那妇人使劲地点点头:“当家的,真的是这样。”

汉子眉头一皱:“那你之前为啥不说清楚?”

妇人瓮声瓮气道:“你一进门便掀桌打人……我心里头害怕,就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水落石出,徐振之便想打圆场,他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中:“既然澄清了误会,就该尽释前嫌。这里有几钱银子,一为赔那打坏的鱼叉,二为抵那老先生的饭资。”

汉子掂了掂碎银,很是满意:“行,瞧在你面上,这事就算两清了!”

许蝉又指着妇人,朝那汉子道:“你不许再骂她打她,否则的话,本姑娘跟你不客气!”

“哈哈,只要她没做丑事,我疼她都来不及,还打骂什么?”汉子说完,冲浑家道,“婆娘,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不是啦!走吧,我正好又打了些鱼来,咱们回家煎了吃!”

待渔户离开后,老头心里尚有余悸,一边扇起扇子,一边擦着额头冷汗:“总算是消停了,两世为人哪……”

许蝉瞧了瞧他,突然狡黠一笑:“先别急着感慨呀,你和他们的事已了,那跟我们的事,是不是也该说道说道了?”

“跟你们的事?”老头怔了怔,立马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若非二位仗义帮忙,老夫险些晚节不保。姑娘、小兄弟,这厢有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老头说完,装模作样地要作揖。

许蝉抬手一托,笑道:“少耍花枪!方才我们不光为你解了围,还替你出了饭钱呢。说吧,那钱你打算怎么还?”

“啊?”老头一听,两眼瞪得溜圆,“那钱还得还?”

“真是笑话。”许蝉抱起了胳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也成,让本姑娘打一顿就算两清。”

老头吓坏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女侠一顿拳脚!”

见老头哆哆嗦嗦的当了真,徐振之心下暗笑,赶紧拉了拉许蝉的衣角:“小知了,别再开玩笑了,这位老先生年事已高,禁不住你这般吓唬。”

许蝉眨了眨眼:“我又不是非得让他还钱,拿几段故事来抵,也是可以的。”

老头愣了:“用故事抵?”

“是呀,”许蝉笑道,“你不是会说故事么,那就讲来听听,要真讲得好,非但不用你还钱,本姑娘还会另赏你。”

“嗐!”老头如释重负,“你想听故事就直说,何苦绕这通大圈儿?只是老夫要去京城,不能耽搁得太久。”

许蝉道:“咱们正好顺路,那故事你可以边走边讲。振之哥,你说呢?”

“也好。”徐振之点点头,“不知老先生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老头满口答应,“独自赶路实在无趣,跟二位在一起,嘿嘿,说不定还能赚些口水钱。哦对了,那‘振之’二字,可是小兄弟大名?”

“不敢,”徐振之拱手道,“振之是我的表字,晚生姓徐,双名弘祖。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头眼珠子转了转:“老夫叫庄糊涂。”

“什么……糊涂?”

“庄糊涂。”老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庄稼地的庄,糊涂蛋的糊涂。”

“哈!”许蝉乐道,“我长这么大,还头回听说有人叫‘糊涂’,你爹娘到底怎么想的?为何要给你取这种名呀?”

老头把手一摊:“为何叫糊涂?老夫也一直糊涂着呢,或许他们稀里糊涂地取了这名,接着便稀里糊涂地叫开了吧。”

许蝉蹙眉道:“哎呀,这绕来绕去的,可真是一塌糊涂,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连我都要跟着糊涂了!”

老头的这番说辞,能瞒过许蝉,却瞒不过徐振之。徐振之暗忖:许是他方才太过狼狈,顾及着脸面,这才不肯以真名示人。遂笑了笑,也不去道破。

因提前打探过,庄糊涂识得途径,主动当起向导引路。别看他年纪不小,腿脚倒挺利索,一口气走出了二里多地,非但面不红、气不喘,居然还有闲暇轻摇折扇,哼起了小曲儿。

见他没事人一样,许蝉再也忍不住,突然快赶几步,上前拦道:“老糊涂,你这又哼又唱的,还挺逍遥么。”

庄糊涂未假思索,张口便道:“那是,能与二位仙眷结伴同行,自然会心旷神怡。”

“少拍马屁!”许蝉嗔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那故事呢?”

庄糊涂怔了怔,继而笑道:“没忘没忘,且容老夫酝酿酝酿。”

许蝉哼道:“再酝酿下去,天都要黑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若说不出好故事,本姑娘让你就地还钱!”

“放心,老夫说的,保管比那唱的还好听!”庄糊涂打完包票,赶紧搜肠刮肚想了一番,“这样吧,老夫正杜撰着一出压箱底儿的杂剧,只因尚未成稿,轻易不拿出来说,今日与二位算是有缘,索性讲来,让你们先过过耳瘾!”

听他要拿出压箱的故事,许蝉不禁喜出望外:“好啊,快讲快讲!”

“就来!”庄糊涂清了清嗓子,神情也正经了几分,“老夫这桩故事,且叫它《还魂记》吧。在那南宋年间,南安有名姓杜的太守,膝下一女,唤作丽娘。这丽娘年方二八,出落得花容月貌,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

见庄糊涂开讲,许蝉不再作声,徐振之闲来无事,也在一旁侧耳倾听。

不得不服,这庄糊涂当真有副好口才,娓娓几句话,便能引人入胜。说到趣事时,庄糊涂口吐莲花、妙语迭出;再至紧张处,他又抑扬顿挫、字字铿锵,足令闻者动魄惊心。

起初,徐振之以为他所讲的,无非是些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风流韵事,听到此时,不由得对那庄糊涂刮目相看。

这出《还魂记》的确是非同寻常,不但文采斐然,字里行间也尽是真情切意,千回百转,无不扣人心弦。许蝉早听得入迷,沉醉在其中,欲罢不能。

庄糊涂见状,愈发的口若悬河。许蝉如痴如醉,也跟着“神游”起来,直为故事中人牵肠挂肚。听那杜丽娘游园访春后,于梦中邂逅了一名手持柳条的倜傥书生,许蝉着实替她欢喜。

可没等高兴太久,庄糊涂又说杜丽娘因这场春梦,相思成疾,最终香消玉殒,化作了牡丹亭下一缕芳魂。说完,庄糊涂再以折扇掩面,悲婉地唱道:“这正所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许蝉动了情,竟哭得双眼通红:“那杜家小姐真是可怜……老糊涂,你太坏了!干吗要棒打鸳鸯,将他们写得这般凄惨?”

庄糊涂摇头晃脑道:“不经生死,怎知情深?丽娘与那书生缘分未尽,即使阴阳两隔,亦能再见重逢!”

许蝉将泪水一擦,奇道:“可杜小姐不是死了吗,怎么与书生相见呀?”

庄糊涂得意洋洋:“死了怕什么,让她活过来不就成了?别忘了,这故事可叫作《还魂记》!”

“太好了!”许蝉破涕为笑,“老糊涂,那之后怎样?你快些讲!”

“这个先不忙。”庄糊涂见时候差不多了,觍起老脸冲许蝉笑道,“姑娘可是有言在先,若老夫讲得好,嘿嘿,是能拿到些赏钱的。”

“老财迷,你早晚掉进钱眼儿里!”许蝉啐了一口,向徐振之招手道,“振之哥,给钱给钱!”

徐振之笑了笑,取出一些银两:“听了这半天好故事,是该给些茶钱,让庄先生润口了。”

庄糊涂喜滋滋地接来:“却之不恭,嘿嘿,却之不恭啊。”

许蝉连连催促:“赏钱也领了,你倒是接着讲呀!”

“好嘞!”庄糊涂把银子纳入怀中,又继续道,“话说那持柳书生,倒也确有其人。他原是岭南秀才,同样在梦中得遇了梅下娇娥,这才易名为柳梦梅……”

自打得了赏钱,庄糊涂越发卖力,口中滔滔不绝,直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先讲那柳梦梅在赴考路上,拾到了丽娘生前画像;又道丽娘的魂魄未泯,从阴间转来与柳梦梅再续前缘;最后说到为使爱侣重生,柳梦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掘开了杜丽娘的坟墓。

曲折种种,磨难重重,二人这至死不渝的情意,又把许蝉感动得热泪盈眶:“唉,他俩可真是不容易。”

“是啊,”徐振之也喟叹道,“正应了庄先生开头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许蝉拭了拭眼角,又问道:“老糊涂,既然丽娘还了魂,就能如愿以偿,跟柳生结成夫妇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庄糊涂摆了摆手,“他二人要想修成正果,还须经历一劫!”

“还要一劫?”许蝉登时不悦,“你怎这样狠心?还嫌折腾得他们不够是吧?”

徐振之忙道:“小知了,听个故事而已,不必太过当真。”

许蝉回过神来,又瞪了庄糊涂一眼:“故事是他写的,我听不惯他铁石心肠。”

庄糊涂苦笑一声,急忙引开了矛头:“铁石心肠的并非老夫,而是那丽娘之父杜太守。得知女儿的坟墓被掘,杜太守大发雷霆,也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那柳梦梅问成盗墓贼,囚禁了起来。”

许蝉恨道:“这杜太守好生可恶!老糊涂,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庄糊涂拖起了长腔:“后来如何,老夫也不知啊。”

许蝉白了他一眼,哼道:“瞧你这副财迷的样子,就知道你又想讨赏。振之哥,拿银子!”

徐振之含笑不语,从包袱中取出了钱袋。

岂料庄糊涂一反常态,竟对那钱袋视而不见:“这不是银子的事。后面的故事不讲,是因老夫尚未想好怎么去写。”

“还没写?哎呀,你这不是吊我胃口吗?”许蝉急了,径自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银子,“给你钱,赶紧编!现在就编!”

庄糊涂仍然不为所动:“不成!其他事能凑合,写书编文老夫可绝不含糊。好故事要字斟句酌、耗费心血,岂能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哼,还现在就编,你这小丫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那故事说来就来吗?”

许蝉正听到兴头上,哪里肯依?缠着庄糊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不想庄糊涂油盐不进,任凭许蝉磨破了嘴皮子,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怕二人再闹将起来,徐振之忙岔开话头:“天色已然不早,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落脚。”

许蝉仰头一瞧,果见晚霞残照、日薄西山:“这就要天黑了?我竟然半点儿也没有察觉。咦,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没瞧见人烟?定是这老糊涂引错了路!”

见她借题发挥,庄糊涂哭笑不得:“在来之前,老夫早打听过了,从这儿去京城的道路仅此一条,又怎会引错?”

许蝉四下望望,埋怨道:“若你没引错,那咱们怎么会走到荒郊野地里?这黑灯瞎火的,别说是落脚,就连吃的也弄不到啊。哼,你晌午塞了一肚子煎鱼,我和振之哥却还空着肚子呢!”

庄糊涂摇头叹道:“你这馋丫头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倒是真不辱没你那芳名啊。”

许蝉嗔道:“本姑娘那芳名是‘鸣蝉’的‘蝉’,又不是‘馋嘴’的‘馋’!”

“蝉丫头、馋丫头,嘿嘿,听上去也差不多。”

“懒得跟你抠字眼。反正本姑娘饿了,你说怎么办吧?”

“别急别急,待老夫算上一算。”庄糊涂说着,掐着手指头开卜,嘴里也喃喃有声,“有了,前方不远,定有一户大宅院,咱们可到那里寻些吃食。”

许蝉将信将疑:“还大宅院?你不也头回进京吗,又是怎么知道的?”

庄糊涂捋着胡子道:“实不相瞒,除去那说书人的身份,老夫还是个‘半仙’,两只慧眼识阴阳,一张铁嘴断过往,知天文、晓地理,我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许蝉恍然道:“难怪那扇子背面写着‘知天晓地’,原来你还是个江湖骗子。你要真能算准,怎会不知要被那渔户追打?”

“多说无益,准与不准,咱们走着瞧。”庄糊涂说完,一手倒背,一手摇扇,哼起小曲儿迈步先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许蝉一跺脚:“振之哥,你瞧他气不气人?”

徐振之未置可否,只是细品着那几句唱词:“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寥寥数字,却道出意境万千,庄先生着实是才华横溢。这倒提醒了我,日后再游山访水,应将所见的美景记录下来,这样才不会走马观花,还能时常回味。”

也不知庄糊涂是真的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又行出几里路后,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所宅院。

这宅院极大,依山而筑,四面高墙逾丈,难知里面几进几重。院外周遭,栽满了古柏老槐,大门口高悬着两盏红灯笼,映亮了匾额上四个斗大金字——眠月山庄。

此处很是偏僻,附近亦无人烟,这山庄孤零零坐落于此,不晓得是何人所建。

许蝉怔了怔:“行啊老糊涂,竟被你蒙着了。”

庄糊涂洋洋自得:“哪里是蒙?都说了老夫是铁口神算。”

“我才不信!”许蝉不再理他,“振之哥你瞧,这山庄建得好气派。”

徐振之点点头:“确实气派,像是那富贵人家的别院。”

庄糊涂又道:“咱们别光愣着,上去叫门啊!”

“好!”

徐振之走上前去,拉着门环轻叩了几下。

“你这般敲法,里面的人哪会听到?我来!”许蝉等得不耐烦,袖口一撸、粉拳一扬,便要朝那大门上使劲砸去。

不料与此同时,那大门竟突然一分,许蝉收拳不迭,险些挥到那探出的脑袋上。

许蝉有些尴尬,徐振之脑中却闪过一丝疑虑。诚如许蝉所言,这庄院未设门房,仅那几声轻叩,深宅之人压根就听不见。可这人出现得太过及时,好似提前在门后等着一般。但见那人望向自己,徐振之也顾不上多想,连忙揖道:“尊驾怎生称呼?”

那人四十上下,眉梢倒吊,目光阴鸷,又将徐振之与许蝉打量一阵,这才回道:“小可李进忠,是此间管家。二位有何事?”

徐振之道:“我等初至此地,寻不到人家落脚,便想在贵庄借宿一晚,还望李管家行个方便。自然,不敢白白叨扰,宿金也会如数奉上。”

李进忠两目一眯:“宿金倒是不必,出门在外谁都不易,敝庄也不缺空房,你俩进来吧。”

徐振之连声称谢后,便与许蝉跨过了门槛。

谁知二人刚入院,身后就响起了李进忠的喝问:“你又是何人?”

二人回头一瞧,却见庄糊涂被拦在了门外。原来打李进忠现身后,庄糊涂就猫腰躲在二人背后,此时没了遮挡,自然被逮了个正着。

徐振之赶紧解释:“忘记给李管家引荐了,那位庄老先生,是与我们结伴赶路的。”

李进忠仍阻在庄糊涂面前:“既然是一伴,为何方才鬼鬼祟祟不肯露面?”

“老夫怕生成不成?”庄糊涂皱眉道,“你这管家好不晓事,他俩你问也不问便放了进去,到老夫这里,却偏要刁难!”

李进忠冷笑道:“那二位一看便是良善之辈,你瞧着却不像什么好人。”

“好人还到这儿来?”庄糊涂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进忠,压低了声音道,“行了行了,别装模作样,快让老夫进去。”

李进忠不为所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是麻烦!”庄糊涂摇摇头,从怀中摸出张纸柬,“话你听不懂,这个总能看明白吧?”

李进忠见那柬上写着个“福”字,登时换上了笑脸:“原来是贵客到了,请!”

在庄糊涂被盘查时,徐振之便有心出来解围。许蝉一心想看庄糊涂的笑话,拉住了徐振之,在旁边幸灾乐祸:“这老糊涂吊我胃口,先让他出出丑再说。”

岂料话音刚落,庄糊涂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许蝉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呀,这就进来了,方才那管家不是拼命拦你吗?”

庄糊涂打个哈哈,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也。”

徐振之没作声,暗中留了心眼。刚刚庄糊涂出示了一物,那李进忠便神色顿恭、判若两人。虽未能看清那是什么,但足以说明,这庄糊涂并不简单。

疑惑一生,徐振之愈发留意起周围的一切,见那李进忠关门后,不但连上了三道门闩,还用一条粗大的铁链,在门后缠锁了数圈。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向那李进忠问道:“李管家,贵庄墙高门厚,为何还要将这大门锁得如此严实?”

那李进忠尚未接口,庄糊涂已然抢先道:“把大门堵严,不是想瓮中捉鳖,便是要关门打狗。”

李进忠干笑两下,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这是哪里话来?小可严守门户,自然是为几位的安全着想,此处毗邻荒山,夜间常有野兽出没,不把大门锁紧,恐有不测。”

许蝉朝庄糊涂瞪了一眼:“你可真是老糊涂,什么鳖呀狗的?你要当那些自己当去,别扯上我和振之哥。”

“啊呀,”庄糊涂一拍脑袋,“竟绕着弯子将自个儿骂了!糊涂糊涂,老夫当真是糊涂啦!”

在李进忠的带领下,三人绕过影壁,沿着回廊走向了庭院深处。

到了院内,方知这山庄别有洞天。除去亭台水榭、假山叠石外,还辟着几处演武场,箭垛刀靶、石锁枪架一应俱全。

又走出一段,许蝉与庄糊涂忽然停下脚步,齐齐提起鼻子一嗅,异口同声道:“好香!”

李进忠笑道:“除了三位,鄙庄还有其他贵客,前面的花厅上已设下酒宴,特为远来之人接风洗尘。”

“还有酒宴?”庄糊涂大喜,盘算着要打顿秋风,“我们也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嘿嘿,馋丫头,咱们要不要赴宴去?”

许蝉张口便道:“这还用问?走着!”

二人一拍即合,还没等徐振之劝阻,早已朝花厅的方向奔去。徐振之没奈何,只得快步随上。

再转了几道弯,那花厅已在眼前。厅上灯火通明,正中一把宽背交椅,下首两旁,并列着一排长案。交椅虚设,案边却坐满了人。

那些人或怀揣兵器,或脸带伤疤,一个个面露凶相,显然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案上摆满了酒肉佳肴,而那些人却不曾动箸,见有人入厅,皆转头斜眼,齐刷刷地望向徐振之等人。

庄糊涂环顾一周:“哟,这里的贵客可真是不少。”

“是啊,我还当进了客栈呢。”许蝉嘴里说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满桌美味。

见那些人面色不善,徐振之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便向李进忠道:“我等与贵庄客人素昧平生,不敢扰了大伙的酒兴,还请李管家先带我们去客房吧。”

李进忠摆了摆手:“这厅上的豪杰皆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亦不相识,公子不必客气了,只管入席宽坐。”

徐振之还欲再辞,许蝉和庄糊涂早已寻了处空座坐下,各自拖过面前的佳肴,胡吃海喝起来。

许蝉吃相尚佳,庄糊涂却十分不雅,他也不顾旁人,一手端着菜肴,一手抓着酒壶,叭唧大嚼两下,再对着壶嘴“滋滋”嘬上一口。

见桌上有盆切好的烤羊腿,许蝉便夹起一片,投入嘴里嚼了几下:“嗯,这肉香嫩可口,烤得委实不错。”

“是吗?”庄糊涂也伸手抓了几片,咂巴着嘴一尝,摇了摇头,“火候尚可,味道寡淡了些,还是差着点儿意思。馋丫头你且停嘴,待老夫为你稍加炮制。”

说完,庄糊涂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布包。等那布包打开,露出了一堆朱红色的粉末,许蝉捏起一撮嗅了嗅,只觉一股辛辣呛鼻:“这是什么?”

“这可是难得的好佐料,它叫作‘番椒粉’,老夫亲手磨的!”庄糊涂得意道,“这玩意儿原非中土所产,拿来撒在肉上,去腥除腻、开胃健脾,等闲人别说是尝,就连见都没见过。”

庄糊涂这话,倒没有夸大其词。这番椒确实产自异域番邦,直到前些年,才由西洋传教士从海路引入大明。然明人食辣,惯用花椒、茱萸、姜芥等物调合,对这番椒之味一时难以接纳。庄糊涂则不然,他一尝之后,便对这番椒情有独钟,不光在家里种植培育,还将其晒干研粉,出门也随身携带,以解路上的口腹之欲。

见许蝉还在犹豫,庄糊涂索性取了片羊肉,往番椒粉里一蘸:“来来来,老夫也不多说,馋丫头你一尝便知!”

许蝉将信将疑地接来,试探着投入口中。初品时,她只觉那肉辛辣无比,可须臾之后,舌尖的味蕾便似全然绽开,遍体上下都涌出一股畅快之感。

番椒的香辣,掩住了羊肉的腥膻,越嚼越对味,许蝉吃得兴起,又手不停歇地夹肉蘸料,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嘴唇辣得红肿也毫不在意。

庄糊涂见状,也赶紧挥着油手去抢:“哎,馋丫头,你倒是给老夫留点儿肉啊……”

徐振之冷眼旁观,早见群豪纷纷怒视,他恐生差池,悄声提醒二人:“小知了、庄先生,咱们作客他乡,还是收敛些为妙。”

庄糊涂大喇喇摆手道:“那李管家不是说了么,让咱们无需拘礼。振之小友,你也别愣着了,敞开肚子吃喝啊。”

一人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当场拍案而起:“兀那老儿,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庄糊涂瞥了他一眼,拖着长腔道:“小猢狲不识字吗?没瞧见大门的匾额上写着‘眠月山庄’?”

那人强压着火气:“既知是眠月山庄,为何还敢放肆?”

“吃肉喝酒也叫放肆?”庄糊涂不耐烦道,“瞧着眼馋,自己下嘴就是,谁拦着你了?”

“就是!”许蝉也冲着那人喝道,“又没吃你家酒肉,你在那儿瞎嚷嚷什么?坐下,别大呼小叫地惹人烦!”

那人怒极,抄起兵器就想发作:“好狂的黄毛丫头!来来来,咱们拿家伙说话!”

“慢着!”没等许蝉开口,李进忠已冲着那人冷笑道,“这位壮士,你方才还说在鄙庄不可放肆,怎么一转眼工夫,自己又要撒野?”

那人显然怕得罪李进忠,只得道声“不敢”,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上。

李进忠清了清嗓子:“诸位都不必拘礼,请先自用些酒菜吧。”

话音才落,又有一人抱拳道:“李管家,咱们从各地赶来,可不是为了吃酒,现今人已到齐,庄主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此语一出,余人也纷纷叫道:“是啊李管家,你快些请庄主出来,也好让咱们一睹他老人家的虎威!”

李进忠尚未答话,厅门外便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就见一名妖娆的美妇,笑吟吟地走上厅来。

这美妇面含春色,媚眼如丝,一头乌瀑绾成个高高的美人髻,露出了半裸的香肩。她身上只罩了件薄纱,那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两条雪白的粉臂垂在外面,十只纤指上皆涂抹着朱红色的蔻丹。每走出一步,那纤细的腰肢便要扭上几扭,轻盈婀娜、风姿撩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一时间,厅上鸦雀无声。那美妇俏目流眄,径直走到徐振之面前,将那白玉般的柔荑朝他肩头搭去。

徐振之一怔,赶紧撤身:“姑娘做什么?”

“不做什么。”那美妇似笑非笑,又贴了上来,“见你仪表堂堂,就想问问这是谁家的俊公子呀?”

“我家的!”许蝉身形一闪,已横在二人之间,“你靠这么近干吗?离远一些!”

“嘻嘻。”那美妇掩着嘴后退两步,打量了许蝉几眼,“哟,好标致的小丫头。”

许蝉皱眉道:“你是谁?”

“我叫客印月。”那美妇又踮起脚跟,冲着徐振之问道,“还未请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干吗要告诉你?走开走开!”许蝉说着,就要挥手去赶。

那客印月“咯咯”笑着闪开,纤腰一扭,顺势转了几圈。她莲步飘逸,纱衣翩翩,体态曼妙,柔若无骨。

见她举止轻佻,众豪客以为这客印月是过来陪酒的舞伎,其间不乏那好色的登徒子,皆被迷得心神荡漾,开始七嘴八舌地起哄:

“啧啧,这小妞儿可真是个尤物啊!”

“李管家,你们想得着实周道,只是一个太少,多叫几个才好!”

“那小娘子!别光与俏公子亲近,也到这边来坐坐,陪大爷喝上一杯酒……”

不等他们说完,李进忠已是厉声喝道:“敢在庄主面前口出不逊,你们是活腻歪了吗?”

“什么?”群豪齐齐打个激灵,“她……她……她是庄主?”

客印月抿着嘴唇,嫣然笑道:“怎么?我不像吗?”

她说这话,分明是自认身份。群豪显然没想到眠月山庄的主人竟是个女子,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尤其那几个出言无状的,早已吓得离案跪倒,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不知是庄主驾到……求庄主千万开恩,饶恕我们死罪……”

徐振之暗暗惊讶,心道这眠月山庄究竟什么来头,居然令这干江湖草莽如此忌惮。他递个眼色,急忙拉着许蝉回角落里坐定,打算静观其变。

客印月似笑非笑,望着脚下跪着的几名大汉道:“这短短几年来,眠月山庄能在江湖上闯出这偌大名头,在座的诸位,也是功不可没呀。”

伏地几人连连叩头:“那都是庄主号令有方,我们哪敢称功?”

客印月冷笑一声:“但凡不尊山庄号令的,不是被血洗,便是被灭门,你们当然是不敢了。”

这句话细语轻声,却让群豪听得心惊胆战,他们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喘。

客印月继续道:“你们一接到‘赐福帖’,便能马不停蹄地赶来,足见忠心。放心吧,只要是乖乖听话的,眠月山庄就绝不会亏待。”

群豪齐道:“能为山庄效命,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客印月走到当中的交椅前坐下,又露出些笑意,向跪着的几人道,“你们也起来吧,若能帮山庄把大事办妥,我陪你们喝上几杯,也是无妨。”

那几人如逢大赦,慌忙从地上爬起:“不敢不敢,庄主有事,只管差遣。”

客印月跷着脚,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那件事可不易办呀。”

群豪皆拍着胸脯道:“管它好办难办,庄主吩咐就是!”

“痛快!”客印月顿了顿,目光变得冰凉,“我要你们去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

群豪你瞧我、我瞧你,怔了半晌,突然纵声大笑。

“杀人算什么难事?庄主不是在说笑吧?”

“是啊庄主,咱们当刺客的,想杀人还不简单?明着不好下手,那就上些暗杀的手段!”

听到这儿,徐振之方才明白,原来这满厅的群豪,居然都是些刺客杀手。

客印月又道:“别急着夸下海口,我要杀的人,可是非同一般。”

“是什么人?”

客印月一字一顿:“当朝太子,朱常洛!”

此话一出,不光徐振之心下大骇,就连那干刺客也是震惊不已。

“要杀的人……是太子?”

客印月轻蔑地笑道:“怎么,刚才还在信誓旦旦,这就要打起退堂鼓了?”

刺客们面面相觑,直过了良久,才有一人开口道:“庄主,不是我等胆小怕事,只是这刺杀太子的干系实在太大,万一事后官府追查,别说是我等,就连山庄恐怕……恐怕也会受到牵连啊。”

“官府算得了什么?”客印月笑道,“给你们透个底儿吧,咱们眠月山庄的上头,可是通着天呢!大伙不妨想想看,为何山庄传唤的帖子上,都会标记着一个‘福’字?”

见刺客们抓耳挠腮,李进忠也提醒道:“诸位好好想想,除了当今圣上,还有什么人能与太子比肩?”

一人恍然道:“莫非……莫非是福王?”

“算你聪明,”客印月道,“当着明人,我也不说暗话。眠月山庄从始至终,便是为福王爷卖命的!”

刺客们怔了一会儿,开始交头接耳:

“难怪庄主不把官府放在眼中,原来背后有福王爷做靠山!”

“庄主真是手眼通天啊!”

客印月抬手一止,缓缓道:“福王在宫中的地位,想必大伙已有耳闻。只要太子一死,日后那皇位,必然由福王爷去坐。待福王君临天下,你们皆是有功之臣。到时候想做官的就封以高官厚禄,想享乐的便赐予金银美女,不需再做那些刀头舐血的营生了。”

李进忠也在边上道:“怎么样,诸位?自古富贵险中求,这可是桩一劳永逸的美差。”

这二人一唱一和,直叫那些刺客蠢蠢欲动。

“不错,此事虽说棘手,可当真是桩美事,只要太子一除,咱们便能平步青云了!”

“对!太子又怎样?福王爷可是日后的皇上!他娘的,为了荣华富贵,老子也豁出去了!”

见他们纷纷响应,客印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些样子。既然众位都打定了主意,那咱们便开始下一步,务必要商议出一个万全之策,替福王拔去朱常洛那颗眼中钉!”

对于刺客来讲,暗杀是看家本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起了行刺事宜。

这些人有恃无恐地议论,徐振之却如坐针毡。这行刺太子罪同谋逆,连许蝉都觉出了处境之危,倒是那庄糊涂依旧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照样抓着菜肴大塞特塞,吃得满嘴流油。

误入了龙潭虎穴,进退皆是两难。徐振之一面强使自己镇定,一面急急思索,盘算着该如何逃出这魔窟。

见庄糊涂还在吃个不停,许蝉赶紧扯了扯他,悄声道:“老糊涂,你可真是没心没肺,没听到他们在商量着要杀太子吗?”

“他们商量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两不耽误。”庄糊涂打个饱嗝,竟摸着滚圆的肚子站了起来,“啊呀,好撑、好撑!”

他冷不丁站起,不光是徐振之和许蝉愣了,就连那些刺客也皆为一怔。

客印月秀眉一蹙:“你做什么?”

“是问老夫吗?”庄糊涂挠了挠头,“你们庄上酒香菜美,老夫贪嘴吃撑了,想出去走走,顺便消消食儿。”

“消食儿?”客印月冷笑道,“我瞧你是想消遣本庄!大伙皆在商议要事,岂容你说走就走?”

“老夫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你们的忙啊。”庄糊涂苦着脸道,“老夫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别说去杀人,没让人家宰了就不错。”

客印月奇道:“你不会武功?”

庄糊涂摇头叹道:“会倒好了,老夫也想跟着这些好汉为福王效力,弄些银子来花花。”

客印月瞪一眼李进忠:“管家,这人怎么回事?”

“庄主明鉴!”李进忠慌忙道,“属下见他手持‘赐福帖’,这才放他入庄。”

“赐福帖?”庄糊涂摸出怀里那张皱巴巴的请柬,“是指这个吧?其实这东西原非老夫所有,而是一名大汉赠予老夫的。老夫在路途之中,得遇一名大汉,他见老夫饥肠辘辘,便拿出这张请柬相送,还说只要找到一个叫‘眠月山庄’的地方,就保管有酒席吃,之前老夫还不信呢,此时方知他所言不虚。”

“他倒好心!”客印月哼道,“那大汉怎生模样?”

庄糊涂上下嘴唇一碰,瞎话张口便来:“说了你们或许不信,那大汉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十根手指头像棒槌,两只耳朵似簸箕,往那儿一站,杵天杵地,身长三丈有余。”

一名刺客喝道:“贼老儿胡说八道,什么人能长成三丈高?”

庄糊涂脸不红、心不跳:“就说你们不信,那老夫立个毒誓总成了吧?听好了啊,若老夫撒谎,就让你天打五雷轰!”

那刺客怒道:“你他娘的找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庄糊涂呸了一声,转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你别光看热闹,也帮老夫回骂这糙汉几句。”

客印月望向徐振之和许蝉:“看来这二位,也是与你一路了?”

“那是自然!”庄糊涂摇头晃脑,“他二位一身正气,决计不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客印月眼睛半眯,目透杀气:“你们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既然闯进了眠月山庄,就别想轻易出去!”

庄糊涂见苗头不对,急忙躲到了许蝉身后:“做什么?你们别乱来啊!这位姑娘可是当世剑侠,有她在,你们谁也讨不了便宜去!”

“那小丫头还是剑侠?哈哈哈哈……”

刺客们哄堂大笑,客印月也乐得花枝乱颤,待到笑罢,她又左右一顾:“哪个敢上前,让那娇滴滴的‘剑侠’指点两招?”

“我会会她!”一名刺客想出风头,当即跳了出来。

客印月又道:“这三人或许是潜进来的奸细,要留着活口,以待拷问。”

“好!”那刺客解下兵刃往案上一拍,“那我便用这双肉掌,来领教那小丫头的高招。”

此人双掌之上,皆是厚厚的硬茧,造诣显然不低。其余刺客也是按剑抓刀,虎视眈眈地望着徐振之三人,虽未动上手,已然杀气腾腾。

“真被你害惨了!”许蝉踢了庄糊涂一脚,悄声道,“振之哥,我来抵挡一阵,你带着老糊涂快走!”

徐振之还没说话,庄糊涂却被感动得眼泪汪汪:“馋丫头,想不到危难关头,你居然还惦记着老夫。老夫不走,老夫要替你掠阵助威!”

许蝉气道:“你不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快走,别碍手碍脚……”

“嘀咕什么?看掌!”那刺客大喝一声,挥掌欺近。

见他来得迅猛,许蝉未及拔剑,急急把徐振之和庄糊涂推开,伸脚勾起一张凳子,朝那刺客用力踢去。

那刺客也不闪避,瞧那凳子飞来,迎面拍出一掌。只听“哗啦”一声,那凳子便四分五裂。

客印月看得饶有兴致,直拍着手称赞道:“好掌法!”

“谢庄主夸奖!”

那刺客心中得意,一掌快似一掌,竟逼得许蝉无法拔剑。

发觉许蝉的功夫远不如己,那刺客更是肆无忌惮,掌风凌厉,手影翻飞,招招狠辣,式式紧逼。

许蝉不敢跟他硬对,只得游走闪避,又勉强躲开两掌,不想踏中了地上的碎凳。她只觉脚底一滑,登时站立不稳。那刺客瞧出便宜,当即运掌直击。

若被这掌印实,许蝉必受重伤。正当这时,一个人影疾疾冲到二人之间,挺起胸膛,生生接下了那刺客的重掌。

那刺客一掌拍出,倏然急退。

许蝉看清挡掌之人后,不由得惊呼:“振之哥,你不要紧吧?”

徐振之胸前一片血迹,连咳数声:“我没事……放心!”

许蝉急道:“怎会没事?你都流血了!”

徐振之喘匀了气息,冲许蝉狡黠一笑:“那血是他的,我里面穿着隐猬甲。”

“隐猬甲?”许蝉朝那刺客望去,果然见他掌上鲜血淋漓。

原来徐振之飞身去挡前,已将甲上的铁钉拨得根根直立。那刺客刚在他胸口拍实,便觉察掌下有异,赶紧撤招收掌。饶是如此,手掌仍被那些尖锐的铁钉扎穿。

那刺客捂着掌心,恨得牙根痒痒:“臭小子,竟敢暗箭伤人!”

许蝉借机拔出秋水剑:“什么暗箭伤人?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好,那就兵刃上见高低!”刺客怒极,从案上抓起一把雁翎刀,怪叫着扑了过来。

“比兵刃你差得更远!”许蝉挥剑一斩,顿时将那雁翎刀削为两段。

“啊?”

那刺客急忙跃至案边。长案上摆满了其他人的兵器,他情急之下,也不问是谁的,顺手抓起来便使。

在秋水剑面前,寻常兵器有如枯枝朽木。“咣当”两声,地上又多了两截断刃。

那刺客涨红了脸,又接连抓起数把兵刃去挡,但随着秋水剑频频挥斩,那些兵刃无一例外都成了破剑残刀。

见自己兵刃被毁,那些刺客不免心疼,数声暴喝,人影闪动,又有几人跃至案前。

“臭丫头宝剑厉害,咱们并肩齐上,先拿下了再说!”

庄糊涂原本躲在厅柱之后,一听这话,忙从柱后探出脑袋:“仗着人多就想欺负人家小丫头,不要脸!臭不要脸!”

“少他娘废话!这又不是打擂台……”

那人话没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晕头转向地辨认了半天,才看清砸中自己的,竟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秤砣。

其余人眼尖,纷纷指着一旁的徐振之骂道:“臭小子又偷着下黑手,先宰了他!”

见刺客们朝这边围来,庄糊涂也慌了神,他原想绕过柱子藏到桌底,却不知被什么绊了,脚下一滞,身子一僵,整个人便张牙舞爪地朝地上趴去。他这一摔,袖间的番椒粉包,也正好甩向了众刺客头顶。刺客们只觉一团红雾扑面而来,当即被扬了个满头满脸。

如此一来,众刺客全遭了殃,那番椒粉辛辣无比,入眼后简直是火烧火燎。他们越是揉搓,目中便越是刺痛,不由得眼泪鼻涕齐下,喷嚏不断、惨叫不绝。

这机会如同天赐,徐振之岂能错过?他左臂一扬,袖口中射出一条绳索。

那绳索不长,两端却系着重物,“唰唰”疾旋几圈后,将一名刺客的脚腕牢牢缠住。

那人双足被缚,登时摔了个嘴啃泥。跌倒前他双手乱抓,将身边的几名刺客扯得东倒西歪。

徐振之右臂连甩,将暗藏在袖间的小秤砣尽数打出。秤砣虽小,分量十足,那些刺客纵是皮糙肉厚,也被砸得龇牙咧嘴。

趁他们大乱,许蝉乘虚而入,振腕挺剑,轻而易举地刺伤了数人。

客印月嘴角泛起一抹媚笑:“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些刺客在江湖中也是排名挂号,哪承想今日会遭遇如此羞辱?一个个恼羞成怒,出招也顾不得章法,胡乱在脸上猛擦几下,便拼命睁着红肿的双目,争先恐后地攻向二人。

徐振之解下包裹,冲许蝉使个眼色。许蝉会意,且战且退,将剩下的刺客,慢慢引向了厅中的空地。

待那些刺客一聚,徐振之便取出一只木匣抛出。许蝉早有防备,虚挥一剑,身子却急急后纵。

许蝉刚闪开,小木匣里陡然喷出一张大网。那些刺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脑地罩在网下。

这网经徐振之改过,越是挣扎,便越是缩紧。并且网眼上挂满了小鱼钩,一旦缠于其中,衣服、头发顿时被钩牢,再想乱动,也是徒增痛楚。

庄糊涂见状,从桌底爬了出来,拊掌大笑道:“一网打尽,哈哈,一网打尽哪!”

许蝉拭着细汗,朝地上的“人团”踢了一脚:“振之哥,想不到你捣鼓的这堆‘法宝’,还真派上用场了。”

徐振之才要开口,眼角却瞥见不远处有异样。原来先前那名被绊住的刺客,已挣脱了腿上的绳索,一从地上爬起,便朝许蝉身后偷袭。

“小心!”

经徐振之提醒,许蝉这才发觉有人来袭,匆匆提起秋水剑,与那刺客相斗。

“不妙不妙,竟然有漏网之鱼!”庄糊涂脸色一变,赶紧抱头跑开。

许蝉宝剑虽利,奈何让那刺客占了先机,勉强对了几招,却处处受其牵制。徐振之身上“法宝”用光,也无从相助,只能候在一旁,瞪着眼干着急。

那刺客又避开一剑,绕至许蝉身侧,反肘猛击。没等许蝉回剑来挡,那刺客骤然变招,迅速抬起掌缘,砍在了她的手腕上。

许蝉腕上吃痛,五指不由自主地分开。那刺客等的就是这刻,当即挥手疾抄,一把夺过了秋水剑。

那刺客满腔怒气,早将客印月的话抛至脑后,顾不上留活口,只想杀之而后快。

秋水剑划过一道寒光,那锋利的剑刃便向许蝉削下。眼瞅许蝉就要血溅当场,徐振之一个飞扑,以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许蝉。

那刺客知道秋水之利,掌中劲力急加,欲将这二人一并斩杀。

岂料剑刃才落到徐振之头顶,斜刺里却伸来一把乌骨大扇,“铮”的一声,堪堪挡住了秋水剑。

这扇子的主人,自然是庄糊涂。

“是你?”那刺客瞠目结舌,整条胳膊也是酸麻无比。令他惊愕的,不单是庄糊涂突然出手,还有那削铁如泥的秋水剑,居然没能斩断一把扇子。别说是斩断,貌似连个缺口也未留下。

庄糊涂擎着乌骨扇,反复查看了一气,念叨着:“还好没坏,还好没坏……若是砍坏了老夫的扇子,你得赔钱!”

那刺客抬剑一指:“好啊,瞧不出你这贼老儿深藏不露。”

“贼老儿!贼老儿!”庄糊涂怒气冲冲,抬起乌骨扇便朝那刺客乱拍,“你偷了馋丫头的剑,咱俩谁是贼?老夫拼了这把老命,也得好好教训一下你这贼喊捉贼的糙汉!”

“你找死!”

那刺客刚想挥剑,庄糊涂却在电光石火间,以扇头点中他胸前。那刺客身子一僵,再也无法动弹。

庄糊涂又朝他头顶拍了一扇,那刺客就直挺挺地仰倒在地。弯腰捡起秋水剑后,庄糊涂便跑到许蝉面前邀功:“馋丫头,老夫帮你把剑拾回来啦!”

许蝉接过剑后,又惊又喜:“老糊涂,你还会点穴?”

庄糊涂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会不会,老夫哪会什么点穴……”

“别装了!”许蝉一指地上刺客,“你若不会,他为何不能动了?”

庄糊涂回头一瞧,吓得脸色惨白:“是不动了……别是老夫失手打死了人吧?”

“你还装!”许蝉正要再说,却发觉那客印月和李进忠,蹑手蹑脚地想要溜走。

“哪里逃?”许蝉挺剑,直取二人。没出两招,便将那李进忠踹翻在地。

徐振之和庄糊涂扑上前,扯下李进忠的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待李进忠绑好,客印月也已被许蝉轻松制服。

许蝉将剑架在客印月颈间,奇道:“你这当庄主的,竟然不会武功?”

“女儿家家的,会武功干吗,有空多打扮下自己不好吗?”客印月笑笑,缓缓抬起手来,“你瞧,我这指甲美不美?”

庄糊涂大喊:“当心迷药!”

话音未落,客印月手指轻轻一弹。许蝉只觉一股浓厚的幽香扑鼻而入,登时头晕目眩、手脚瘫软。

“小知了!”徐振之接过秋水剑,一手抱稳了人事不省的许蝉,一手剑抵客印月胸前,“你把她怎么了?”

客印月媚眼一翻:“放心好了,她死不了。公子,你也不知道怜香惜玉,万一弄伤了人家怎么办呢?”

“别动!”徐振之将剑尖又是一探,“庄先生,劳你帮我搜一搜,看她身上有没有解药!”

庄糊涂连连摆手:“这怕是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啊。”

客印月笑眯眯地望着徐振之:“这老头不解风情,还是公子亲自来搜吧,我保证不会乱动。”

徐振之正在犯难,庄糊涂却突然趴在地上听了听:“不妙不妙!他们还邀了帮手!”

“帮手?”

徐振之还没回过神来,庄糊涂身子一拔,竟跃到了大梁之上。

“庄先生,你……”

“振之小友,你好自为之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夫要溜之大吉啦!”庄糊涂说完,破瓦而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须臾光景,厅外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门窗齐破,十几名大汉跃了进来。

徐振之心中一紧,以为是护院的庄丁赶来救护,可再定睛一瞧,这才大松口气。这十几名大汉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分明是锦衣卫打扮。

果不其然,待把厅上团团围定后,打头那人便亮出了锦衣卫腰牌:“奉东厂调令,特来擒拿反贼!”

地上的刺客闻言,纷纷挣扎:

“坏了!是东厂的番子!”

“奶奶的,谁走漏了风声?”

“别吵!”带头的锦衣卫厉喝一声,走到徐振之面前,“小兄弟,这些反贼在密谋什么,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徐振之道:“不错,他们意图刺杀太子!”

“杀太子?哈哈哈……”那人大笑着,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其他锦衣卫见状,一言不发,竟然手起刀落,向那网中狠命斩去。刺客们惨叫哀号、血肉横飞,转眼工夫,便被尽数杀绝。

厅上血流成河,那带头的锦衣卫眉毛都没皱一下,他抽出绣春刀,又向着李进忠走去。

徐振之急喝道:“住手!就算他们有罪,也应先加审查,岂可问都不问,随意格杀?”

带头的锦衣卫充耳不闻,只是将绣春刀挥下。

然而刀头没有斩断李进忠的脖子,却将捆在他身上的腰带削开。那锦衣卫扶起了李进忠后,又转过头,朝着徐振之冷笑。

徐振之大惊失色:“你……你们……”

趁他不备,客印月慢慢从地上爬起,手指一弹,把迷药撒向徐振之面门。“咣当”一声,秋水剑坠地。徐振之只觉天旋地转,视线也开始模糊。

客印月笑靥如花,脸上满是得意:“公子没想到吧?这些锦衣卫士,也是我们一伙的。”在她肆意的笑声中,徐振之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倒地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