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徐慧既然有心求和,便必然不会让他输得太难看。就算不故意让给他几子,起码也会是个平局。

结果几个来回过去,长孙无忌的心越来越沉…

怎么回事?眼瞅着这盘棋已经快走到尽头,她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啊?

他不由得侧首看了太宗和晋阳一眼。陛下的眼睛自然是完完全全地黏在了徐婕妤身上,至于他的外甥女晋阳公主呢,则是一会儿看徐慧,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再看看棋局。

长孙无忌暗暗握拳,这场棋,他绝对不能输!就算是和棋也好,他可不能在陛下和晋阳面前丢脸啊!

想起昨日自己还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今天就被徐婕妤逼成这个样子…

长孙无忌晕倒的心都有了。

咦…?晕倒?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在前朝叱咤风云的长孙大人正思考着装晕逃脱的可行性,就见专注于棋局的徐慧忽然抬起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徐慧这一眼十分平常,甚至还带了点温和的笑意,可在此时的长孙无忌看来,那分明便是挑衅!

这姑娘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她把他约出来,不是为了求和,而是要把他逼死吗!

不会的不会的,她如果当真有野心,想借着长孙皇后的名声和他长孙无忌的势力上位,就不会傻到那个地步…

长孙无忌低下头,仔细地观察起了如今的局势。他越看越心惊,现在竟然已经到了一子定胜负的地步了。

只要徐慧再落一子,这场比试的结果就会尘埃落定,就看徐慧选在哪里落子。

他的目光在棋盘上移动,心想着若是她落在这一处,那么他之后便有法子应对,就算徐慧再有办法,也改变不了和棋的命运。

可若她落在另一处…那,他就输定了。

这时候长孙无忌根本顾不上什么避不避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慧,紧张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徐慧的芊芊素手,优雅地执起一枚黑子,往和棋之处落去。

长孙无忌心中一喜,嘴角刚刚上挑,就见徐慧手腕一顿。

他愣住了,有些焦急,恨不得能亲自将她的手按下去。

徐慧轻轻一笑,坏心眼地将棋子落在了另一处,在她早先便瞄准的地方。

完了!

全完了!

他长孙无忌竟然输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更可气的是,她竟然还敢耍他,故意给他和棋的希望,吊的他不上不下的,再狠狠地羞辱他!

长孙无忌涨红了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盘已成定局的棋。

太宗和晋阳看出他脸色不对,都不敢出声打搅他,更别说嘲笑了。

父女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心里都能理解长孙无忌的感觉。

他们两个的棋艺也不算差,只是在徐慧面前就不够看了。

起初连续在徐慧手中败下阵来的时候,他们也很不好受。更不要提长孙无忌这是当众输给了徐慧,没面子的很呐。

不过长孙无忌是谁?他也不是一般人,输就输了,有什么输不起的?

他站了起来,徐慧也随之站了起来。

徐慧这些日子一直在长个儿,可在长孙无忌面前,还是显得有些袖珍。

两相对比之下,太宗忽然担心起来。长孙无忌这厮,不会对他家小慧慧动手吧?

不要啊——

太宗正要上前保护徐慧,却见长孙无忌端端正正地向徐慧行了一个礼。

诶?这是什么情况?

在几人疑惑的目光里,长孙无忌沉声道:“先前是臣不懂礼数,不知进退,轻慢了徐婕妤,还望婕妤恕罪。”

陛下看女人的眼光不准,不过这辈子他有两次没有看错。

一是娶了他的结发妻子,二是看中了他面前的这个才华出众的少女。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

是他看错了徐慧。

“长孙遗风”这四个字,绝对不会是徐慧让人散播出去的。

别看她看起来温温软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里,可她骨子里有种文人的清高。那一身傲骨,不输于他这个七尺男儿,朝中的股肱大臣。

气过恼过之后,这一盘棋,他长孙无忌输得心服口服。

自始至终,徐慧什么都没有说,可她通过自己的棋路让他明白,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她徐慧没有借着模仿长孙皇后上位的念头,别说没有,甚至于听到这样的说法,她比谁都不乐意。

他不屑于徐慧被比作长孙皇后,所以生气,迁怒到她身上。却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婕妤,竟然也敢不屑于自己被拿来和先皇后相提并论。

她竟骄傲至此。

长孙无忌越想越惭愧,简直没有脸在这里呆下去了,草草地告了退。

“舅舅真可怜。”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晋阳低低地说。

徐慧温婉地笑笑,将晋阳拉到自己身边来,“你看这棋,如果白子没有这么走的话,就不会…”

见她细细地为晋阳讲解起棋路来,太宗在旁看着,不由地轻挑唇角。

他喜欢的女人除了故去的长孙皇后,一向都被长孙无忌所瞧不起。

本来太宗都习惯了这种事情,却没想到徐慧的出现,彻底地扭转了他憋屈的战局。

这下子终于轮到长孙无忌吃瘪啦。

太宗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也凑到徐慧身边听她讲棋。

他突然发觉,徐慧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琴、棋、书、画,竟是样样精通。

简直太厉害了。

每次太宗这样感叹的时候,下一次她又会拿出更厉害的本领来,闪瞎他的眼。

太宗看着徐慧温柔沉静的侧脸,微微一笑。

他倒是很期待呢。

左右这一生还很长,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见识她的千百种样子。

只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活到她长大,与她圆房,到她生子,再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们的孩子娶妻生子。

想着那样美好的愿景,好端端的,太宗忽然之间非常害怕。

他…他比徐慧大那么多,真的,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吗?

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样年轻,若是被发往感业寺出家,岂不是可惜了这一身才华?

徐慧讲完了棋局,突然发觉身边的大男人安静得不对头。她转过头去,就见他在那里发呆,眼圈儿红红的样子。

她不由关心地问道:“陛下,您没事吧?”

该不会是在心疼长孙无忌输得太惨?

徐慧不是神仙,自然猜不到太宗在想什么,她只能基于事实揣测。

她哪知道太宗的想象力那样丰富,能从一盘棋,联想到生死呢…

太宗见她这样温柔地关心自己,也顾不上兕子在旁,头一歪,就靠在了徐慧削瘦的肩上。

“朕没事,就想抱抱你…”

逼的晋阳一脸受不了地告退了。

第五十二话

第五十二话

徐慧发现,自打她那天赢了长孙无忌之后,陛下就有些不对头。

以往除了秋狩冬围,太宗整天就是批折子、批折子、批折子,看书、看书、看书,写字、写字、写字。他常常呆在屋里头,一呆就是一整天,都不爱动弹一下的。宫里人都说,魏王就是学他爹,整日光做学问不运动,所以才会胖成那样。

现在可不一样了。太宗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喜欢上了强身健体。拉弓射箭,骑马斗球,年轻时的乐趣,全都被他一样一样地捡了起来。

太宗喜欢吃羊肉,但是羊肉吃多了对他身体不好。以往徐慧经常管他,怎么管都管不住。现在却是不用看着他,太宗也知道忌口了,跟着徐慧往偏素食、少食肉的方向发展。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向御医讨要保养皮肤的方子…

这事儿还是杨淑妃学给徐慧听的。太宗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问完了太医,去贤灵宫的时候,又问起淑妃。

杨淑妃是谁,她可比太医温柔贤惠多了。太医当时一听说太宗要这种方子,就用一种惊骇的表情看向太宗。太宗立马回以“再这样看朕朕就杀你全家”的眼神,太医才老老实实地给他开方子。

杨淑妃就不同,短暂的错愕之后,她温婉地笑道:“陛下可真是问对了人,这宫里呀,也就妾身最爱钻研这养生护肤之道。”

太宗点点头,他到淑妃这里来取经,也是念着这宫里差不多岁数的妃子里头,就杨淑妃显得最为年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出十几岁的样子。

他以前就是一糙老爷们,才不注重保养自己。现在可不行了,既然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他就不能落后太多呀。

心满意足地揣着杨淑妃压箱底的秘方回了宫,太宗就吩咐王德下去准备,务必要把他捯饬的看起来年轻个十几二十岁的。

王德接过那叠方子的时候,双手都在发颤。他真想大喊一句,老奴做不到啊!

可看着陛下满含希望的眼神,王德又于心不忍了。陛下正在兴头上,王德怎么能打击他呢?

刚开始的时候,太宗还躲在甘露殿里偷偷地做。后来嫌麻烦,想着日子久了他要是变好看了,瞒也瞒不过徐慧,于是就不再避着徐慧,在清宁宫的时候也大大方方地吃美容养颜的补品,脸上敷着不知名的中草药。

徐慧刚开始还忍着不问,后来见他天天如此,还拉着她一起做,她就禁不住问了一句,“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啊。”太宗笑眯眯地回答。

“您以前都不这样的。”

“哪样?”

徐慧看了看他绿色的脸,没说话。

“哦,你说这个啊…”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宗笑呵呵地解释道:“朕这是在养生。”

“养生?”徐慧表示不信,她耶耶最爱养生,也没见他像陛下这么养的啊。

太宗见徐慧一脸质疑,便向他勾了勾手,示意她近身说话。等她走近,太宗一把攥紧了徐慧的手,不容她再躲开。

“小没良心的,”太宗最近好像特别喜欢这样骂她,“朕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徐慧不明白。

太宗“啧”了一声,有些着急。这丫头在某些方面太迟钝了。他喜欢她,这样明显的事情,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但她那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吟诗作对倒是有一套,感情方面却是一窍不通,急死个人。

但他知道急不得,反正那么多天都等了,也不差这些日子。

太宗就说:“先不说这个,《玉台新咏》读完了没?”

徐慧点点头,“昨晚就读完了。”

《玉台新咏》是徐慧的先祖徐陵所编。这徐陵年少时因早慧出名,为人潇洒不羁。在《玉台新咏》的序里头,他非常直接地说,自己编这本书就是“选录艳歌”,主要收录男女闺情之作,在当时也算是个奇人了。

太宗就是看中“艳歌”这一点,才故意拿来给徐慧看。

这书在徐慧十岁以前,都是家中的*。姜氏怕她年纪小不懂事,生了女孩子家不该有的心思,再坏了名声,所以从来不许她看。

若是换个调皮的孩子,正是叛逆的年纪,父母越是不许,她就越是要看。偏生徐慧乖巧听话,姜氏不让她看的书,她就当真不看了。

反正这世上的书有许多,她并不急于这一时。既然母亲说有些书嫁了人才能看,那她就嫁了人再看好咯。

不过等真的嫁了人,却早已把这些小事遗忘到了脑后。若不是太宗说起来,徐慧还真想不起来有这么几本“*”。

太宗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觉得差不多好了,就起身去洗脸。临沾水前问她,“觉得怎么样?”

“说这书尽是淫词浪句,倒是冤枉了先人。”徐陵才华出众,眼光独到,在南朝就有“一代文宗”的美称。可惜世人多龌龊,提起徐陵,想起的总是那个编纂淫诗的家伙。

太宗洗着脸,说话不便,就“嗯?”了一声,问徐慧怎么说。

“如《七夕诗》、《陌上桑》、《羽林郎》这类佳作,感情质朴真挚,篇篇动人。不仅如此,其中还收录了许多女诗人,如班婕妤﹑鲍令晖﹑刘令娴的作品,实在难能可贵。”

大唐风气开放,女子地位有所提高,还算好些。可在南朝这种毋庸置疑的男权社会,女性的地位非常低,能有佳作流传出来,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太宗洗完了脸,又细致地在脸上抹着什么,断断续续地说:“你提的这几首…却不是最出名的。难道《孔雀东南飞》不感人,《上山采蘼芜》不真挚?”

徐慧默了一默,轻叹一声,“其实我早就读过《孔雀东南飞》,是表哥念给我听的。说实话,徐慧很不喜欢。”

就是那个被邻家阿姐喜欢上的表哥姜采。小时候他俩关系不错,姜采知道她读不得这诗,觉得她很可怜,就把这篇文章背给徐慧听。

徐慧当时确实感动了的…

只是现在,却只觉得悲凉。

那时候年龄小,还不觉得身为女子的命运是多么凄楚。人活一世,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处处受人限制,为人所左右。

最可怕的不是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而是身陷其中却不自知,被害者反倒认为理所当然。

徐慧觉得心痛。

说话间,她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愤慨,“至于那首《上山采蘼芜》,更是可恨可气。既然舍不得旧人,那故夫又为何将她休弃?既然已经休了旧人,又为何不好好对待新妇?”

最可恶的是,他还拿新人和旧人做比较,比较两个女人的颜色、体貌、干活的多少…好像她们只是他的从属品,是可以称出斤两的货物一般。

天下的好事竟都被这始乱终弃的“故夫”给占尽了!

“实在无耻!”徐慧愤愤不平地说。

太宗压根理解不了徐慧为什么会这样生气,明明那首诗是感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嘛,一般的小女孩看了不都应该十分感动才对的吗?前夫对自己还念念不忘,多么深情啊…

不过太宗的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这里,他刚才一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你还有个表哥?朕怎么没听你说过?”

徐慧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他这么说,颇为奇怪地望他一眼,“我没提起过吗?”

太宗眼巴巴地瞅着她,点了点头,有点着急地说:“你怎么能不同朕说呢?”

表哥表妹什么的,青梅竹马什么的,最容易出事了!

徐慧压根不知道太宗在想些什么,不解地道:“好端端的,若无事相干,提他做什么?”

太宗挪开视线,看着地毯,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抬眼看她,“你俩亲吗?”

“还好吧,我没有兄长,也没有姐姐,小时候常与表哥一处玩儿的。”

小孩子都喜欢跟在大孩子身后,这是天性。

太宗立马紧张起来,“他姓甚名谁?今年多大了?可否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