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温婉一笑,“怎么会呢。”

太宗见她大度,心里反倒有几分失落。

徐慧恐怕还是没把他放在心上吧…

不过太宗并没有气馁,他并不觉得徐慧会一直不在乎他。只是她还太小,暂时没有开窍罢了。

不同于太宗的想法,徐慧心里想的却是淑妃。那日淑妃叫她过去,摆明了是想对付武才人的,可又为什么要帮武才人制造与陛下相处的机会?

难道淑妃想让武才人得宠?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啊…

不过徐慧并没有深思,因为…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被端了上来。

没有了刺鼻的姜味儿,红糖水很容易就下了肚。等徐慧浑身都暖洋洋的时候,她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管她呢,杨淑妃也好,武才人也罢,这件事情她不打算掺和。

初九那日,徐慧身上干净了,就又回到甘露殿当值。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太宗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她站在门口,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王德。

王德皱着一张老脸摇了摇头,指指里头,用眼神示意徐慧小心。

徐慧点点头,谢过王德后,抬步步入大殿。她还未出声行礼,便听太宗沉声道:“来了?”

里里外外服侍着的宫人都为徐婕妤捏了一把汗。

陛下今日一直心情不好来着,徐婕妤若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成为陛下的出气筒。

徐慧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太宗情绪不高地说:“本来是想明日再叫你过来的,只是那个武才人,朕实在不愿意再看到她。”

徐慧暗暗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就见太宗长长叹了口气。

他向她招了招手,“慧儿,你过来。”

他攥着她的手,好言问道:“你同那武媚娘关系很好吗?”

徐慧想了想,客观地回答,“一同进宫的世妇、御妻里,算是说得上话的。徐慧生性淡泊,很少主动与人结交。武才人先前主动交好,几次接触下来,就有了些交情。”

太宗方才已经明确的表示过了自己对武才人的厌恶,她却还不急于把自己撇清,让他不禁有几分意外。

“那朕该怎么处置她好呢?”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徐慧淡淡地道:“怎么处置都好,只是不要顾及徐慧,按照陛下心意行事即可。”

第三十七话

第三十七话

太宗松了手,又是一声叹息。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朕心里觉得不舒服。”

徐慧仰脸望着他,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等太宗将整件事娓娓道来后,徐慧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事情的起因,是赶上新年,西域藩国进贡了一匹名马,唤作狮子骢。

这狮子骢彪悍强壮,难以驯服,太宗一时想不出好办法,颇有些心气不顺。

武媚娘听说后,就献策于陛下,称自己有办法。

起初太宗十分欢喜,忙问:“你有什么法子?”

武才人信心十足地笑道:“先拿钢鞭狠狠地抽它,不行的话,就用铁锤打它。”

太宗笑意渐失,寒声道:“如果这样还是不能驯服狮子骢呢?”

武才人理所当然地答道:“若是这样还是驯服不了它,那这劣马留着也没用,不如一刀杀掉!”

不知怎的,这样一番话从武媚娘口中说出来,让太宗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他没有想到,一个妙龄少女心中竟然有着这样浓重的怨毒之气。

看那武媚娘表面上千娇百媚的样子,想不到她内心竟是这般刚硬如铁。

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狠辣,此人留在后廷,实在是一个祸端。

太宗就动了把武媚娘赶出后宫的念头。

不过太宗向来以德服人,不好因为武才人这么几句话就降罪于她。他暂时只是让武才人先退下,然后让人传了徐慧过来。

“朕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太宗看着徐慧,很认真地告诉她,“朕没有任何证据,可这个女人,朕觉得不详。”

徐慧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杨淑妃的用意究竟为何。

藩国进贡名马,必然是调-教过的。不然不但不能讨好他们的天可汗,还有可能触怒陛下。

所以狮子骢的狂躁,恐怕与杨淑妃脱不了干系。

杨淑妃在这个时候想办法让武媚娘近身服侍,给她和太宗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不是帮她,反而是在害她。

因为杨淑妃太了解武媚娘了。她有野心、有抱负,不甘心默默无闻。所以她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陛下的注意力,重获圣宠。

可惜武才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不够圆滑,反倒触了陛下的逆鳞。

杨淑妃就是看透了以武媚娘的性子不会得陛下喜欢,所以才故意在这个时候将她捧了上来。

偏偏出事之后,武媚娘还赖不到杨淑妃头上。

笑话,人家淑妃娘娘明明是好心,才把武才人送到甘露殿的呀。

想通了一切关节的徐慧,低声道:“那陛下打算怎么办?”

太宗赌气似的说:“朕不想再看见她。回头就让人安排,把她挪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惹得龙颜不悦,这样的处罚并不算重。

徐慧便道:“这样的小事,按照陛下的心意来做就好了,如何值得陛下生这样的气?”

“可能…是朕老了吧。”太宗的脸上,忽然出现疲态,“朕年轻的时候,杀伐决断,不下于这个武媚娘。可今时今日,却又于心不忍,总是希望这世间少些杀戮,多些宁静平和。”

武媚娘的狠绝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发动玄武门之变,不眨眼地杀兄弑弟,将父皇架空的李世民。

她那样的人若生为男子,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是女子,若是手上沾了权力,也定然会闹得这天下十分不安生。

这绝不是太宗想看到的。

他爱美人,可更爱这辛苦得来的江山。若是美人有一丝可能威胁他的江山,都不能留。

徐慧轻声劝道:“既然陛下已经有了决断,就不要多想了,伤了龙体多不值当。”

太宗望着徐慧关切的面容,挤出一个笑来,“若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乖巧懂事,那该多好。”

徐慧浅浅一笑,微微低下头来,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朕说错了,这后宫里,就只有一个你啊。”太宗摸摸她的头发,又顺手去揉她白皙柔软的耳朵,声音缓和下来,已经与平日里无异,“哪有人能像你一样…”

徐慧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却并没有推辞否认。

武才人想做那个特别之人,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各花入各眼,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傍晚临用哺食前,晋阳公主过来找她。

徐慧看了太宗一眼,见太宗颔首许可,这才跟着兕子出门。

太宗在后面喊了一声,“要吃晚饭了,别走太远。”

两人齐声应了,就在门口说话。

“徐姐姐,听说耶耶让人把武才人挪到静闲殿去了。”

徐慧点点头,“怎么了?”

晋阳说:“我是想同你说一声,我不想继续和武才人学字了。”

“也好。”徐慧有些抱歉地说:“当初本就是我多事。”

晋阳连忙摇了摇头,道:“这事儿怎么能怪徐姐姐呢?当初是兕子缠着姐姐教我,姐姐不得闲,这才找了武才人。再说让武才人教我,也是当时我自个儿点了头的。”

“那你怎么…”徐慧觉得晋阳不像是这样见风使舵的人,看武才人失了宠,就不想同她来往。

晋阳认真道:“徐姐姐若信我,兕子就和你说句老实话。兕子不想和她接触,不是因为耶耶恼了她,而是因为九哥。”

徐慧惊讶道:“…晋王?”

晋阳微微噘着嘴,点了点头,“自打九哥知道武才人教我练字,他就总到我那里去。我倒不是厌烦九哥,只是怕他惹祸上身。”

徐慧越想越心惊,心中愈发愧疚起来,“兕子,对不起,都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徐姐姐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晋阳非常明事理地说:“姐姐一心向学,想法单纯直接,可这宫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徐慧学着太宗的样子,摸了摸晋阳的头发,柔声道:“可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若不是到了晋阳忍受不了的地步,徐慧知道,晋阳是不会在武才人刚刚失宠的时候就提出和她断绝往来的。

晋阳笑道:“那,徐姐姐就请兕子吃饭吧!”

“啊?”徐慧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简单?”

晋阳伸出一根手指,摇晃几下,“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在耶耶这里吃的不算,要到清宁宫去,徐姐姐亲自准备喔。”

“好,都依你。”徐慧莞尔道:“你也有日子没到我那里去了。”

晋阳欢喜道:“那姐姐得空,再帮兕子看看我的字吧!”

“得寸进尺。”她在晋阳眉心轻轻一点,满眼都是宠溺。

好像忽然之间,徐慧就明白了太宗宠爱她的心情。就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情不自禁地答应她的全部要求。

可是…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

徐慧暂时还想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太宗前去上朝。徐慧回了清宁宫,就着手准备起晚宴。下午还要当值,她没有太多时间。

兕子这小姑娘也有趣,指明要吃古董羹。说是宫里什么美味佳肴都吃过,唯有这古董羮,一个人吃太没趣,要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

徐慧就好脾气地依了她。

古董羮因投料入沸水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又称为“暖锅”。1

时人习惯分桌而食,但徐慧想到兕子想吃暖锅的初衷,就叫人寻了个鸳鸯锅来。围在一起吃,也显得热闹些。

不过满打满算,顶多也就她、兕子,加上太宗三个人一起吃了。再多谁来,都不合适。徐慧盘算着,就让人挪了张大小合适的矮案。

之后她去小厨房,亲自调制了桂花饮和江笙饮。

原本吃暖锅,配上一杯凉哇哇的乌梅汁是再也清爽不过的了。可她念着晋阳到底年纪还小,唯恐她伤了身子,就用桂花晒干的花瓣做了一大瓶的饮料。

等忙完了这些,徐慧特意嘱咐厨房的人,不要备太多羊肉,多准备一些蔬菜。

当时最流行的肉食是羊肉。羊肉的烹饪方法花样百出,几乎顿顿可见,的确味道鲜美。

可羊肉最易引发心疾,据说长孙皇后病逝就与心疾有关。是以徐慧特别注意这一点,多次和太宗提过,让他注意自己和公主的饮食。

她自己更是很少吃肉,从父亲的养生之道来看,肉食于身体并无多少益处。

不过徐孝德也不曾要求徐慧必须吃素。他只是给出子女们许多养生的建议,至于实际怎么做,他非常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交待好了这一切之后,徐慧草草用了几口午膳,就回甘露殿当值。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有心为之,徐慧第一次在甘露殿碰上了晋王。

两人互相见了礼,徐慧就要离开,却被晋王叫住,“徐婕妤请留步。”

徐慧回眸看他一眼,就听晋王问道:“徐婕妤可知晓武才人被安置到静闲殿之事?”

徐慧轻轻点了点头,带动头上珠玉摇晃,被正午的冬阳映出耀眼的光芒。

晋王忙问:“不知徐婕妤如何看待此事?”

徐慧浅浅笑道:“《招魂》中说,‘静闲安些’。静闲殿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李治皱眉道:“徐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那里地处偏远,和冷宫无异,实在是太委屈武姐姐了。”

“这是陛下的决定。”徐慧淡淡地回答。

晋王好像没听见一样,喃喃道:“昨日我听武姐姐说,她只不过是帮耶耶出了个主意,不知道哪里惹恼了耶耶。”他抬眼看向徐慧,一双水润的眼睛十分清澈,带着几分急切地问:“徐姐姐可知道缘故?武姐姐帮耶耶驯马,应当是立了功的呀,怎么会被罚呢?徐姐姐,你可有替武姐姐求过情?”

徐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才人宫拥挤,倒不如静闲殿来的清静自在。晋王认为这是罚,可远离是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晋王见她不肯接话,有几分恼了。到底是年少意气,轻哼一声,冷下一张面孔道:“徐婕妤这话说的轻巧,耶耶对你宠爱有加,处处护着你,不管你住到多么偏僻的地方去,耶耶都会惦记着你。可武姐姐这么一搬,就什么都没有了。”

徐慧闻言不怒反笑,轻声道:“哪里的话,武才人不是还有晋王这样一位关心她的友人吗?”

晋王听她这么说,起初还没觉得什么,随后才反过味儿来,徐慧这好像是在讽刺他,只会跟她发脾气,却不敢为武才人做些什么,甚至连向陛下求情都不敢。

可是…以他的立场,根本就不能去为武才人求情啊!

他虽年少,但却不傻,他现在跑去向太宗求情,反倒会害了武才人,也会牵连自己。

所以他才想从徐慧这里寻找突破口,却没想到徐慧和他那个人精一样的妹妹一样,拎得太清,完全就没有插手的打算。

徐慧不想站在这里和他说太久的话,见晋王沉默,就要离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被扯住的袖口。视线顺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路向上,落在晋王的脸上。

晋王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飞快地收回了手,身子无意识地向后退后一步,吭吭哧哧地说:“对、对不起,徐婕妤,我,我不是故意的。”

徐慧温和地答道:“晋王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

她这样宽和,反倒让晋王更加心生难堪。

他颇有几分愧疚地说:“不不不,徐姐姐,都是雉奴不好。这件事本来就与徐姐姐无关,是雉奴无礼了。”

他们两个明明只差一岁,身量也差不多高,可不知为什么,晋王忽然有一种小孩子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无地自容。

徐慧对他这样宽容,好像在说“没关系雉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真真切切地像他的长辈一般。

这让李治想起了他的师父,藏书阁的那位薛婕妤。

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