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振之头昏脑涨地醒了过来。然而稍稍一动,便响起一阵“哗哗”的铁链声,他低头一瞧,才发觉身上只剩件中衣,手脚也都戴上了重重的镣铐。

待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徐振之急忙向四下打量。地上铺着湿漉漉的茅草,周围阴冷潮湿,弥漫着刺鼻的怪味,三面是厚厚的砖墙,一面竖着冰凉的铁栅栏,分明是间牢房。

回想起前事,徐振之打个激灵。他猛然爬起身,用力挥着镣铐,朝铁栏拼命撞击:“客印月,你这恶妇快些出来!”

刚撞了几下,一名狱卒由远及近。那狱卒光着膀子,满身油汗,两臂、胸口皆生着浓密的黑毛,冲着徐振之恶狠狠地喝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徐振之挂念着许蝉的安危,朝那狱卒急问道:“我娘子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那狱卒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惦记什么媳妇儿?少废话,老实待着!”

见问不出许蝉下落,徐振之又道:“那恶妇将我囚于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那狱卒牛眼一瞪:“恶妇?”

徐振之一怔:“这里不是眠月山庄?”

“什么狗屁山庄?”狱卒将头一仰,“把招子放亮些,这里是东厂大狱!”

“东厂……大狱?”徐振之心里“咯噔”一声,“我犯了何罪?你们凭什么捉我?”

那狱卒道:“你的罪名可大了去了,密谋行刺、蓄意造反!”

“荒唐!”徐振之怒道,“谋反的是眠月山庄,我一介书生,又不会武功,如何去行刺?”

“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不要紧,进了东厂,还愁没有办法让你招供?小子,劝你还是省着些力气,留着慢慢熬刑吧!”那狱卒说完,大笑着离开。

身陷囹圄,许蝉又下落不明,一时间,徐振之脑中一片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没过多久,方才那狱卒又折了回来,他一面拿钥匙打开牢门,一面朝徐振之道:“小子,有人看你来了!”

徐振之抬头一瞧,见那狱卒后面果然跟着一人。那人宦官装束,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待那人进来,狱卒便把牢门锁好径自离去。那人将食盒放下,向徐振之拱了拱手:“这里有些简陋,徐公子住得可还习惯?”

听声音有些耳熟,徐振之不免留心。只见他头尖额窄、眉眼倒吊,不是那李进忠是谁?

见是李进忠,徐振之不由得蹙额,心下稍加盘算,含讥带讽道:“想不到堂堂李管家,居然扮成了一条阉狗。”

李进忠脸色一变,继而恢复了常态:“徐公子见笑了,我本就是宦官之身。哦,我还带来些酒菜,特为徐公子压惊。”

说完,李进忠打开食盒,取出了酒壶菜肴。

徐振之暗忖,如今自己沦为阶下之囚,他们却要无故来献殷勤,定然是另有所图。可这一时片刻,徐振之也琢磨不透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索性冷眼旁观:“别耍花招,你们将我娘子关在何处?”

李进忠笑道:“言重了,徐公子,尊夫人现在别处,已安排了专人好生伺候。嘿嘿,只要徐公子答应帮个小忙,我们立马会让你夫妇团聚。”

“帮忙?”

“正是。想让徐公子出面,帮我们去做个见证。”

徐振之冷笑道:“见证什么?见证你们如何替福王卖命,妄图刺杀当朝太子吗?”

“徐公子又说笑了,并非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而是太子暗中召集了死士,意图向福王下手。”李进忠说着,将那食盒的底格翻开,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徐公子,只要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不但你与夫人安然无恙,这里的五千两银票,也会尽数奉上。”

“好阔的手笔,”对那叠银票,徐振之正眼也没瞧,“我若不答应呢?”

李进忠讪讪地收回手,面上多了几分阴沉:“徐公子若是不肯帮忙,只怕得受些委屈了。这东厂的手段,想必你也听说过,落到他们手里,哪怕是块生铁,都能榨出汁来。像什么箍脑、抽脊、剔骨、刲舌……嘿嘿,总有一种法子,能让徐公子乖乖就范。”

“你先别忙着吓唬我。”徐振之皱了皱眉,“徐某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布衣,你们担心阴谋败露,大可将我一刀杀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对我威逼利诱?”

“这个么……”李进忠稍顿,压低了声音,“实话说了吧,败露什么的,我们倒不担心。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由头!”

“由头?”

“对!暗杀也好,诬告也罢,我们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扳倒太子。福王爷的势力你已见识了,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哪个敢不听他的号令?那太子不过担着个虚名,并无什么根基,只要徐公子肯出面指证东宫,后面的事,自有我们去摆平。”

见徐振之默然不语,李进忠又劝道:“如今太子失势、福王受宠,一个孤立无援,一个如日中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徐公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徐振之叹了口气:“你容我想一想……”

李进忠见他口风松动,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徐振之面上不动声色,脑中却开始急急思索:自打离家后,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将自己生拉硬拽、步步牵引,最终莫名其妙的,被卷进福王与太子的夺嫡之争。不光是眠月山庄,就连那逃走的庄糊涂也是疑点重重。他明明身怀绝技,却偏要装疯卖傻。然而庄糊涂不像是福王党羽,否则也不会在许蝉陷入苦战时出手相救。

思来想去,徐振之心里仍是一团乱麻。再转念一想,对这些人的图谋,光猜也无用,为今之计,是要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这念头一生,徐振之又向周围偷眼观瞧。对于东厂大狱,世人谈之色变,相传那里守卫森严、遍处监仓,所羁押的囚犯数不胜数,可谓是人满为患。然此处冷冷清清,除了那狱卒和李进忠,再没见到旁人。

莫非这里不是东厂大狱,而是眠月山庄的私牢?

想到这儿,徐振之心念一动。若此处不是东厂监牢,那逃脱的机会便能多上几分。在眠月山庄,李进忠的地位仅在客印月之下,只要将他劫持,那狱卒必会投鼠忌器。

为印证自己的想法,徐振之决定冒险一搏。他不发一言,径自抓起面前菜肴,投入口中便吃。李进忠以为他想通了,赶紧端起酒壶,要替徐振之斟酒:“徐公子怕是饿了吧?来来来,也喝上一杯……”

趁他放松警惕,徐振之两臂突然疾张,用铐链猛缠了几圈,死死勒住了李进忠的脖子。徐振之虽不会武艺,可他打小攀岩爬岭,双臂间练就的力道自然不可小觑。经他这一箍,李进忠顿觉呼吸不畅,手脚也跟着乱舞乱蹬:“咳咳咳……你……你想干什么?”

徐振之臂力陡发,把李进忠整个人拉起:“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李进忠拼命扒拉着颈间铁链:“你……你不要妄想,这里可是东厂大狱!就算开了牢门,你也逃不出去!”

“老实点儿,”徐振之将铐链一紧,“一会儿我倒要瞧瞧,这里究竟是东厂,还是眠月山庄!”

那狱卒听到动静,匆匆朝这边奔来,一见之下,不由得大骇:“臭小子嫌命长吗?快放开李公公!”

徐振之喝道:“不想让他死,你就快些开门!”

那狱卒犹豫不决:“这……”

李进忠脸上憋得发紫,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且依他……且依了他……”

那狱卒再一愣神,李进忠已翻起了白眼,他无奈之下,只得掏出了钥匙。待牢门打开,徐振之又喝令狱卒在前先行,自己一面挟持着李进忠,一面小心提防,慢慢跟在后面。

狱道狭长昏暗,越往前行,徐振之便越觉压抑。这里看守虽少,但重重门户却多。在徐振之的逼迫下,那狱卒连开了六道铁门,前方总算有了些光亮照入。

那狱卒朝前看了一眼,冷笑道:“自打这天字虎牢建好后,便没有犯人能活着离开。小子,就算你跨出这道门槛,也照样是插翅难逃。”

“少废话,让开!”徐振之把心一横,拉起李进忠踏步而出。

才放眼一望,徐振之的心便凉了半截。只见外头处处都设着带刺的木栅,四面八方皆是高墙壁垒,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与那眠月山庄的布置大相径庭。

难道……这里真是东厂?

徐振之刚一愣神,附近便“呼啦”围上一群番役。他们身穿褐衫,腰悬小绦,二话不说,张弓搭箭,直直瞄准了徐振之。

徐振之手上一紧,将李进忠勒得抬起头来:“你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话音方落,番役中走出个黄脸宦官。那宦官两手揣在袖中,朝李进忠服色上打量一气:“哼,像他这种未入流的小宦,也值得拿来与我们讨价还价?左右听令,拋弓换杖,速速上前将人犯拿了!”

“是!”番役们把弓箭齐齐一扔,皆换上长棍向徐振之打来。

徐振之没办法,只得将李进忠一脚踹开,挥起铁链拼命抵挡。可他不通拳脚,又是镣铐加身,虽然奋力反抗,也难敌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

再拼斗一番,徐振之终于苦撑不住,被乱棍击倒。番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透过薄薄的纱幔,是一张精美的架子床。床上铺着绣花锦被,被子里躺着的,正是熟睡中的许蝉。

房内无甚摆设,除去床铺之外,尚有一桌一凳。凳上坐着个驼背老妪,身子虽然伛偻,面目倒是慈祥。

又过了一会儿,许蝉眼皮抬动几下,一脚踢开了被子:“哎呀,好热……”

听到动静,那老妪赶紧从桌上端起汤碗,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姑娘醒了?”

许蝉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妪道:“这里是张府,老婆子我呀,是这府里的使唤嬷嬷。”

“张府?”许蝉用力地拍拍脑袋,“我振之哥呢?”

老妪道:“姑娘是问徐公子吧?他见姑娘一直昏睡不醒,便出门去找大夫了……”

许蝉回想起前事,登时变了脸色:“不对!我们在眠月山庄中了暗算,怎会在什么张府、李府?”

说完,许蝉将被子一掀,挣扎着就要下床。

那老妪急忙拦道:“姑娘的身子还十分虚弱,千万别下地啊!”

“你让开!”许蝉扶着床,微微喘了几下,“我要去找振之哥!”

那老妪也急了:“哎哟,姑娘怎么不信呢?徐公子真的是去请大夫了。”

许蝉皱眉道:“这里真不是眠月山庄?”

老妪指天咒地道:“什么眠月山庄?连听都没听过啊!”

“那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是这样的,今日清早,我家主人一开门,发现你们倒在外头。那位徐公子好像没什么大碍,扶进来没多久便醒了。他醒来后,说你中了迷药,托老婆子守着姑娘,自己急急出去寻医问药了。你瞧,你们的东西还留在这儿呢!”

许蝉顺指望去,略感心宽。果如那老妪所言,自己的秋水剑和包裹,都好端端地放在枕边。

“我振之哥真的没事?”

“姑娘放心吧,徐公子没病没伤!”那老妪说完,将汤碗递上,“来,趁这鸡汤还热乎,赶紧喝了补补元气,徐公子回来后见姑娘大安了,保管心中欢喜。”

“好!”许蝉点点头,接过汤碗,连勺也没用,仰头便往嘴里倒。

“慢些、慢些……”

老妪话未说完,许蝉已将空碗递了过来。

许蝉打个饱嗝,忽觉一阵倦意:“婆婆,我又有些困了……”

“许是没歇过来,左右是个等,姑娘不如再眯一会儿吧。”老妪说着,扶许蝉重新躺好。

“嗯……”许蝉慢慢合上眼皮,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妪退出房后,又将房门从外头锁上。经过院内的花园时,却见那树荫之下,端端站着一人。

那人背影挺拔、负手而立。老妪掩嘴一笑,原本弓着的腰也陡然直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树下而去。

她脚步轻盈,丝毫没有龙钟老态,冲那人身后轻施个万福,嘴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主子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头也未回:“她怎么样了?”

老妪伸手在面上抹了几下,满脸的皱纹顿时无踪,露出了客印月的模样:“喝了我专诚为她调制的‘汤水’,又在呼呼大睡了。”

“没起疑心吧?”

客印月笑道:“那丫头好糊弄得很,不用三言两语,就将那汤喝得一滴不剩。”

正说着,李进忠疾步走了过来。一瞧见那人,李进忠便“扑通”跪倒,匍匐在他脚底下:“奴才李进忠,见过主子……”

见李进忠灰头土脸,脖子上还多了道紫红的血痕,客印月不由得柳眉一蹙:“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李进忠叹了口气,将东厂发生的事原本道出。

听完李进忠所述,那人冷笑一声:“还算有些血性。让东厂再上些手段,我倒想看看,那徐振之究竟能硬到几时。”

“是,奴才这便去安排!”

“先不忙。”

李进忠复又跪倒:“主子还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道:“山庄之事虽生了些变故,但好在最后未脱掌控。不管怎样,你与印月都算出了力,说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李进忠大喜,正欲磕头谢赏,那客印月已抢先道:“什么赏赐不赏赐的?只要主子日后成就了大事,别忘记人家的好就成。”

李进忠心思玲珑,听客印月如是说,便随声附和道:“印月姑娘所言极是,能替主子办事,是奴才的荣幸,哪敢讨什么赏?”

那人略加思索:“李进忠,你好像是肃宁人吧?”

李进忠一怔:“是……”

“原本姓魏?”

李进忠打个哆嗦:“主子,奴才……奴才不是有意隐瞒……”

那人抬手一止:“不必慌张,你的底细我早已查清。这样吧,待那桩事情办好,我便允你复回本姓。”

李进忠伏地叩首:“主子的大恩,容奴才先行拜谢!”

徐振之逃脱未果,又被投入了天字虎牢,浑浑噩噩地熬过几个时辰,牢壁上油灯燃尽,四下顿时变得漆黑。

过了一阵,那狱卒举着火把过来,见牢内黑乎乎的,便将灯盏撤下,换上了几根粗大的牛油蜡烛。

数支牛油蜡烛一点,照得牢里犹如白昼,在那晃眼的烛光中,那狱卒又从外头拖过一个人来。

说是个人,却全然没了人样。他遍体是血,身上皮翻肉绽,不少地方已溃烂生疮,两条腿也被打断,软塌塌地拖在地上。

那狱卒发一声狠,单手抓着那人头发提将起来,另一手在牢壁上摸了几下,扯过条铁铐套在那人腕上,将他悬空吊起。

那人的脸刚露出来,徐振之便觉后背上生出一股恶寒。只见他双眼被挖,嘴唇豁裂,满口的牙齿也统统被人敲去,顺着嘴角“嘀嘀嗒嗒”流下脓血。

吊好了那人,狱卒扬手朝他面上掴了一巴掌:“喂,没死吧?”

那人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能招的……我已全招了……其他事……真的不知道了……”

“奶奶的,吓老子一跳!”狱卒又扇了一耳光,“能喘气就成,其余废话少说!”

徐振之身遭桎梏,可眼里仍容不得沙子,不禁向那狱卒怒道:“你这厮好生可恶!那人已奄奄一息,你还折磨他做甚?”

“折磨?”那狱卒冷笑着,再朝那人腹上猛踹一脚,“嘿嘿,这叫什么折磨?小子,你太小瞧咱们东厂了!”

徐振之直气得浑身发颤:“我真想扒开你的心,瞧瞧它还是不是肉长的!”

“老子是铁石心肠,可你小子却不是铜皮铁骨。等着吧,一会儿有你受的!”扔下这话,那狱卒便走出牢房翘首以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徐振之扶着墙壁站起,有心过去查看,奈何脚镣已被锁在了铁栅栏上,只得向那人轻声低唤:“兄台,兄台!”

可任凭徐振之如何唤他,那人始终耷拉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道:“杀了我吧……我想死……让我死吧……”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狱道内靴声跫然,那凶神恶煞般的狱卒闻之,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急张拘诸地跪地相迎。

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一名老太监缓步走来,身旁哈腰搀扶的,正是那李进忠。

那老太监身着黑袍,双鬓各垂下一缕银发,持一方白丝帕捂着口鼻,掩盖了大半个面容。

不等那老太监走到牢门前,李进忠便不知从哪儿搬出张椅子。老太监弯腰坐下,又开始连声咳嗽。

李进忠在老太监后背上轻捋两下,见那狱卒还傻愣着,便向他喝道:“没个眼力见儿,还不去沏杯茶来?”

“是、是……”狱卒赶紧张罗,转瞬间便呈来茶水。

待一杯热茶饮下,老太监多少有了些精神,他眯起眼睛,隔着铁栅栏向徐振之打量起来。

见他朝这边望来,徐振之也冷眼以对。然四下火烛刺目,那老太监又隐在暗处,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

李进忠清了清嗓子:“徐公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振之正色道:“死了那条心吧!徐某堂堂正正,绝不与鼠辈沆瀣一气。”

“劝徐公子还是识相些,”李进忠朝身旁一指,“你可知这位公公是何人?”

徐振之嗤之以鼻:“跟你一样,无非是条老阉狗罢了。”

“你放肆!”李进忠尖声厉喝,“这位可是司礼监掌印、堂堂东厂的督主!”

这督主又称厂公,辅帝监政、手握生杀,一道督令下去,别说寻常百姓,哪怕文武重臣,都可不经法司批报,随意拘审缉拿。况且此人还身兼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天子决策之权,就连内阁的议事票拟,也要送呈他手,经其批红签押后方能通过,端的是势焰熏天。

见这号人物都参与进来,徐振之心头一震,面色却强撑着未改:“原来是阉党的头子,哼,我瞧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该不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吧?”

“大胆!”

李进忠还欲呵斥,那督主却摆了摆手,沙哑着嗓音问道:“徐公子,咳咳……你当真不肯为福王效力?”

徐振之不卑不亢道:“福王的手下,既有那武艺高强的死士,又有你们这些心肠狠毒的阉党,足以搅弄风云、只手遮天了。何必要煞费心思,拉拢徐某区区一介书生?”

那督主反问道:“念书人十年寒窗求功名,不就图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吗?徐公子,你眼下就有一条捷径,只要效忠福王,即可飞黄腾达。”

“少自以为是,”徐振之不屑道,“在徐某眼中,那功名虚利有如粪土。我读书明理,一为天地立心、二为生民立命、三为往圣继绝学、四为万世开太平。”

“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那督主大笑几声,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在我执掌东厂的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像徐公子这般嘴硬之人。他们刚进来时,各个都是义正词严,然而不需数日,就会变成那摇尾乞怜的软骨头了。”

徐振之正值血气方刚,受他这一激,当即愤然喝道:“大不了一死,何足惧哉?”

“死倒不足惧,怕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那督主说完,朝李进忠递个眼色。

李进忠会意,向那狱卒道:“拿出你的本事,让咱们的徐公子开开眼。”

“是,小的这便准备!”

那狱卒转去时,冲着徐振之神秘一笑,分明是不怀好意。可徐振之此刻,也无暇去揣测他们的用心,干脆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没过多久,那狱卒就搬来张木案,安在了牢房之中。那木案有一人长短,瞧上去十分厚实,四角各装着铁环,不知是什么刑具。

李进忠见状,心下猜到了几分:“瞧这阵势,莫非是要‘梳洗’?”

“正是。”狱卒一指吊着那人,“这人犯腌臜,浑身上下一股子恶臭,替他‘梳洗’一番省得让臭气熏着督主。”

李进忠叫了声“好”,目中闪出一丝兴奋。徐振之虽猜不出“梳洗”是何意,但也知道,那定然是种酷刑。

狱卒又忙活一阵,拎来一桶沸水,桶把上扣着只大葫芦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刷。将一应之物放下后,那狱卒抻了抻膀子,来到了人犯面前。

那人犯似乎察觉出了危险,身子拼命扭动,挣得铁链乱响:“不……不要……”

狱卒骂了一声,扬起如钵大拳,照着人犯的胸口猛击下去。

受这一捶,那人犯登时气短,脖子梗了两下,慢慢垂下了头。

见他昏了,那狱卒便动手撕他衣裳。那血衣早已碎烂成缕,一扯一大片,没撕几下,就全被剥光。

对于这种勾当,那狱卒显然是轻车熟路。他将那赤条条的人犯从墙上放下,抓起手脚一抛,甩在了那张木案上。又一掀,人犯的脊背便朝了上。狱卒擦了擦额头油汗,将人犯的四肢手足穿入案角铁环中,再用几条坚韧的牛筋索,牢牢绑缚结实。

见狱卒准备停当,李进忠又向徐振之道:“徐公子,接下来的场面等闲难见,你可得瞪大了眼睛,好生瞧着!”

徐振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李进忠,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时间,牢中似弥漫起一股肃杀。李进忠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冲狱卒挥了挥手:“动手吧!”

那狱卒就等这句,二话不说,当即从木桶中舀起半瓢沸水,沿人犯的脊梁骨缓缓浇下。

被这滚烫的沸水一浇,那人犯陡然疼醒,他后背上的皮肉“嗤嗤”作响,顿时鼓起了一片血燎泡。

没等那腾腾的热气散去,那狱卒又操起铁刷,在他糜烂的背上使劲一刮。

那铁刷上皆是尖锐的细钉,稍稍一划,就能扯下一团焦皮烂肉。殷红的鲜血汩汩冒个不停,那人犯的哀号声,也是长呼不绝。

惨象触目惊心,徐振之只觉透体冰凉,如坠噩梦:“畜生……你们真是些畜生!”

那狱卒理都未理,再刷了几下,见血流得太多,又舀起一瓢沸水,去冲洗那人犯的后背。

“啊!”

那人犯狂呼惨叫,只求早些解脱。想要咬舌头,口中却无牙齿,只得拼命地用脑袋去撞木案。然那案头上蒙着几层厚厚的牛皮,任他如何磕撞,也都无济于事。

“想自尽?哪有那么容易!”狱卒正要再刷,突然一股臊臭扑鼻,低头一瞧,才知那人犯已疼得失禁,屎尿俱出。

那狱卒连声咒骂,索性将瓢一扔,拎起那桶沸水,全然倒在人犯身上。趁沸水冲去了污秽,狱卒用两手握住铁刷,又开始狠命刮擦。铁刷过处,筋皮连黏,糊然一片。那狱卒眼中泛着邪光,口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先从肩背,再至腰臀,最后到腿脚,直刷得浆血迸溅、碎肉纷飞。

起初,那人犯还能乱扭悲号,等那森森的白骨露出后,惨叫声便渐渐弱了下去。狱卒手不停歇,将铁刷在骨头上疾疾刷过,磨出一阵阵刺耳的动静。

待双腿被剔成两根细长的骨棒,那人犯抽搐了几下,随即气绝。短短一炷香工夫,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刷成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

血腥冲脑、遍眼狼藉,徐振之胸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惨绝人寰的暴行。

望着脸色惨白的徐振之,李进忠心下有几分得意:“怎么样徐公子,现在肯答应了吗?”

徐振之目光怔怔,脑中空白,嘴角颤了颤,挤出了一声“阉狗”。

李进忠转脸一瞧,见督主将头微微一点,便冲那狱卒道:“既然徐公子不吃敬酒,那就让他尝尝罚酒的滋味吧,上刑!”

“好嘞!”那狱卒答应着,拧住徐振之的胳膊,将他吊在了牢壁之上。

吊好了徐振之,那狱卒又抱来一堆刑具。那堆刑具五花八门,除了尖刀、皮鞭、烙铁外,其他的寻常人连名字都叫不出。

那狱卒指着木案上的骨架,向徐振之道:“小子,别以为这是杀鸡儆猴,他之前所受的几道大刑,也会让你从头至尾尝个遍!嘿嘿,念你初来乍到,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说完,那狱卒从刑具中翻了翻,拣出一根皮鞭,凌空甩了几下,发出“啪啪”的脆响。这鞭子里混编着细铁丝,又提前蘸过盐水,一鞭下去,哪怕是头大牯牛,也照样会皮开肉绽。

那督主咳嗽了数下:“徐公子,你现在后悔……咳咳……还来得及!”

酷刑当前,能有几人无惧?可徐振之心里清楚,这伙人卑鄙狠毒,就算自己真的答应去诬陷太子,事后也必会遭他们灭口。横竖是死,何苦要违背良心,玷污了一世清白?

徐振之自幼饱读诗书,一想到“清白”二字,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句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语出自英宗朝的于谦于忠肃之口,字里行间,满是忠烈节气,端的是大义凛然。

想到这儿,徐振之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也编诗纂句,来效仿一下先贤。哪怕来不及编出那种流芳千古的佳句,好歹也凑得几声响亮的口号来壮壮胆。

狱卒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见徐振之皱着眉头缄口不语,渐觉有些不耐烦:“督主,这小子挺倔,不吃些苦头,他定是不知咱们的厉害!”

督主又等了一会儿,摇头道:“徐公子非要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我心狠了……动手!”

“是!”那狱卒胳膊一扬,那长鞭便呼啸着朝徐振之抽去。

鞭头挟着劲风,离着尚远,就已刮得面皮生疼。再听“啪”的一声,徐振之胸前登时多了一道血痕。他先是感觉胸口一麻,紧接着剧痛钻心,有如烈火灼烤。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传遍了周身,徐振之猛打几个哆嗦。若不是极力地咬住牙关,险些喊出声来。

“看来得再使些力气!”那狱卒将皮鞭连甩,照着徐振之劈头盖脸地猛抽,“小子,受不了你就喊!别硬撑着装好汉!”

每受一鞭,徐振之身子便剧烈一弓。豆大的冷汗,不停地从额头滴落,转眼就溻透了前襟。再几鞭下去,徐振之只觉脑袋都痛麻了,好不容易编出的几个词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索性借了文天祥的名篇来壮声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贼厮鸟!你没吃饭吗?哎呦……一点儿也不疼!”

见他还梗着脖子嘴硬,那狱卒大为光火,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抡圆了鞭子狠命招呼:“叫你照汗青!老子叫你照汗青!”

又抽了一阵,那狱卒也累得满头大汗,停下手来想歇口气,却发觉徐振之垂着脑袋,已然一动不动。

那狱卒上前一瞧,回头道:“督主,这小子忒不禁打,才这几下就晕了刑。”

督主皱了皱眉:“弄醒他!”

“好!”狱卒抹了把脸,又到外头去提凉水。

这一晚进进出出,那狱卒为图省事,也就没锁牢门。待凉水提来,便全然泼向了徐振之。

被凉水一激,徐振之陡然醒转。此时他身上鞭痕遍布,衣衫也被鲜血染红,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仅受这通鞭笞,就令自己死去活来,后面那些可怕的酷刑,徐振之简直不敢想象。倘使大刑轮番加身,哪怕再苦撑硬挨,也决计难熬过去,最终难免落个枉死狱中的凄惨下场。

见他依然不语,李进忠道:“看来徐公子还没服软,那就接着打!”

那狱卒正欲挥鞭,徐振之突然挣了两下,嘴唇也一张一翕。

“且慢!”督主止住狱卒,“他在说什么?”

狱卒贴耳过去听了听,咧嘴笑道:“回督主,这小子被打怕了,说他愿降。”

“哦?”督主从椅子上站起,与李进忠互视了一眼,神色中竟有一些惋惜,“他真这么说?”

“没错!”徐振之缓过劲来,大口喘息着,“我愿意效忠福王,别打了……别再打了……”

那督主轻叹一声:“唉,徐公子之前若不嘴犟,何需受这皮肉之苦……”

“这哪是皮肉之苦?分明是切肤之痛!”徐振之歇斯底里地叫道,“放我下来!我受不了了,我答应去指证太子!快些放我下来啊!”

见督主挥手示意,那狱卒便把镣铐松开,将徐振之从牢壁上放了下来。

徐振之两腿一软,顺着墙壁瘫在地上,蜷缩着身子,颤抖个不停。

李进忠冷哼道:“还以为你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

“就是,”那狱卒也笑道,“我当起码得用到烙刑,不想几鞭下去,这小子便服了软。呸,还什么照汗青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孬样吧!”

这二人冷嘲热讽,徐振之只当没听见。他偷偷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虽痛如刀割,可万幸没伤着筋骨。

又缓了半晌,徐振之总算喘匀了气,趁那狱卒不备,竟忽然暴起,从刑具中抢过一把尖刀,箭步冲出了牢外。

待狱卒回过神来,徐振之已将牢门从外锁死。他急急向腰上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挂着的钥匙,也不知何时到了徐振之手上。

徐振之使劲一抛,那钥匙便落到了狱道深处。他向牢内的狱卒望了一眼,又提起尖刀,强忍剧痛,慢慢朝督主和李进忠走去。

李进忠大惊失色:“你……你不想活了?”

“少废话!”徐振之喝道,“你们这大刑一道挨着一道,我还活得了吗?不过就算是死,我也要先杀了你们,省得你和这老阉狗继续祸害忠良。”

那督主不怒反笑:“原来徐公子藏了后手,倒是我走了眼,哈哈哈……”

“别啰嗦,拿命来!”徐振之抬脚踹开李进忠,直扑那病怏怏的督主,想将他一刀捅毙。

岂料见尖刀戳来,那老迈的督主突然一点足尖,整个人竟“唰”地飞起,避到了一丈之外。

徐振之一怔:“你居然会功夫?”

那督主点了点头:“不过许久未动拳脚,有些生疏了……咳咳……”

徐振之抱了必死的决心,也不再多想,紧握着尖刀刺去,只求与那督主拼个鱼死网破。那督主也不回击,只是左闪右避,使得徐振之刀刀刺空。

趁这空当,李进忠悄悄拾回了钥匙,将狱卒从牢里放出。这二人各操了家伙,双双堵在了徐振之身后。

徐振之还在死拼,那督主却骤然欺近,闪电般挥出一掌,在他胸前拍落。

督主这一掌,并未使上真力,可仍将徐振之击飞出去。徐振之挣扎了半天,这才踉踉跄跄地爬起。

徐振之擦去嘴角血迹,暗忖道:这督主功夫很高,自己毫无胜算,若再被捉住,势必会酷刑加身、生不如死,倒不如自戕来得痛快。

牢内那副血骨架就在眼前,那惨厉的哀号也犹在耳边。见那督主渐渐逼来,徐振之再无他虑,将心一横,掉转刀尖刺向了自己心窝:“只恨杀不得你这只老阉狗,我徐振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等那锋利的刀尖刺下,那督主疾疾出手,抬掌将那尖刀格开:“好!确实是条硬汉子,我陈矩果然没有看错人!”

徐振之吃了一惊,怒视道:“老阉狗!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李进忠笑着走上前:“徐公子不可无礼。之前的种种,都是督主对你的试练。”

“试……试练?”

“不错。”陈矩道,“徐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们都是太子的人。”

“这倒好笑了。”徐振之指着李进忠道,“在那眠月山庄,太子的人马,居然还要去行刺自己的主子!”

“那眠月山庄……咳咳……咳咳咳……”说到这里,陈矩忽然咳个不停,好容易平复下来,那捂嘴的帕子上,却多了一摊鲜血。

“督主!”李进忠大惊,赶紧将陈矩扶回椅上,“您老人家不要紧吧?”

“不碍……许是方才动手,耗损了力气……歇会儿就行了。”陈矩有气无力道,“进忠,眠月山庄的事,就由你来说与徐公子听吧。”

“是。”李进忠使个眼色,那狱卒便知趣地退下。见徐振之还攥着尖刀,李进忠又道:“如今敌友已辨,徐公子何不将刀子放下?”

徐振之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尚未弄清,休言什么敌友!”

李进忠道:“徐公子请想一想,若我们真要下狠手,你还能在这儿站着?那是因为督主提前吩咐过狱卒,让他用刑时务必避开头脸要害,绝不能伤你筋骨。”

徐振之不为所动:“废话少说!那个眠月山庄究竟怎么回事?还有,客印月到底是何人?”

李进忠笑道:“印月姑娘与我,自然都是太子爷的属下,而那眠月山庄的人,却俱为福王暗中豢养的爪牙。”

徐振之愈发不解:“眠月山庄的庄主,不正是客印月吗?”

李进忠摆手道:“印月姑娘那‘庄主’,不过是冒名顶替罢了。前阵子,我们得到耳报,说福王一党要对太子不利。在督主的帮助下,我们截获了他们的一条暗线,再顺藤摸瓜,就查到了这个眠月山庄。”

见徐振之不接话,李进忠继续道:“这眠月山庄,行事极为谨慎,平素只在暗地里指挥,有事则以传帖下达,绝不与各处的杀手刺客碰面。待我们将眠月山庄清剿后,发觉那真正的庄主已把‘赐福帖’散下,于是督主便将计就计,命我和印月姑娘守株待兔,只等那些刺客自投罗网。”

徐振之道:“难怪锦衣卫方一现身,便立即将那些刺客格杀,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不错。”李进忠笑道,“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可印月姑娘却很厉害。她不但会易容乔声,而且擅使迷药。我们的原计划是要趁其不备,将那些刺客迷翻拿下,没想到被徐公子一行搅了局。嘿嘿,幸亏我们提前埋伏下锦衣卫,这才没在阴沟里翻了船啊。”

听至此处,徐振之仍是将信将疑,追问道:“我夫妇乃局外之人,你们设计擒拿刺客,为何还要将毫不知情的我们放进庄去?”

李进忠打个哈哈:“不放你们入庄,又怎能见识到贤伉俪智擒群雄的场面?徐公子,眠月山庄的事情都已讲明,你该答应加入太子麾下了吧?”

徐振之一口回绝:“恕难从命。”

李进忠一愣:“怎么,徐公子不肯答应,难道是我们对你拷打之故?”

陈矩也以为他心存芥蒂,赶忙道:“咳咳……之前的事,还望徐公子见谅,太子关乎社稷,在没摸清徐公子底细前,我们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我受些苦楚倒没什么,”徐振之向牢中的残骸一指,“可你们为了演这出戏,竟将无辜之人活活折磨致死。如此的滥杀、如此的残暴,又与那阴毒的福王有何分别?”

陈矩长息一声:“徐公子误会了,那可不是什么无辜之人,他正是那眠月山庄的庄主!”

徐振之有些出乎意料:“他才是真正的庄主?”

“没错。”陈矩点头道,“此人是福王一党的心腹,这些年来操纵着眠月山庄,大肆杀伐异己,手上染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以他犯下的滔天重罪,即便不受那梳洗之刑,也会被活剐凌迟,同样是不得好死。对付恶人就不能心怀仁慈,若对他们手软,势必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咳咳……徐公子,我这番话不算是强词夺理吧?”

徐振之望了望残骸,那血肉模糊的惨象,仍令他心有余悸:“如此说来,这人倒是恶有恶报了……然就算他死有余辜,徐某也不愿与你们为伍。徐某之所以远路来京,只为查明先父死因,不想拉帮结伙,更不想被牵着鼻子,无端卷入庙堂之争。二位,徐某一介布衣,对你们所谋的要事爱莫能助,若没其他事,就请放行吧!”

李进忠急道:“徐公子,你不能走啊!”

“不能走?”徐振之料到他们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索性绕过李进忠,直逼陈矩,据理力争,“请问陈公公,徐某可是有罪?”

陈矩摇了摇头:“无罪。”

徐振之又道:“既然无罪,为何还将徐某囚禁于此?难道在陈公公眼中,但凡不肯替你们效力的,便成了大奸大恶之徒?”

“言重了,”陈矩摆手道,“倘若徐公子执意不肯相助,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好,”徐振之就等他这句,直接一拱手,“徐某这便告辞。”

“徐公子……”

李进忠再想去阻,却被徐振之奋力推开。

陈矩又咳嗽了几下,喟然长叹:“唉……可惜了。可惜了豫庵兄的一片苦心哪!”

听得“豫庵”二字,徐振之脑中似有道霹雳炸开,一双腿再也无法迈出半步。这“豫庵”乃父亲的别号,徐振之焉能不知?他怔了半晌,急急回过头来:“陈公公,你认得先父?”

陈矩道:“岂止是认得?我与令尊,可谓生死之交。”

徐振之将信将疑:“既然是生死之交,为何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你?”

陈矩怅然道:“令尊所谋事大,有些话隐而不说,自然是不想让家人牵扯进去。三年前,若不是他舍命相护,我陈矩早已横尸在南京郊外的乱葬岗了。”

“三年前?”徐振之心头一颤,“陈公公,莫非你知道先父死因?”

陈矩点头道:“当然,那晚我也在场。我起初也摸不透那些恶徒的来路,后来经过明察暗访,才查到害死豫庵兄的,是一伙虚无僧兵。”

“虚无僧兵?”

“对,虚无僧兵来自东瀛,名义上是僧侣,实则是些好勇斗狠的亡命徒。他们头戴天盖,擅吹尺八,打着行脚诸方的旗号,背地却受人雇佣,做些暗杀行刺的勾当。那夜虚无僧兵之所以会追杀我们,八成是受了福王一党的指派……”提及往事,陈矩不免唏嘘,长叹一声,缓缓道出了前尘。

听完陈矩所述,徐振之怔了半晌:“我爹居然身负绝世武功?我竟半点儿也不知晓……陈公公,之后又如何?”

“后来我与王恭妃逃到安全处,向地方官亮明身份,命他们派兵重回乱葬岗。令尊英雄一世,我岂能让他暴尸荒野?待令尊的尸首殓好,兵士们便把灵柩送归府上,怕你们追根问底会惹上麻烦,故而谎称他是遇盗身亡。”

直到这时,困惑徐振之数年的谜团方才解开:“难怪我们报官查凶时,官府总是百般推诿、闪烁其词。”

陈矩又道:“为了太子,令尊已搭上一条性命,我们原不想让徐家再蹚这浑水,可这三年来,那《鬼母揭钵图》的玄机没能参出,福王一党又变本加厉,若非我在暗中拼力地操持,太子恐怕已为奸人所害……咳咳……正所谓祸不单行,不久前我忽染恶疾,自觉时日无多,无奈之下,这才派人到江阴送去字条……咳咳咳……”

“原来引我入京的,也是你们的人。”

“是啊,我们拿下了眠月山庄,又在运河上安排了官兵封航,这才使得徐公子弃舟登岸、借宿山庄。我原打算把你与那些刺客一并迷翻,再通过威逼利诱,来试探下徐公子,没想到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

徐振之先前饱受鞭刑,不免有些恍惚。然他再从头至尾地琢磨一遍,顿觉出不对劲:“陈公公,徐某一无权势,二没武功,你们为何还要找我相助?”

“唉,之所以找上徐公子,是因令尊临终时,曾留下遗言,说你眉宇间带着烟霞之气,可以承他衣钵……”说到这里,陈矩又骤咳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竟吐出一口鲜血。

李进忠急急从怀里摸出一颗丸药,递与陈矩和水吞服。缓了半天,陈矩面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见陈矩年迈病重,徐振之心生恻隐:“陈公公病得如此厉害,应好好静养,再访名医诊治才是。”

陈矩摆了摆手,苦笑道:“医不好了……咳咳……我要赶在死前,多帮扶太子一把,若被那福王得势,我大明的社稷危矣,咳咳咳……”

李进忠劝道:“督主,这狱中阴气太盛,再待下去,恐会加重您老的病情,况且徐公子也带着伤,咱们不如移步香山小筑吧?”

陈矩点了点头:“极是,外头备着马车,车中有上好的金疮药,徐公子,其他的话,咱们路上谈吧。”

徐振之忽然记起一事:“对了,我娘子她……”

“放心吧,徐公子,”李进忠笑道,“之前我是编了不少瞎话,可尊夫人的事却句句是真。眼下她正在香山小筑歇养,咱们到了地方,你就能见到她了。”

陈矩慢慢站起身来:“徐公子,请吧。”

“请!”

走出天字虎牢后,外头已是星斗满天。三人没惊动旁人,从角门悄悄离开了东厂。

待陈矩和徐振之进了车厢,李进忠也跳上车头,甩开马鞭,驾车向那香山小筑驶去。

马蹄嗒嗒,车声辘辘。徐振之抹好了金疮药,又接过陈矩递来的新衣换上。

望着一脸英气的徐振之,陈矩不禁道:“从徐公子的眉眼中,依稀能见到令尊当年的样子……”

徐振之问道:“陈公公,你与先父是如何相识的?”

陈矩轻叹一声,缓缓道:“我跟令尊第一次碰面,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万历十一年,代藩的奉国将军朱廷堂因贪污致罪,我奉了圣旨,要将他押送到中都凤阳。没想到半路上,朱廷堂的党羽赶来劫囚车,幸而让随行的铁甲军杀散。朱廷堂虽未被劫走,可那些党羽却逃了不少,我怕他们阴魂不散,便命几名铁甲军继续缉拿,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然那几名铁甲军久查不获,怕我怪罪,竟动了邪心,从附近的村里抓来些乡民严刑拷打,逼他们招认是逃走的党羽……那一幕,正巧被游历到村中的令尊撞见。一问之下,令尊勃然大怒,当即将铁甲军尽数打倒,救出了无辜乡民。”

听到此处,徐振之不禁神驰:“爹爹锄强扶弱,真乃丈夫行径!”

“是啊。”陈矩接着道,“可在当时,我还不知是手下人诬良为匪,接到铁甲军遇袭的消息,便带着护卫匆匆赶至。那会儿,我以为令尊是贼首,令尊以为我是恶宦,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没出几招,便将我擒住喝问。待弄清了原委,我当着令尊的面,把那几个作奸犯科的铁甲军砍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陈矩生平最重英雄,拉着令尊就想结交,令尊见我还算直爽,便欣然应允。我二人一见如故,就在那小村中大醉了三天,推心置腹、针砭时弊,聊得好不投机。临别时,令尊向我表露身份,说他是‘地师’一脉,日后若有难事,尽可找他帮忙……”

徐振之奇道:“地师一脉?”

陈矩闻言一怔:“怎么,徐公子不知?”

徐振之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困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陈公公,那地师究竟是什么?”

陈矩苦笑一声:“令尊未曾详说,我所知也甚少。他只说那‘地师’源自洪武朝,有太祖钦赐的神兵、衣冠,代代相传,暗卫我大明江山。”

徐振之长叹:“可惜先父已逝,‘地师’一事,只能慢慢探寻了。陈公公,你接着说吧。”

陈矩点点头,又道:“我将那朱廷堂押至凤阳后,歇息了几日便欲回京复旨。然就在启程的前夜,竟有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人丢在我下榻的院中。经过查问,那些汉子正是先前逃走的党羽。”

“难道是先父所为?”

“正是。我将那几人转交给凤阳府,就动身返京。回程路上,我牢记着令尊那些忧国忧民的话,因去时治下不严,累得乡民受苦,回时我更加小心翼翼,命队伍撤去仪仗,沿途不扰官不害民,只在驿站中歇脚止宿。这原是分内之事,可百姓们却感恩戴德,硬送了个‘佛爷’的称号给我。”

徐振之由衷赞道:“在下见识过不少权贵出行,要么是大张排场,要么是勒索地方,无一不是作威作福、鱼肉乡里。陈公公身居高位,却能廉洁爱民,那‘佛爷’二字,实在是当之无愧。”

陈矩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我执掌东厂近十年,虽然极力约束厂卫,可难免因圣上的旨意,办过一些无可奈何的案子。唉,‘佛爷’二字,我是愧不敢当,只求死后不堕地狱吧。”

李进忠一直在埋头赶车,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督主是菩萨心肠,若您老这样的都下了地狱,我们岂不是永世不得超生?我曾听人议论,也就是您老在的这几年,那东厂大狱才空出了不少,原来哪间牢房里不塞满了人?”

陈矩笑意一敛:“不兴冤狱,乃为人臣者本分。纵观历朝历代,哪个祸乱朝纲的恶宦能得善终?圣人云,见贤则思齐,见不贤要自省。咱们做内侍的,更得遵祖宗法度、循圣贤道理,莫学那些大奸大恶,留下千古骂名。”

李进忠不以为然,随口应道:“督主的教谕,进忠谨记在心了。”

陈矩点了点头:“夜黑路远,留神驾车吧……”

“是!”李进忠一抖缰绳,“驾!”

车厢内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了陈矩的咳嗽声。

徐振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问道:“陈公公,眠月山庄的恶人已经伏法,福王谋逆的事也已板上钉钉,你们为何不直言上奏,去昭示福王的罪行?”

陈矩摇头叹道:“没用的,有万岁爷护着,谁都奈何不了他。”

徐振之不解道:“可他要杀的人是太子,太子不同样是皇上的骨肉吗?”

陈矩道:“唉,同是骨肉不假,可在万岁爷的眼中,他们却有天壤之别。徐公子不在宫禁中,又岂知太子处境之难。”

徐振之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陈矩长息一声,道出了因果。

原来,太子的生母王恭妃出身低微,她本是太后慈宁宫中的一名婢女。万历年轻时,偶然去慈宁宫请安,一时兴起,私幸了王氏。王氏有了身孕,日渐显怀,自然被太后瞧出了端倪。太后问清缘由后,便唤来万历,欲立王氏为妃。岂料万历嫌王氏卑贱,竟对此事矢口否认。

然宫中规矩甚严,皇帝每次临幸,都会有太监记录在《内起居注》中。太后命人取来《内起居注》翻验,发现上面白纸黑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事实摆在面前,万历这才勉强承认,极不情愿地册封王氏为“恭妃”。

后来,王恭妃不负众望,产下了皇长子朱常洛。这本是桩大喜事,可万历却总瞧不起宫女出身的王恭妃,不但对王恭妃百般冷遇,还戏称朱常洛为“都人之子”。

恭妃母子不受待见,可宠妃郑氏却深得万历喜爱。没过多久,郑氏生下了二皇子朱常溆。岂料好景不长,二皇子未足月便得病夭折。郑氏怕被朱常洛抢了先,就向万历屡进谗言,说二皇子是受了王恭妃的诅咒,才会早殇。

这种捕风捉影的诬陷,当然无法坐实,可万历对恭妃母子的忌恨却是越来越大。再后来,郑氏诞下了三子朱常洵,万历龙颜大悦,当即进封郑氏为皇贵妃,并与她去大高玄殿祷神盟誓,相约要立朱常洵为太子。

二人约誓之后,万历又写下御笔绢书,封缄在一只玉匣内,交与郑贵妃保管。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当年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正宫皇后无所出,那身为长子的朱常洛,理所应当要被立为太子。然而万历为了自己的私心,以皇长子年幼为借口,迟迟不提册立皇储之事。

万历心里也明白,废长立幼有违祖宗法制,想硬扶三子上位,定会惹来群臣非议。他之所以一拖再拖,是盘算着皇后多病且无子嗣,若能熬得她身故,再趁机加封郑贵妃为后,那样一来,朱常洵就成了嫡出,便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太子。

谁知几年过去,皇后不但健在,并对朱常洛爱护有加。时日一久,万历与郑贵妃的心思昭然若揭,一些正直的大臣纷纷上书,奏请早日册立朱常洛为太子,万历自然不允,一面另觅借口,一面打压群臣,终于演变成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

说到此处,陈矩又叹了一声:“群臣的死谏、太后的施压,虽让万岁爷焦头烂额,但却于事无补,否则那立储之事,也不会拖了十几年。”

徐振之问道:“那是因为什么,才使得皇上最终做出了让步?”

陈矩一字一顿道:“能平息那场风波,多半仰仗了令尊!”

徐振之怔道:“我爹?”

“不错!”陈矩点头道,“太子能有今天,令尊功不可没。那时,我见国本之争迟迟不能收场,便致信令尊,想让他帮着拿个主意。令尊弄清来龙去脉后,就与我商议出一个计策来。”

徐振之追问道:“是何计策?”

陈矩反问道:“我刚才提过一只玉匣,徐公子还记得吧?”

“记得!”徐振之点头道,“陈公公说,皇上与郑贵妃私下盟誓,亲写了绢书封入玉匣,作为将来立朱常洵为太子的凭证。”

陈矩继续道:“我们的计策,就是要从那玉匣入手。我用计千方,查到那玉匣被郑氏藏于寝宫的高梁上。于是,令尊仗着高强的轻功,孤身潜入大内,找到了那只玉匣。那玉匣虽上了锁,但也难不倒令尊,他以细铁丝捅开锁眼后,便在绢书中的‘洵’字上,涂抹了蜜糖。”

“蜜糖?”

“对,蜜糖抹好后,令尊又把几只‘衣鱼虫’置于其中,重新锁上玉匣,放还于大梁之上。那衣鱼虫嗜甜,自然会将那抹过蜜糖的‘洵’字蛀光。再后来,万岁爷打开那玉匣时,发现其他字迹无损,可偏偏‘洵’字缺失,当场骇得面如土色。万岁爷最是笃仙信道,只当那是天意,遂不顾郑氏苦求,下诏册立了太子。唉,只可惜令尊那夜离宫时,不慎惊动了守卫,虽然最后脱身而退,但还是伤了一足,落下残疾。”

徐振之咋舌道:“原来爹爹那只跛足,竟是因此而伤。”

陈矩道:“是啊,得知此事,我好生歉疚,令尊却不以为意,反而寄来书信,让我不可放松戒备,留神宫中有变。果不其然,万岁爷下诏不久便开始后悔,然木已成舟,他不好自食其言,就把火气撒在了东宫头上,不但将恭妃打入冷宫,还严令太子不准与外臣接触。对那些曾支持过太子的官员,事后找个由头,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郑氏与福王却趁机网罗党羽,千方百计地要废掉太子。对于他们的图谋,万岁爷不是不知道,可他偏袒郑氏和福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为所欲为。唉,这些年来,太子如履薄冰,稍稍有个不慎,便会跌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徐振之心生感慨,不禁叹道:“为争那皇位,便要手足反目、骨肉相残,高高在上的庙堂,倒不如寻常百姓家有人情味。”

陈矩苦笑几声,又道:“太子宅心仁厚,与那飞扬跋扈的福王截然不同。如今万岁久怠朝政,四方祸乱频发,亟须圣主,来保我大明基业不绝。徐公子,为了江山社稷,就请你答应辅佐太子吧!”

徐振之从不轻言许诺,他有心应下,又怕自己难负厚望,故而有些顾虑:“先父的遗志,做儿子的自当秉承。只是在下别无所长,对‘地师’之事,也不甚了了,恐担不起这份重任。”

陈矩摆了摆手:“徐公子过谦了,无论是在眠月山庄,还是在东厂虎牢,你虽身处不利,仍能寻到机会予以反击,足见有勇有谋。况且令尊临终时,专门提到徐公子,想来定有深意。”

徐振之沉吟良久:“好吧,既蒙陈公公信任,我便尽力而为。”

陈矩拱了拱手:“我替太子爷,先谢过徐公子了。”

徐振之赶紧回礼:“陈公公不必客气,先父既是被福王派出的僧兵所害,那福王也便是徐某的仇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

陈矩点点头,又问道:“对了,我听说在眠月山庄时,徐公子还有个姓庄的同伴?”

徐振之道:“陈公公是指庄老先生吧?那时,我们与他不过才认识了半日,‘庄糊涂’三字,只怕也是假名。”

陈矩皱眉道:“那人来历不明,又深藏不露……别是福王的探子吧?”

徐振之摇头道:“不像,庄先生虽极力地隐瞒身份,可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应该不是福王的人。”

陈矩道:“但愿吧!若福王手下真有那样的异人,太子这边,就又多了个劲敌啊……”

马车渐行渐远,再过一个时辰,驶到了西郊的香山脚下。这香山绵延连亘,其上植满了杏树。此般时节,恰逢杏花吐绽,夜风轻拂,暗香浮动,在一轮清月的映耀下,万千枝头上,似落满了碎玉琼花。

三人下车后,李进忠搀起陈矩,引着徐振之拾阶而上。

这山路虽窄,可并不崎岖。约莫一炷香光景,三人便登至山腰的一处平坦之地。

绕过几株古树,一座宅院映入眼帘。粉壁环护,绿柳周垂,墙脊上牵藤引蔓,颇有几分雅致。不必说,这宅院便是那香山小筑。李进忠走到院门前,拉起两侧的衔环连叩了九下,里头传出一个声音:“什么人?”

听出是东宫伴读王安,李进忠忙回道:“王公公,督主带着徐公子到了。”

话音未落,王安已将院门打开,与陈矩互施一礼,又向徐振之肃道:“徐公子快请,太子爷已在厅上相候。”

几人方入院,厅上便走出了三男一女。那女子正是客印月,只见她巧笑嫣然,向着徐振之便贴了上来:“徐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振之着过客印月的道儿,忙下意识地将身子一侧:“印月姑娘请自重,徐某可不想再被你迷晕。”

客印月咯咯笑道:“徐公子放心,人家也舍不得再把你弄晕一次呢。”

陈矩轻咳一声,指着中间那名年轻男子道:“徐公子,这位便是太子爷。”

徐振之打眼一瞧,见那太子目光和善,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遂举手长揖道:“不才徐振之,见过太子殿下。”

朱常洛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架子,他赶紧拉起徐振之的手,歉然道:“不必客气,因我之故,让你受委屈了,还望徐兄弟多多海涵。”

徐振之闻言,对朱常洛愈发起了好感:“殿下言重了,前因后果,我已悉知。哦,那二位是?”

说完,徐振之又看向朱常洛身后的两名大汉。这二人皆生得魁伟异常,一个浓眉大眼,好似怒目金刚;另一个宽唇阔嘴,有如护法天王。经朱常洛引见,徐振之才知那嘴大的唤作郭鲸,眼大的名为薛鳄,都是效忠东宫的大内侍卫。

薛鳄性子急,两眼一瞪、两膀一甩,冲着徐振之便“砰”地一抱拳。那股劲头风风火火,知道的,明白他是在热情地打招呼;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抡胳膊打人。

那郭鲸倒是不紧不慢,面带微笑,大嘴疾翻,左一个“久仰”、右一个“幸会”,反弄得徐振之连连拱手,生怕缺了礼数。

正寒暄着,东厢房中突然传出几声异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咚”的一声,房门被从内踹开,跃出了睡眼惺忪的许蝉。

许蝉一露面,便迷迷糊糊地直抱怨:“干吗呀……怎么将我锁在了屋里?”

徐振之见许蝉果真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情不自禁地冲她招手道:“小知了!”

“振之哥?哈,那婆婆果然没骗我,一觉醒来你真就回来了!”许蝉欣喜异常,也不顾院中还有旁人,蹦跳着朝徐振之扑去。

她这一抱,不免触及徐振之身上的鞭伤。徐振之只觉疼痛钻心,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身上怎么了?”许蝉察觉出不对,不由分说地扯开徐振之衣领。看到一条条暗红的鞭痕,许蝉心疼得险些掉泪:“啊?这是……这是怎么弄的呀?振之哥,谁把你打成这样?你说,你快说啊!”

李进忠赶忙道:“徐夫人莫急,徐公子他……”

话才说了一半,许蝉已认出了李进忠,她杏眼圆睁,一把攥住李进忠的领子:“你不是那个管家吗?”

客印月抿嘴一笑:“这丫头生龙活虎的,看来歇息得不错呀。”

许蝉一怔:“你这坏女人也在?”

客印月粗起嗓子,扮起老妪的声音:“方才还‘婆婆’‘婆婆’叫得亲热,现在反说人家是坏女人。”

“那婆婆是你扮的?”许蝉顿时警觉,急急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这些人都是你的帮手吗?”

徐振之急忙劝道:“小知了,这其中有诸般误会,先把李公公松开。”

“公公?”许蝉看一眼李进忠,这才松了手,“难怪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

朱常洛笑道:“徐夫人这副直爽的性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许蝉蹙眉道:“你又是谁?”

徐振之赶紧介绍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太子?”许蝉有些糊涂,指着客印月向朱常洛道,“她不是盘算着要杀你么,你们怎么还混在一块?”

朱常洛笑得更厉害了:“多谢提醒,只是印月姑娘突然改了主意,又不想杀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许蝉愈发迷糊,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个劲地拍打着脑袋:“哎呀,我都被你们给绕晕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见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不光是客印月扶腰笑出了眼泪,就连那不苟言笑的陈矩,也忍俊不禁,笑容中满是慈爱,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

徐振之在许蝉背后轻拍几下,悄声道:“别心急,稍后我自会给你解释。”

王安见状,上前岔开话头:“廊下风凉,大伙不如入厅说话吧。”

“极是。”朱常洛点点头,侧身肃客,“二位里面请!”

待众人进了厅上,各分宾主落了座。郭鲸、薛鳄一左一右,在太子座位两旁站定,李进忠跑前跑后,忙活着为其他人端茶送水。

几盏香茗饮毕,徐振之也将之前的事向许蝉说明。然许蝉虽知晓了原委,心里头还是老大不乐意。

客印月揶揄道:“你们瞧,蝉妹妹那小嘴儿翘得老高,怕是还在心疼徐公子吧?”

“净说风凉话!”许蝉哼道,“敢情被打的不是你家相公!”

客印月继续打趣道:“妹妹这话可错了,徐公子虽不是我家相公,可我也一样是心疼得很呀……”

许蝉嗔道:“谁是你妹妹?你少来作怪!”

“好了。”徐振之怕她俩打起嘴架,赶紧一把按住许蝉,又向陈矩道,“陈公公,那卷《鬼母揭钵图》可在此处?徐某素好研读各类图籍,或许能解开其中奥义。”

陈矩点点头,朝朱常洛道:“太子爷,既然徐公子有兴趣,那就先让他瞧瞧吧。”

朱常洛道:“好,王安。”

“在。”

“去将图取来,让徐公子一观。”

“是。”

王安离厅不久,又捧着一只卷轴返回。太子接来,将卷轴缓缓展开:“徐兄弟,请你过目。”

“好。”

徐振之离座观瞧,许蝉心下好奇,也跟着凑上去看。

那画卷绢底焦黄、色驳墨淡,显然是年头久远。图中左侧,绘着百鬼众魅,一个个青面獠牙、模样狰狞。有的摇旗擂鼓、有的驱精驭怪、有的喷火吐焰、有的作浪兴风;右边则为佛陀诸圣、罗汉天神,或合掌持诵,或发愿行咒,各显神通法力;当中反扣着一只透明大钵,其间罩着个蜷伏的小儿,一名披头散发的妇人立于钵旁,愁眉紧锁、焦急欲泣,那悲怆之情跃然于纸。

此画笔力极强,不论神魔还是精兽,皆栩栩如生。只是纵观全卷,既无款识亦无印钤,难知画者为谁。

许蝉又看了几眼,问道:“这画上又是妖怪,又是如来的,到底什么意思?”

“此画所绘的内容倒不稀奇,这是《宝积经》上的一段典故。”徐振之说着,手指卷心处,“小知了你瞧,这钵前所立的妇人,乃是佛教中的恶神——诃利帝。”

“诃……利帝?”许蝉自念一遍,发觉这名字有些拗口。

徐振之笑笑,又解释道:“诃利帝是她的梵名,在咱们中土,则称其为鬼子母。这鬼子母暴虐成性,自己虽诞有五百鬼子,却偏爱去掠食人间的孩童。佛祖闻听此事,就施下无边法力,将她最小的一个儿子,罩在琉璃钵盂之下。鬼子母得知后又急又怒,亲自率领着鬼兵鬼将,赶去揭钵救子。”

许蝉道:“那她应该斗不过如来佛吧?”

“当然。”徐振之继续道,“几番斗法下来,鬼众大败,鬼母揭钵不成,不免哀伤欲绝。佛祖慈悲为怀,见她已尝到失子之痛,遂撤去了琉璃钵并对其良言规劝。鬼母受到感化,幡然悔悟,立誓永不再伤人,最终皈依了佛门,成为护法诸天之一,专门庇佑世间的儿童。”

朱常洛点了点头,赞道:“徐兄弟果然是博闻,一见此图,便能道破所绘典故。”

“殿下谬赞了。”徐振之轻叹一声,“我虽知道图中典故,可这一时半刻的,也无法悟出其中玄机。”

陈矩道:“若能轻易地参详出来,咱们也就不必花费这般周折了……咳咳,太子爷,依我之见,这《鬼母揭钵图》就交给徐公子,让他留着慢慢参详吧。”

朱常洛颔首道:“我正有此意。徐兄弟才智超群,这图中奥秘,说不定就着落在他的身上。”

徐振之也不推辞,将画卷轻轻收好:“我会竭尽全力,争取早些参破此图!”

“好啊……”陈矩咳嗽一阵,又道,“对了徐公子,令尊的遗物,也是时候由你来保管了。”

“我爹的遗物?”徐振之追问道,“在哪儿?”

陈矩慢慢地站起:“且随我来。”

一行人跟着陈矩,来到了后院耳房。这耳房被布置成祠堂模样,洁净的砖地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打扫。当中一张供案,案上置着一台短兵镧,上面横架着一把铁尺。

陈矩指着铁尺道:“徐公子,那尺为玄铁所铸,唤作‘镇厄’,正是令尊生前所用的兵刃。”

望着那乌黑的玄铁尺,徐振之百感交集,当即与许蝉叩首跪拜。

朱常洛也掂起三支香,就着供案上的明烛点燃,复拜了几拜,向那香炉中插去。然他只顾着虔诚进香,却不小心将那宽大的袍袖,扫在了烛火之上。丝帛之物,极其易燃,仅一愣神的工夫,朱常洛已是满身火苗。

其余人大惊,慌不迭地朝朱常洛身上胡拍乱打,可那火居然越来越炽,“噼里啪啦”烧个不停。正当这时,薛鳄几步挤到近前,伸出双手狂撕两下,扯去了那燃烧的外袍。

郭鲸赶紧将火踩灭,又与徐振之等人围在朱常洛旁。朱常洛里面的中衣上,也被烧出几个大窟窿,通过洞眼,徐振之发现,他后颈上竟赫然露出一块硕大的疤痕。

那疤痕虽然发红,但早与周围的皮肉生在一处,分明不是新添的灼伤。众人又查看一阵,发觉朱常洛安然无恙,遂放下心来。

然徐振之心下纳闷,不免朝那疤痕多看了几眼。陈矩见状,便解下身后的披风,披在了朱常洛身上:“徐公子,你对太子爷身上的伤疤,应该十分好奇吧?”

徐振之被点破心事,索性也不隐瞒:“是,殿下养尊处优,身上却留了块刺目的疤痕,确让我有些不解。”

“养尊者,未必处优啊。”陈矩长叹一声,“我曾说过,因郑福一党的觊觎,太子的处境异常凶险。三年前,一名刺客潜入了慈庆宫,朝着沉睡中的太子挥刀便斩。幸亏太子及时警觉,避开那致命一刀,颈后却被削去一块皮肉,留下了那块疤痕。”

徐振之光是听着,就觉惊险无比,不由得恨道:“那伙歹人真是丧心病狂!万幸殿下天庇神佑,没让他们得逞。”

朱常洛惊魂甫定,望着供案上的玄铁尺喃喃道:“这把火烧得有些莫名……唉,都是因为我,豫庵公才遭了不测,如今又令徐兄弟卷入其中……莫非是豫庵公见怪了?”

徐振之摆了摆手,对朱常洛宽慰道:“殿下无须多虑。先父舍生赴难,乃是道义使然。而今徐某所作所为,也算秉承父志,若他泉下有知,定会大觉欣慰。”

“这话不错,”陈矩走到供案前,缓缓取下玄铁尺,“豫庵兄,这把‘镇厄’,今夜便交与令郎了!”

徐振之郑重地接来,将玄铁尺紧贴胸前。

陈矩又道:“除了这兵刃,令尊还留下了一顶坤极冠、一件灵犀服。”

徐振之四下张望:“怎么未曾瞧见?”

陈矩道:“在与虚无僧兵的那场恶斗中,那服冠皆破损得不成样子,并且那上面沾满了令尊的鲜血,留着也是徒增伤悲……于是,我便建了座‘太极镇山塔’,将服冠殓入其中,权当是令尊的衣冠冢了。”

徐振之心下感激,向陈矩长揖道:“陈公公,那‘太极镇山塔’建在何处?既是先父衣冢,我理当前去祭拜一番。”

“那塔就在这香山之上,改日我让进忠带你们过去。”陈矩说着,又向朱常洛道,“太子爷,时辰已然不早,咱们也该回了。”

朱常洛应道:“是了,耽搁得太晚,只怕宫中会有人察觉……徐兄弟,此处无人打扰,就请你暂且住下养伤。印月和进忠会留在这里,有事尽管差遣。”

徐振之拱手道:“让殿下费心了。”

“应当的,徐公子早些歇息,我等告辞。”

朱常洛说完,便带着陈矩等人离开。

李进忠为徐氏夫妇安排好住处,也知趣地退下。许蝉要了盆热水,正想关门洗漱,客印月却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

许蝉秀眉一蹙:“都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干吗?”

客印月背着手,眼睛却不停地向房中乱瞄:“我怕你们寂寞,就想过来一起说说话。”

许蝉哼道:“我们要睡了,你走开!”

客印月笑道:“蝉妹妹一见我就凶巴巴的,怎么,是怕我抢了你那俊相公吗?”

“少臭美!”许蝉恼道,“振之哥才不稀罕你这种搔首弄姿的妖精呢!”

“稀不稀罕,那得问问徐公子呀!”客印月踮起脚尖,朝房内喊道,“徐公子,这长夜漫漫,咱们不如坐下来促膝长谈?”

许蝉怒极,转身抄起了秋水剑:“再胡说八道,本姑娘割了你的舌头!”

“真是的,一点儿玩笑也开不得!”客印月佯嗔一声,伸手递上只小药瓶,“拿着吧,这是太子爷留下的‘祛腐生肌膏’,你替徐公子涂了,保管不留疤痕。”

“好走不送!”许蝉一把抓来,“咚”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见徐振之还在抱着玄铁尺出神,许蝉便将那盆热水端到他面前:“振之哥,你擦擦身子吧,待会儿我帮你抹上这药膏。”

徐振之摆摆手:“先不用了,一点儿皮外伤,又不碍事。”

“那可不成!我说振之哥,你老是对着这铁尺,想什么呢?”

徐振之目不斜视,轻抚着玄铁尺上的铭纹:“我在想爹爹临终时的那几句遗言。”

“是说你有烟霞之气?”

“对,”徐振之将玄铁尺紧紧一握,“烟霞之气,当属烟霞之客。既然爹爹有此遗言,那从今而后,我徐振之便自号‘霞客’了!”

许蝉“扑哧”乐了:“这名号可真够土气的……好了徐大霞客,赶紧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