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经过连日的奔波,徐振之一行已越过北直隶、横跨山西全境,抵达陕西界内。

三秦大地,风物迥然于江南水乡。这里坡高土黄,放眼望去,那千沟万壑的山岭无边无垠。群岭间,贴着红窗花的窑洞星罗棋布;窑洞前,晒日头的老汉咂一口辛辣的旱烟,再吼一嗓子粗犷的老腔,直引得那放羊娃子们叫好连连。

此地民风彪悍,待客却十分热情。五人寻不到客栈时,随便敲开一口窑洞,主人家无一不是亲切相迎。先让到土炕上歇坐,没一会儿便端来香喷喷的油馍烩菜、热腾腾的羊汤饸饹,临走时还要烙上一叠酥脆的锅盔,硬塞在包袱中让五人路上带着。

陕北风烈,稍稍一刮,都能卷起漫天的黄沙。飞沙走石中,五人皆以衣襟罩住脸面,继续策马不停。待尘埃落尽,已来到了绥德州的米脂县城。

这米脂相传为貂蝉故里,或因水土之故,此地女子大多生得唇红齿白、如花似玉。时日一久,“米脂婆姨”远近闻名,直叫那外地的权贵络绎、富贾不绝,皆不惜花费重聘彩礼,来这里寻个娇娥为妻做妾。此种风气一开,当地百姓便觉得是条门路,家家户户不再盼添男丁,反倒以生女为荣,渐渐使得米脂县女多男寡、阴盛阳衰。

五人一进县城,便见前方乌压压地聚着一群人。

许蝉坐在马上望了望,奇道:“咦?怎么净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呀?”

其他人抬眼看去,见人群中翠鬟斜幔、彩裳倚叠;耳听得莺声燕语,袅袅纷纷;隔得尚远,都能闻见一阵阵馥郁的脂粉香气。

那些女子也不知为何,皆拼了命地朝中间蜂拥冲挤,光瞧那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早没了温柔婉约,就光剩了果敢泼辣。

徐振之笑笑:“早就听闻米脂多女子,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许蝉咋舌道:“那这也太多了吧?人群中清一色的女人,连一个男的也瞧不见。”

“怎么没男的?”郭鲸伸手一指,“你们瞧,那人堆中央,不正是个长胡子老头吗?”

余人顺指望去,果然发现一个老者被堵在众女子间。那老者头上戴着道冠,身上穿着道袍,俨然一副游方道士的打扮。

恍然间,许蝉觉得那老头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再定睛一瞧,急急扯着徐振之胳膊道:“振之哥,那不是老糊涂吗?”

徐振之辨了几眼,也认出了那人:“不错,确是庄先生!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许蝉说完,便想朝人群赶去,不料被常鲤横马一拦,阻住了去路。

“你干吗?”许蝉一瞪眼,“又想找事是不是?”

常鲤目不斜视:“静观其变。”

想到庄糊涂身份未明,徐振之也赞同常鲤的意见:“小知了,那些女子围得太紧,你一时半会儿也冲不进去,咱们别着急,且看看再说。”

“那好吧。”许蝉点点头,与其他人开始从旁观望。

只见那庄糊涂气喘吁吁,朝外奋力地连冲数次,皆未得偿所愿,最终都被那些女子七手八脚地拽回了人群之中。

“今天你甭想跑掉!”

“就是!姐妹们看牢了他,可别再让他逃啦!”

“你们快放手啊!”庄糊涂一面挣扎,一面放声疾呼,“我这一把年纪,却让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众女子异口同声道:“我们不管,我们要听书!”

“你们认错人啦!”庄糊涂连连跺脚,“我哪会说什么书啊?好让众位娘子知道,山人我道号清远,是个打卦问卜的算命先生!你们若不信,就瞧瞧我这身道袍、再瞧瞧我这顶道冠……”

“少来这套。”一名女子手掌一挥,将庄糊涂头顶的道冠打掉,“别以为换了身打扮,我们就认不出。就是你,你就是那个说书的!”

见瞒不过去,庄糊涂只得低声下气地求饶:“真是怕了你们……这样吧,我把银子退给你们,你们放我走成不成啊?”

“不成!”众女子纷纷取出荷包绣囊,“你给我们接着讲,我们接着给你钱!”

庄糊涂叫苦连天:“要说几遍你们才肯信啊?后面的故事,我压根儿就没写啊。”

“没写就现编!”

“对,马上编!反正我们要听!”

众女子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将庄糊涂不断地推来攘去。

被她们这一通乱推,庄糊涂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要出人命啦!众位大小娘子,求你们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众女子哪里肯依,继续嚷道:“不放,我们要听书!”

庄糊涂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们就不讲道理,我们就是要听书!”

“乖乖我的娘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正乱哄哄闹着,打南边急急过来两名衙役。那两名衙役一到跟前,就阴起脸来朝着众女子喝骂:“干什么,干什么?都聚在这里闹什么闹?”

“谁闹了?”不少女子回过头来,向那两名衙役指指点点,“我们要在这听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就是!别以为披了身官皮就了不起!哼,告诉你们,我姊姊可是延安府王通判的如夫人!”

“我二妹也嫁给了绥德州的孙同知!”

“都别吵!”那两名衙役亮出一根铁链,厉声喝道,“我们奉命捉拿人犯,耽误了要事,唯你们是问!还不速速让开?”

受这一唬,众女子皆有些畏葸。趁她们发怔,两名衙役赶紧将她们拨开,费力地挤入了人圈中。

等到了中央,两名衙役二话不说,拿起手中铁链便朝庄糊涂脖上一套。

“哎?”庄糊涂傻了眼,“你们干什么?”

“老实点儿!”衙役叱道,“我们要捉你回县衙!”

“捉我?”庄糊涂急了,“你们凭什么捉我?我犯了什么罪?”

一名衙役指着周围众女子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却胆敢在这儿招蜂引蝶,真真是有伤风化、败坏世俗。既然被我等撞见,那便不能不管!行了,废话少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完,那衙役扯起庄糊涂便要走。庄糊涂拼命反抗,大呼冤枉。

见庄糊涂抵死不从,另一名衙役只得压低嗓音道:“老先生莫慌,其实我们是来救你脱困的。”

庄糊涂半信半疑:“非亲非故的,你们会有这般好心?”

那衙役笑笑:“实不相瞒,我们县太爷的如夫人最爱听书,咱们带你出去后,你便挑几段最拿手的讲给她听……”

庄糊涂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去不去!我怕见官……”

“那也由不得你!”衙役立马变脸,“别不识抬举,快走!”

“别发火呀,咱们好商量!”庄糊涂眼珠子一转,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册子,“我全部的故事,都写在这上面了。给,拿去吧!”

趁衙役接册子,庄糊涂悄悄把脑袋从铁链里钻出。

那两个衙役浑然不觉,对着那册子翻了起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哎?不对啊!你这不太像是故事啊……”

庄糊涂“噌”地蹿出老远,指那两名衙役朝众女子叫道:“他们抢了我全部的书稿,要拿去念给县太爷的小妾听!那上面可有你们没听完的故事,你们快些夺回来啊!”

众女子一怔,继而粉面含煞、雌威大发。

“好啊,还说什么捉凶拿犯的吓唬人,原来是要去讨好县太爷的小老婆!”

“他们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姐妹们,咱把书稿抢回来!”

“对,抢啊!”

众女子说做便做,围着那两名衙役就开始争抢起来。她们多半不通文墨,哪会想到那册子里只抄了一篇《道德经》?光看着上面露出密密麻麻的字,便认定了那是故事手稿,也不管有用没用,一心只想抢了再说。

仓皇间,那两名衙役也不及细看,见那些女子前仆后继地拥上来,慌忙将册子朝怀中一掩,连链子都不要,撒开腿脚,没头逃窜。

“追啊!”

众女子群情激愤,早将庄糊涂忘在一边,一个个大呼小叫着,朝衙役逃走的方向穷追不舍。

一眨眼的工夫,众女子与衙役全跑个没影,只剩下衣冠不整的庄糊涂,还灰头土脸地立在原地。

“这叫什么事啊……”庄糊涂轻叹一声,从腰间摸出了那把乌骨大扇。才扇了两下,便瞧见徐振之等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振之小友?啊呀,馋丫头也在!”

待五人下马,庄糊涂已飞奔过去。

刚才经众女子一番推搡,庄糊涂道袍上沾了不少脂粉,闻起来香扑扑的。徐振之冲他拱了拱手,打趣道:“庄老先生,你这是百花丛中过,遍体染芳馨啊。”

庄糊涂有些不好意思:“唉,怎么每回与你们相见,老夫都搞得这么狼狈?惭愧啊惭愧……”

“你当然要惭愧了!”许蝉算起了旧账,“你这老糊涂不讲义气。上次在眠月山庄,居然撇下我们自己逃了!”

庄糊涂忙道:“那次可不能怪老夫啊!是因老夫提前算过,贤伉俪吉人天相,自会化险为夷……怎么样,现在应验了不是?”

“净扯些没用的。”许蝉撇撇嘴,也没揪着前事不放,“对了老糊涂,你功夫不是挺厉害吗?方才那些女的堵你,你只管打出来就是了,干吗要装得可怜兮兮的受她们欺负?”

庄糊涂摆手道:“馋丫头你记错啦,老夫哪会什么功夫?”

许蝉气得一跺脚:“你还装?”

“会不会功夫,一试便知。”常鲤说罢,陡然挥起一掌,“呼”的一声击向庄糊涂胸前。

岂料那掌方出,庄糊涂竟两腿一抬,“扑通”倒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哎哟喂!打死人啦……快赔银子!”

常鲤不禁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待回过神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遂叱道:“装模作样,我都没碰到你!”

“臭小子还敢不承认?”庄糊涂装得痛苦异常,在地上滚来滚去,“啊呀!疼死啦,疼死老夫啦……”

“说你胖你倒还喘上了?”许蝉走上前,没好气地踢了庄糊涂一脚,“别装了,你也不嫌地上脏,快些起来!”

“起不来了。”庄糊涂摇摇头,依旧躺在地上放赖,“老夫胸口疼得厉害……定是被那恶毒的臭小子打断了肋骨,赶紧赔钱吧,这事没个百八十两的过不去……”

庄糊涂无病呻吟,明眼人都瞧得出,徐振之笑而不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充愣作耍。

许蝉可没那个耐性,见庄糊涂愈发来劲,干脆身子一转,假意要走:“不起来是吧?好,你等着,本姑娘这便去找那些女的,看她们回来不缠死你!”

“可使不得!”庄糊涂脸色大变,一个鲤鱼打挺,立得稳稳当当,“馋丫头,万万使不得!”

常鲤讥讽道:“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你那断掉的肋骨便长好了?”

庄糊涂朝常鲤打量了几眼:“哼,眉断唇薄,一副短命相。算了,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

常鲤还没说什么,薛鳄已是按捺不住,仿佛被触了大忌一般,两眼一瞪,怒道:“浑说什么?再敢疯言疯语,小心我这对拳头!”

郭鲸大嘴一咧,也叱道:“念你一把年纪,咱们不来计较。可你方才不修口德,也应向我们常老大赔个不是!”

“罢了。”常鲤摆手止住二人,又看向庄糊涂,“有功夫、会说书,还能相面,你懂得东西倒是不少。”

“好说好说,”庄糊涂一副涎脸涎皮的样子,“有道是艺多不压身么,嘿嘿,不过这位小兄弟,你命里确是有个大坎啊,要不老夫施下道家真法,帮着你禳解禳解?价钱咱们好商量嘛……”

徐振之见他越扯越偏,赶紧切入正题:“不知庄先生因何到了此地?”

庄糊涂反问道:“先说说你们干吗来了?”

薛鳄插言:“我们那事紧要,岂能说与你这老儿听?”

庄糊涂白眼一翻:“那老夫也不说,你们也少来打听!”

常鲤不再理他,向徐振之道:“徐兄,既然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也好。”徐振之也懒得跟他磨牙,便朝庄糊涂一揖,“庄先生,匆匆一见,不舍良多。咱们有缘再会,就此别过了。”

“别急呀!”庄糊涂忙拦道,“咱们难得见面,干吗要着急走呢?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叙叙旧啊!”

许蝉哼道:“你说的话都不尽不实,有什么旧好叙?”

庄糊涂笑道:“不愿叙旧,那咱们就去吃点儿喝点儿?”

一听吃的,许蝉兴致盎然:“行啊!振之哥,那咱们就依老糊涂吧?”

“就算我不应,你也定然不肯空着肚子走。”徐振之苦笑一声,又朝四周望了望,“庄先生,你先于我们来到这里,想必知道附近哪里有用饭的地方吧?”

“知道知道,”庄糊涂道,“前面拐两个路口,就有一个做油泼臊子面的小摊。”

“油泼臊子面?”许蝉眼睛都瞪圆了,“我还没吃过呢……听起来不错,味道怎么样?”

“那还用说?滋味好着呢!”庄糊涂眉飞色舞道,“用当地话怎么说来着?哦,美得很,美得很啊!走走走,老夫这便引你们去尝上一尝!”

五人牵着马,随庄糊涂绕了一阵,果见前方有个小面摊。摊前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设着两副座头。

“好香啊!”许蝉提鼻子嗅嗅,当先奔在桌前坐定,“快给我来上一份,要最大的碗!”

那摊主看了看许蝉,又指着桌上那大海碗道:“我这里的海碗大得很,你一个女子怕是吃不下,要不换个小份吧?”

许蝉拍着桌子道:“就要最大份的,若是吃不完,本姑娘倒找你钱!快下,快下!”

徐振之等人也围桌坐好:“我们共要六碗。”

“行嘞!”摊主答应一声,往锅底添了些柴。待得锅水翻滚后,便抓起面来下了锅。

这臊子面,乃是当地名吃。先以七分瘦三分肥的半精肉切碎成丁,谓之“臊子”。臊子切好后,则混着酱醋佐料下油锅翻炒。待筋道的汤面出锅装碗,便把煮好的豆腐、炒熟的蛋皮码在面上,再撒些香葱、蒜茸,浇几勺炼过的花椒芥油,一碗香喷喷的油泼臊子面就算是齐活了。

见面熟得差不多了,那摊主便用笊篱捞起来沥干,分盛在六只大海碗中。他手脚麻利,又抄起长柄马勺,把各色菜码儿依次铺在每个碗里。

庄糊涂探着脖子,学着当地口音叫道:“面要宽,醋要重,那臊子也多添些!”

摊主皱了皱眉头,把那马勺往碗里随意一抖,又加了些臊子。

庄糊涂仍叫道:“多些,多些!”

摊主的脸虽然拉了下来,但还是将臊子又添了半勺。

庄糊涂犹不满足:“再多些啊!你这人怎么这般小气?”

那摊主顿时不乐意了,他将马勺一摔,指着庄糊涂骂道:“你这瓜老汉胡吣个啥?这满碗臊子都堆成山尖尖了,还嫌少?我这里卖的是面,想吃臊子去肉铺!”

“你这没良心的!”庄糊涂也怒道,“老夫自打到了这米脂县,便天天来这摊上照顾你生意,今日又给你拉来五个新客,让你多添些臊子怎么啦?”

摊主寸步不让:“肉可比面金贵得多,照你这般添法,我这小本生意没法儿做,以后你这瓜老汉也甭来啦!”

庄糊涂还欲再争,许蝉已一个巴掌拍在了他背上:“老糊涂你有完没完啊?人家说得对,就没见过你这样贪得无厌的。”

那摊主大喜,将剩下的臊子都加在一碗中:“还是你这女子说话中听!来来来,你吃这碗!”

“哈哈,谢啦!”许蝉笑嘻嘻地接过来,取筷子一尝,不由得大赞,“嗯!好吃,好吃极啦!”

见面皆已上桌,徐振之便示意道:“来,诸位也请吧!”

薛鳄也不管烫不烫,上来便“吸溜溜”扒拉一口,小半碗面已落入肚中。

一旁的郭鲸却不急着吃,而是先取了双筷子擦净了,极为恭敬地递与常鲤:“闻着挺香,常老大你也尝尝看。”徐振之瞧在眼里,不免生出一丝疑虑。

常鲤动箸夹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是还可以。”

徐振之转过头,瞧庄糊涂还在生闷气,便笑着劝道:“庄先生再不吃,那面可就要凉了。”

庄糊涂长叹一声,恨恨地望了眼那摊主:“面凉了有什么?老夫连心都凉了。你们那一碗碗里全是臊子,可老夫这碗却少得可怜……”

“你不要拉倒,待会儿我全吃了它!”许蝉口中塞着面条,手却伸到庄糊涂面前来抢。

庄糊涂赶紧护住自己的面碗:“谁说老夫不吃了?聊胜于无啊!”

众人又吃了几口,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齐齐转头一瞧,见不远处一名妇人,正扯着个汉子苦苦哀求。

“他大……他大……别卖黄来儿,把黄来儿还给我!求求你把黄来儿还给我啊……”

那汉子又高又瘦,生着满脸络腮胡,他怀中抱着个胖大的婴儿,一面想摆脱那妇人,一面恶狠狠地骂道:“留着他做什么?反正也养不活!还是卖了换些银子,让全家人有几天饱饭吃!”

边上一贼眉鼠眼的人也在劝:“大嫂,大哥说得没错,这孩子卖给我,兴许还能活下来。好了大嫂,你把手松开,拿上银子就跟大哥回家去吧……”

“我不卖!”那妇人拼命地护着婴儿,“黄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去讨饭,我也要养活他!”

摊主看了一阵,摇头叹道:“可怜哟,唉,这世道……”

许蝉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呢?干吗要争那小孩子?”

摊主道:“还能干啥,穷人家卖孩子换钱呗!都见怪不怪了。”

正说着,那边又传来动静。原来那汉子见妇人不肯松手,大为光火,拖着那婴儿便使劲夺了起来。那婴儿被扯疼了,张着小嘴哇哇大哭。

“岂有此理!”许蝉一拍桌子,飞身奔上前去,“给我住手!”

那妇人见有人过来,急忙向许蝉求助:“姑娘你快来帮帮我……别让他们抢走我的孩子……”

“放心吧!”许蝉抬起秋水剑,朝那人贩子一指,“你听着,马上给本姑娘滚!”

人贩子还没开口,那汉子已是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丫头,多管什么闲事?这孩子是我的!我愿意养就养、愿意卖就卖!”

“亏你还是个当爹的,这种话也讲得出口?”话音方落,徐振之也来到汉子面前,“虎毒尚不食子,仅为了几个钱,就要将自己孩子卖了,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少说风凉话!”那汉子怒道,“你们若是好心,就将我这孩儿买了去,不买就别来妨碍我做生意!”

“就是!”那人贩子目露凶光,从怀里摸出把尖刀掂着,“这米脂是老子的地头,你们这外乡人可别自讨苦吃。大嫂,银子我可是给了,你再不松手,休怪我用强……哎哟!”

人贩子话没说完,已被许蝉一脚踹倒。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扬着刀子就扎了过来。

许蝉连剑都没拔,让过刀尖后,朝那人贩子脸上劈手便是一个嘴巴。

那人贩子转了几个圈,腮帮子肿起老高:“好啊!我瞧你们是不要命了!等着,老子这便叫人,有胆的就别走!”

许蝉把秋水剑往地上一插,抱起了胳膊:“本姑娘就等在这儿,瞧你能唤来什么虾兵蟹将。”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人贩子从领子里掏出只竹哨,含在嘴里使劲吹响。

转眼光景,旁边的巷子中便出来十几个模样凶狠的大汉,他们各提了棍棒,朝着许蝉和徐振之围来。

“还当你能搬来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净是些傻大个!”许蝉说着便提起了秋水剑,“振之哥,你且退后,瞧我打发了他们!”

徐振之急忙将许蝉一拉,悄声道:“秋水太过锋利,你下手又没个轻重,万一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妙了。等着吧,自会有人来教训他们。”

果不其然,那些恶汉还没围到跟前,郭鲸和薛鳄便一前一后地到了。郭鲸朝众恶汉扫了一眼,向许蝉笑道:“有咱哥俩在,哪用得着劳烦徐夫人?”

薛鳄活动了几下膀子,喝道:“不是要打吗?怎么还婆婆妈妈的不动手?”

见他二人生得牛高马大,众恶汉有些忌惮,非但不敢上前,反而都朝后倒退了几步。

薛鳄等得不耐烦:“上吧,郭二哥,再等天都要黑了!”

郭鲸刚喊了声“好”,薛鳄已抡着拳头杀去。郭鲸笑着摇摇头,也紧随其后,攻向了众恶汉。

一拳下去,一人倒地不起;再一掌推出,又有一人被击飞数丈。郭鲸、薛鳄拳掌齐挥,直打得众恶汉哭爹喊娘。

那人贩子大惊失色,趁着薛鳄不备,从地上摸起根木棍,朝他后脑死命地砸去。

待发觉身后有人来袭,那木棍已呼啸着落在薛鳄头顶。

那人贩子大喜,心道这下他就算不死,也必是头破血流。岂料“咔嚓”一声,薛鳄的脑袋安然无恙,那杯口粗的木棍反倒断成了两截。

“还挺疼。”薛鳄摸了摸头顶,回手抓起那傻眼了的人贩子,用力摔在地上。

郭鲸弯腰一扯,将那人贩子打横抱着抡圆了,扔小鸡似的掷向众恶汉。

别看郭鲸扔得轻巧,那人贩子好歹也有百多斤分量。受这一砸,众恶汉当即东倒西歪,待灰头土脸地爬将起来,只骇得肝胆欲裂,一个个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许蝉大呼“痛快”,朝着郭鲸、薛鳄一挑大拇指:“好样的!”

“小事一桩。”郭鲸笑着拍了拍身上尘土,眼睛一瞥,却见薛鳄拔腿要撵,“老三别追了,快回来!”

薛鳄嘟囔一声,只得作罢。

许蝉笑笑,转向那络腮胡汉子:“瞧见没有?再敢卖孩子,他们便是你的下场!”

“好了小知了,”徐振之一指那面摊,“二位别怕,且去那里坐下说话。”

等几人回到面摊上,常鲤还没说什么,庄糊涂已绕着郭鲸、薛鳄转起了圈儿。

“啊呀,二位的身手真是乖乖不得了!刚才老夫瞧得真切,薛壮士拿头这么一撞,那棍子竟自己断了。”庄糊涂说着,又朝郭鲸胸脯上擂了一拳,“啧啧,硬得像石头!郭壮士,想必那‘胸口碎大石’,你也不在话下吧?”

郭鲸笑骂道:“你这老头就会胡闹,咱们练这硬功夫,又不是为了去演杂耍。”

庄糊涂揉着手腕,大为惋惜:“若你们肯去耍武卖艺,保管能挣不少银子……”

“老糊涂你让一让!”许蝉一拨拉,选个空位,拉着那抱婴儿的妇人坐了下来。

那妇人面黄肌瘦,怀中的婴儿却是肥头大耳、白白胖胖。

许蝉逗了逗那婴儿,笑道:“好玩儿!大嫂,你这孩子几岁了?”

那妇人爱怜地看着那婴儿:“我是去年八月末生的他,到现在还不满周岁。”

“啊?”许蝉怔道,“才几个月就长这么大?我还当他起码得两三岁了。”

那汉子哼了一声:“可别再长了,越长越能吃!”

许蝉怒道:“能吃怎么了?本姑娘就喜欢能吃的!吃得多,长得壮!你瞧他虎头虎脑的多可爱!”

“就是!”庄糊涂也凑上去帮腔道,“你这汉子好生不晓事!这娃娃再能吃,也是吃他娘的奶!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妇人脸一红:“我身子弱,生下黄来儿后便没了奶水,一直是喂他吃米糊糊的……”

说到这,那婴儿眼睛眨了几下,又“哇”地哭了起来。

许蝉吓了一跳:“呀!好端端的,他怎么又哭了?”

那妇人有些难为情,在孩子背上轻拍了几下:“他这是饿了。”

“唉,”那汉子双手抱头,气道,“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这当大的还饿着肚子呢!”

徐振之见状,便向摊主道:“劳你再下些面条来。”

“没了,”那摊主摇摇头,“剩下的面,都端过去了,本打算等你们吃完,我就收摊呢。”

徐振之想了想,指着桌上的臊子面道:“这几碗面,我们没吃几口,若二位不嫌弃,就请用吧。”

“不嫌不嫌!”徐振之话音刚落,那汉子便伸手取了一碗,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徐振之一愣:“大哥不必拘礼,还请上桌吃吧。”

那汉子摆摆手:“上桌不习惯,蹲着自在。”

“光顾着自个儿!”许蝉瞅了那汉子一眼,将两碗面推到了妇人眼前,“大嫂你也吃!”

“谢谢姑娘,待我先喂喂黄来儿……”那妇人说着,拿起了小勺,将碗中的面条捣成糊状。

当面条捣好,妇人舀起一勺吹了吹,再送到婴儿嘴边。

说来也怪,一见有吃的,那婴儿顿时不哭了,张嘴便衔住了小勺。再一吸,那勺中的面糊就全然吞进了口中。

“哈,”许蝉乐道,“还真是挺能吃呀!”

妇人也笑道:“这两碗面,也就够他吃一顿的。”

“乖乖!”庄糊涂看了看那汉子,“怪不得他要卖孩子呢……”

“瞎说什么!”许蝉打了庄糊涂一下,又向那妇人问道,“大嫂,听你叫他黄来儿,莫非他姓黄?”

妇人摇摇头:“姓个李。我临盆那晚,他大梦见个黄衣人进了我们住的土窑,我们觉得是好兆头,就给孩子取了这‘黄来儿’的小名。”

那汉子扒了几口面,又忿道:“当时梦见那黄衣人,我还寻思这孩子将来也许能成个人物,哼,现在看来,准是个讨债鬼托生的!”

许蝉嗔道:“面都堵不住你的嘴吗?不想吃就省下来,黄来儿还等着呢!”

那汉子不敢再多言,低下头闷声不响地吃面。

没出一盏茶的光景,两大碗面全进了那婴儿的肚里。那婴儿看上去饱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嗝,又咯咯笑了起来。

“好家伙!”庄糊涂伸手过去,在那婴儿的肚子上弹了两下,“这是怎么装下的呀?”

那婴儿许是觉得痒,小胖手空挥几下,竟一把扯住了庄糊涂的长胡子。

“哎哟!”庄糊涂疼得杀猪般大叫,“快松开,快松开!”

婴儿哪听得懂?还当庄糊涂在手舞足蹈地逗他玩,一面大笑着,一面紧攥着胡子不放。

庄糊涂龇牙咧嘴,实在没法了,便捏住了婴儿的小屁股:“放不放手?”

那婴儿哇哇大哭,小手却攥得更紧。

这一老一幼闹得不可开交,那妇人却被急坏了,她手忙脚乱地掰扯了好一通,这才把婴儿与庄糊涂分开。

许蝉哭笑不得,冲着庄糊涂的屁股便是一脚:“为老不尊,你还要脸不要?”

庄糊涂看着掌心里那几根断胡须,心疼道:“老夫好容易才留起这么长的……”

“谁要管你?”许蝉说完,又向徐振之道,“振之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振之笑笑,从马上取下了行囊,“常兄、两位大哥,我打算取些盘缠来使,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郭鲸朗声笑道:“咱是跟班的,徐公子想怎么便怎么,不必与咱们打招呼!”

常鲤也点点头:“徐兄自便。”

“多谢了!”徐振之拎起包裹,冲那汉子问道,“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那汉子抹抹嘴:“叫个李守忠。”

徐振之再问:“是这本地人氏?”

李守忠点点头:“我们住在继迁寨,离这县城不算远。”

“做什么营生?家中可有田地?”

李守忠苦笑道:“有田就不缺粮,不缺粮还能卖孩子?我家没地也没羊,指着帮寨里的大户做短工过活。”

“卖儿典子不对,做短工也非长久之计。”徐振之说着,从包裹里抓出些银两,“这些钱虽说不多,但买上几亩薄田却是足够,拿着吧。”

望着那堆白花花的银子,李守忠不敢伸手接:“这……这是白给我的?”

许蝉没好气道:“是给你养孩子的!让你拿着便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守忠还是不敢要:“可这一半的钱,就能买上十亩好地了。”

徐振之道:“在粮食种出来之前,用剩下的银两买些米面存着,也给大嫂和孩子置办些衣物、添补些家用。李大哥不必再辞,只管收下!”

那妇人慌忙抱着婴儿走过来,扯着李守忠道:“他大……还愣着干啥?咱们快给恩公磕头啊!”

“不必不必,”徐振之和许蝉赶紧去搀,“二位快快请起!”

那妇人噙着泪道:“恩公,我们两口子没啥本事。若将来黄来儿出息了,一定让他报答你们!”

徐振之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大嫂不用放在心上。”

李守忠道:“对你们或许是小事,可对我们来说,那就大得很!恩公,你得留个名字!”

那妇人也道:“对对,恩公你是叫个啥呀?留下名字来,以后好让黄来儿记着。”

徐振之连连摆手:“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不行!”夫妇二人执意不肯,“恩公若是不说,那这银子我们不能要!”

徐振之想了想,只得报出字号:“你们就叫我徐霞客吧。”

“徐侠客?”夫妇二人齐道,“恩公这名字取得好,你就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啊!”

许蝉闻言,知他们会错了意:“他那‘霞’,是晚霞的霞。”

李守忠道:“不管朝霞、晚霞,反正他都是大侠!”

那妇人又道:“他大,听恩公说话文绉绉的,肯定有学问,要不再请他帮黄来儿取个大号吧?”

“对啊!”李守忠朝徐振之一抱拳,“恩公,你给娃起个名吧!”

徐振之欣然应允,稍加思索,便道:“自食其力,方能坐享其成。依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叫李自成吧!”

“李自成?好!”夫妇二人十分欢喜,“这名字取得真好!”

许蝉向李守忠道:“这名字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呢,‘自成’二字,同样也是告诫你,让你回去后多出力种田,别老想着卖儿卖女!”

见许蝉能听出自己的深意,徐振之心中甚是快慰,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李守忠自知理亏,不由得满脸通红。

“好了,”徐振之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二位也早些回家去吧。”

夫妇二人拜了又拜,这才抱着婴儿千恩万谢地离开。

等他们走后,庄糊涂竟一反常态,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抢先付了面钱。

“哈?”许蝉揉了揉眼睛,“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想不到你这爱财如命的老糊涂,也会变得如此大方。”

“瞧你这馋丫头说的,”庄糊涂扇着扇子笑道,“士别三日,就得刮目相看呀。”

徐振之也笑道:“看来这几天,庄先生在这米脂县收获颇丰。”

许蝉道:“可不是么,方才那么多女的,都抢着要给他送书钱呢。”

“别提她们!”庄糊涂打个哆嗦,“反正这米脂是不能待下去了。好了,咱们不说这茬儿,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有道理,那面只吃了几口,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许蝉朝四下望了望,“哎老糊涂,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呀?”

庄糊涂道:“前面还有不少饭庄酒楼,咱们不如去下馆子,吃它个四盘八碗!”

“爽快!”许蝉乐道,“老糊涂你带够银子没?本姑娘的胃口,你可是知道的。”

庄糊涂一怔:“老夫带银子干吗?馋丫头,你该不是想让老夫请客吧?”

许蝉皱眉道:“你提出来的,当然是你请,难不成还要本姑娘请吗?”

庄糊涂掰着手指头算道:“你看啊,馋丫头,老夫是不是请你们吃过了臊子面?既然老夫请过你们一回,所以你们也得回请一顿才是呀,正所谓礼尚往来么,这来而不往,那就非礼也了。”

“好哇,”许蝉恼道,“难怪你刚才非抢着付账,敢情在这儿等着我们!哼,几碗面就想换来大鱼大肉,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不成,这顿定要你请!”

庄糊涂指着那马上的行囊叫道:“方才老夫都瞧见了,你们还有好多银子呢!有钱不花,留着干吗?还是得你们请!”

“你请!”

“你请!”

徐振之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赶紧挥手道:“都别争了,我来请!庄先生,头前带路吧。”

“这才是爽快人,”庄糊涂得意地看了许蝉一眼,“振之小友,且随老夫来!”

几人又走了一气,前面开始热闹起来。短短一条巷子里,开着五六家饭铺菜馆。其中门脸最大的,是一家名叫“食为天”的酒楼,上下二层,有堂食也有雅间,布置还算考究。

望着那金字匾额,庄糊涂很是满意,摇头晃脑道:“民以食为天,这家馆子既挂出这等招牌,烧出的菜肴想来也差不了,咱们就选这家吧。”

徐振之刚说声好,庄糊涂已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这个时辰,酒楼生意不多,跑堂的原本在角落里打着瞌睡,迷迷糊糊瞧见一个老头蹿进来,立马起身,上前招呼。

“这位……”话才说了一半,跑堂的脸上笑容全无。

原来庄糊涂经众女子一通纠缠,身上的道袍早被扯了好几条口子,又在面摊上让那婴儿拽断了几绺胡子,愈发显得邋里邋遢。

跑堂的皱起了眉头,又把庄糊涂从头打量到脚:“你是干啥的?我可有言在先,这儿没有剩菜剩饭给你讨!”

“嘿!”庄糊涂怒道,“你这小兔崽子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你骂谁是讨饭的?”

说话间,徐振之等人也拴马进店:“庄先生,饭菜都点好了吗?”

见几人器宇轩昂,那跑堂的这才明白过来,他赶紧朝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冲着庄糊涂赔笑道:“哟,几位原来是一起的呀?老先生,你大人大量,恕方才小的有眼无珠了。”

“哼,”庄糊涂气道,“区区一个小破馆子,也敢在老夫面前托大?实话告诉你,老夫要的菜,你们还未必能做得出来!”

那跑堂的不信:“咱这食为天,好歹也是米脂县最大的馆子,老先生非要龙肝凤脑,咱当然做不出。可像那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中游的……只要老先生报出个名,咱保证给您老人家端上来!”

“这可是你说的!”庄糊涂清了清嗓子,报出一溜儿菜名,“听好了,老夫要的是,白扒通天翅、双凤一品锅、龙井琵琶虾、什锦八宝鹅、蟹粉芙蓉贝、软溜鳝爆鸽、水晶荔枝肉、油焖马蹄鳖、猴菌榛子烩鸳鸯、五珍九果拌酥酪、八仙过海闹罗汉、吉祥如意福寿盒……”

跑堂的都听傻了:“老先生啊,咱可不开玩笑!就算我们真做得出,你怕是也花不起那银子吧?”

庄糊涂冲到徐振之跟前,将他手中的包袱使劲摇了摇:“听见没,听见没?这里头可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少废话,照老夫刚才报的菜名去做!”

跑堂的彻底没辙了,苦着脸道:“老先生,你就别难为我们了,你说的那些菜,小的连听都没听过啊……还是换些简单的吧……”

“也成!”庄糊涂张口便道,“那就换成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快打住吧老先生!”跑堂的差点儿哭了,“您老人家这张嘴呀,可比那说书的厉害多啦。算小的求您了,您就点些我们做得出的菜吧。”

庄糊涂捋着胡子道:“既然你小子知错了,那老夫便饶你一回吧!嗯,酱肘子有吗?”

跑堂的打个激灵:“这个有!”

庄糊涂再问:“肉丸子呢?”

跑堂的使劲点头:“也有!”

“鸡鸭鱼肉、果蔬米酒呢?”

“有有有!”

庄糊涂白眼一翻:“有你还不赶紧上?”

“是是!”跑堂的点头哈腰,“几位请先到二楼雅间稍坐,酒菜一会儿就送上去!”

几个人在雅间中坐了没多久,那跑堂的便将各色菜肴轮流端了上来。

等那琳琅满目的菜品上齐,跑堂的又抱来几坛酒:“诸位客官,这可是本店特酿的美酒‘醉谪仙’,小的帮几位倒上?”

“不用,我们自个来!”郭鲸将酒坛接过,一掌拍去封泥,“嗬,闻着可真香啊!”

“我来尝尝。”薛鳄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嗯,确实够劲!”

“是不错吧?”那跑堂的笑笑,“说起咱这‘醉谪仙’呀,那渊源可就长了去喽,想当年,唐代那大诗人李太白,游历到咱们米脂时……”

庄糊涂听得不耐烦,连连挥手:“出去出去,别在这里聒噪!”

“好好……那几位慢用……”那跑堂的答应着,讪讪地退出了雅间。

许蝉夹了片鱼肉,丢在嘴里嚼着:“对了老糊涂,方才在下面说的那些菜,你真的都吃过?”

“那还有假?”庄糊涂洋洋自得,“老夫也是那走南闯北之人,这张嘴巴,尝过的美味都数不清。这么跟你说吧馋丫头,你有多少根头发,老夫便尝过多少好吃的。”

“吹,老糊涂你接着吹!”许蝉撇了撇嘴,又夹起了一块肉。

不管怎么说,这食为天的手艺还算不错。几人互敬了三杯酒,各自吃喝不提。

又吃了一阵,庄糊涂见常鲤面前摆着的肘子未动,便向他挥了挥手:“哎,那位壮士!”

许是嫌这称谓太过粗俗,常鲤眉头一蹙,竟把脸扭到一边,只当作没听见。

庄糊涂又试探道:“好汉?”

常鲤仍不满意,还是不睬不理。

“啧……”庄糊涂挠了挠头,斟酌了好半天才道,“少侠?”

听到这句,常鲤总算是称了心,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何事?”

庄糊涂指着那肘子,死皮赖脸地说道:“嘿嘿,老夫见少侠不喜那肥腻之物,这样吧,就劳驾少侠递过来,瞧老夫替你啃了它。”

常鲤动也没动:“你有手有脚,想吃便自己来拿。”

“自己拿就自己拿!”

庄糊涂气呼呼地站起身,却神不知鬼不觉,抓了桌上的三颗蚕豆。待他绕到常鲤等人背后,陡然将三颗蚕豆同时打出。

只听“嗖嗖嗖”三声轻响,郭鲸、薛鳄身子一顿,登时伏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常鲤眼皮垂了几垂,也慢慢趴了下去。

徐振之和许蝉齐怔:“你将他们怎么了?”

“别慌别慌,”庄糊涂摆了摆手,“老夫只是点了他们的昏睡穴,有些话,得避开他们才好说。”

听他们三人呼吸平稳,徐振之这才放了心:“庄先生,你要说什么话?”

庄糊涂反问道:“振之小友,你们现在是帮朝廷做事吗?”

徐振之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庄糊涂一指常鲤三人:“老夫一眼就瞧出来了,他们虽是寻常打扮,可脚上都穿着官靴呢!”

徐振之道:“庄先生眼力倒好,不过就算他们皆是官身,又能说明什么?”

庄糊涂不再吊儿郎当,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振之小友,此时并无外人旁听,咱们不如都开诚布公吧。”

徐振之想了想,道:“既然要开诚布公,那就先请庄先生说说那眠月山庄之事。”

许蝉也道:“对,说说你那什么赐福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庄糊涂道:“好好,老夫实话实说就是,那张赐福帖,是从一名刺客手上抢来的。”

“抢来的?”

“正是,”庄糊涂接着道,“那人本是个独行大盗,这些年犯下不少血案,老夫追查了好久,才寻到他的落脚之处,正想动手将他除了,他就接到了那张‘赐福帖’。接到那帖后,那人便急匆匆要朝京师赶,老夫怕他们有更大的图谋,便在半道上将他截下逼问,见他所知也不多,干脆把他捆住手脚往河里一扔,自己怀揣着那什么赐福帖,北上去瞧个究竟,结果就撞见了他们要刺杀太子。”

许蝉哼道:“你这老糊涂,总算肯承认会功夫了?”

庄糊涂笑道:“出门在外,总得学两招防身的本事么……”

“别嬉皮笑脸,”许蝉又道,“既然你要行侠仗义,为何却在最后关头逃了?”

“嗐!”庄糊涂继续道,“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时老夫一进眠月山庄,就瞧出了他们有问题。”

徐振之回想了一阵,摇头道:“惭愧,初入山庄时,我却没发觉太多异样……究竟哪里有问题,庄先生可否赐教一二?”

“也不怪你看不出,”庄糊涂道,“老夫乃习武之人,耳目要比寻常人敏锐得多。刚到那山庄里面,老夫便发现墙根上还残存着一些未被清理掉的血渍,院中的树干上也坑坑道道的,显然是刀砍剑削的痕迹。从这些迹象上看,说明在不久之前,眠月山庄刚经历过一番厮杀。这些倒还在其次,最让老夫起疑的是……”

话说到一半,庄糊涂居然停了下来,抿了口酒,笑嘻嘻地瞧着二人。

许蝉急道:“卖关子也没用,这次又不是说书讲故事,本姑娘没有赏钱给你!”

“好吧。”庄糊涂有些失望,慢吞吞地放下酒杯,“最令老夫起疑的是,那后花园中,还鬼鬼祟祟藏着好多锦衣卫!他们虽然都极力压着呼吸,却逃不过老夫的耳目。再后来见了客印月他们,老夫把前后的事情串起来一推敲,就猜到了那其实是个局,目的就是为了将那些刺客一网打尽。二位又不是歹人,锦衣卫肯定不会难为你们,所以老夫才会放心地逃之夭夭。”

“哼,你这老糊涂非但不糊涂,反倒挺精明。”许蝉说着,又向他那乌骨大扇一指,“对了,你不提我还给忘了。你那扇子怎么回事,为何连我的秋水剑都不能伤它分毫?”

庄糊涂笑了笑,把乌骨扇往桌上一拍:“你们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徐振之刚取起扇子,便觉入手十分沉重,再仔细辨认,见那扇面虽然普通,可那几根扇骨上却雕着层层异纹,不由一怔:“这……这扇骨是玄铁所铸?”

“玄铁?”许蝉也愣道,“振之哥,你那把……”

徐振之赶紧喝止:“小知了,别多言!”

“不说老夫也知道。”庄糊涂趁徐振之不备,一把抢过他随身携带的竹管,“老夫这把玄铁扇,跟里面这根‘镇厄’是同一种材料。”

徐振之目瞪口呆:“庄先生……你也识得这把‘镇厄’?”

庄糊涂将玄铁尺从竹管里取出,抚摸着叹道:“老夫不但知道这‘镇厄’,还晓得此物原是令尊所有。”

“你认得我爹爹?”徐振之急急追问,“对呀,庄先生身怀玄铁扇……莫非你也是地师一脉?”

庄糊涂摆了摆手,长叹道:“老夫不是地师,与令尊也是缘悭一面啊!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在寻访地师的下落,好不容易打听到令尊身上,他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徐振之问道:“这地师究竟是什么?”

庄糊涂怔道:“怎么,令尊从没向你提起过?”

徐振之喟道:“先父从未提及,就连这‘地师’二字,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庄先生,你既然知道地师,就请如实相告吧。”

庄糊涂点点头:“这‘地师’一脉,源自于洪武朝。想当年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后,从民间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基脉,各组了一支暗卫。土脉那支的头领,就是地师了。”

徐振之一惊:“这么说,除去地师,那暗卫还有另外四脉?”

“不错,”庄糊涂又道,“这每一脉,都有一名头领,除了土脉地师外,金脉叫‘器宗’、木脉称‘林隐’、水脉是为‘龙魁’、火脉唤作‘炎尊’。五脉的头领,皆持玄铁所铸的圣物,并且各自都有绝技,像那地师,就擅长堪舆相地、观山望气。”

许蝉插言道:“听起来,这地师倒有些像风水先生。”

庄糊涂道:“那可比风水先生厉害多了。地师能以阴阳五行,结合山川地貌,创出一些奇门阵法,可拒数万精兵!”

“阴阳五行、山川地貌……”徐振之若有所思,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叹道,“难怪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攀涉名山大川,又让我研习易理天象,原来是有这么一层深意。庄先生,关于这地师的来历,还请你再详细说说。”

“好,”庄糊涂再道,“当年朱洪武创下这五脉,又选了五名亲信各任头领。那第一任的地师,便是那中山王徐达。对了,振之小友,你可曾听人说过,那徐达的死因离奇?”

“听说过。”徐振之将头一点,“据坊谈巷议,中山王徐达并非善终。他晚年患了背疽,忌吃河鹅,然而太祖素来惧他功高盖主,趁那机会,偏要赐膳蒸鹅。徐达明白太祖的用意,便含泪将蒸鹅服食,这才导致了毒发身亡。”

许蝉气道:“这太祖好没良心,人家徐达可是帮他打下了江山,他反倒卸磨杀驴。”

庄糊涂笑了笑:“朱洪武的确杀过不少开国功臣,可徐达之死,倒不能赖在他头上。”

徐振之问道:“莫非传言有误?”

“是啊,徐达患背疽是真,朱洪武赐蒸鹅却是假。”庄糊涂稍顿,又指着玄铁尺道,“当年徐达在垂危之时,恐辜负了圣意,决定将这把御赐的‘镇厄’封还。然而太祖感念其功,仍旧把此物还赐给了徐门。”

“镇厄……蒸鹅……”徐振之一点就通,自念几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镇厄’与‘蒸鹅’音调相谐,其后经不明就里之人讹传,这才有了那‘赐鹅毒杀’一说。”

“对了,要知那朱洪武处事向来决绝,诛杀李善长、冯胜等重臣时,说斩便斩,何曾顾及过他们昔日的功绩?他若有心除去徐达,只需胡乱安个罪名、随意降道圣旨,哪用得着去拐弯抹角、大费周章?再说了,真要下毒,他也不会选什么‘蒸鹅’‘蒸鸭’。从古至今,就没听过有谁是因食鹅而中毒丧命的。”

“言之有理。之后又如何?”

“徐达死后,其长子徐辉祖暗中继任了‘地师’。后来朱洪武传位于建文帝,地师便欲效忠新君。然而好景不长,燕王就开始发动‘靖难之变’。因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嫁与了燕王为妃,建文帝便对徐家人异常猜忌,不但下旨杀了徐辉祖的四弟徐增寿,就连徐辉祖的话也是全然不信。万般无奈下,徐辉祖就在燕王破城之前,将‘镇厄’与土脉的绝学转授于徐氏的一门远亲,自己却因不肯迎降,被燕王革去了爵位,囚禁在幽宅中直至病故。”

徐振之叹道:“忠臣不事二主,辉祖公之风骨,着实可歌可敬。”

庄糊涂接着道:“待燕王夺得皇位后,建文帝也生死不明,五脉的头领皆不愿继续效力,便各自归隐于山野,慢慢就不知所踪了。历经这两百年后,五脉的传人越发销声匿迹,时至今日,仅地师一脉传下这把‘镇厄’,其余四脉,也不知还有没有传人在世了……”

徐振之问道:“庄先生身怀玄铁扇,又对这些旧故如此了解,难道不是五脉中人?”

庄糊涂道:“老夫虽不是五脉中人,可与五脉却是唇齿相依。振之小友,老夫的事你就先别问了,等到了时机,老夫定会对你和盘托出。对了馋丫头,你那把秋水剑,拿给老夫瞧一瞧!”

“好。”许蝉解下剑来,递给了庄糊涂。

庄糊涂将秋水剑缓缓抽出,在剑身上轻弹了几下:“嗯,这把剑铸成的年头应该不远,或许金脉器宗的传人尚在。”

“器宗?”许蝉奇道,“可我这秋水剑,又不是玄铁铸的。”

庄糊涂道:“此剑虽不是玄铁所铸,但也绝非凡品。世间能锻造出这种利器的,恐怕也只有那金脉的器宗了。馋丫头,这把秋水剑,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许蝉道:“这是我爹爹给我的嫁妆。”

“你爹爹?”庄糊涂急问道,“你爹爹该不会不在人世了吧?”

“你爹爹才不在了呢,”许蝉不悦道,“我爹爹在家活得好好的!”

“老夫的爹爹本来就不在了……”庄糊涂嘀咕一声,又问道,“那馋丫头,你爹爹平时可曾锻造过兵器?”

徐振之摆手道:“我那岳丈,只会读书作诗,是当地有名的老夫子,肯定不是庄先生要寻的那位器宗。”

庄糊涂又道:“那他这把秋水剑是从何而来?”

徐振之道:“这个倒不知了。不过以我看来,世上能锻造利器的巧匠大有人在,这把秋水,也未必是器宗传人所铸。”

“这倒也是。”庄糊涂叹了一声,“唉,大海捞针啊……得了,该说的老夫也都说了,馋丫头、振之小友,多谢你们款待啦!”

许蝉一怔:“怎么老糊涂,你这就要走?”

庄糊涂又开始嬉皮笑脸:“嘿嘿,看来馋丫头舍不得老夫,其实老夫也不舍得你们。不如这样,你们送些银两让老夫带着,没事的时候,老夫便拿出来看看,就当是个念想了……”

许蝉急忙捂住包裹:“算啦算啦,你还是赶紧走吧!”

“真小气!”庄糊涂撇了撇嘴,“振之小友,那咱们后会有期!”

“先生且留步,”徐振之拱手道,“今日一谈,也算是推心置腹,在离别之前,就请先生以真名实姓告之,日后也好相见。”

“告诉你们倒也无妨。”庄糊涂将身上道袍一抖,“山人我道号清远,之后你们叫我一声‘老道’或是‘仙长’都成。”

许蝉嗔道:“老糊涂,你有点儿正形好不好?”

庄糊涂又道:“那清远真是老夫的道号啊!嗯,仔细想想,老夫的称谓当真不少,像那义仍、海若、若士、老糊涂、小伶俐……”

“有完没完?”许蝉怒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快说!”

“好吧好吧,”庄糊涂道,“听好了,老夫姓汤,双名显祖!”

徐振之一揖,笑道:“原来一直在‘装糊涂’的,却是位姓汤的老先生。”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汤显祖笑笑,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振之小友,临别前,老夫还有一句良言相告。”

见他说得郑重,徐振之忙道:“汤先生请讲,振之洗耳恭听。”

汤显祖捋了捋山羊胡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要奉劝你们,走路时别光朝前看,偶尔也得回头瞧瞧,顾头不顾尾,容易被人从背后捅刀子!”

许蝉挠了挠头,有点不解:“老糊涂,你总爱打哑谜,就不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徐振之心里却“咯噔”一声,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涌了上来:“汤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身后有‘尾巴’?”

“振之小友是聪明人,用不着老夫说得太透吧?”汤显祖不置可否,又向桌上伏着的三人望了一眼,“对了,咱们今天所说的话,可全都是秘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话音方落,常鲤居然慢慢直起腰来,神情里还带着一丝小得意:“怕是要让汤先生失望了,我已听了个一字不落。”

“啊呀!”汤显祖愣道,“你小子怎么没睡着?”

常鲤伸出二指,指间夹着一颗蚕豆:“汤先生所发的‘暗器’,已被我提前截下了。”

“瞧不出你能耐还不小……”汤显祖有些尴尬,继而破口大骂,“没打中你干吗装睡?哼,还假模假样地偷听人家说话,不要脸!你这小子真真是臭不要脸!”

常鲤冷然道:“谁稀罕偷听?我不过是将计就计。汤先生突然出手,我自然要防备,难道还要任你摆布不成?”

“少废话!”汤显祖朝窗外瞥了一眼,“既然被你听了去,那就休怪老夫杀人灭口了!”

说完,汤显祖大袖一拂,居然真的朝常鲤攻去。

见他身法极快,常鲤一惊,急忙出招回击。岂料汤显祖沾衣即退,从桌上抄起了一只肥鸡,一头向窗外栽去。

“汤先生!”

徐振之和许蝉怕他跌坏,赶紧奔到窗前去瞧。

汤显祖当然没事。他早就瞥见楼下来了一辆拉着柴草的驴车,算准时机一跳,刚好能平平稳稳地落在车上的柴草中。

乍见半空中飞下来一个糟老头,不光那驴子惊得“昂昂”直叫,就连那赶车的汉子也差点吓得把皮鞭扔了:“你……你……”

“你什么你?”汤显祖啃了一口烧鸡,“车钱少不了你的,载老夫一程!”

那汉子还没答应,许蝉又在楼上挥手大叫:“老糊涂,老糊涂!”

汤显祖抹抹油嘴,朝她笑道:“馋丫头,不用这般依依不舍,咱们还会再相见的。”

“不是呀!”许蝉指着不远处道,“娘子军!娘子军又杀过来啦!”

“娘子军?什么娘子军?”汤显祖从柴草垛上起身回望,脸色顿时惨白。

只见身后尘土飞扬,一众女子提着裙角、迈着大步,朝着驴车急奔而来。

“找到那个说书的啦!”

“说书的别跑!姐妹们快追……”

“真是阴魂不散!”汤显祖只骇得魂不附体,夺过汉子手中皮鞭,朝那驴子的屁股上狠抽一下,“快快快!出城,出城!老夫要出城!”

驴子“昂”的一声,甩开四蹄狂奔起来。众女子也不肯罢休,一面大呼小叫着,一面朝那驴车穷追猛赶,所过之处,无不是鸡飞狗跳。

待汤显祖消失得不见踪影,常鲤也已经替郭、薛二人解开了穴道。见徐振之仍立在窗边出神,许蝉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之哥,你有心事?”

徐振之眉额紧拧:“我在琢磨汤先生临别前,特意嘱咐我们的那句话。小知了,你想过没有,咱们一路走来,是不是太过于风平浪静了?”

许蝉点了点头,又道:“可风平浪静的不是挺好吗?”

徐振之忧心忡忡:“我担心这份平静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暗流汹涌。那福、郑一党的探子遍布四处,对于咱们离京之事,不可能嗅不到一点儿风声。你们还记得么,咱们进米脂前,曾遇上过一场风沙。就在那场风沙之中,我便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郭鲸笑道:“刮大风时,飞沙走石的,有些鬼哭狼嚎的动静也不足为奇。”

徐振之摆手道:“若是鬼哭狼嚎倒没什么,我所听见的,好像是几声叮叮当当的铃音,当时,我隐约感觉不对劲,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惊慌,便暗中托常兄折回去查看了一番。”

“不错,”常鲤接言道,“然而我在打探之后,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是啊。那会儿见常兄没寻到异样,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也就没再提起此事。”徐振之话峰一转,“可今日汤先生一言,却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汤先生是个老江湖,无论见识还是阅历,皆远在我辈之上,他有意点出那句话,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许蝉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得秀眉一蹙:“这么说,咱们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了?这福王一伙,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盯上又怎样?”薛鳄一攥拳头,关节咯咯作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索性就在这米脂等他们找上门,管他多少追兵,一并全歼了就是。”

徐振之摇头道:“薛三哥此言差矣,敌暗我明,不可不防。况且据我所料,那伙追兵在没摸清咱们的目的之前,是不会轻易露面的,怕咱们觉察后有所防备,肯定不会跟得太紧。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要将他们早些甩掉。”

郭鲸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徐公子言之有理,这米脂的确不能久留,那咱们这便动身吧!”

由米脂南下,再行出几个昼夜,五人来到了赫赫有名的西安城。此地乃历朝古都,皇权兴替,旧称繁多,西周为镐京,秦朝叫咸阳,汉唐谓长安,元代唤奉元。

至大明洪武二年,朱元璋坐镇南京,指挥帐下虎将分各路横扫残元。其中徐达一路长驱西进,越秦川、克潼关,直抵奉元城下。见大军压境,守卫的元兵不战而逃,明军兵不血刃,在长安父老的迎接下,光复了古都。入城后,徐达即颁布法令,改奉元路为西安府,自此,这千年古城始有“西安”之名。

历经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如今的西安城,已重现了昔日繁华。还有那文人雅士,痴醉于此地的风物名胜,遴选出八处景致,来赞咏关中的锦绣河山。

华岳的仙掌、太白的积雪、雁塔的晨钟和骊山的晚照,皆榜上有名;除此之外,灞柳风雪、草堂烟雾、曲江流饮、咸阳古渡也当仁不让,与前者并驾齐驱,合称为“长安八景”。

对长安这八处景胜,徐振之早已神驰念切,然他念及城中人多眼杂,身后又有追兵,故而也不多加停留,仅是稍事休整,又与同伴继续启程。

在徐振之的引领下,五人在城南寻了一条平坦大道,打算经由此道,前往川蜀之地。

沿途每隔二三十里,道旁便会有一个荒废的驿站,许蝉观此情形,不由得心生好奇:“振之哥,这条路原来是驿道吧?”

徐振之点点头:“这条古驿道始建于唐代天宝年间,直通巴蜀的涪陵郡,原名叫作子午道,但后世之人,更喜欢称它为‘荔枝道’。”

许蝉一怔:“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徐振之反问道:“小知了,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头一句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么,这是杜牧之的诗句,是说杨贵妃爱吃荔枝,唐明皇为了讨好她,就让人从千里外快马加鞭地送来。小时候我听爹爹吟诵这诗时,还特别羡慕那杨贵妃呢,想吃啥就有啥,甭管多远都有人送。”

徐振之摇了摇头,叹道:“当年为让杨贵妃吃上新鲜荔枝,玄宗下令必须三日内送达。自涪陵到长安,路途何止两千里?因那一人之欢,便要动用万千征夫开山凿岭;只为运送几颗荔枝,也不知有多少驿卒、快马倒毙在这古道上。那大唐的盛世,就是这样一点点地消耗殆尽,终成过眼云烟、黄粱一梦。”

许蝉咋舌道:“原来修这条驿道,只是为了运送荔枝……那他们的确太能折腾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好在这条荔枝道,最终还是用之于民了。”徐振之回头望了望,见无甚异样,便一抖马缰,“咱们快走吧!”

如今这荔枝古道上,时常有川陕两地的商贾往来,也开设起不少供行旅歇脚的“幺店子”。刚开始几天,落脚的宿头不算难寻。然而进入大巴山腹地后,不光人迹罕见,那古道也因年深日久,几度为险滩危崖所中断。

徐振之一行寻不到路、又问不到人,渐渐向东偏离。

接连两日,五人都是露宿深山。好在山中鸟兽甚多,在徐振之寻径探路时,郭鲸、薛鳄便从林间打来野物,胡乱剥了皮毛架在火上翻烤,虽然缺盐少酱,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到了第三天,五人总算走出了老林。这种杳无人烟的深山,如同天然的迷宫,就算是条猎犬进来也会迷失了方向,更何况身后那些初来乍到的追兵?

想到这儿,徐振之心里一阵轻松,与同伴涉激流登上南岸后,迎面又见一座耸入云天的大山。

五人绕着山脚走了一阵,路边灌木丛里露出了不少尺五小庙。越往前行,这种石刻的小神庙便越多。庙外石壁上雕着白虎图案,里头所供的,皆为一个人身虎头的神像。

郭鲸、薛鳄早赶出了满身大汗,见不少小庙外头摆着些酒坛,便下马去捡。

待捡起酒坛,郭鲸急摇了几摇,听坛中“哗哗”作响,不由得大喜过望:“这里头都是满的。”

“太好了!”薛鳄正口干舌燥,揭开塞子便尝了一口,“好酒!大伙也都饮些吧,权当解渴了。”

说话间,二人又要去附近捡酒来喝。徐振之感觉有些不妥,正欲劝止二人,不想一旁的林子里,却跃出几名手持长枪的汉子。

起初,五人还当是福郑一党的追兵杀到,皆是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可再一细瞧,大伙却有些纳闷,来人的样貌和打扮与汉人明显不同,不像是什么刺客杀手。

这些汉子青丝缠头,身上穿着藤甲,肤色棕黑、赤着双足。他们所持的长枪也有些奇怪,枪杆雪白,枪头带钩,枪尾还铸着一只大铁环。

一开口,徐振之等人更是傻了眼。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汉话,一个个“哇啦哇啦”,用长枪指着五人,怒目切齿,显然是十分气愤。

徐振之察言观色,心道他们或许是当地的土人,忙下得马来,朝他们连说带打手势:“我等路过此处,不知是哪里冲撞了各位?”

那些汉子也听不懂徐振之说什么,只是指着几人手中的酒坛大嚷大叫。

郭鲸以为他们也要喝,便笑着递去一坛:“你们也想尝尝?来,拿去喝吧!”

岂料那些汉子非但不接,反而用力推了郭鲸一把。郭鲸没有防备,“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正巧压在一座小庙上。

郭鲸身大体沉,那小庙登时被压得垮倒,里面那神像的虎头也摔断了,“骨碌碌”滚出很远。

没等郭鲸爬起,那些汉子便勃然大怒,手中长枪一抖,齐齐冲着郭鲸刺来。

薛鳄见状,忙挥出右掌击开了数杆长枪,左手一抄,将郭鲸从地上拉起。

好心递酒却被推倒,郭鲸早已不悦。见那些汉子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挺枪来搠,他不禁心头火起:“非要拿拳头说话,那就如你们所愿吧!”

薛鳄大拳一抡,也杀入阵中。

徐振之急道:“二位大哥手下多留情,千万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我们晓得!”郭鲸、薛鳄齐应一声,各自抓起一名汉子甩开。

那些汉子十分勇猛,不管被打倒几次,都会爬起来继续冲杀。郭鲸、薛鳄无法,只得一面将他们逼退,一面夺过长枪折为两截。

眼瞅着渐渐不敌,一名汉子将手指含在嘴里,急急吹了个响哨。这哨一响,半山腰顿时也有了回应,紧接着哨声此起彼伏,直直朝山顶传去。

没出一会儿工夫,又有一队手执白杆长枪的汉子杀出。见敌手越来越多,常鲤也加入了战阵。许蝉怕徐振之有失,便持了秋水剑,紧紧护在他身旁。

望着这些前仆后继的汉子,郭鲸抹了把汗:“打倒一波又来一波,简直是没完没了!”

薛鳄也不管那些汉子是否能听懂,只是朝他们大叫道:“再不停手,我们可要动真格的了!”

“没用的,将他们全制住再说!”常鲤大喝一声,挥掌不停。

正当这不可开交时,山上又奔下来一男一女。那男的膀大腰圆,浑身筋肉虬结,如同黑铁塔一般,那魁梧的身量,较之郭、薛二人也是不遑多让;那女的瞧上去三十多岁,身穿百花战甲,手提一杆彩缨银枪,不施粉黛,依然顾盼生辉,端的是英姿飒爽、矫健绝伦。

瞧这对男女到来,那些持枪的汉子皆是欢呼海啸。黑大汉二话不说,虎吼一声,抡起所携的铁锤便朝三人砸去。

见那铁锤呼啸而来,三人急忙纵向一旁。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坚硬的岩地上,竟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三人一惊,暗道:“这汉子好大的力气!”

黑大汉一锤未中,又想举锤来砸,却见眼前一花,那提枪女子已奔了过来。

那提枪女子朝几人打量一番,向那黑大汉道:“不劳相公动手,且让为妻会会他们。”

黑大汉点了点头,拖着铁锤退至一边。

听她口出汉话,徐振之大喜:“那位夫人,这其中定有误会,不如暂罢了刀兵……”

“不必多言!”提枪女子娇叱一声,“既然动上了手,那就先分出个胜败再说!”

薛鳄怒道:“你这女人怎么蛮不讲理?咱们一再相让,你却……”

“哪个用你让?拿出真本事来让我瞧瞧!”那女子说完,抖个枪花,将银枪疾舞,直取郭鲸和薛鳄。

见她是个女子,郭鲸、薛鳄起初没怎么在意,可刚过了几招,二人顿收了小觑之心。

只瞧那银枪在她手中,简直出神入化。时而似漫天花雪,纷落飘忽;时而如白蛇吐信,收探自如。那女子越舞越快,枪头上下翻飞,幻化成风雨之象,点点戳戳、洋洋洒洒,直让人看得目眩神驰。

这般华丽的枪法,专以灵巧克制刚猛。郭鲸、薛鳄应接不暇,竟被逼得步步倒退。

常鲤见状,忙喝退了郭、薛二人,闪电般攻出几招,施展开擒拿手法,想要去夺女子那把银枪。

“还算有两下子!”那女子招式倏变,化繁为简,将银枪使得四平八稳。

如此一来,银枪的威力陡然增大。常鲤再不敢空手硬接,急忙朝后跃开,拔出了腰间佩刀。

长刀一出,锋芒毕露。常鲤足尖一点,迎着那女子的银枪斫去。

那女子不慌不忙,一等那刀刃砍来,便横起银枪一架。只听“咣当”一声,银枪完好无损,常鲤的长刀却从中断为两截。

常鲤一怔,那女子又以枪作棍,朝他下盘疾扫而来。常鲤无暇多想,只得连翻几个跟斗,落在数丈开外。

望着掌中断刀,常鲤方知那女子的银枪不凡。

薛鳄瞧得心急,忙向他大叫道:“常老大,快借秋水剑去挡!”

还没等常鲤开口,那女子突然停手,将银枪朝地上一插,急问道:“方才是说秋水剑?”

“没错!”郭鲸一指许蝉腰间,“别以为就你有利器,咱们也有神兵。”

那女子顺指望去,一见那剑的模样,不由得大喜:“果然是秋水!小妹妹,那剑是你的吗?”

许蝉点点头:“怎么,你也认得它?”

那女子又急急追问道:“妹妹可是姓徐?”

“我姓许,”许蝉指了指徐振之,“他才姓徐。”

那女子转向徐振之:“不知你与豫庵公怎生称呼?”

徐振之听她口气松了下来,便知事情有了转机,忙道:“在下徐振之,为豫庵公仲子。”

那女子朝那黑大汉回望一眼,继而哈哈大笑:“原来是徐公子到了,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