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山河异志2》作者:茶弦

  【内容简介】
● 中国旅行鼻祖徐霞客的旅行机密
● 首部写遍山河风貌的旅行悬疑小说
● 听说看完这本小说的人,都想出去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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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旅行30多年,3次遇盗,4次绝粮,徒步21省,上百次出生入死,仅一部《徐霞客游记》留存于世,被称为“明末社会的百科全书”,开篇之日(5月19日)被定为中国旅游日。
历史上真实的徐霞客,并不是寄情山水的瘦弱文人,而是一个身体强健,精通游法游术、野外求生的古代旅行家、探险家。
据记载,他身手敏捷,墙壁沟壑,翻身即过;登山游泳,常人不能相比。也正是这良好的身体素质,创造了他能成为游圣的条件。
经他总结的爬山理论、涉水观点,以及旅行过程中的种种重大发现,至今被人们传颂。
然而,这一切背后的种种机密却鲜为人知……
作者简介
茶弦,著名悬疑作家,紫焰品牌作家、编剧。
其人身怀四技:品茶、雕刻、画画、讲故事。
其作品悬念迭出,独一无二,兼具茶道神韵、雕塑质感、油画画面。
以其长篇小说《轩辕诀》改编的同名影视剧正在筹拍。

 

第一章 旱骨桩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龟裂的大地,好似那饱经风霜的老人脸,放眼望过去,条条道道的沟壑就像疤痕一般,迂折遍布,纵横交错。
临近金秋,本应期待着收获,然而此地历经数月久旱,庄稼得不到灌溉,早已枯死了大半。仅存的些许稻谷与杂草相间混杂,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干瘪的穗子。
虽是傍晚时分,却仍无一丝凉意。余晖映照下,层层热浪袭面而来,不需片刻,便可使人汗流浃背。如此天气,寻常农户早就避着酷热、忍着饥渴,躲回自家屋中藏头不出。可汤显祖并非寻常农户,此时,他正风尘仆仆地走在这乡间阡陌上。
汤显祖生性洒脱,素来不修边幅,如今在这蒸笼般的境地里急行慢赶了一通,身上道袍溻透不说,胡须、头发也打起了绺,越发显得邋里邋遢。
又行出一阵,田地也到了尽头,前方生着几株歪脖树,勉强能作个遮阴歇脚处。汤显祖早便唇干舌焦,一来到树荫里,就将干粮袋往地上一抛,解下腰间牛皮水囊“咕嘟嘟”猛灌起来。
几口凉水下肚,燥热的肠胃登时熨帖不少。汤显祖喝舒服了,索性一屁股蹲下,顺手脱了十方鞋,磕打出几粒小石子来。鞋中有沙石,脚底难免会磨出些小水泡,他有心除下袜来摆弄几下脚丫子,不想一低头,差点被足上散发出的浓烈气味顶了个趴,赶紧一手掩着鼻子,另一手掏出玄铁大扇,朝着自己双脚呼呼狂扇。
折腾了老半天,那熏人的味道总算稍稍散去,汤显祖又累又饿,便打算摸块黍糕来垫垫腹饥。谁承想手刚伸到干粮袋中,便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汤显祖一怔,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抓了几抓。
许是用力太大,袋中那东西吃痛,开始吱吱尖叫,唰唰乱扭。
“还是个活物?”汤显祖打个激灵,指尖忽又摸到一截长尾巴,赶紧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东西从袋里拖拽出来。
拎在手上,汤显祖这才瞧清,面前这活物遍体生着灰褐色的短油毛,两颗大门牙频频外吐,一双小眼睛滴溜乱转,分明是只肥大的田鼠。
汤显祖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准是它趁自己不备,钻进了干粮袋偷吃。见那袋子已被咬破,里面的黍糕想必也糟蹋了不少,汤显祖不禁把眼睛一瞪,朝那田鼠厉声质问:“小东西胆子倒肥!说吧,想让老夫如何处置你?”
岂料那田鼠竟不惧人,四只小爪拼命挥蹬几下,龇着牙咧起嘴,似是在耀武扬威。
见它这嚣张模样,汤显祖气不打一处来:“硕鼠啊硕鼠,无食我黍!敢吃老夫的黍,哼哼,就别怪老夫把你来煮!”
吃心一动,汤显祖脑子里就开始盘算,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不行,不能煮。听说这鼠肉肥瘦相间,烤起来方能可口……啧,可烤之前又得剥皮褪毛,着实有些麻烦……要不试着用叫花鸡的做法,拿泥巴糊了煨它一煨?”
汤显祖左思右想,正琢磨着如何将这田鼠炮制成美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兀那老道,速速住手!”
听得有人叫唤,汤显祖急忙回头去瞧。只见不远处一伙人大呼小叫着,朝自己这边匆匆奔来。
这伙人有男有女,男的大多光着膀子扛个锄头,女的不少挽起裤角挎着篮子,瞧打扮像是附近的村民。其间还有一名秀才模样的人,跑得鞋子都快掉了,一边提着衣摆,一边拭着汗水,生怕落在人后。
到了切近,村妇们便齐齐板起脸,操着方言俚语朝汤显祖指指点点。那些村汉脾气更急,挥起锄头就想张牙舞爪地下架子。
这么一来,汤显祖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哎?无缘无故的,你们把老夫围起来做甚?”
“谁让你没安好心!”
“瞧你做的好事!”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指责不停。
就在这时,那秀才气喘吁吁地赶上前,伸开双臂,将众村民挡下:“诸位乡邻,且听我一言,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伙先把锄头放下……哎呀,放下吧。”
看来这秀才在当地还算有点威信,村汉们听了他的话,狠狠瞪了汤显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锄头。
“那行吧,张秀才喝过墨水,能说会道,就让他替咱们审审这牛鼻子!”
“承蒙乡亲们看得起,小生自是义不容辞。”张秀才说完,一指汤显祖手中大田鼠,“敢问老道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汤显祖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老夫见这田鼠肥美,打算吃了它……”
一名村汉瞋目切齿道:“你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汤显祖想也未想,张嘴便道,“你们尽管放心,别瞧这田鼠脏兮兮的,只要收拾干净些,可是一道好菜呢。不信是吧?要不这样,你们再去附近捉些来,待会儿老夫一并烹调了让你们尝尝?”
那村汉怒不可遏,当即扬起锄头:“我打死你这贪嘴的馋老道!”
“吴大哥息怒,待小生与他理论。”张秀才赶紧稳住村汉,又朝汤显祖道,“老道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你一个出家之人,怎么还茹荤沾血呢?”
“嗐!”汤显祖摆了摆手,满脸的不在乎,“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还佛祖?”张秀才直皱眉头,“你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
汤显祖急忙打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那个……那个都一样、都一样,佛道本一家嘛。再者说,老夫修的是天师道,不光能吃肉,还能讨老婆呢。”
话刚落地,方才那村汉又把锄头举了起来:“这老道真是满嘴疯话,秀才你也别拦了,还是让我打他一顿吧!”
那张秀才看上去也被气得够呛,待他稍加平复,便跟那村汉低声道:“别冲动,神鼠还在他手里头攥着呢,万一误伤了神鼠,那可就不妙了。”
听了这番提醒,村汉只得作罢。张秀才又深深地呼吸几口气,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区区一只田鼠,又能有几两肉?多它一口不多、少它一口不少。并且这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依小生之见,老道爷不如顺应天意,放这可怜的田鼠一条生路吧。”
汤显祖低头一看,发现那田鼠还在凶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来气:“哼,它还可怜?这小东西简直就是可恨!老夫一没招它二没惹它,它却把老夫一袋干粮全给糟蹋了!”
众村民一听,七嘴八舌道:“这牛鼻子真是小气!不就是袋干粮嘛,给它吃了又能怎样?”
“就是,老道快把它放了,要粮要米,我们尽数赔给你!”
汤显祖有些发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难不成……这鼠是你们养的?”
趁他这一愣神,那张秀才连忙使个眼色。村民们立马会意,猛然发难,当即便把汤显祖扑倒在地。他们有的抱住腰,有的揽住臂,有的按住腿。张秀才腾出手来,连抠带掰地,将那田鼠从汤显祖掌中抢下。
村妇们见抢回了田鼠,赶紧从篮子里取出各色米果,急急抛撒在地上;众村汉也都撇开汤显祖不理,朝着被张秀才捧在掌心的田鼠齐齐叩拜。
张秀才不敢多耽,也弯腰跪倒,小心翼翼地将田鼠托送至地上。那田鼠乍得自由,本想撒开腿脚溜走,可一见周围有吃的,居然也不急着逃窜,大起胆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从米果中翻了枚大核桃便啃将起来。
见田鼠肯吃东西,众村民暗自窃喜。然而他们唯恐惊扰了田鼠进食,皆毕恭毕敬地伏着身子,不敢大声喧哗。
趁这工夫,汤显祖灰头土脑地爬将起来。被人莫名其妙地扑倒,他心里当然不会痛快,奈何面对的尽是些普通百姓,汤显祖就算再恼再怒,也不愿对他们恶语相加、拳脚相向,唯有长叹一声,自认倒霉。
然而汤显祖虽不追究,心下却愈发纳闷。这伙村民虽不至于瘦得皮包骨,但每人皆是脸带菜色、衣衫破旧。如今正值大旱,庄稼势必歉收,可这伙缺吃少穿的村民,不想着留点存谷过冬,却偏要把那大好的口粮喂鼠,当真奇哉怪也。
过了一会儿,那田鼠总算是吃饱用足,甩了甩尾巴,大摇大摆地向草窠爬去。众村民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目送它远去。
等那田鼠的身影消失不见,村民们齐舒一口气,个个笑逐颜开。
“太好了,神鼠吃了供品,就不拿咱们的怪了。”
“也幸亏咱们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大错啊。”
汤显祖彻底糊涂了,忍不住上前插话道:“我说各位,喊打喊杀总得给个理由吧?为只田鼠搞出这么大阵仗,方才吃你们一扑,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散了架。哎哟,老夫的腰啊,到现在还疼啊……哎哟哟,是不是断了?完了完了,老夫这条老命,怕是要交待在你们手上了……唉,老夫也不用你们偿命,只求咽气之后,你们别让老夫暴尸荒野,好歹给凑副棺材板……”
这装凄扮惨,原就是汤显祖的看家本领,一见村民被唬住,他更加来劲,干脆顺着歪脖树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翕,有进气没出气,好似随时都会蹬腿归西。
村民们淳朴老实,见汤显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都有些慌了,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张秀才察言观色,发觉他并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在无病呻吟。可人家毕竟年纪一大把,之前自己和村民又扑又压的,确实有些没深没浅。想到这儿,张秀才满腔歉意,朝着汤显祖一揖到地:“老道爷,方才多有得罪,小生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汤显祖白眼一翻,并不买账:“哼,一句赔礼就想敷衍过去吗?没那么容易的事儿!”
张秀才有些为难:“那……那该如何是好?”
一名村妇献策道:“我家里还有些鸡蛋,一个不落地全赔给他成不成?老道啊,你要没事就快些起来,别在那挺尸吓唬人……”
“也别鸡蛋了,干脆把母鸡杀了给他炖汤喝。老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家杀鸡去!”一名村汉说完,调头就要走。
“那倒也不必。”见他们当了真,汤显祖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老夫就是想问问,这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你们却又拜又供的,还称那大耗子为神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你们将这里头的道道儿讲明白了,那刚才的事,老夫就不追究了。”
“这……”村民们目光躲闪,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嘿?”汤显祖犟脾气登时上来,“你们越是藏着掖着,老夫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秀才,瞧你是个识趣的,你来讲!”
张秀才讪笑几声,吞吞吐吐道:“老道爷多虑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就是这里的乡亲们心地善良,见不得有人杀害生灵……”
汤显祖摆手打断:“真是书呆子,编个瞎话也不会。行,老夫也懒得跟你们废话,既然你们不肯给个说法,那老夫就只好到衙门里讨去!都等着吧,老夫这就去报官,告你们这些人不敬老,合起伙来欺负我这年迈之人。嗯,还要告你们私养蛇虫鼠蚁,也不知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哎?我鞋呢?谁把老夫的鞋给藏了?哼,你们以为藏了老夫的鞋子,老夫便不能去报官了?告诉你们,老夫就算是爬,也照样能爬了去!”
被这通连唬带闹,村民们手足无措,齐齐望着张秀才,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张秀才犹豫再三,终于松了口风:“这件事对我们全村人十分紧要,若小生如实相告,老道爷能保证不再跟外人讲吗?”
村民们也道:“是啊,老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我们这一大村子人,就指着这个度荒年呢。”
汤显祖一拍胸脯:“只要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伤天害理,那老夫就能保证守口如瓶!”
“那好吧。”张秀才轻叹一声,又道,“不瞒老道爷说,我们之所以供鼠敬鼠,是因为它们确实有神通。”
“神通?”
“是啊,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半月前,小生三生有幸,得遇神鼠将军指点,自那之后,周围原本寻常的鼠类便开始大显神通,令我们受益匪浅。如今在我们眼中,它们就是送财的神鼠,见老道爷要加害,又岂能袖手旁观?”
听他说得郑重,汤显祖撇了撇嘴:“你好歹是个念书人,怎么还信这种不经之谈?”
“小生亲眼所见,焉能不信?这样吧老道爷,正好我们要去祭拜鼠将军,那地方就在附近,你一同去瞧瞧就知道了。”张秀才说完,扯起汤显祖衣袖便走。
“哎哎,老夫还光着脚呢……我说,到底是谁藏了老夫的鞋子?快些交出来!”
话音刚落,两只十方鞋便一前一后地从人群里飞出来。汤显祖急着去瞧个究竟,也顾不上追究那藏鞋之人,赶忙趿拉上鞋子,随众村民往那祭拜之处赶去。
正如张秀才所言,祭拜的地方果然不远。约莫一盏茶光景,一行人便来到一处低矮的土冈。
冈下开阔的平地上,坐落着一座半人高的小庙。虽说是庙,修得也着实寒碜了些,一瞧便是临时赶工、匆忙搭建。墙壁是由土坯草草垒砌;檐顶也不知是拆了谁家的旧床板,勉强拼凑而成;两侧耳窗、门上辅首,皆是拿笔墨画上去充数的;里面供奉的泥胎神像内着铠甲,外披战袍,右臂搭一柄长如意、左手托一枚大元宝,结合了文武财神爷的扮相,只不过换了个老鼠头,加了条老鼠尾;匾额上“鼠将军庙”四个大字中规中矩,章法体度尚可,根骨灵气不足,想必出自那张秀才的手笔。
到了小庙前,众人各司其职。村汉抡起锄头,去清除附近杂草;村妇则从篮子里掏出供品、香烛,虔诚地祭在打扫出来的空地上;张秀才肃整衣冠,冲着鼠将军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后,又从袖中摸出份拟好的奠草宣读,其文乏善可陈,无非是思恩念德、伏惟尚飨云云。
汤显祖耐着性子,等他们按部就班地做完这些,却发觉四下安静如常,并无什么异样:“喂,你们拖老夫过来,就是为了看这泥耗子吗?日头都快落山了……”
“嘘!”张秀才做个噤声的手势,赶紧奔到汤显祖身边,“老道爷少安毋躁,之后究竟如何,你只需拭目以待。”
言讫,张秀才抬头看看天色,又冲众村民招手道:“时辰差不多了,大伙都随小生来。”
村民们见他招呼,无不言听计从,皆跟着张秀才退到数丈之外。众人以野草为屏,弯腰伏身,只露出半个脑袋。汤显祖还在傻站着,张秀才急忙一拽,拉他蹲下。
又等了一会儿,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汤显祖正想再问,却听到冈上窸窣之音由远及近,直奔小庙而来。
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紧接着,草丛里蓦地涌出一大群毛乎乎的老鼠。鼠群密密麻麻、乌泱乌泱,转眼工夫,就将那庙前空地遮了个严严实实。
乍见这般景象,足以叫人头皮发麻。汤显祖抻着脖子,张着嘴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更令他惊奇的是,那些老鼠竟无一例外地叼着财物,有的是几枚铜钱,有的是两片玉坠,还有的是一颗浑圆的珍珠。
群鼠绕着小庙转了几圈,便把口中所衔之物吐在地上,齐刷刷围住一堆堆供品,开始大吃大嚼。
那供品虽多,老鼠也不少。鼠群所经之处,有如风卷残云,眨眼之间,诸般米果便被一扫而光。享用完毕,群鼠也不多耽,呼啦跃入草丛中,跑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这时,众村民方才现身,兴冲冲地奔到小庙前,七手八脚地拾取那些铜钱、珠玉。
若非地上还散落着财物,汤显祖只当方才是自己眼花:“乖乖,还真有老鼠送钱呀!”
那张秀才有些小得意:“怎么样老道爷,小生所言不虚吧?”
“不虚不虚,”汤显祖搓着双手,望着一地财物,心下十分羡慕,“唉,老夫咋没摊上这等好事呢?”
身旁一名村妇边拾边道:“这是鼠将军赐给我们大伙的钱,你这老道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真是笑话,老夫像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汤显祖被戳中心事,正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遮掩过去,突然瞥见村妇手中铜钱,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快把那些制钱给老夫瞧上一瞧,快快快!”
那村妇猛然警觉,慌忙把双手藏在身后:“还说不是见钱眼开?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汤显祖急道:“老夫又不要你的,你快些拿过来啊!”
那村妇又后退两步,眉毛拧成了一团:“又说要又说不要,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乖乖我的娘!”汤显祖气得直跺脚,“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啊……”
说话间,村汉们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怎么着?这牛鼻子眼红了想抢钱?”
张秀才也蹙着额头,苦口婆心地劝道:“老道爷,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打住打住!”汤显祖扯着嗓子大叫道,“老夫只是想看看而已,压根就没打算抢她的钱!都听懂了没有?”
村民们半信半疑:“真的只是看看?”
“你们这么大帮子人围着,就算老夫想抢,也得有那个胆啊。”汤显祖说着,将手向那村妇一伸,“拿来吧,等老夫瞧完了一准还你。”
那村妇又犹豫片刻,这才把拾来的铜币交给了汤显祖。
汤显祖接来,又向其他村民讨了几枚,翻来覆去地瞧了半晌,咬牙抿嘴,若有所思。原来这些铜币中,有“崇宁通宝”“祥符元宝”之类的宋钱,也有“开元通宝”“乾元重宝”样式的唐钱,唯独不见标有大明年号的铸币制钱。
依着大明的规矩,前朝的铜币,在本朝仍可继续使用。然而钱过万人手,若常在市面上流通的,早就磨得光滑平润,不该像眼前这些痕廓分明、布满铜锈。
汤显祖摆弄着手里的铜币,有时放在鼻下闻一闻,有时还伸出舌尖舔一舔,那副探头缩脑的样儿,把众村民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
张秀才实在看不下去了:“老道爷……你这又闻又舔的,究竟想干什么?”
“没什么,”汤显祖神秘地笑了笑,“老夫就是想验验这批制钱的成色。”
“那你验出来了?”
“验出来了,成色十足!”
村民们还以为汤显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不想等了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一句,皆觉得有些扫兴,各自要回了铜币散去。
汤显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朝那低冈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张秀才,这些财物的来历,你们可知道?”
张秀才摇了摇头:“不知。”
汤显祖再道:“既然那些老鼠自冈上下来,趁它们走时,你们追在后面一探不就清楚了?”
“怎么没追?”张秀才摆手道,“前一次我们也想看看它们是打哪儿来的,奈何那些神鼠来无影去无踪,稍稍靠近,便会一哄而散。”
汤显祖想了想,又道:“此地人迹罕至,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里会发生‘神鼠送财’的异事?”
张秀才笑笑:“老道爷忘性倒大,小生之前曾说过,是因得到了鼠将军的指点。”
“啧,”汤显祖嘬着牙花子道,“秀才你跟老夫说实话,那鼠将军什么的,真是你亲眼所见?”
“那还有假?千真万确!”
“不会走眼?”
“绝无可能!鼠将军还请小生喝酒吃肉呢!”
“稀奇,真是稀奇。”汤显祖感慨两声,又觍着脸央求道,“小老弟,老夫最爱听那稀奇古怪的事,要不你受受累,把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讲上一讲?”
“可此事说来话长……”
“话长不打紧,反正老夫有得是闲工夫,你就慢慢说、从头讲嘛。”
张秀才扭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小生便从头讲。说来惭愧,小生虽十来岁就进了县学,却迟迟中不了举。今年的秋闱,小生又硬着头皮参加了,本以为这届好歹能中个名次,不想却再一次名落孙山……唉,哀莫大于心死啊,放榜那天,我万念俱灰、百无聊赖,自觉无颜面对乡亲们,便想着寻处没人的地方一死了之……”
汤显祖气道:“你这呆子,念书念傻了?这次考不中,等上三年再考就是,难不成乡亲们还逼你去死?”
张秀才长叹道:“老道爷见教得是。可当时小生钻了牛角尖,死活都转不过来。要知道,小生家境贫寒,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无法从事耕种。这些年来,吃的用的,全靠乡亲们接济。乡亲们说,一连好几辈,全村就只出过小生一个读书人,他们还等着小生金榜高中,光耀门楣呢,可小生却不争气,屡次三番地落第。本想着今年破釜沉舟,借科考一飞冲天,日后好平步青云,岂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汤显祖不屑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件件都遂愿?老夫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呢,这不也成了走街串巷、四海为家的牛鼻子老道吗?”
“啊呀?”张秀才一怔,眼睛里登时放光,“老道……不,老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失敬失敬!那个……若老先生不嫌晚辈愚钝,还望在八股经义上提点一二,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少来这套!”汤显祖大手一挥,“赶紧说正事!”
“好吧好吧,既然老先生不肯赐教,那晚辈便不强人所难了。”张秀才怅然若失,又悻悻地回忆起前事,“落榜那天,晚辈悲从中来,不由得泣下沾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人在村外胡乱游荡,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晚辈又走了一阵,没来由地打个激灵,抬眼一瞧,便看见了几株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老夫与你们初遇之处倒也有几株。”
“正是那里。那会儿晚辈鬼迷心窍,一心寻死。见有歪脖树,心想这或许就是天意,便打算选株合适的上吊,来它个‘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汤显祖好气又好笑:“不愧是个酸秀才,连寻死都要搞些情调出来。”
“老先生休得取笑,不堪回首,着实是不堪回首……”张秀才面露羞赧,继续道,“那夜晚辈抱着树干痛哭了一阵、发了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便将心一横,解下腰带在树上打了个死结。谁知刚把脖子套进去,那腰带居然断了。晚辈其时浑浑噩噩的,只当是腰带不结实,就把断处重新系好。可当晚辈再次上吊时,怪事又发生了……老先生,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又断了呗!”汤显祖有些不耐烦,掏出那把玄铁大扇亮在秀才眼前,“来来来,你往这儿瞧,老夫这扇子正面‘知天晓地’,反面‘谈古唱今’,说明什么?说明老夫我除了能掐会算外,还擅长说书讲故事,你在老夫面前吊胃口、卖关子,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行了,接下来你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地讲就完了!”
“是是,”张秀才诺诺连声,不敢再绕弯子,“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腰带再度断了。晚辈感觉不对劲,便抬头瞧去,只见那树枝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大鼠。晚辈对着那断口稍加琢磨,方知是那大鼠两番咬断了腰带,正当晚辈愣神时,大鼠却从树枝上疾疾跃下,朝一旁奔去。待晚辈顺着它跑走的方向看时,这才发觉不远处还蹲着一个身影。”
“那人就是鼠将军?”
“不错,只是那时晚辈还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份。那只大鼠跑过去,径自蹿上了他的肩头。晚辈跟过去定睛一瞧,发现他老人家原来不是蹲着,而是在那儿威风凛凛地站着!”
“站着?”
“对,他老人家身量虽不足三尺,可往那儿一站,却叫人感觉气度非凡。还没等晚辈开口,他老人家扔下句‘随我来’,转身便走,晚辈也不敢多问,只得紧随其后。行了一阵,我们便到了这处低冈,那会儿冈下还建有一间挺大的木屋,屋前燃着几堆篝火,火旁围着好些汉子。那些汉子一见他老人家,纷纷以‘将军’相称,故而晚辈也跟着叫他为‘鼠将军’。”
汤显祖笑道:“那些汉子想必是鼠兵鼠卒了,他们也跟鼠将军一样小巧玲珑吗?”
听他语带戏谑,张秀才有些不悦:“他们的身高皆与常人一般无二。老先生,鼠将军可是我们所景仰的神灵,你言语上最好恭敬些!”
“行行,老夫不打岔了,你接着说、接着说。”
张秀才点点头,这才把之后的事统统道出。
原来,张秀才上吊前那番哭啼,被鼠将军无意间听到。鼠将军过去查探时,正赶上他把脑袋朝套儿里钻,当即出手将他救下。
再后来,鼠将军唤张秀才进了木屋,问他因何想不开。张秀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吐露心扉的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胸中苦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鼠将军听罢,勃然大怒,一面拍打着桌子,一面痛骂张秀才糊涂。张秀才吃了这通骂,又羞又愧,遂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并表示要越挫越勇,继续发奋读书,直至金殿传胪、封官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