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摇摇头,淡然道:“不必惊慌,许是前朝有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如果是生她的气,就不会特意差人来告诉她,怕她等他再饿着了。

徐慧所料不错,晚上太宗回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样子,可嘴里骂的人,却是魏征。

“朕要被魏征气死了!!!”

他进了屋,一面脱衣服,随手丢给宫人,一面同迎过来的徐慧说:“你不知道他有多气人!!!”

“我知道。”徐慧用一种无奈的口气笑着说:“陛下同我说过多次了。”

“这次不一样!”太宗气呼呼地擦完手,拉着徐慧说:“这回他竟然当众说朕——‘一二年来,不悦人谏,虽黾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

“他到底想怎么样!他骂朕也就罢了,还要朕摆着笑脸听吗!朕做不到啊!”

眼看着平日里还有几分威严的帝王瞬间化身为咆哮帝,徐慧默了一默,决定当一只安静的花瓶,而不是出气筒。

太宗原本就是心里堵得慌,和她发发牢骚,并没有等徐慧回答的意思。所以徐慧不接话,他就自顾说道:“还真别说,自打象儿满月朕送了他把佩刀之后,他还真是愈发卖力地膈应朕了!”

太宗想想简直想哭,这不是他的本意啊…他送礼给魏征,原本只是想讨好一下这位谏臣的,不是让他加倍羞辱自己的啊!!!

“陛下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徐慧柔声道:“这次魏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太宗冷静下来,垂头丧气地说:“因为青雀。”

原来是近些日子以来,太宗屡次厚赏魏王,使得魏王风头大大盖过太子,朝臣对此都感觉十分不妥。

细数李泰的头衔,他不仅是魏王,还受二十七州都督,兼雍州牧及左武候大将军。不仅如此,他还得太宗特令,在魏王府置文学馆,招贤纳士,享受着比太子还高的待遇。

眼看着自己亲爹都这么纵容自己了,李泰还顾忌什么呢?他大兴土木,修建府邸,使得魏王府之华丽气派,丝毫不次于东宫。

宰相岑文本首先站了出来,劝谏皇帝,不要助长这种风气。

太宗一副“你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厚赏了岑文本。

然后就在众人以为他将有所收敛的时候,他该怎么宠魏王还是怎么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这一下又有人不干了。褚遂良站了出来,称魏王奢靡无度,更甚太子。

太宗笑眯眯地夸奖了褚遂良一番后,不但没有限制魏王的开支,反而下旨称,以后太子的花费也不受额度的限制。

这摆明了是跟大臣们抬杠呢。

礼部尚书王珪不怕死,继续上奏参魏王。不过在太宗表明了自家不差钱之后,这次说的不是钱的事儿。

王珪上奏说,从古至今,亲王都列于三公之下。三品以上的官员路遇魏王,却要下车行礼,有违礼仪。

太宗就说:“你们的地位都尊贵,就可以轻视朕的儿子吗?”

王珪不善言辞,羞得满脸通红,正不知如何辩驳是好,就见魏征站出来说:“朝中的三品官员都是天子列卿和八座之长,为亲王下车,不是魏王所应当受的礼。”

太宗为魏王不服,就说:“那你说太子重不重要?”

魏征一愣,道:“太子是国家的储君,自然相当重要。”

太宗不知哪根筋不对,还是早有此念头,竟说:“假如没有太子,那就该依次立太子同母的弟弟。这样说来,你们怎能轻视魏王?”

这话说的就极重了。虽然太宗用的是假设的语气,可太子的脸色,当即便变得难看起来。

魏征是坚定的太子-党,一听太宗这么胡搅蛮缠,顿时大怒,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一番话,当众指责太宗不肯虚心纳谏。

他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太宗也不好再坚持下去,只好灰头土脸地认了错,承认自己因私爱而忘公,下回再也不敢啦。

这时候太宗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方才说重了话,怕太子多想,就采纳了礼部尚书王珪的建议,修改了礼仪制度。

可这么一妥协之后,太宗又是满肚子的委屈,委屈的中午饭都吃不下,一个人在甘露殿里转来转去。

他怕影响了徐慧的食欲,一直等到傍晚,气消了一些才去清宁宫。

“这么说来…”徐慧迟疑着问道:“您是消了大半的气,这才过来的?”

见太宗点头,徐慧默默扶额。只剩小半的气就这样骇人,他得是多大的气性啊?

“别这样,气大伤身。”她不提魏征,也不提魏王,先稳定住他的情绪,“陛下跟我念两遍《清心诀》。”

太宗此时哪有那个心思念什么诀,他倒是想骂魏征一顿。

“陛下?”

这回徐慧什么都没说,只唤了他一句,太宗便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念了起来,“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还真别说,等念完了两遍清心诀,他的心情还真平复了不少。

徐慧不喜欢和一个在气头上、失去理智的人说话,这时候才心平气和地问他,“那陛下打算以后怎么做?”

于这件事情上,她觉得大臣们没有做错。人无完人,就是皇帝做错了事,也应该提。

本以为冷静下来的太宗应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并表示再也不敢了这类的。谁知他竟一拍大腿,双眼发亮地说:“朕想到了!真要把芙蓉园赏给青雀!”

徐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宗兴冲冲地叫人把魏王喊了过来。

魏王避着她,没进门儿,但远远就听太宗在那里说:“青雀,耶耶这回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你想要什么耶耶都买给你!”

…徐慧现在算是知道,陛下把她当孩子一样宠是怎么来的了。

第六十话

第六十话

陛下这两天心情不好,体现在很多方面。

晚上,他吃不下饭。饭后,他提不起精神看书写字。夜深了,他睡不着。

他倒没有骚扰徐慧,只是一个人自顾抑郁着。可徐慧哪能袖手旁观,见他一直睡不着,她就主动陪太宗说说话。

“慧儿,还是你最好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似的说。

徐慧默了默,轻声问他,“陛下可好些了?”

太宗摇了摇头,没精打采地说:“朕这皇帝,做得憋屈。”

可不是怎么的,大臣们一个一个的都比他牛,还动不动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他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魏征他们的孙子!

徐慧温声道:“那陛下可还愿意做皇帝?”

太宗被她问得一愣,不假思索地说:“自然。”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当年他还是会选择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帝王宝座。

不及徐慧再说什么,他好像顿时打通了五经六脉一般,全都想通了。

为什么这么难受,他还是想要做皇帝?原因无外,就是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不知为所少人所垂涎。它所带来的,或许有烦恼,但更多的,却是无上的荣光。

只想享受权力,却不履行义务,那又怎么行得通呢。

太宗长叹一声,和她说起了自己的心事,“朕只是觉得亏待了青雀。观音婢留下的几个儿女,承乾有太子之位,雉奴和兕子养在朕身边,新城在宫里,朕也照看得来。可青雀,朕除了这些特权,什么都给不了他了…”

徐慧尝试着理解太宗的心情,可她发觉,自己可以理解,但无法接受。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您对魏王的‘补偿’,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太宗心头一震,低声道:“你这是何意?”

徐慧平静地答道:“魏王的心,会被您纵得越来越高,直至越过太子。太子殿下为了自保,不得不忌惮魏王。到时候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只怕违背了陛下爱护子女的初衷。”

太宗闻言,沉默许久,方慨叹道:“你说这话,倒有八成与辅机所言无二。”

“长孙大人?”

太宗点点头,“他也这样劝过朕…罢,罢了。既然你们一个二个都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朕还有什么办法?”

徐慧见他答应收敛,含笑赞了一句,“陛下虚心纳谏,乃是万民之福。”

太宗摆了摆手,装腔作势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朕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话说的,好似全然忘记白天对魏征大发雷霆的那个人是谁。

太宗这个人,看起来很简单,不过有的时候,又复杂得让徐慧看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第二天徐慧去甘露殿当值的时候,趁太宗午歇,帮他收拾了一下书案。

结果她就发现,太宗案头放置着一篇文章,正是魏征于贞观十一年所写的奏章,谏太宗十思疏。

太宗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她手中捧着那本奏疏,想打开又不敢打开的样子。

他就随口说:“想看就看吧。”

徐慧没客气,翻开一看,只见魏征通篇义正言辞,劝谏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积其德义。

文章是好文章,只是这语气…似乎有些激进。

她不由觑了太宗一眼。

后者轻咳一声,为了表示自己胸襟宽广,在旁补充道:“朕当时看了这篇文章,猛然惊醒,写下了《答魏征手诏》,从谏改过。”

徐慧心生敬佩,真心实意地觉得,陛下是一位心胸开阔的好皇帝。

结果她刚感叹完,就听太宗骂道:“但是魏征这个混蛋越来越不要脸啦!!”

徐慧:…

不过,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太宗和魏征这一对相爱相杀的君臣,还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别看太宗眼下这么骂魏征,朕要离了魏征,他比谁还难受。

魏征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太宗剁成肉泥,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他除了戳太宗的心口窝之外,还做了不少让太宗开心的事情,比如推荐褚遂良。

太宗酷爱书法,常拿来各种各样的字给徐慧品评。其中拿的最多的,除了书圣王羲之的笔迹,就是当世褚遂良的作品。

褚遂良的书法博采众长,变化多姿,自成一家。当初他就是因为精通书法,被魏征举荐给了太宗。

太宗由喜欢褚遂良的字,到喜欢褚遂良这个人,给他安排了一个和自己非常亲昵的官位,起居郎。

起居郎就是专门负责记载皇帝言行起居的官员。按律,就连皇帝都不得翻看自己的起居注,只有等皇帝驾崩后,由起居郎将起居注交付史馆,编入史册。从古到今,哪个皇帝不希望史官把自己写的棒棒的?所以一般情况下,皇帝对起居郎都十分尊敬。

既然是要记录皇帝的生活起居,起居郎自然要常常跟在皇帝身边。正因如此,徐慧也能常常见到褚遂良。

自打长孙无忌那件事后,为了表示自己对徐慧的亲近和信任,但凡有官员再来甘露殿,太宗都不再让徐慧避让了。时候久了,徐慧在朝中重臣面前,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尤其是与褚遂良,因为二人都喜爱书法,时常在一处讨论其中的奥义。

要是换做别人,太宗早就发飙了。不过,他对褚遂良倒是蛮放心的。

原因嘛,呵呵,他长得丑算不算?

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宫大内是个严肃的地方。尤其是陛下所居的甘露殿,那可是大唐的中心,一般人进去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可事实上不然。

太宗经常一下午都耗在甘露殿,要是不搞点什么娱乐活动,放松放松,他就要闷死了。

他倒不会纵-欲无度,在办公时间喝喝美酒,听个小曲什么的。不过枕在徐慧大腿上,让她给自己按摩,然后再吃吃豆腐这种耍流氓行径,他还真没少做。

有时候褚遂良在旁边,太宗多少会收敛一点,但还是会拉着徐慧调笑。

褚遂良听得一清二楚,就一脸受不了的样子。他倒是很少说出来,不过都记在本子上了。

有一次太宗发现自己在喂徐慧吃葡萄的时候,褚遂良还在那里奋笔疾书。他忍不住好奇,就问了一句,“你写的什么,能给朕看看吗?”

此言一出,褚遂良和徐慧都是一愣。

就没见过这样直白的皇帝…

褚遂良拍拍袖子站了起来,正气凛然地回答道:“起居郎就如历代的史官,陛下的言行无论善恶,都要记录在案,这样才能督促陛下不犯错。臣还从未听说,有哪位皇帝本人要看这些内容的。”

太宗又问:“如果朕有什么不好的言论和行为,你也要记下来吗?”

褚遂良理所当然地说:“这是臣的职责所在,您的一言一行,臣都要记录在册。”

“朕不信。”太宗一副“你诓老子”的表情说:“那朕刚才说‘小美人儿,张嘴’,你也记下来了?”

褚遂良:“…”

徐慧:“…”

“让朕看看,就一眼。”太宗耍赖道。

褚遂良誓死护着自己的小本本,将它抱在胸前,瞪起眼睛,一脸沉痛地说:“恕臣抗旨不尊,这是违法的啊陛下!”

“那…”太宗眼睛一转,目光落在徐慧身上,“慧儿,你去看看他写了什么。”

“这样不太好吧?”徐慧反驳道。

太宗将徐慧拉到一边,小声说:“慧儿,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也想留名史册?”

见徐慧点头,太宗又道:“你不会希望将来在你的传记上,看到‘贞观某年某月某日,帝同徐氏道:小美人儿张嘴吃葡萄’吧!”

徐慧设想了一下那副画面,简直不能忍。她只得艰难地接受了太宗布置下来的任务,去磨褚遂良。

褚遂良对她就宽容多了,在让徐慧发誓不能把里面的内容透露出去后,就给徐慧看了最新的一页。

只见上面写到:“贞观十二年五月,婕妤徐氏于甘露殿当值。帝戏之。言语之不堪,难以记述,略之。”

徐慧看完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回去将太宗好好教训了一番。

太宗非常委屈地说:“怎么这样啊,朕同自家媳妇儿说话,还要他们来管?不行,朕找他去…”

为了留住自己在褚遂良面前的最后一点颜面,徐慧连忙拦住太宗,劝道:“陛下,您何必与褚大人较这个真呢?下回…您小点声,让他听不清楚就是了。”

“还是慧儿聪明。”太宗摸摸她的头,心情瞬间放晴。

太宗心情好,还和前段时间的一件事有关。

本来他被魏征他们气得半死不活的,好多天都没缓过来。直到有一天徐慧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徐慧告诉他,臣子们直言纳谏,是国家之福,说明大唐风气正,言路广开,这样才是盛世之道。陛下有什么心事,不要全都憋在心里生闷气,不妨统统说出来,想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太宗受到启发,就说:“太好了!朕明天也要当面骂他们。”

…虽然与徐慧的初衷有悖,但太宗的的确确爽了一回,在大臣们面前扬眉吐气。

他把几个重臣都叫到甘露殿来,十分威严地说:“朕今天要当面评价你们的功过得失,你们要引以为鉴。”

几人面面相觑,魏征脾气直,直接站出来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要骂人?凭啥?

“说者没有过错,听者自己改过。这不是你们常常对朕说的话吗?”太宗笑眯眯地说。

“这…”这下就连魏征也没话了,陛下拿他自己的话来反驳他,他还能说什么?

太宗见魏征吃瘪,非常开心地拿他先开刀,“魏征啊,你这个人,脾气太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哎你别急着反驳啊,笑着听,不然就是不虚心纳谏了哦。”

眼见着魏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太宗笑道:“朕知道你是为了大唐好,所以才说话这么直的。朕也是为了你好,所以才这么直的啊,你可千万别见怪。”

说完他又看向长孙无忌。有了魏征的经验在前,长孙无忌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