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也是一样,各种皇亲国戚齐聚一堂,人人以盛装华服出席,如阳光下的琉璃一般晃着人们的眼睛。

不过虽然男女老少共处一室,该有的秩序还是有的。后妃与后妃挨着,皇嗣与皇嗣挨着,没人敢到处乱窜。要巴结位高权重的,都在平日里下功夫,哪有过年临时抱佛脚的。是以宴会上人数众多,却井然有序,除了热闹一些之外,不曾让人感觉喧闹杂乱。

徐慧还是挨着韦昭容坐。韦昭容仍旧十分健谈,言语间都是新年期间皇宫内外的趣事,却全然不提“韦贵妃古籍投毒”这样敏感的话题。

徐慧不动声色地看了上首韦贵妃一眼,恰好遇到韦贵妃的眼神,雍容淡定,从容大度。徐慧一下子便明白了,韦贵妃这是在放信号,她根本没把前几日的闹剧当回事儿呢。

韦贵妃能不计前嫌,徐慧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谁知这个时候,杨淑妃那边突然来了人,赐了徐慧一碟胶牙饧。

唐朝人过年爱吃甜食,胶牙饧是其中非常贵重的一种。因为这时候甘蔗制糖法刚从国外传入不久,蔗糖还很不普及。

这胶牙饧比较粘软,甜度适中,小姑娘都很喜欢吃,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抗拒它的诱惑。

可徐慧又不是小孩子了。

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谢过杨淑妃的美意后,徐慧只尝了一块,就没有再用。

杨淑妃送来的东西,她没有犹豫地吃了,已经是在表示亲近信任。若是吃得多了,反而容易引出事端。

一旁韦昭容见了,对徐慧更加满意起来。

女孩子不能见识太短,像徐慧这样刚刚好。既不贪得无厌,又不畏首畏尾。

这场晚宴持续的有些久了,酒过三巡,人们开始微醺。

徐慧就有些无聊。过年时人多,不好随意出去走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寻本书看,不然一定会被人当做怪物围观。

该怎么办好呢?

她不自觉地看向高坐于厅堂之上的太宗。

这一晚上,太宗温和宽厚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多次,徐慧都察觉到了,却没有看他。

可这一回她主动看他,两人的目光却是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徐慧刚想转过头,就见太宗向她招了招手。

徐慧想装作没看见,可众人的目光已经齐刷刷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她眼睛一闭,认命地起身,顶着压力,从从容容地来到太宗身边,慢慢地跪坐下来。

太宗摸摸她有些红扑扑的小脸儿,爱怜地问:“喝了几杯?”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打开太宗的手,只得水眸低垂,温顺地回答:“回陛下,徐慧喝了四杯。”

“骗人。”太宗突然沉了脸说:“朕数了,你明明喝了六杯。”

“…”徐慧无言以对。

她想不到他也这么无聊的。

旁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见陛下脸色不豫,还以为他要发火。

谁知,担忧同情、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没持续一息的功夫,太宗就已经笑了起来,不知道同徐慧说了句什么。

再看旁边的徐婕妤,一脸淡定,眼底隐隐透露着几分无奈。

…好像太宗才是那个被宠着的小孩子一样。

徐慧坐到了太宗身边后,他就不肯放她走了。

子时一到,守岁的小辈们纷纷起身给长辈拜年。

太子第一个上来,祝陛下“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太宗开心地赏了太子一个大红包。

太子可高兴了,倒不是贪这点钱,主要是觉得脸上有光。

接着是杨淑妃的儿子吴王李恪。李恪双膝跪倒,叩了个头,祝福太宗“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吴王心里挺忐忑的。他年尾才犯了事,被罢了官,只怕他耶耶会当众给他甩脸子看。

谁知道太宗非常和蔼可亲地送了他一个大红包。

吴王感动的都要哭了。他耶耶还是爱他的!

接下来就是各种拜,王德像个财神爷一样各种散财。等大家彼此拜完了年,就该出去放爆竹了。

燃放爆竹,就是将干竹子放在火上烧爆。竹节中间有空气,被火烧爆的时候自然就会“噼里啪啦”的清脆作响。2

宫里平日不让随便动明火,难得能名正言顺地玩闹,人们都兴奋起来,围在前头观看。甚至还有皇子亲自丢干竹,享受放爆竹的乐趣。

太宗却将徐慧护在了身后,两人和人群隔着一段距离。

徐慧探出头来,在他身侧说:“陛下,我不怕的。”

“可朕怕。”

“…?”徐慧表示惊呆,堂堂天可汗,会怕爆竹?

“傻姑娘,”他见她不爱躲在后面,就将她拉到身前,双手按住她的双肩,不让她随意走动。“朕是怕你受伤。每年臭小子和疯丫头们胡闹,脸上都要挂彩。”

“那陛下也不劝劝?”

太宗摇头,“过年嘛,由他们高兴吧。再说了,朕也劝不了。他们哪个有你乖巧?”

太宗明明是在夸她,可徐慧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太宗悄悄拉她回清宁宫的时候,徐慧突然反应过来。

她不是皇嗣,而是妃嫔啊!

怎么就沦落到和公主们相提并论的地步了…

第三十一话

第三十一话

回到清宁宫后,徐慧以为就要收拾一下睡觉了,谁知太宗却说:“晚上没吃什么东西,你陪朕再用一点。”

徐慧困得眼皮发粘,但陛下发话,她还能说什么,只能让杜掌膳去准备宵夜。

新年自然要吃饺子。北方的饺子叫牢丸,用面皮捏成半月形,裹着各种馅。

太宗忽然起了玩心,拉着徐慧一起包饺子。

徐慧为难起来,“我们家里过年,都是吃年糕的…”

“什么…”太宗用一种“你没开玩笑吧”的眼神看着她。

徐慧无奈道:“陛下别逗我了,您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南北文化差异。”

“知道是知道,但还是不能接受。”太宗将饺子皮塞到徐慧手上,一脸“不能忍”的表情说:“过年怎么能不吃牢丸呢…?这倒也就罢了,朕突然想起来,你们吃豆花是不是吃甜的?”

见徐慧点头,太宗受不了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朕就是理解不了。想想看,新鲜的豆腐浇上肥嫩的卤汁,还有一股蒜香味儿,吃起来正是咸淡适口,细嫩鲜美。甜的?不敢想。”

“我在江南老家也吃过咸的。”徐慧一边学着太宗的样子包饺子,一面与他闲聊,“还是甜的好吃。”

“朕还是先教你包牢丸吧。”太宗轻轻拨她的手指,纠正徐慧的姿势。

他怕再争论下去,他们就没办法好好相处了。

徐慧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方面都很出色,偶尔做一两道点心也是色香味俱全。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包饺子的天分。

她包的饺子,一个个其丑无比,歪七扭八。相比之下,太宗包的圆润周正,一看就让人非常有食欲。

太宗见徐慧有些泄气,就用沾着生粉的手指点她的鼻尖,安慰道:“你才第一次包呢,下锅能吃就好。”

结果厨子将他们包好的牢丸丢进大锅里煮熟后,愣是不敢捞了。

太宗包的饺子倒是好好的,徐婕妤的牢丸里却没几个不露馅儿的幸存者。

唐朝人吃牢丸的时候带汤,热汤里撒着芫荽等调料。

两碗热气腾腾的牢丸出锅后,徐慧看着自己包的那一碗不明物体,顿时不好意思了。

她优秀惯了,不免有几分挫败感。

谁知太宗见了却很高兴,像是见了什么难得的山珍海味一般,率先抢了她那碗,佐以浸醋的蒜泥吃了起来。

徐慧默默地吃起太宗包的那碗饺子,薄皮大馅儿,汤汁鲜美,不是什么名贵的食材所制,却好吃的让人情不自禁地弯起了眼睛。

“好吃吧?”太宗很满足地说:“虽然牢丸里可以包各种各样的馅儿,可朕还是喜欢吃这种最简单的猪肉白菜馅儿。小时候娘娘常常包给我们吃,还叫我们兄弟几个帮忙。可我们那时候小,特别贪玩儿,每次都没帮上什么忙,只顾着玩儿面粉大战。”

徐慧不禁微笑起来,“陛下想必还是帮上了忙的。”

“怎么说?”

“陛下的牢丸包得这样好看,动作又快,瞧着像童子功啊。”徐慧笑道。

太宗也轻轻笑了起来,“是吗?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

吃过宵夜后,太宗带她去后边院子里点篝火。

古时候人们点篝火、放爆竹,是为了用光亮和巨响保护自己,减弱漫漫黑夜所带来的恐怖感。

可现今正值贞观盛世,大唐国力强盛。人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点篝火和放爆竹全然成了娱乐之举。甚至还有人,通过点篝火来炫富。

因为这烧爆竹的火堆也是有讲究的,叫做“庭燎”。有钱人家里,这堆大火要有专人看守,烧几天几夜不灭。还要往火堆里不断地丢香料,弄得整个宅院异香缭绕。香味远远飘出,彰显着大家族的富贵。1

越有钱的人家,烧的就越久,甚至到了正月十五香味儿还不散。

民间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宫中。这几年国库越来越充盈,太宗也不介意花这些钱让大家开心开心。

徐慧却不喜欢这种浪费的作风,她只让清宁宫的人玩一晚上,香料也不许多放。

她进宫这么久,各方的赏赐和礼物得了不少,其中有些香料用不完,送不尽,放着也是发霉受潮,烧着给大家热闹一下倒不是不可以。

只是要适度。

至于以焚烧名贵香料来彰显自己的富贵身家,徐慧实在看不上这样肤浅的做法。

她把这件事交待给杜掌膳和王掌史的时候,杜掌膳就笑眯眯地说:“婕妤您太英明了,与其白白烧了这么珍贵的熏香,倒不如赏给我们这些下人。”

王掌史瞧不上杜掌膳的做派,白了她一眼,道:“你也真不知羞,在婕妤面前胡说什么呢。”

“本来的嘛,”杜掌膳不服道:“这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就算是,那我愿意让婕妤拿银子狠狠地羞辱我。”

给他们的红包,徐慧早就准备好了,还是何怜临走前帮她装的。

给王掌史和杜掌膳的是每人二十两2。她们第一年来,徐慧没有吝惜银子。以后可能就不会给那么多了,毕竟以她的位分,要是比上头的娘娘赏的多了,那不合适。

给宫女仆妇们,则是每人两贯铜钱。平日在宫里他们用不上银钱,这些银子大多是要托人送回家的。民间的小老百姓很少用得上银子,是以他们都更喜欢能够实打实地握在手心里头的铜钱。

其实红包不在多少,更在心意。宫里面新年散钱,只不过是图个好彩头罢了。宫人们得钱的机会都在平日的赏赐,过年这一回只是锦上添花。多了少了,都无可非议。

等点完了篝火,徐慧就让人把赏赐发了下去。宫人们欢欢喜喜,满口的吉祥话。

太宗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等了半天见她还没反应,自个儿先撑不住了,有些着急地问她,“你怎么不给朕拜年呢?朕散了那么多钱,也不差你这一份。”

徐慧抬眸看着他,道:“那,进屋吧。”

她迎他在上首落座。简单地整理仪容后,向他行肃拜大礼。

徐慧双膝跪地,双手在胸前合什,身体跟着头部微微向前低伏了一下,动作幅度不算大,却是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大家闺秀的礼仪功底。

见她行礼都行的这么漂亮,稳扎稳打,没有一点摇晃,太宗却微微皱眉,不满道:“朕怎么觉着你是在拜菩萨呢?”

徐慧无语,就听太宗道:“女子行礼,还可以抱拳拱手的吧?你做那个给朕瞧瞧。”

她依言去做,太宗果然露出了笑容。

这样就显得可爱多了。

看她因为醉酒的缘故,小脸微红,十分讨喜的样子,太宗心中欢喜,对她招招手道:“过来吧。”

徐慧却还在有些气闷,她不喜欢行拱手礼,显得有些匪气。

太宗哪里不知道,就是故意逗她。

“过年嘛,笑一个。”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荷包,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在那里颠来颠去,似乎是在引诱着她。

徐慧不为所动,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就是不会大笑咯,他能把她怎么样!

谁知太宗竟然无耻地捏起了徐慧的脸,微微往上扯。

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表示强烈不满。

太宗连忙松了手,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别生气,朕送礼物给你了。”他将那荷包塞到她的怀里,徐慧以为是银子,就厌恶地一推。

她倒不是讨厌银子,只是不喜欢他这样逗她啊,好像千金买一笑似的,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谁知这么一推,听声音才发现,这里头装的不像是银子啊。

她打开一瞧,眼中立马浮现出惊喜之色。

那是一枚十分精致的连珠印。

当世有名的藏书家,都喜欢在自己的藏书上钤印。徐慧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些藏书了,可是一直没有一方好印。

她只有一个“徐婕妤印”,那是在后廷行走用的,她从来不会盖在书上。

太宗手上有一枚连珠印,上刻“贞观”二字,每每都霸道的印在藏书阁里的古籍上。徐慧羡慕极了,自己心里也想要,只是一直没有说起过,想不到太宗竟会知晓。

毕竟她要的不仅仅是一方玉印那样简单。她还想要像太宗一样,将自己的藏书放在藏书阁里,让前来借书的皇亲国戚们阅览,更是留给后世的人观看。

这是一个有些逾越的想法。

太宗却轻松地说:“以后你的藏书,也可以放在藏书阁里了。有专人打理,你也能放心些。”

徐慧欣喜道:“多谢陛下。”

太宗淡淡地说:“谢什么,朕是看你常盯着朕的藏书印瞧,怕你嫉妒之下,对朕的藏书不利,这才刻了个印章送你玩儿。”

徐慧笑道:“我好喜欢。”

她没想到竟是太宗亲自撰写,亲自刻印,那便更珍贵了。

那枚印章上刻着“徐氏藏书”的字样,明明白白的就是一枚收藏印。

太宗见她盯着上头的印文瞧,还以为她不喜欢,忙道:“朕本来想刻你的名字,又不想让旁人瞧见。想着刻你的位分,又怕等你将来抬位,改起来麻烦。朕就图省事,刻了你的姓氏。”

“这样很好呀。”她看得出来,太宗是真真切切地为此花了一番心思。

“你喜欢就好。”见她高兴,太宗也跟着心情愉悦,“这是新年礼物,不过看在你方才行了两次礼的份上,朕再送你一份礼。”

其实他本来想先说这个的,只不过看她嫌弃焚香炫富的行为太过庸俗,就将礼物的顺序调换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