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紫禁城中的大小寝殿都陆续撤了灯,唯独翊坤宫内,还燃着几根明烛。

烛影摇曳间,小福王朱常洵焦急地走来转去。郑贵妃坐在一边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心事重重。

又踱了一会儿,朱常洵道:“娘,你说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郑贵妃道:“已派崔文升去打听了。洵儿你别转了,坐下吃些果子。”

朱常洵摇头道:“我吃不下,一想到朱常洛还在头上压着,我便寝食难安。”

“沉住气。”郑贵妃从果盘中拣了颗晶莹的葡萄,慢慢剥去皮,投入嘴中嚼了几下,“干着急也没用,等消息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两下轻轻的叩门声。

“娘娘,奴才回来了。”

“是崔文升!”

朱常洵大喜,忙打开了殿门。

崔文升一身夜行装,伏地叩首:“娘娘、福王爷……”

朱常洵急道:“你别磨蹭!打听得怎么样了?”

崔文升拭了拭额头:“出事了!”

“什么?”

朱常洵脸色大变,郑贵妃也是一惊,她从座位上站起,疾步来到崔文升面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讲个清楚。”

崔文升赶紧道:“回娘娘话,眠月山庄已被烧成了废墟,庄上的人手和那些招来的刺客,也全都命丧火海了。”

郑贵妃面上又阴了一层:“什么人干的?”

崔文升回道:“东厂的番子,说是奉了督主陈矩的号令。”

“陈矩?”朱常洵有些六神无主,“娘,咱们怎么办?万一他跟我父皇……”

“慌什么?”郑贵妃娇叱一声,恨道,“我一直怀疑三年前与我暗中作对的就是他,现在看来准没跑了。对了崔文升,他上报了没有?”

“应该没有。”崔文升摇了摇头,“陈矩对外只说是乱民聚事,已将此事结案压下了。”

“算他识趣。”郑贵妃沉吟半晌,又道,“区区一个眠月山庄,没了便没了,反正咱们手上还有更厉害的棋子。这样吧,太子的事不妨先放一放,而那陈矩,得想法子尽快除掉!”

朱常洵面透难色:“那陈矩提督东厂,又是司礼监掌印,咱们虽不怵他,可他毕竟手握重权,想拿这只老狐狸开刀,怕是不容易。”

郑贵妃不屑道:“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崔文升!”

“奴才在!”

“这阵子皇上移居启祥宫悟道,正好方便咱们办事。从今天起,你给我盯紧了陈矩,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本宫就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

“遵命!”

转过天来,徐振之起个大早,与许蝉准备了些祭祀之物,便让李进忠引着路,来到了那座葬有先父衣冠的太极镇山塔前。

这塔一丈多高,由坚硬的青石雕砌。怕惹人耳目,陈矩没让工匠在塔身上做任何铭记。

摆好香烛供果后,许蝉和李进忠便将带来的纸钱焚烧。徐振之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后,又持一只酒壶,把酒水缓缓地倾倒在塔前的石台上。

香烟缭绕中,三人都未说话。望着那太极镇山塔,徐振之心里默默地立誓,定要参破那《鬼母揭钵图》中藏着的秘密。

回到小筑,徐振之便与许蝉进了房中,将画卷摊在书桌上,开始对着图仔细地参详。

正看着,窗外吹来一阵清风,那画卷的一角没压牢,被风吹得卷起。

“咦?”许蝉眼睛一瞥,指着那翻起的背面道,“振之哥你瞧,这画的背后还绘着东西。

有龙……还有只长尾巴小鸡。”

徐振之摆手笑道:“它的名字,其实叫作华虫。”

“华虫?”

“对,这华虫便是一只雉鸡的形象。”徐振之说着,将画卷整个翻了过来,“这些图案,我昨晚就发现了。”

许蝉向那些图案看了看,挠头道:“这花花绿绿的,好多我都认不出是什么。”

“这是十二章纹,乃大明天子龙衮上的图饰。”徐振之指着图案,依次说道,“这日、月担于双肩,星辰环在领后,双山贴背,九龙绕体,四华虫分列两袖。”

“还有这么多讲究?”许蝉指着剩下的图案问道,“那这几团又是什么?”

徐振之又道:“这个像杯子一样的,叫宗彝;这一团是水藻;接下来则为火焰、粉米、黼与黻。”

“斧与斧?”许蝉不解,抬手指点,“这是斧头我能瞧得出来,可后面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斧子呀。”

“此黼非彼斧。”徐振之顺手取过纸笔,写出一字,“它虽是斧子的形状,可应该这般写。黼象征着勇武果敢,而接下来这个双弓相背的图案,写法则是这样……”

待徐振之一笔一划地写好,再道:“这便是‘黻’了,它的寓意,是处事公断、能明辨是非。”

望着那纸上二字,许蝉吐了吐舌头:“呀,这两个字笔画真不少,我可是记不大住。”

徐振之看一眼许蝉,笑得有些无奈:“唉,岳丈大人可是江南名儒,你这副不求上进的样子,就不怕给他老人家丢脸?”

许蝉满不在乎:“那话怎么说来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学问的事,你懂就成了,咱俩合在一处,不正好是文武双全?”

“得了吧,光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徐振之打趣一句,又自语道,“十二章纹倒是代表九五之尊,可将它们绘于画卷之后,又是何意呢?”

徐振之苦思冥想了一阵,还是摸不着头绪,遂将那画卷收好,冲许蝉道:“小知了,你帮我再研些墨吧。”

许蝉答应着,向砚台里添了些水,拿着墨锭磨了起来。

不一会儿,浓墨研好。徐振之方欲挽袖拾笔,突然若有所思,遂停下手来,冲许蝉微微一笑:“小知了,那《千字文》你应该背得出吧?”

“别瞧不起人哈,”许蝉嘴巴一翘,“我好歹也是许大夫子的亲闺女,像什么《千字文》《百家姓》的,从小便倒背如流了。哎?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紫柏大师偈语中的后两句,是‘寻分鬼母揭钵卷,再数训蒙千字文’。咱们在《鬼母揭钵图》中找不出眉目,不如就从《千字文》上试着入手。”徐振之说着,将毛笔递向许蝉,“这样吧,有劳娘子将《千字文》通篇誊出,好让我分出身来,再去研究下那画卷。”

“呀……我好久没动笔了,手生得很。那啥……貌似快晌午了,我去瞧瞧他们烧好了饭菜没有!”话音方落,许蝉已夺门而逃,风驰电掣一般,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跑得倒快……如此看来,她于轻功身法上,确实是有些潜质。”徐振之啼笑皆非,只得自己动手,笔走龙蛇,将那《千字文》逐字默出。

要参破图中奥秘,绝非一日之功。接下来的几天,徐振之经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时而透光去照,时而探寻夹层,那《鬼母揭钵图》都快翻烂了,《千字文》也不知对照了多少次,可谓是通宵达旦、孜孜不倦。

徐振之劳心劳力,许蝉倒是无忧无虑。小筑中虽然没甚热闹,但胜在景致优美。无事的时候,许蝉要么在院内观花逗虫,要么溜到山上爬树摘果,足以打发光阴。

更让许蝉欣喜的是,那李进忠居然还烧得一手好菜。这李进忠本是东宫的典膳,煎炒烹炸样样在行。因太子提前安排过,小筑内早备好了各色食材。李进忠天天变着花样,将那些鸡鸭鱼肉精心炮制,直叫许蝉顿顿撑得腹胀肚圆。

好景佳肴,本应心满意足,只可惜那客印月会时不时过来调笑逗趣,颇令许蝉感觉有些美中不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振之身上的鞭伤也渐渐痊愈,然那画卷之事,却依旧没什么进展。徐振之一门心思扑在解谜上,就连睡梦中都在比比画画。

越是寻不到头绪,徐振之心中便越是焦灼,茶不思饭也不想,索性窝在书房中闭门不出。许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担心他饿坏了身体,便亲自端了菜肴送去。可谁知徐振之就像走火入魔了一般,非但不领情,反嫌许蝉打扰自己钻研,连门都没给开,放言要废寝忘食,什么时候参破图中玄机,什么时候再吃饭。

见徐振之倔劲上来,许蝉也无可奈何,唯有听之任之。又过了两天,书房的门窗仍旧紧闭,许蝉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好去找李进忠商量。

此时的李进忠,正在灶旁的案板前忙活,看到许蝉进来,忙献起了殷勤:“哟,是徐夫人来了?你瞧,我刚宰了只鸡在锅里煨着,等晌午做道鸡汁煮干丝让你尝尝。”

“我哪还有心思尝呀?”许蝉轻叹一声,“一连两天,振之哥都水米不曾打牙了,我真怕他饿出个好歹来……”

“可说是呢。”李进忠点点头,继续切菜未停,“徐公子不吃不喝的,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徐夫人,你倒是去劝劝他呀。”

“怎么没劝?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是油盐不进。”许蝉正说着,突然闻见锅里鸡汤的香味,顿时有了主意,“哎?实在不行,咱们就拎着鸡汤去把门撞开,你按住他手脚,我撬开他嘴巴,硬灌也给他灌下去!”

李进忠一怔:“这……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快快,你赶紧盛碗鸡汤,我去挑根结实的木柴好撞门!”

许蝉说做便做,没一会儿,就从柴火堆里选出一根粗大的“撞门棍”。这时,李进忠也盛好了鸡汤。二人刚要转身出门,竟吃惊地发现,两日未出屋的徐振之,正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见徐振之精神萎靡、面色憔悴,许蝉心疼得眼泪直打转,赶紧一把抱住他:“振之哥,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你要不要紧啊?”

徐振之看上去十分虚弱,嘴巴微微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有鼻翼在不停地翕张。

李进忠突然喜道:“徐公子曾说,他参不破玄机便誓不出屋。如今他自己出来,不正说明他已发现图中奥秘了吗?”

“对呀!”许蝉回过神来,将徐振之的两手抓得更紧,“振之哥,你成功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徐振之嘴巴又空张了几下,眼巴巴地望着李进忠手里的鸡汤。

许蝉欣喜之余,哪还顾得了许多,只是拉着徐振之的胳膊摇来晃去:“太好了,振之哥,你总算不用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了,真是太好了!哎,你怎么不说话呀?”

徐振之险些被她摇散了架,赶紧使出仅存的一点儿力气,拼命挤出两个字来:“饿……汤……”

经这么一提醒,许蝉这才反应过来,忙将徐振之扶坐在柴堆上,又舀了一勺鸡汤,急急送入他嘴里:“振之哥,你现在身子正虚,还是我来喂你吧。李进忠,帮我把他的手按牢了,别让振之哥乱动。”

这勺鸡汤入喉,原本有气无力的徐振之顿时打个激灵,面色陡然红润,两臂也似灌足了力气,猛然抬了几抬。若不是有李进忠死命按着,徐振之险些跳了起来。

许蝉见状,扭头冲李进忠一笑:“难怪人家说鸡汤是大补呢,你瞧振之哥才喝了一口,精神登时就好了很多。”

徐振之好容易喘匀了气息,又费力地叫道:“烫!烫啊……”

话未说完,许蝉一勺热鸡汤又塞进了徐振之嘴里:“放心吧,振之哥,汤管够的,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徐振之又被烫得一阵哆嗦,想要挣扎开来,奈何边上有李进忠死死按着。

“都说不让你乱动了,振之哥你就安心坐着,等我喂你就好。”许蝉又舀起一勺鸡汤,连吹也不吹,直接递了过去,“来,张嘴。”

徐振之拼命闭紧了嘴巴,心里头有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眼角已然湿润,隐约可见几颗晶莹的泪珠。

李进忠瞧出不对劲,赶紧拦道:“徐夫人且慢!”

许蝉一怔:“干吗?我振之哥还等着要喝汤呢!”

李进忠皱着眉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徐公子刚才那两声喊,不是要汤,而是嫌烫!徐公子,是也不是?”

徐振之长舒一口气,使劲点了点头。

“哎呀!怎么不早说?”许蝉明白过来,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李进忠,你快去倒杯凉茶过来呀!”

二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一通后,徐振之也渐渐缓过劲来。话倒是能说了,只是声音仍有些嘶哑。李进忠又重新从锅里盛来一碗鸡汤,许蝉接来吹凉放温了,这才给徐振之连汤带肉地吃下。

见徐振之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许蝉总算放下心来。李进忠也凑上前,急不可耐地问道:“徐公子,那《鬼母揭钵图》的秘密你究竟参破了没有?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许蝉白了李进忠一眼:“这还用问吗?我振之哥既然在这儿坐着,那就说明他已经找出了图中玄机。他之前不说过么,不破那图誓不‘出关’!”

徐振之面上一红,讪笑几声:“说来惭愧,那参图之事,仍没多大进展。我之所以厚着脸皮出来,实因饿得有些受不了……之前我放出大话,不想却食言而肥,唉,让你们见笑了……”

许蝉将手一摆:“肥什么肥,你整个人都饿瘦一大圈了。振之哥,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饭要一口口吃,事得一点点去办。着急有什么用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也吃不成个大胖子。”

这番以吃为喻虽然粗浅,却也不失道理。徐振之也顺势借坡下驴,姑且为自己免去几分尴尬:“极是极是,我也想通了,不争这一朝一夕,得养好了身子,才能有精力去寻找图中奥秘。”

听他们妇唱夫随,李进忠心里暗笑,他跟着附和几声,又回到案板前,继续准备起鸡汁煮干丝的材料。

鸡汁已备得,剩下的便是炮制干丝。只见李进忠取过几张泡软的干豆皮,没有急着下刀,先将那些四方方的豆皮摊开,再依次折叠整齐。李进忠此举,自然是为了方便切丝,只有这样,才能把那豆皮切得纤细规整、连而不断。

初见那豆皮平薄如纸,徐振之便是心念一动,再低头沉吟半晌,他竟一言不发,“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径自奔出了灶房。

许蝉一愣:“哎,振之哥这是怎么了?”

李进忠也傻了眼:“我哪知道啊,徐夫人,你快追过去瞧瞧吧,别是累出魔怔来了……”

“呸,你才魔怔呢!”许蝉啐了一口,也赶紧朝徐振之离开的方向追去。

许蝉放眼一望,远远瞧见徐振之的身影进了书房,她二话不说,抬起腿来便紧随其后。

刚踏进屋,许蝉就发现徐振之正拿着那卷《鬼母揭钵图》在折来叠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振之哥你做什么?好端端的画,干吗要折了它?”

徐振之却满脸兴奋:“我好像找着些门道了!小知了,你快过来瞧瞧!”

许蝉赶紧凑前去看:“什么门道?”

“这也是受那李进忠的启发。我刚才见他在折豆皮,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个想法,为何不将这图卷也折起来瞧瞧?所以我匆匆回来一试,果然有所发现!”徐振之说着,将叠好的画卷反着展开,“你看,按照图背上的十二章纹,便可将这画卷折成均匀的十二等份。折好后,每一个章纹,恰巧位于每一等份的中央。”

“还真是这样……”许蝉又道,“可这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徐振之把画卷翻了过来:“如此一来,这正面之图,不也被分成了十二份吗?你再向每条折痕处仔细瞧瞧。”

许蝉打量了好久,摇了摇头:“我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徐振之手指着折痕道:“这张《鬼母揭钵图》上,无论神佛还是鬼怪,统共加起来不下数百之多。可每条折痕,皆无一例外地避开了图中人物,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我还是不懂……”

“小知了你想想,那偈语中的‘寻分鬼母揭钵卷’一句,特别点出了一个‘分’字。将图分为十二份后,便成了现在这样,那这就说明,咱们的第一步走对了!”

许蝉又向图上瞧了一眼:“就算咱们将图分成了十二小份,还是没什么用啊。这图上的一群鬼呀佛的,不照样杂乱无章吗?”

“杂乱无章?”徐振之眼睛一眯,“不!这些鬼兵也好、天将也罢,皆是布列有序。你看,他们是不是站成了一排接一排的样子?”

许蝉点点头:“没错,然后呢?”

“让我想想,”徐振之摆摆手,开始低头沉思,“寻分鬼母揭钵卷,再数训蒙千字文……嗯,寻分……再数……是数什么呢?”

许蝉不假思索,张嘴便道:“还能数什么?当然是数数啦!”

“数数……千字文……”徐振之抱起胳膊,在案边踱来踱去,“这千字文成于萧梁时期,一千字中,并无一字重复……莫非是要从图中寻出规律,再去文中择数几字拼凑成句?是了!说不定就是这样!”

许蝉一头雾水:“哪样啊?我可是彻底糊涂了。”

徐振之顾不上解释,直接将画卷塞在许蝉手中:“小知了,你拿起这画卷展开!”

许蝉依言,把画卷亮在徐振之眼前:“这样行吗?”

“站远些!”

“哦。”

“再远一些!”

待许蝉又退后几步,图中神魔的样子便开始模糊,与此相反,他们所列的一排排队形,倒是渐渐明朗起来,有连有断,竟似一组组爻象。

“爻象?”猛然间,徐振之脑中灵光乍现,“数……易数!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是九宫易数啊!”

许蝉愣道:“九宫易数?”

“对!九宫乃地盘坐山,为奇门遁甲之基,以五行为参数,循环演算!”徐振之兴冲冲说完,拖过纸来,画下两横两竖代表九宫格,分别又注明了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等九宫阵眼。

对这阴阳推演之法,许蝉自然是一窍不通:“振之哥,这些也是数?”

“没错!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每说一句,徐振之便在那相应的宫位旁注明一数,“你来看,这坎、坤、震、巽、中、乾、兑、艮、离,依次就是从一到九几个数字!”

许蝉摆摆手:“你别跟我说了,我已经听晕了……”

徐振之自己持了画卷,把誊好的那份《千字文》交给许蝉:“这样吧,一会儿我报个数字,你便在这千字文里找。若我说是‘十八’,你就将文中的第十八个字找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

徐振之对着图卷比画几下:“这是乾,这两处都是坎……嗯,乾坎坎、六一一……第一个数是六百一十一。”

“六百多啊……”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许蝉犯了愁,“这得数到什么时候去呀?”

“用不着那么麻烦。”徐振之将那份《千字文》张张摊平,“我把《千字文》分别写在了十张纸上,每张都是十行十列,若是六百一十一,你可直接找出第七张纸,再从右到左,竖着数十一个字即可。”

“这倒是容易了,”许蝉笑道,“振之哥,你的鬼点子咋就这么多呢?”

“别打岔,快去数吧。”

许蝉取过第七张纸,埋头数了起来:“有了!九州禹迹……第六百一十一个字是‘禹’!”

“好!”徐振之随手记下,又向那画卷上瞧去,“坎坤艮……一二八!”

许蝉继续数道:“一百二十八……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是个‘王’字!”

“震离坎……三九一!”

“是‘神’!”

“一八九!”

“器!”

“三一三!”

“存!”

徐振之一边报数,许蝉一边查找,没用多久,便找出了十二个字。

“禹王神器存菜川中凌云释尊?”许蝉怔道,“振之哥,这‘存菜’是什么意思呀?”

徐振之皱眉道:“是啊,存菜是何意呢?小知了,会不会是你数错字了?”

“肯定没数错。”许蝉笃定道,“你这里报的是‘六一’,第六十一个字就是‘菜重芥姜’的‘菜’。”

“莫非是我瞧错了爻象?”徐振之又重新打量起那画卷来,“这里凑出的是乾,这里拼成的是坎,啧……乾六坎一,没错啊。等等……”

徐振之说着,将目光停在那‘乾爻’与‘坎爻’之间。那里是整张画卷的中心,恰好绘着那只扣住鬼子的琉璃钵。

“中心……中宫为五!小知了,你再数下第六百五十一字是什么?”

许蝉已驾轻就熟,当即指着文中一字道:“是个‘于’字。”

“存于,这便是了!”连日来,徐振之殚精竭虑,此时方觉拨云见日,情至酣处,不自禁地拍打起书案,快活得像个孩童,“小知了,快让李进忠去通知太子和陈公公,就说我已经把这《鬼母揭钵图》的秘密解开了!”

闻听徐振之参破了《鬼母揭钵图》,陈矩与朱常洛同样是大喜过望,连随从也没带,直接跳上李进忠所驾的马车,急急赶赴了香山小筑。

一路上,马车专挑僻静的小道而行。可纵使如此,依旧被崔文升派出的探子盯上。

探子也没惊动三人,暗中摸清了路线后,便返去找崔文升报信。

听完探子来报,崔文升匆匆赶至翊坤宫,将陈矩、太子去香山密会之事,诉于了郑贵妃和朱常洵。

朱常洵犹不放心,再三追问道:“看清楚了?真是朱常洛和陈矩?”

崔文升道:“陈矩断然是不会有错,可太子却没瞧见正脸……不过从身量打扮上看,八成是他!”

郑贵妃皱眉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七成八成?”

“娘娘容禀,”崔文升赶紧道,“据探报说,他们虽未看到面貌,却瞧见那人身着蟠龙赤袍。”

“蟠龙赤袍?”郑贵妃笑道,“既然穿着这等常服,那铁定是太子无疑了。好啊,原想只逮陈矩,岂料他朱常洛也送上门来,真真是一箭双雕。”

朱常洵不解道:“娘,咱们早就猜到那陈矩与朱常洛暗中勾结,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连这都想不到?你呀……”郑贵妃叹了口气,“你父皇早就下了旨意,严禁太子与权臣私下接触。可眼下,他朱常洛不老实在东宫待着,偏要和陈矩跑去香山,不正犯了你父皇的忌讳吗?”

“对呀!”朱常洵一拍脑袋,“若父皇知道他俩密会,肯定要大发雷霆,说不定一怒之下,就把他朱常洛的太子废了!”

“废了?”郑贵妃冷笑一声,“那样也太便宜他了。洵儿,你立即去启祥宫找你父皇,就说太子与陈矩密谋,企图弑君篡位,让他速派府军前卫去擒拿反贼!”

遇上这等难得的机会,朱常洵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便风风火火,闯入启祥宫“告密”。乍闻太子要与陈矩谋反,万历自然是不信。然朱常洵受过郑贵妃嘱咐,一面慷慨陈词,一面赌愿发誓,缠着万历软磨硬泡。

听他说得言辞凿凿,万历也渐渐起了疑。朱常洵见状,接着添枝加叶,最终使得万历点起五百禁卫,要亲驾香山。

见诡计得逞,朱常洵又换上罩甲戎服、佩上镶玉金刀,骑着高头大马,随着禁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

这边秉旄仗钺,香山小筑内的几人却浑然不觉,皆是兴高采烈,对着徐振之赞不绝口。

陈矩心下激动,脸上的病容也一掩而光:“徐公子,你真是了不得啊。三年来,我们绞尽脑汁都猜不出图中玄机,想不到才短短几日,便被你给参破了!”

朱常洛也道:“徐兄弟的才智,真叫人好生佩服。”

徐振之摆手逊道:“我开始也毫无头绪,直至今日方窥门径,谁承想接下来便一顺百顺,所有的谜团竟都迎刃而解了。能有此机缘,真可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客印月乜斜着眼,朝那记录着十二字的纸上一瞥:“禹王神器,存于川中凌云释尊……川中想来是蜀地,可这‘释尊’又是什么?”

徐振之道:“释之尊者,自然是佛。”

客印月一怔,随即笑道:“可佛在西天极乐呢,咱们肉骨凡胎的,又怎么去找呀?”

徐振之指着那“凌云”二字道:“咱们要找的佛,就在这座凌云山上。”

许蝉恍然道:“原来凌云是个山名呀?”

“不错。”徐振之笑道,“我曾看过一本舆图古志,上面说在那凌云山,有一尊高耸入云的摩崖大佛坐像。那佛像顶与山齐、足踏大江,远远望去,宛若弥勒真佛现世。”

许蝉道:“还真有山那么高?那么大的佛像,怕是要用很多年才造得出来吧?”

徐振之掐指算了算:“相传那尊大佛始建于唐代开元初年,中途修修停停,直至贞元十九年方得完工,前后动用了数十万匠力,差不多耗费了九十年的光阴。”

许蝉正啧啧称叹,朱常洛又问道:“徐兄弟,那凌云山坐落于川中何处?”

徐振之遍阅舆图方志,早就熟记于胸,他稍加思索,便笃定道:“应属嘉定州辖下。”

陈矩接口道:“既然知道了地方,那不日后,便可动身去寻了。”

许蝉连道:“可在动身之前,咱们总得弄清楚何为‘禹王神器’呀。”

客印月瞧一眼许蝉,顿起促狭之心:“市井间流传的那本《西游释厄传》里,有个叫美猴王的,蝉妹妹应该知道吧?”

“齐天大圣孙悟空么,”许蝉点点头,“知道啊,怎么了?”

客印月煞有介事地说道:“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不就是定海神珍铁?而这定海神珍铁,不正是禹王治水后,遗于龙宫的神器吗?”

听出她在捉弄自己,许蝉不由得秀眉一蹙:“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吗?就算真寻到金箍棒,也得用来打你这种搬嘴弄舌的臭妖精!”

这几日来,她俩斗惯了嘴,余人也习以为常,皆是哑然失笑。

待得摇头笑罢,徐振之又提及正事:“咱们要寻的禹王神器,应该是指九鼎。相传大禹立夏,将天下分为九州,而后聚九牧之金,铸成九鼎以昌国祚。这九鼎乃传国重器,夏人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又受之,如此代代争夺,使得群雄逐鹿,只为问鼎中原。”

朱常洛点点头:“是啊,传闻得齐九鼎者,便可号令天下、四海归心。然而据史书记载,秦灭周后,将九鼎迁至咸阳,可到了始皇帝统一六国时,九鼎却沦没于泗水彭城,皆不知所踪,又怎么会存于那‘凌云释尊’?”

徐振之道:“凌云山所存,未必就是夏鼎,或许是后世托禹王之名另铸的。像那武周时,则天女皇知夏鼎难求,故新铸了九尊,置于洛阳明堂;北宋年间,徽宗赵佶亦另造宝鼎,供奉于汴梁九成宫。”

陈矩道:“可本朝开国后,却未曾听说铸过什么九鼎……”

徐振之道:“咱们在这里妄自揣度也无用,想要弄清九鼎来历,只需赴蜀地一探。不管怎样,九鼎终归是天子象征,若将其寻齐,太子殿下便能稳操胜券,将来亦可名正言顺地登基。”

“极是!”陈矩说完,又皱起了眉头,“可眼下朝中正乱,各方党派盘根错节,鲜有可信可托之人。派去蜀地的人手,需得千甄万选,别弄得寻鼎不成,反而走漏了风声。”

徐振之听到这里,骨子里那股闯劲儿已然蠢蠢欲动,他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陈公公,你前番对我的‘试炼’,难道还称不上千甄万选吗?”

陈矩一怔,猛然抬头:“徐公子,你愿意前往?”

徐振之点点头,正色道:“我此番毛遂自荐,倒不是心血来潮。想这寻鼎一事,对殿下关乎甚重。之前为了殿下,先父都不惜豁出性命,如今我已决定要秉承他的遗志,那就更不可半途而废。况且游历四方,乃我生平所愿,徐某于公于私,都是义不容辞。”

“这……”陈矩踟蹰片刻,犹不放心,“徐公子急公好义,确有乃父遗风。只是此去西川,千里迢迢,路途势必艰辛……”

陈矩越是这么讲,徐振之的目光越是坚毅:“徐某虽一介书生,但自幼心向山河,翻峰越岭于我而言,不敢称如履平地,却也不足挂齿。此去悄然寻鼎,又非与敌争斗,即便我不通武功,自问也能不辱使命!”

这番话虽然谦逊,但言语之间,却流露出一股舍我其谁的气概。陈矩沉吟半晌,又道:“以徐公子之能,确是寻鼎的最佳人选。可我担心的是,那福王一党耳目颇众,万一被他们嗅到风声,恐怕会派遣刺客截杀……若徐公子有个闪失,让我如何对得住死去的令尊?”

“那怕什么?”许蝉将悬在腰间的秋水剑一拍,“有本姑娘日夜护卫,谁能伤得了我振之哥一根头发?”

客印月“扑哧”笑道:“蝉妹妹这就忘了?徐公子身上的伤,可刚好了没几天呢!”

许蝉又羞又怒:“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耍阴招?”

朱常洛想了想,道:“论起阴谋诡计,福王与郑氏可要狠毒得多。这样吧,我再选几名武艺高强的心腹,沿途好生护卫,确保你们周全。徐兄弟,你意下如何?”

老实说,对于许蝉的功夫,徐振之心里确实没底,一听到朱常洛的安排,顿觉宽心了不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朱常洛连忙还礼:“徐兄弟哪里话?应是我多谢你才是。”

“不错,”陈矩轻咳了一声,道,“徐公子,别的话不多说,请受我陈矩一拜!”

说完,陈矩便朝着徐振之屈身长揖。

“使不得!”徐振之赶紧去搀,“徐某何德何能,岂敢受陈公公如此大礼?”

许蝉也劝道:“是啊,你一把年纪,又生着重病,就别跟振之哥客套了。”

陈矩慢慢直起腰,微微笑道:“丫头啊,我这病乃不治之症……咳咳……承蒙徐公子解开了图中秘密,就算让我今日疾发身故,也能安心瞑目了。”

“呸呸呸!”李进忠朝地上连啐三口,“督主莫说那丧气话。徐公子参破了玄机,实为大喜之事,被这喜事一冲,督主那病保管会好起来。”

陈矩哈哈一笑:“若这病能好,那天下便无不死之人了。”

李进忠道:“督主吉人天相,必能长命百岁,嘿嘿,小的日后,还得仗着您老人家多多提携呢……”

陈矩正要再说,脸色突然大变:“什么动静?”

余人一怔,都竖起耳朵去听:“没什么声音呀……陈公公,你听到什么了?”

陈矩顾不上解释,飞身跃向小筑之外。其他人见状,也匆忙跟上。

才往山下望了一眼,众人登时瞠目结舌。山脚下战马嘶鸣、甲叶撞激,竟不知何时围来一队队披盔贯甲的禁军。

乌压压的禁军之中,一乘金顶龙辇尤为惹眼。辇旁骑马伴驾的少年,正是那耀武扬威的福王朱常洵。

朱常洛认出了福王,眉额紧拧:“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矩道:“不止有他,龙辇乃天子车驾,辇中坐的,必是万岁爷。”

众人皆惊:“是……是皇上?”

“错不了,”陈矩看向徐振之,急道,“万岁爷曾有严旨,东宫不得与重臣相交,若被他们发现太子在这里,事情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李进忠闻言也慌了,“要不在山上找个隐秘的地方,赶紧让太子爷藏起来吧。”

陈矩摆摆手:“禁军已在围山,藏在山中也迟早会被搜出来。好在他们人多,这山径又窄,一时半刻到不了这里。都别愣着了,先回小筑再做商量!”

等一行人退回小筑,陈矩便开始急急思索对策。今日王安没有同来,郭鲸、薛鳄也都不在。此时院内的六人中,徐振之与许蝉初来乍到、李进忠身份低微、客印月未曾在宫中露过面……他四人的样貌,福王和万历应是不会认得。

想到这里,陈矩有了主意:“进忠,在那西厢房的衣柜内,我存着几套内宦、侍女的服饰,你速速取来,分给大伙换了。”

“是!”李进忠哪敢耽搁,飞奔着便将衣物找来。

待几人换好了衣服,陈矩沉思片刻,又道:“印月,你现在帮太子爷‘换张脸’,还来得及吗?”

“我尽力而为!”客印月会意,赶紧从腰间解下一只布囊,取出各种物什,替朱常洛乔装易容。

趁这工夫,徐振之和许蝉也将屋中的画卷、字纸统统收拢,连同朱常洛换下的那件蟠龙赤袍一起,投入了后厨的灶膛中掩匿。

待这些都弄好,六人又齐退到厅上。纵是客印月极擅易容,无奈时间太过仓促,朱常洛的眉眼虽说有了些变化,可依稀能瞧出原本的模样。

听得院外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六人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陈矩暗忖:此番连皇上都亲临香山,定是福王一党拿到了确凿把柄,他们如查不出什么来,势必不肯罢休。想让众人都能全身而退,只怕难若登天。

想到这儿,陈矩将心一横,向其他人低声道:“禁军破门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得轻举妄动,一切皆由我出面操持!”

李进忠一喜:“听这意思,督主是有万无一失的主意了?”

陈矩摇头叹道:“听天由命吧。我若有不测,那太子爷的事,就多多仰仗诸位了。”

话音方落,小筑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队队禁军疾疾拥入,将前厅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在父皇面前露脸,朱常洵自告奋勇地打起了头阵。他见禁军已架好了弓弩箭矢,便大摇大摆地踏入厅来。

陈矩端立在厅中,其他人皆于角落里站着。徐振之心中忐忑,不禁向身旁的朱常洛望了一眼,见他同样有些局促,只将头低了又低,不敢露出正脸。

朱常洵按着腰间金刀,得意地笑道:“陈矩,你果然在这儿!”

陈矩淡淡地回道:“小王爷这身披挂好不威风。哦,忘记问了,小王爷这般兴师动众的,是所为何来?”

“装什么糊涂?”朱常洵朝剩下五人粗粗打量一遍,又急向陈矩喝道,“朱常洛呢?你将他窝藏在哪儿了?”

陈矩道:“这里是我一处私邸,千岁爷又怎会在此处?还有,千岁爷既是太子,又为小王爷长兄,小王爷上来便直呼其名,只怕是有些尊卑不分……”

“你少废话!”朱常洵喝道,“本王接到密报,说你与那朱常洛躲在这里密谋造反!”

“造反?哼!”陈矩一挺腰杆,目光直逼朱常洵两眼,“是哪个小人搬弄口舌?太子殿下自不必说,我陈矩的为人,朝野之中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来,我兢兢业业地执掌东厂与司礼监,谁不知我陈矩是忠心耿耿?”

朱常洵冷笑道:“忠不忠心,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陈矩反唇相讥道:“我说了不算,那也难由他人颠倒黑白!小王爷,我陈矩好歹是朝中重臣,你没有真凭实据,便来大张旗鼓地调兵围院,就不怕万岁爷日后追究吗?”

“追究?哈哈哈……”朱常洵放声大笑,“实话告诉你,这五百府军前卫,正是我父皇亲调而来!眼下父皇就在这院外,他想亲眼瞧瞧,你这所谓的‘忠臣’,是如何与太子相互勾结的!”

“万岁爷也来了?那我得去接驾!”陈矩说着,抬脚便要出厅。

朱常洵挺身一拦:“怎么?你想逃?”

陈矩不卑不亢:“万岁爷是非分明,我要请他圣裁,还我陈矩一个公道。小王爷,请你让开!”

朱常洵把金刀抽出鞘来:“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陈矩朝那金刀望了一眼,冷笑道:“福王这副架势,唬唬那些小官小吏也就罢了,我陈矩手握大权,麾下厂卫何止万千,岂会轻易就被你吓倒?”

朱常洵将牙齿一咬:“老匹夫,你在向本王抖搂威风吗?”

陈矩昂然道:“抖搂又如何?你福王若是有胆,只管拿刀朝我这脖子上砍!”

朱常洵年少轻狂,登时气得双眼血红:“你当本王不敢?”

陈矩也不答话,只是抬起手来,照朱常洵胸前使劲一推。

经这一推,朱常洵险些摔倒,他不由得勃然暴怒,猛地扬起金刀:“混账东西,瞧本王宰了你!”

陈矩眼疾手快,一见朱常洵扬刀,陡然探出二指,将那金刀的刀头牢牢夹住。

还没等朱常洵反应过来,陈矩指力猛缩,竟夹着那刀头刺向了自己的腹间!

“扑哧”一声,半个刀身已全然没入陈矩腹内。朱常洵虽然嚣张,但毕竟少不更事,一见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架势,当场傻了眼:“你……你……你这……”

陈矩却微微一笑,抬指在朱常洵握刀的手腕上一拂。朱常洵只觉整条胳膊顿时酸麻,手掌也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刀柄。

自打进了厅,朱常洵就一直背对着厅外,外头把守的一干禁军,自然无法瞧见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可此时,二人已各自退出数步,不少禁军便吃惊地发现,陈矩在厅上摇摇欲倒,腹间鲜血淋漓,赫然插着朱常洵的那把金刀。

陈矩强忍着钻心的剧痛,暗运周身真气于腹,急急护住创口:“好……好呀……想不到福王爷,竟真的向我痛下杀手!”

朱常洵慌得六神无主:“不……不是我!是你!是你把自己给杀了!”

“哈……哈哈哈……”陈矩仰天大笑了几声,在伤口上一抹,将那满手的鲜血亮在朱常洵眼前,“福王爷!你既然敢做……咳咳……又何必不敢当?”

陈矩一甩手掌,那殷红的血水便溅了朱常洵一脸。被这滚烫的热血一淋,朱常洵直骇得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朝厅外逃去:“你……你冤枉我……父皇!陈矩疯了,陈矩发疯了……”

朱常洵朝外一跑,那些禁军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陈矩位高权重,未得号令,他们当然不敢自作主张。

见陈矩舍身护主,徐振之等人早已是心如刀割,这时再也忍不住,皆哽咽着围上前来。

“陈公公!”

“督主……”

陈矩咬紧牙关,将五人朝边上一推,低喝道:“老实待好,莫露了马脚!”

不多会儿,朱常洵的声音又由远及近:“父皇,就……就在前面厅上。”

陈矩抬起头,果然望见万历帝立在厅门之下,他也不顾金刀还插在腹间,挣扎着便跪地行礼:“老臣陈矩……咳咳咳……叩见吾皇万岁……”

万历年少时,本就与陈矩交好,否则也不会让他身兼东厂和司礼监要任。此时见陈矩性命垂危,万历心中大为不忍:“陈伴伴……洵儿!你怎敢这般胡闹!”

陈矩费力地摆了摆手道:“万岁爷息怒……小王爷是跟老臣闹着玩,不小心才失了手……”

“你胡说!”朱常洵连忙冲万历道,“父皇,这……这根本不关孩儿的事……”

“住口!”万历指着陈矩腹间金刀,冲朱常洵厉喝道,“那把金刀,是封王时朕赐予你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还狡辩什么?”

朱常洵急得满头大汗:“父皇,你莫让他给骗了!这陈矩会功夫,是他夺了孩儿的金刀,又朝自己刺了下去……”

“你这孽障!”万历怒不可遏,猛然举起了手掌。

朱常洵哪见过万历发这么大的脾气,当即吓得打个哆嗦。然而万历也是在火头上,一见朱常洵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登时发软,扬起来的巴掌,也再舍不得朝爱子脸上扇下。

陈矩见状,忙道:“万岁……小王爷又不是成心的,请你不要责罚他……咳咳……不过小王爷也太抬举老臣了,老臣若是会功夫,还能落到这个下场?”

“既然陈伴伴开口求情,那这一巴掌,朕就先给你记下!”万历瞪一眼朱常洵,又见陈矩身下的血越洇越多,急喝道,“来啊!快去传太医!”

“不必了,万岁爷,”陈矩摇头道,“老臣怕是不成啦……”

观此情形,万历也知陈矩伤重难治,又向徐振之等人道:“还愣着做什么?速为陈伴伴包扎!”

徐振之伤痛欲绝,许蝉也是泪流满面,他们一言不发,急急从衣襟上扯下布条,在陈矩腰腹上紧紧缠了几圈。然那金刀已穿背而出,几人不敢去拔,唯有用手死死捂住伤处,只盼着能让血流得慢些。

陈矩拼命运动内息,只求多撑上一阵。徐振之单膝跪地,将陈矩揽在怀中,好让他减轻些痛苦。

缓了好一气,陈矩又开口道:“万……万岁爷……听说禁军之所以将这里包围……是因老臣……”

“对啊,父皇!”朱常洵突然回过神来,“这陈矩是反贼,就算孩儿将他杀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闭嘴!”万历呵斥一声,又朝陈矩道,“陈伴伴,朕听说太子和你在一起?”

陈矩叹道:“万岁爷明鉴……这里只有些小监、小婢……咳咳咳……连我在内,也不过六人……其中哪有太子殿下啊?”

万历朝陈矩身旁的五人打量了一遍:“陈伴伴,并非朕信不过你,朕只是有些好奇,你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到这香山来?”

“万岁爷容禀……”陈矩喘息了几下,“老臣年事已高,又是个阉人,怕没有子嗣送终,就用攒下的钱,在这香山上提前买好一块墓地,留待身后之用……三年前,那坟茔便打好了圹子,因老臣信佛,又在那上面建了一座‘太极镇山塔’……墓是自用,故而老臣极为上心,怕匠人会偷工减料,在建造之时,就屡屡过来监工……为图方便,老臣造了这小院作为歇脚之处……再后来,这里就成了老臣消暑的地方。今日办完公事,本想过来享享清闲……谁知……谁知却弄成了这步田地……”

万历将信将疑:“原来是这样。”

朱常洵道:“他红口白牙,谁知是真是假?陈矩,你若问心无愧,敢不敢让我们搜上一搜?”

陈矩艰难地笑了笑:“哪有什么不敢?老臣坦坦荡荡……小王爷只管搜查便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常洵转向万历道,“父皇,您意下如何?”

见万历尚在犹豫,陈矩又道:“万岁爷不必为难……就让兵士们搜查一番,也好证明老臣的清白……”

万历点点头:“陈伴伴这话,也有些道理。”

朱常洵早等得急躁,一听万历首肯,立马冲禁军下命:“都听着!一队人仔细搜院,其他人速去寻山!若发现了太子,务必擒来!”

众禁军答应着,分散搜寻。这些兵将中,多半是那爱憎分明的直爽汉子。他们平日里,就对陈矩的为人十分敬佩,不少人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声“佛爷”。眼下见朱常洵咄咄相逼,禁军们心中直为陈矩鸣不平,只是当着万历面上,他们不敢表露出来,搜寻时却不免随意翻翻、敷衍了事。

草草搜了一气,陆续有兵士折回来报:

“正房无人!”

“耳房无人!”

“东厢房无人!”

“西厢房无人!”

“后跨院也无人!”

……

见万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朱常洵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盼着前去搜山的禁军能有所收获。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寻山的兵将也返回院中,俱言没什么发现。

待最后一队禁军回来复命时,朱常洵已急得跳脚,不等卫士开口,径直冲上前问道:“怎么?难道你们也一无所获吗?”

一人回道:“我们倒是有所发现……”

朱常洵眼睛都瞪圆了,急抓着那人肩膀问道:“那太子呢?在哪儿?在哪儿啊?”

那人摇了摇头:“末将并没找到太子,但发现在后山,确有一处修着石塔的坟茔,与陈公公所言一般无二!”

朱常洵气急败坏,一脚踹倒那人:“废物!统统是废物!”

万历胸中火气翻涌,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拉过朱常洵,劈手就是一耳光。

朱常洵被打蒙了,捂着脸愣在原地:“父皇……”

“你还有脸叫朕父皇?”万历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朱常洵的鼻尖高声骂道,“都因你信口雌黄,才令朕误信谗言害了忠良!你……你这逆子,真真是好生可恶!”

趁万历怒骂朱常洵,陈矩捏了捏徐振之的手,悄声道:“徐公子……太子就托付给你了……”

徐振之喉头哽噎,用力握紧了陈矩的手:“陈公公放心,振之定不辱使命!”

见许蝉也泣如雨下,陈矩又吃力抬起手,替她擦去了腮旁泪水:“丫头,别难受……你是个好姑娘,你们日后的路还长,或遇风雨,或遭坎坷……可无论怎样,你和徐公子都要学着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许蝉使劲点着头:“放心吧公公,我都记下了。”

陈矩欣慰地笑了笑,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万……万岁爷!万岁爷!”

听得陈矩急唤,万历忙转过身来:“陈伴伴!”

“老臣……老臣在临死前,还有一事相求……”

“陈伴伴只管开口!朕无有不应!”

“谢……谢主隆恩……老臣想求的是,再代万岁爷……最后批一次红……”

“批红?”

“是啊……”陈矩将头一扭,“你们扶我起来……”

徐振之等人拭了拭眼角,急忙将陈矩搀起。

陈矩运起最后一丝内力,朝众人朗声道:“拟讣告一份,送呈司礼监押印……就说……就说我陈矩寿终正寝,于内值房端坐辞世……着厂卫通谕天下,令万民悉知!”

万历何等精明,当即便猜出陈矩的用意,他怔了怔,心中大为感动:“陈伴伴,直到这时,你仍在替朕着想……唉!朕对你不住啊!”

“万岁爷……您多保重……恕……恕老臣不能再侍奉了……老臣……老臣要先走一步了……”

陈矩说完,无力地仰倒在徐振之怀中,嘴角微微动了几下,慢慢气绝。

“陈公公!”

“督主啊……”

徐振之等人肝肠寸断,皆是泣不成声。一干禁军闻之,面上也是悲凄怆然。

万历不忍再瞧,缓缓背过了身去:“传朕旨意!陈公后事,用国葬之礼敕办,以‘太极镇山塔’为基,扩建石坊神道,谕祭九坛、百官吊唁、谥号‘清忠’!”

众禁军全然跪倒:“万岁圣明!我等谨遵圣谕!”

万历又看一眼失魂落魄的朱常洵,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起驾,回宫!”

因万历颁下圣旨,陈矩这场后事操办得极为风光。数百匠人赤膊齐上、日夜赶工,不出旬月,便在那太极镇山塔周围,铺就了一条“敕葬中使神道”。神道间立石门石坊,楣额上书“还一仙洞”四字;冢首竖起龙头碑丈余,前镌官秩名讳,后刻事迹生平;碑下石台两侧,是为万历御题的“彪炳千古”“万代流芳”。

落葬那天,内阁首辅率文武百官亲临祭奠,不少百姓也自发地穿起素衣白孝,将一些鸡蛋、瓜果供奉于陈矩墓前。一连三日,来香山吊唁的人都是比肩接踵、堵道塞途。

待到第四日,香山上总算安静下来,小筑中的徐振之等人,这才换上布衣麻鞋,悄悄前往陈矩的墓前祭拜。

李进忠稍事清扫,又在祭台上点起香烛:“督主,您老人家安心地去吧。我们一定会将太子爷照料好的……”

客印月默然不语,只是抓着竹篮中的纸钱,慢慢朝燃起的火盆中抛撒。

斯人已逝,音容如昨。望着那高大的龙头石碑,徐振之唏嘘不已,陈矩临终前那些忠言箴语,犹萦绕在耳边,不停地回荡。

许蝉拭去眼角泪珠,也摸了把纸钱投入火盆:“陈公公,我之前老听说东厂的人无恶不作,心里便有些瞧你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太监里也是有好人的。陈公公,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小知了真心敬佩得紧。愿你在地下安稳长眠,不再受那病痛的折磨……”

徐振之喟叹道:“陈公公大忠大勇,实为我辈楷模。”

许蝉抽泣一声:“振之哥,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

徐振之轻轻道:“什么事?你说吧。”

许蝉道:“我在想,陈公公既然引得皇上相信是福王杀了他,那为何最后还要帮福王说话?若是把福王谋害他的事传扬出去,天下人肯定会恨极了那朱常洵的啊。”

徐振之摇了摇头:“陈公公那时若不将福王撇清,咱们几人定会被皇上灭口,太子殿下也就难以脱身了……”

许蝉一惊:“我们会被灭口?”

“不错。”徐振之点头道,“皇上的脾性,陈公公早已摸透,他知道皇上极其宠溺福王,就算福王闯的祸再大,也不会真怎么样,至多是呵斥几声、责打几下罢了。”

许蝉不解道:“皇上偏袒福王,我也能看得出来,可他非要护着福王,也不用将咱们杀了吧,难道他还怕咱们让福王偿命不成?”

徐振之道:“方才你也说了,若谋害陈公公的事传开,朝野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福王少不得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尽世人唾骂。这一点,皇上自然想得到,为保护爱子,咱们几个‘小宦小婢’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陈公公正是料定了此点,所以才会主动说出那番话,这样一来,皇上心下愧疚,之后便不会再细查,也就用不着与我们为难了。唉,陈公公的良苦用心,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懂了!”许蝉使劲点了点头,又朝陈矩墓前郑重地说道,“陈公公你放心,我跟振之哥说什么也要帮太子寻到禹王鼎!等太子坐上了皇位,就让他下命杀了朱常洵给你报仇!”

话才说完,石碑后突然传出一声冷笑:“要杀朱常洵,谈何容易?”

四人大惊:“什么人躲在碑后?快些出来!”

碑后“窸窸窣窣”一阵轻响,竟赫然探出一张赤红的鬼脸。

许蝉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花容失色:“鬼……振之哥……有鬼啊!”

徐振之看得清楚,那所谓的“鬼脸”,其实是张骇人的判官面具。他怕来者不善,忙将许蝉拉在身边:“别慌,那是个人!”

判官脸看了看许蝉,不屑道:“就这点儿胆量,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

听他话里满是刻薄,许蝉又惊又怒:“你究竟是什么人?干吗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

这时,李进忠与客印月也回过神来,齐齐松了一口气:“都放心吧……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许蝉秀眉一蹙,“自己人为何还要戴着面具,你是不是故意想吓唬人?喂,我在问你话呢!”

任凭许蝉怎么叫,那判官脸只当是没听见,他径自绕到碑前,“扑通”一下跪倒,向着坟冢连连磕起头来。

许蝉拉过李进忠,指着不停叩拜的判官脸道:“这人怎么莫名其妙的?”

李进忠笑道:“徐夫人莫怪,此人的性子就是这样,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

“还不爱说话呢,”许蝉哼道,“刚才他可没少挖苦本姑娘!”

“好了小知了。”徐振之又问道,“不知那位兄台如何称呼?”

客印月接言道:“他叫常鲤,是陈公公最得意的徒弟。”

“陈公公的徒弟?”

“对呀,”客印月瞥了常鲤一眼,“你们可别小瞧他,他从小便跟着陈公公习武,可谓青出于蓝了,以他现在的功夫,就算是郭鲸、薛鳄二人联手,也不见得能敌过他!”

“真的假的?”许蝉撇了撇嘴,有些不信,“你不是替他吹牛吧?我可看得出来,那两名侍卫都是一身横练的铁桥硬马,怎会敌不过他?”

常鲤慢慢站了起来,拍去双膝尘土:“别以为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妄测他人武艺深浅了,似那井底之蛙,如何识得海天之大?”

许蝉登时恼了,当场就要拔剑:“你少酸溜溜地奚落人,要不咱俩打一架?”

“不自量力。”

常鲤轻轻扔下这一句,身子突然高拔,仅仅几个起跃,便纵得无影无踪。

许蝉怔了怔,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愤然大喊:“显摆轻功吗?呸!当谁不会呀?”

“行了,人家早走远了。”徐振之拍了拍许蝉肩头,又道,“掐指算来,咱们耽搁的时日也不短了……李公公、印月姑娘,劳烦二位去通知太子殿下,就说我们打算明日动身,赶赴蜀地寻鼎!”

“好!”

听说徐振之要动身,朱常洛忙做准备。翌日天才微微亮,他就换了便衣,率王安等人匆匆赶到了小筑。

见徐振之手中多了支竹棒,朱常洛不由好奇:“徐兄弟,此物是?”

徐振之晃了晃竹棒,道:“这里面是先父的那把玄铁尺,我用竹管将它装了,省得路上太过惹眼。”

“还是徐兄想得周到。”朱常洛说完,又朝四周打量,“怎么不见徐夫人?”

徐振之无奈地笑笑:“她要带的东西多,还在屋中收拾。”

朱常洛“哦”了一声,又道:“山脚下已备好马匹,细软行囊也都在马上,我已吩咐过郭鲸和薛鳄,让他们务必保护好徐公子与夫人的安危。”

“郭鲸、薛鳄?”徐振之有些意外,“他们不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吗?”

“不错。”朱常洛笑道,“我思来想去,也就他们最合适了。郭鲸、薛鳄跟随我多年,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忠肝义胆,由他们护卫徐公子西行,我才好放心一些。”

“这使不得,”徐振之力辞道,“若他们跟了我,殿下的安危谁来照料?不可,万万不可!”

王安也劝道:“徐公子不必多虑,太子爷身边还缺侍卫吗?只要待在宫中,福王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徐公子莫再辞了,寻鼎才是要事,不能有半点儿差池啊。”

徐振之心道也是,遂拱手道:“那好,也请殿下多加小心!”

客印月凑上来,故作娇态地叹了一口气:“唉,还是徐公子好呀,此行虽说艰辛,终归能见见山、瞧瞧水。哪像我呀,还得空守在这小筑之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话音方落,许蝉便拎着包裹走出,冲着客印月哼道:“我瞧你絮絮叨叨、啰啰唆唆、真真是婆婆妈妈!”

客印月回眸一笑:“都要走了,蝉妹妹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啊?路上可别想我……”

“谁会想你?”许蝉一指李进忠,“我要想,也是想他!”

李进忠一愣:“我?”

“是啊,”许蝉一下子叹起气来,“离开了小筑,就尝不到你做的那些好吃的了。振之哥,要不把李进忠也带上吧?路上给咱们做个饭、炒个菜啥的……”

徐振之故意板起脸:“要不要连灶台也一并给你搬上?”

“凶什么凶?”许蝉嘟囔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朱常洛哈哈大笑:“这样吧,待你们凯旋之时,我便在这小筑中大摆宴席,保管让徐夫人把那海味山珍统统尝个遍!”

“真的?”许蝉大喜,“那咱们可说定了啊?”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见时辰差不多了,徐振之便向朱常洛辞行:“太子殿下,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应速回东宫才是。”

朱常洛温言道:“徐兄弟放心,我自有分寸。稍后去墓前拜过了陈公公,我们便会离去。”

“好,那殿下保重,我等就此别过!”

“恕我不能远送,愿徐兄弟此行一路顺风!”

“诸位请留步!”

徐振之又冲着几人一揖,便与许蝉下了香山。

到了山脚,果然发现郭鲸、薛鳄已候在那里。见到徐振之,郭鲸连忙抱拳行礼:“太子爷已嘱咐过了,让咱们全听徐公子的号令。”

徐振之赶紧还礼:“不敢不敢,这一路上,徐某就仰仗两位大哥了。”

“好说!”薛鳄也扯着粗嗓门道,“徐公子有事,千万别客气,尽管差遣就是!”

三人又客套几句,郭鲸见许蝉还拎着个大包袱,便主动接来,替她放置在一匹马上:“其实徐夫人本不必如此费心,咱们早将行囊打点好了,吃穿花用,哪样都不缺。哦,太子爷还专门去订了几套苏绣杭绸,供徐夫人沿途替换。”

“你们想得可真是周到,我先瞧瞧有什么好东西。”见每匹马上都装得满满当当,许蝉心下欢喜,美滋滋地走到马前,随手打开个包裹翻看起来。

见包裹里是些男子衣物,许蝉刚想重新系好,眼睛却瞥见一只小盒。那小盒是檀木所制,四面镶嵌着金丝螺钿,流光溢彩、精巧无比。

许蝉爱不释手,只当盒里盛着什么首饰,急急打开一瞧,却有些傻眼。原来里头装了些针头线脑、布片麻团,分明是个针线盒。

仅是一愣,许蝉脸上便微微发红,她赶紧关上小盒,匆匆塞回了包裹中:“咳咳,这针线盒么,倒有些多余了。本姑娘平素里只顾着念书习武,像那刺绣女红什么的,却是不大精通……”

郭鲸瞧出了她的窘态,笑着走上前道:“徐夫人江湖儿女、快意洒脱,当然无须理会那等细琐之事。这针线盒,是我自备的,想着路上或许磨鞋费衣,也好帮大伙缝补缝补。”

“怎么,”许蝉目瞪口呆,“你……你还会补衣服?”

薛鳄大笑道:“我郭二哥手指头虽然挺粗,做起针线活来可不含糊!从小到大,我那些破衣裳都是他给补的,别说是徐夫人你,就连一般的裁缝也比不上他的手艺!”

许蝉怔了怔,脑中浮现出五大三粗的郭鲸穿针引线的场景,不由得打个激灵。她不敢再想,赶紧晃了晃脑袋:“我的天,这不是猛张飞偏耍绣花针么……不过说起来,你俩也不太像规规矩矩的大内侍卫,倒似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山大王!”

“哈哈!”郭鲸与薛鳄相视一笑,“徐夫人,你该不是嫌咱们哥俩生得粗野吧?”

“这叫什么话?”许蝉一摆手,“本姑娘最不喜欢磨磨叽叽,你们这种豪爽汉子,正对我的脾气!”

见他们投缘,徐振之也十分高兴,又笑了笑,转去瞧树下拴着的几匹骏马。那些马膘肥体硕、宽背劲蹄,一看就知是难得的良驹。

听徐振之连声称赞,郭鲸便道:“徐公子好眼力,这几匹骏马都是太子爷亲自挑选的,不光性子温驯,耐力也是极好,很适合长途跋涉。”

许蝉打眼一瞧,见其中一匹枣红马毛色油亮,如同锦缎一般,不免心生喜爱:“那马儿最漂亮,我来骑它!”

那枣红马似通人性,不等许蝉奔来,竟将四腿一弯,身子伏在了地上。直到许蝉跨上背鞍,这才打个响鼻,驮着她慢慢立起。

徐振之走过去,摸着枣红马的鬃毛道:“小知了,看来它很喜欢你。”

“我也极喜欢它!”许蝉乐得咯咯直笑,搂着马脖子蹭来蹭去,不住嘴地称好叫乖。

徐振之再朝旁边几匹看去,忽觉有些奇怪:“咱们一行四人,为何却备了五匹马?”

“瞧我这记性!”郭鲸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二位,为保万全,太子爷一共派了三名护卫!”

许蝉正与枣红马亲昵,听了这话也好奇道:“咦?还有一个在哪儿,怎么没瞧见呢?”

薛鳄刚抬起胳膊一指,那树冠上便“唰”地跃下一人,抱臂站在了薛鳄手指的方向。那人顶着一张赤红色的鬼脸,许蝉冷不丁见了,吓得娇呼一声,差点儿从马上摔下。

待看清了那张判官面具,许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老神出鬼没的,喜欢捉弄人是不是?”

常鲤冷冷道:“我一直等在树上,你自己眼神不济,又怪得了谁?”

怕二人再闹将起来,徐振之连忙打圆场:“原来是常兄,昨日山上匆匆一会儿,未能搭上几句话,如此这厢有礼……”

“不必客气,”常鲤将手一摆,“其实我们之前也曾见过面。”

“哦?”徐振之怔道,“在下倒是没什么印象。”

常鲤瞥一眼许蝉,自顾自道:“暨阳渡前、密林之中,若非我飞针打穴,徐夫人怕是早为那劫道的蟊贼所伤。”

许蝉愣了:“啊?你说的蟊贼,是脸上长着老鼠斑吗?”

“那张丑脸我早忘了,只是隐约记得,他那同伙生着一只难看的酒糟鼻。”

直到这时,徐振之才弄明白,原来那日得以逃脱,并非自己误打误撞,而是常鲤在暗中搭救。他心怀感激,举手长揖道:“敢情我夫妇已受过常兄大恩……那两名贼人,常兄是如何处置的?”

常鲤轻描淡写道:“杀了。”

“杀了?”

“他们怀揣‘赐福帖’,是眠月山庄招去的刺客,不杀留着做甚?”

“竟是这样……”

见气氛有些不尴不尬,郭鲸干笑几声:“常老大,咱们该出发了……”

“等等!”许蝉看看常鲤,又望向郭鲸,“你叫他什么?”

“常老大啊。”

“常老大?”许蝉蹙额道,“你生得又高又壮,怎么还叫他老大?羞也不羞?”

郭鲸笑道:“这有什么,咱们习武之人,以功夫高低来论资排辈,他拳脚比咱们厉害得多,咱们当然要叫他‘老大’了。”

许蝉盯着郭鲸:“你真打他不过?”

郭鲸点点头:“打他不过。”

许蝉再看向薛鳄:“你总能打过他吧?”

薛鳄摇摇头:“打不过他。”

“啧……”许蝉屡次三番地遭常鲤惊吓和挖苦,早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总想找补回来,占些言语上的便宜。她稍加思索,又指着那张判官面具道:“哈哈,我知道了,那他定是个丑八怪!所以总戴着面具,生怕让人瞧……”

还没等许蝉把话说完,常鲤便一把摘下了那判官面具,露出的面貌非但不丑,而且还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模样。

徐振之一见他面容,登时想起了娶亲那日,在门口遇到的年轻游医:“难怪十分眼熟,原来那名郎中,居然是常兄所扮。”

“徐兄记性倒好,想不到仅有片刻对视,你就能认牢我的面貌。不错,正是我假扮成走方郎中,前往府上送去了字条。”常鲤说完,发现许蝉还气鼓鼓的,嘴上也不饶人,“怎么,徐夫人是被我的‘丑模样’吓坏了?”

许蝉无言以对,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好了,”徐振之看看天色,翻身上马,“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徐公子说得是,赶路要紧!”

郭鲸、薛鳄纷纷响应,各自骑马跨鞍。

见常鲤不急不慢地立于原地,许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趁徐振之等人不备,忽然挥起马鞭,在他们坐骑的屁股上迅速打了三下。三匹马长嘶一声,便扬起蹄来,冲前齐奔。

一待三马冲出,许蝉又一把牵住身旁空马的缰绳,紧接着双腿使劲,朝自己坐骑腹上用力一夹。

转眼工夫,五马已奔出一箭地外,许蝉策马回头,朝着树下的常鲤喊道:“哈哈!你不是爱卖弄轻功吗?那就靠自己的一双腿跑着吧!”

常鲤皱皱眉头,足尖一点,竟一步跃出几丈远。

“好厉害!”许蝉心里暗叹,急忙挥鞭催马,“驾!驾驾!”

马越奔越快,常鲤却越追越紧,没出片刻,居然堪堪追到了跟前。

常鲤脚下不停,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马尾,再一扯一跃,借势打了个“鹞子翻身”,便端端落在了那匹疾驰的空马上。

郭鲸哈哈笑道:“徐夫人,这点儿小打小闹,是难不住常老大的!”

薛鳄同样笑道:“想让常老大出丑,徐夫人还得加些手段!”

徐振之见他身手了得,也由衷赞道:“常兄轻功之高,实令徐某大开眼界。”

“献丑了。”常鲤扫了许蝉一眼,纵马越过众人,当先绝尘而去。

五人一路向西,沿着道路直驰了两个时辰,离京已有百里之外。

此时丽日当头,人与马皆赶出一身热汗。再行一段,前方出现了一条溪流,几人商量一声,便打算在此地稍驻,用以歇脚饮马。

五人牵马来至溪边,各自歇息不提。徐振之和许蝉汲水洗脸,常鲤也径自走到一边蹲下身来,掬了一捧清冽的泉水饮下。

许蝉看一眼常鲤,突然指着溪中叫道:“振之哥你瞧,溪里面好大一条鱼!”

徐振之还没说话,郭鲸、薛鳄却来了兴致,都摩拳擦掌地围了过来:“在哪儿?在哪儿?捉上来烤了吃!哎?没瞧见啊……”

“游了、游了!”许蝉一面喊着,一面朝常鲤所在的地方跑去,“我指给你们看!”

常鲤眼都没斜一下,又捧了溪水在喝。

趁他低头饮水,许蝉从岸上捡起块拳头大的鹅卵石,使劲投在了常鲤面前的水面上:“瞧,在这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常鲤躲避不迭,头发、衣裳皆被打湿。

许蝉得意地望着常鲤,嘴里却在唉声叹气:“没打中那鱼,真是可惜……”

常鲤抹了把脸,“噌”地站起身,咬牙便朝许蝉走去。

见他面色铁青,许蝉有些害怕,不禁倒退了几步:“你……你想干吗?”

常鲤停下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给徐兄面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可奉劝徐夫人一句,你也别得寸进尺!”

“你还有脸凶?”许蝉也嗔道,“我爹爹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都吓过我两次了,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被捉弄的滋味!”

结伴同行,最忌龃龉,徐振之为化解争端,赶紧冲常鲤拱手致歉:“拙荆不懂事,我替她向常兄赔罪了!”

薛鳄也笑着劝许蝉道:“徐夫人,消消气!咱好男不跟女斗么……”

许蝉妙目一瞪:“你到底哪头的?”

郭鲸急忙纠正道:“我这薛三弟心直口快,脑子不怎么会转弯,其实他想说的是,好女不与男争。”

“这还差不多……”

待消停下来,徐振之一把握住许蝉手腕,将她拉到了一边。

许蝉以为徐振之要训斥自己,不禁满腹委屈:“振之哥,你也来拿我的怪?本来就是常鲤欺负人在先,我哪里招他惹他了?他可倒好,打一露面就没来由地吓唬我、没来由地对我冷嘲热讽……”

徐振之叹了一声,拍了拍许蝉肩膀:“好了,大伙皆是同伴,于些许小事上,没必要去斤斤计较、争长论短……小知了你知道么,刚在路上,我向郭二哥悄悄打听过,据他透露,常鲤的出身很苦,从小便没了爹娘疼爱,所以性子才有些孤僻。你别看他冷言冷语,其实人倒挺不错,咱们就多担待些吧。”

别看许蝉平素里风风火火,心地却极为善良,她闻听此言,登时心软,擦了擦眼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那我以后多让着他就是……好了振之哥,我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因陈矩之死,朱常洵被万历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连几日,都躲在住处不敢出门,也算是消停了一阵。

等风头慢慢过去,朱常洵却有些坐不住了,打听到万历又开始闭关修玄,便悄悄潜入翊坤宫,去找郑贵妃诉苦。

这母子俩一碰面,少不得一个怜惜、一个抱怨。望着有些憔悴的朱常洵,郑贵妃不免有些心疼:“洵儿,才几日没见,你怎这般清瘦了?”

“别提了娘……”朱常洵苦着脸道,“自从那日父皇掴了我一耳光,我连觉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梦见父皇扬着巴掌追着我打。”

“瞧你那点儿出息!”郑贵妃秀眉一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不过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值得寝食难安?洵儿,你可得给我打起精神来,你就甘心让他朱常洛一辈子占着东宫?”

朱常洵长叹一声,垂头丧气道:“死了个陈矩,父皇都能当着禁军的面打我,万一真把太子害了,他不得杀了我?娘,其实这几天我也琢磨过,不行算了吧,不跟他朱常洛争了,别闹到最后,连我这王位都保不住……”

“糊涂!”郑贵妃一拍桌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打争储的那天起,你与他朱常洛便势不两立,这些年明争暗斗,早已闹得你死我活。若将来朱常洛登基称帝,别说你那王位不保,就连小命也得丢了!”

朱常洵傻了眼:“进也不成、退也不是,那……那我该怎么办?”

“除了会问怎么办,你还会做些什么?”郑贵妃盯着朱常洵,越想越气,“哼,你跟你父皇还真是一个德性儿,遇上大事就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连我一个女人都不如!”

听郑贵妃口无遮拦,边上崔文升忙跪地劝道:“娘娘快请息怒,那可是万岁爷啊,有些话说不得……”

“什么说不得?他现在又不在,难不成你还会去告密?”郑贵妃盛怒之下,把压抑已久的怨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再说我又没冤枉他,他年少时被张居正压着且不论,可现在胡子都一大把了,还是左一个怕太后、右一个惧言官,若不是他瞻前顾后的,洵儿早就成太子了,哪还用得着我来操这些闲心?”

朱常洵也慌了:“娘你消消火,方才是孩儿说错了话。你放心,不管怎样,孩儿定要争到皇位,将来把他朱常洛踩在脚底!”

郑贵妃揉了揉胸口,长舒一口气:“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洵儿你有所不知,其实你父皇打过你后,曾特意来过翊坤宫。”

朱常洵怔道:“父皇来过?那他怎么说?”

郑贵妃道:“当时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却专诚带来些上好的滋补药膏,让我转送于你。洵儿你想,他若真的拿你不是,何来这等关心之举?你父皇之前打你一巴掌,无非是在气头上,事后也定会懊悔的。”

“真的?”朱常洵大喜,腰杆也挺了许多,“我还当父皇不喜欢我了呢!太好了,娘,那咱们接着跟朱常洛斗!”

“你呀……”郑贵妃摇头叹道,“一个巴掌就吓破胆,一句话又给乐成这样。还能指望你干点儿什么?”

朱常洵凑上前,替郑贵妃捏起了肩:“嘿嘿,就算孩儿不济,不是还有娘在吗?等孩儿当了皇帝,娘就是太后了,若那时的皇帝再不成器,就请太后来垂帘听政吧。”

“就会耍贫嘴!”郑贵妃嗔了一句,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不过算起来,你那一巴掌挨得也不亏,好歹将那陈矩除了……对了,崔文升!”

崔文升忙道:“奴才在。”

郑贵妃又问道:“这几天东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崔文升想了想,道:“太子倒没什么异样,不是在东宫待着,便是去文华殿听经筵,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人发现,太子身边那两名寸步不离的护卫,这阵子却不见了。”

“不见了?”郑贵妃沉吟道,“那两人可是朱常洛的心腹死忠……莫非被派去做什么要紧事了?在这个当口上,八成有猫腻。”

“奴才也这么以为。”崔文升点点头,“然那两名护卫已消失了数日,奴才无能,没查出他们去了哪儿……”

“咱们查不出,那就让‘红封教’代劳吧。”

“红封教?”

“对,那伙人闲了三年,也该让他们办点儿事了。洵儿!”

朱常洵道:“怎么了,娘?”

郑贵妃道:“这次去红封教‘借兵’,就由你来出面。”

“我?”朱常洵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哪成呀?还是让崔文升去吧……”

“洵儿!”郑贵妃一瞪眼,“以后这种事,早晚得你亲自出马,正好借此机会,与他们打个交道,你也好历练一番。”

朱常洵作难道:“可……可见了他们,我要说些什么呢?”

郑贵妃有些不悦道:“这还用我教?先让他们调查那两名护卫的下落,再托他们帮你对付朱常洛。崔文升,待会儿你准备三万两银票给福王带上。”

“三万两?”朱常洵有些吃惊,“打听两个人而已,用得着给这么多银子吗?”

郑贵妃道:“那红封教的胃口向来不小,没有这个价码,怕是请不动他们……他们若能助你登上皇位,就算花再大的代价,我也一样舍得。洵儿你记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有给足了甜头,他们办起事来,才会死心塌地。还有,你现在虽然年少,但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见了那红封教主后,要自重身份、不卑不亢,别让他给小瞧了。”

“孩儿记下了!”朱常洵又问道,“那孩儿要去哪里找他们?”

郑贵妃稍加思索,又道:“这样吧,你先去换身衣裳,稍后我派崔文升送你到国舅府,让你舅舅陪你去。”

待得天黑,朱常洵罩上了一身斗篷,由崔文升引着出了宫门。二人连灯笼也不打,专挑小巷胡同,七拐八绕地来至国舅府门前。

二人还没踏上台阶,那大门却径自开了,国舅郑国泰满面春风,大摇大摆地跨了出来。

见门口站着崔文升,郑国泰一怔:“哟,这不是崔公公吗?”

崔文升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么晚了,国舅爷还要出门?”

郑国泰笑道:“听说‘聆芳阁’刚来了几个唱小曲儿的粉头,我这正打算去听个鲜儿。哎?崔公公有没有兴趣?咱一并去喝花酒呀!”

崔文升摆摆手:“国舅爷说笑了,我一个当内侍的,去那勾栏瓦舍凑什么热闹?”

“瞧我这脑子!”郑国泰一拍脑袋,“这样吧,崔公公也不是外人,就请先进舍下用茶,待我瞧瞧那粉头的模样再回来相陪……”

崔文升伸手一拦:“怕是得打扰国舅爷的雅兴了,国舅爷,今晚有要事!”

郑国泰愣道:“要事?”

“对!”崔文升朝身后一指,压低了声音,“福王也来了。”

朱常洵将斗篷掀了掀,露出了脸面:“舅舅!”

“哎哟,还真是……”

郑国泰刚要跪倒行礼,却被崔文升一把搀住。

崔文升使个眼色:“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再说。”

“极是极是,”郑国泰慌忙肃客,“福王殿下快请!”

听说是郑贵妃的安排,郑国泰自然不敢懈怠,他忙命人套好马车,也不叫随从,亲自驾车载着朱常洵,去寻那红封教所在。

二人出京之后,又向南疾驶了三个时辰,直到子夜深宵,这才赶到一处荒丘下。

这荒丘上生着一片连一片的荆棘,望过去黑压压的有些瘆人。朱常洵下车后,耳朵里除了草虫低鸣,便是夜猫子怪叫,不由骂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们人呢?”

“殿下别心急,我这便唤他们出来相迎。”郑国泰说完,在附近找了起来。待他将一片荆条拨开后,一个小石龛露了出来。

那石龛中,置着一尊小神像。这神像一眼闭、一眼睁,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神情十分古怪。它左手托着灯盏,右手悬只铃铛,颈间围着条鲜艳的红巾,与遍体附着的青苔一衬,更显得有些邪气。

郑国泰摸出随身的火折子一吹,去点那神像手中的灯盏。待那幽蓝的火苗燃起后,又捏着那只铃铛摇了几摇。

须臾光景,不远处有“唰唰”的银环声回应,郑国泰一喜,冲着朱常洵道:“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两个头罩草笠的僧侣由远及近,堪堪跃至石龛边。

见他们打扮怪异,朱常洵吃了一惊:“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郑国泰忙道:“殿下莫慌,红封教中,尽是些倭国的虚无僧。”

“这便是虚无僧?”朱常洵再朝二人打量一眼,“倒是吓了本王一跳……”

一名虚无僧操着生硬的汉话道:“你们是什么人?”

郑国泰拱拱手:“劳烦二位去知会教主一声,就说郑国泰与福王殿下求见。”

“等着!”

那虚无僧扔下这句,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朱常洵眉头大皱:“这劳什子教主架子倒不小。”

郑国泰看一眼留守的虚无僧,扯了扯朱常洵衣角:“算了殿下,倭人不懂礼数,咱不跟他们计较。”

没出一会儿,那名报信的虚无僧回来了:“教主说,你们可以进去。”

“进哪儿?”朱常洵左右张望,“你们那红封教到底在哪儿呢?”

那虚无僧掏出两只黑布袋:“这个戴在头上,我和他领你们进教。”

“什么?”朱常洵登时恼了,“你们有这蒙头怪癖,本王可没有!速速拿到一边!”

那虚无僧依然伸着手:“这是教中规矩!”

朱常洵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王爷,大明朝的福王爷!”

虚无僧并不妥协:“进教的路径,不能被外人知道。不戴上,你们就走!”

“你……”

郑国泰赶紧劝道:“我的好殿下,不就戴个头套么,咱们依他就是。”

朱常洵道:“可这……”

“正事要紧。”郑国泰一面说着,一面从虚无僧手中取过布袋,“殿下姑且低一回头,来来,舅舅帮你戴上……”

朱常洵不情不愿地戴上布袋,心里却暗道,等着吧!本王做上皇帝的头一件事,就是发兵夷平你们那倭国!

待他们把布袋戴好,虚无僧又将锡杖横起,牵引着二人向荒丘绕去。

那布袋极厚,朱常洵的脑袋被闷在其中,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瞧不见。绕来绕去地走了好一阵,前面那虚无僧喊了声“停”,紧接着“骨碌碌”的动静响起,应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等头上布袋取下,朱常洵发现自己已在一条通道中。这通道不短,两侧挂着燃烧火把,火把间浓墨重彩,绘着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神魔壁画。

虚无僧在墙壁上一拉机闸,那入口处的石门又缓缓降下:“教主在前厅,等着你们。”

郑国泰点点头,拉起朱常洵迈步朝前。走到通道尽头,赫然露出了一间宽敞的石厅。石厅中央,悬着一面金乌红日的图腾,图腾下设着张高背石椅,椅上铺着猩红毯,同样坐着个头戴草笠、身披黑裟的僧人。与其他虚无僧不同的是,这僧人颈间戴着一串赤红色的念珠,在火光的映耀下分外醒目。

见他颈挂红珠,郑国泰便知此人身份,他忙走上前,向那人恭敬地一揖:“夤夜造访,还望教主多多见谅。”

那红珠僧手里玩弄着一只赤铜酒樽,望着朱常洵问道:“他就是福王?”

“正是福王殿下。”郑国泰笑道,“小王爷久慕教主大名,故而亲自前来拜会。”

红珠僧将头微微一点,指着下首几张椅子道:“坐。”

见他态度倨傲,又不备茶果,朱常洵早已不悦,哼了一声道:“坐就不必了,本王今日过来,是要你们帮着找两个人。”

红珠僧桀桀怪笑:“福王,你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没人求你!”朱常洵自视甚高,连当朝太子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东瀛小国的红珠僧?只见他两眼一瞪,耍起了王爷脾气,从怀中掏出三万两银票,猛然拍在桌上,“是本王来出钱,让你们去卖命!”

“嘿嘿,本教可没福王想的那么寒酸!”

红珠僧大袖一拂,石座旁陈列的几口箱子齐齐打开。那几口箱中珠光宝气,不是珍珠翡翠,便是银锭金砖。朱常洵与郑国泰互视一眼,都有些目瞪口呆。

红珠僧大袖再拂,那几口宝箱又齐齐合上:“和福王实话说吧,能让我们甘心卖命的,只有德川将军。那区区三万两银票,福王就别拿出来丢人了!”

“你……”朱常洵在外人面前跋扈惯了,今夜却屡遭红封教奚落,他再也按捺不住,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原本是些混入我大明的倭寇浪人,当年若没我娘庇护,早就被朝廷清剿干净了!现在翅膀硬了,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敢跟本王挑肥拣瘦了?”

红珠僧一把扯开身上僧袍,胸前赫然露出一个刺目的疤痕:“郑贵妃是帮过我们,可我们也帮过她。别忘了三年前在南京郊外,我的部下全部战死,我也差点儿丢了性命!怎么,这都不叫感恩吗?”

郑国泰怕事情弄僵,忙打起了圆场:“教主多虑了,小王爷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他什么意思!”红珠僧将僧袍一掩,盯着朱常洵道,“福王你记住,这三年来,我回国新募了人手,又创了这红封教,不是为了给你们当走狗。就算要与你们合作,那也是各取所需,所以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再指手画脚!”

朱常洵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牙恨道:“你也别忘了,这可是在大明的国土上!只需本王一声令下,便可调来大军……”

红珠僧暴喝一声,猛然扑至跟前,倏地伸出左臂,死死攥住了朱常洵的脖子:“想调大军,你要出得了这门才行!”

郑国泰慌得面如土色,赶忙道:“教主息怒!快……快放开福王殿下啊!”

红珠僧非但没放手,反而举得朱常洵双脚离地:“福王,你方才的威风哪里去了?”

朱常洵吓得两股战战,隔着草笠,都能感觉到红珠僧目中的那股森然杀气:“别……别杀我!是我错了……别杀我啊……”

“哼!”红珠僧将左掌一松,朱常洵便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好让福王明白,我既然敢留在大明,那便不怕任何人胁迫。就算你发来千军万马,我照样能凭着神功脱身。”

说完,红珠僧把右手所握的酒樽一捏,扔在了朱常洵脚下。

朱常洵低头一瞧,刚放下的心又骤然提紧。原来那赤铜所铸的酒樽,已然被红珠僧捏成了一块薄薄的铜饼。

待红珠僧重新回到座位上,郑国泰一面搀起朱常洵,一面赔笑道:“教主,我们是真心来求你帮忙的,这样吧,请教主报个价,究竟要多少,你才肯帮我们办事?”

红珠僧道:“那得看福王能给多少。”

朱常洵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苦着脸道:“这些银子,还是我娘备下的……再多了,我也拿不出……”

红珠僧摆摆手:“我说过,金银财宝本教不缺。”

朱常洵为难道:“那你到底要什么?”

红珠僧一字一顿道:“我要地盘。”

“地盘?”朱常洵怔道,“可……可我现在就洛阳一块封地……”

红珠僧笑道:“福王的封地,我们当然不会觊觎。”

朱常洵道:“别处更不成了,就算我肯给,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红珠僧身子向前一探:“若我们助你当上了皇帝呢?那时候,你肯不肯给?”

朱常洵与郑国泰面面相觑了一阵,又道:“那你先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地方?”

“放心,我们不打大明疆域的主意。”红珠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舆图展开,“我们要的,是它!”

朱常洵凑上前看了看,见那是张朝鲜八道的地图:“朝鲜?”

“没错!”红珠僧又道,“德川将军雄才大略,一直想将朝鲜纳入我们大和的版图。那朝鲜为大明属国,只要大明君主首肯,我们将军的夙愿便能达成了。”

朱常洵摇头道:“朝鲜虽是附属,可我父皇也不会轻易地将它送出去。前些年你们进犯朝鲜时,他都要派兵去增援……再者说,这割地乃一国之大辱,若被父皇知晓,定然饶不了我……”

红珠僧哈哈大笑:“到那时你才是皇帝,用得着谁去饶?”

朱常洵一怔:“你们……你们不是要对我父皇下手吧?”

红珠僧摆手道:“福王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就算我们真有加害你父皇的心,也没有那本事去完成。我知道福王受宠,只要那太子一除,你将来定能登上皇位。到时候福王富有四海,难道还在乎朝鲜那点儿微薄的岁贡吗?”

说完,红珠僧又取出一张绢书:“福王,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会求上门来,所以便提前拟好了契约。你若肯答应,就在这上面签字画押,等到你做了皇帝,再将这契约兑现便可。”

望着那绢书,朱常洵有些动心,他转头看了看郑国泰:“舅舅,你说我签是不签?”

郑国泰忙道:“签与不签,全凭殿下做主。有一点请小王爷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将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

朱常洵心里骂了声“老狐狸”,又暗忖道,反正只需一纸契约,就可先让红封教倾力相助,等成事之后,我便是皇帝,届时就算不兑现前言,他们又能奈我何?

想到这儿,朱常洵又道:“我父皇尚且健在,哪怕你们帮我扳倒了朱常洛,依然还有几年好等。”

“为谋朝鲜,我们已耗费了几代人的心血,只要大业能成,再等个几年又何妨?”

“还有,将来若朝鲜不肯乖乖归顺,可与我无关!”

“不要紧,它不肯归顺,那就打到它服为止。想那朝鲜人都是贪生怕死,烽烟一起,便会不战而逃。当年若非大明出兵,我们早拿下了朝鲜全境。好了,福王爷,多余的话不说了,这契约你到底要签不要签?”

“成!”朱常洵把脚一跺、将心一横,“契约拿来,本王签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