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牵着苏换,跟着少年走。

穿过几群人马,只见不远处有一圈人,围着一大群马评头论足,一个穿赭衣的男人,正翻身骑上一匹枣红的大马,驾的一声,撒欢跑了出去。

众人交头接耳。

顷刻间,那男人又调转马头,风风火火地骑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吼一声,“刘老板认为如何?”

霍安微眯眼,停下脚步。

果然,那赭衣少年跑过去喊,“襄哥襄哥!”

襄哥勒马,低头看那少年,那少年转身遥遥一指,襄哥略提缰绳,骑着马小跑过来,坐在马上,低头看霍安二人,“找我?”

霍安抬头看他,只见这蔡襄不过二十六七的年龄,身材结实,黑发束在脑后,面庞微黑,长眉斜飞,双目细长有神,鼻梁挺直,居高临下地看他们,显得有些冷漠,微抿的唇又似姑娘般红润,又透出些许妖样子。

霍安点点头,直接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蔡襄微拧眉,“什么意思?”

苏换忍不住开口,“是赵敢让我们来找你的。”

蔡襄眉一挑,看了蒙着面纱的苏换一眼,接过那书信,坐在马上,抖开信纸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猛一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扭头大喊,“蛐蛐,把马给刘老板送过去!”

方才那赭衣少年闻声,赶紧跑过来。

蔡襄这才转了头看霍安,上下打量他,“霍安?”

霍安点点头。

蔡襄说,“我大哥他在庆余可好?”

苏换说,“挺好。”

蔡襄又看她一眼,十分直接地问霍安,“你是哑巴?”

苏换在面纱后微皱眉。赵敢的信她看过,的确提及霍安不会说话,可她觉得这蔡襄忒没礼貌,说话毫不委婉,也远没有她想象中热情和善。于是想,赵敢大哥那么好性情,他这个结拜兄弟,却瞧着有些不善,还有些傲气的模样。

但蔡襄明显对霍安兴趣更大,也不晓得她这些腹诽。他慢悠悠叠好信,揣进怀里,“我大哥这个人,是个有眼光的,他既然荐你,必定你是有些本事的。”

他说着转头,对正要牵了那枣红马过去的蛐蛐说,“去,再牵匹马来,给这位大哥骑骑。”

那蛐蛐眉毛一挑,竟然很有几分兴奋,摩拳擦掌道,“好嘞。”

说完,转身飞奔过去牵马。

苏换有些惴惴不安。这个蔡襄什么意思?他看不起霍安?好讨厌。于是她去扯霍安的衣袖。

霍安却冷静地拍拍她的手,目色平静,直视蔡襄。

蛐蛐又牵了一匹黑马过来。

蔡襄淡淡说,“一起遛遛马吧。”

说完,翻身上了那枣红马,又瞄一眼苏换,“以后别带姑娘家来这种地方,这是大老爷们的地盘。”

苏换更生气了,这个蔡襄又骄傲又自大又没礼貌,怎么能做赵大哥的兄弟,她于是去牵霍安,“霍安,我们走。”

蔡襄不说话,目色闪闪地看着霍安,眼中有些挑衅,那蛐蛐立在一旁,也冷冷看霍安,似乎说,不行就赶紧走。

霍安目色变得冷。他握握苏换的手,指指她脚下,示意她在站在这里等,不要离开。

蔡襄竟然微微一笑,不过那笑容让苏换越发生气。早知是这么不友好的会晤,她和霍安就不要来了,还不如去跟着白庆薰大少爷贩茶呢,人家白少爷瞧着柔弱,却也不是个简单的,光瞧瞧昆爷那身本事就晓得了,但人家白少爷却谦逊有礼温文和善得很。

蔡襄偏偏头,“蛐蛐,照顾好这位姑娘,这是我大哥的妹子,谁动她半丝头发,我就弄死你。”

蛐蛐点点头。

苏换在面纱后骨朵着嘴,放开了霍安的手。

霍安走到那黑马前,从蛐蛐手里接过马鞭,翻身上马。

蔡襄微眯眼,什么也不说,抽起一鞭,扬尘而去。

霍安一夹马肚子,也扬鞭追去。

苏换被尘土呛得咳嗽,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撩开面纱,用衣袖去擦拭脸上的汗水。

六月的阳光明晃晃,炙热地烤灼着大地,那一红一黑两骑扬尘疾驰,引起许多人注目,纷纷扭头看去。

蛐蛐不经意地瞥一眼擦汗的苏换。哟,这姑娘脸上飘红云,眼睛水汪汪,好漂亮。

骏马嘶鸣远远传来,苏换又放下面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两匹马,只见黑马渐渐追赶上红马,两马越来越接近,忽然那蔡襄一提马缰,红马遛个弯儿,向北边疾驰,霍安却也从容,跟着遛弯,黑马麻溜地向北边奔去。

因为遛弯的缘故,两马隔得很近,就在这时,蔡襄猛然从疾驰的马背上撑起左臂,整个人身子一晃,变成侧坐的姿势,马奔不停,他却右腿一脚向霍安扫去。霍安毫不示弱,竟然同样翻身一晃,变成侧坐的姿势,干脆利落地一脚挡回去,于是二人便这么你来我往地打起来了。

场子里顿时响起阵阵吼声,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转到那打得欢又跑得快的二人二马身上。

苏换生气地去看那蛐蛐,“你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蛐蛐说,“这样够热闹。”

苏换哼了一声,“赵敢大哥怎么有这样的兄弟。”

蛐蛐有些恼,“姑娘,好好说话,襄哥哪点不好了?”

苏换孩子气起,在面纱后冷笑,“你瞧着吧,你家襄哥才不是我夫君的对手。”

蛐蛐觉得有人诋毁他心目中的偶像,更恼了,“那我们打赌。”

苏换一昂下巴,“赌就赌。小朋友,你要赌什么?”

啊啊啊,蛐蛐气得脸红脖子粗,这姑娘瞧着漂亮,说话却是个带刺的,小朋友?他是个男人好不好?

于是也一昂头,“我不与女人一般见识。你说赌什么?”

苏换说,“你叫蛐蛐是吧?如果你输了,我就喊你小虫子。”

蛐蛐恼怒地说,“那你输了,就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喊三声,你夫君不如襄哥。”

苏换斩钉截铁道,“好。”

蛐蛐哼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他们二人闹得欢时,场子里那两个人也打得欢。两匹马一圈一圈地遛,二人拳来脚往一时难分高下。

苏换一紧张就想咬手指尖,她咬着手指尖想,呀,看不出蔡襄那高傲的家伙,也是个能打的,居然可以半吊在马上,和人打架。

不过她马上又安抚自己,要对霍安有信心。他杀野猪杀老虎,最近还进化到杀人了,不怕不怕,大家都说她夫君是个有本事的,再说,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有眼光的。

事实证明,她夫君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霍安觉得也闹得差不多了,不管蔡襄想如何,这个脸面他是给赵敢的,练了几手也该收敛了。这蔡襄是个厉害的,不同于那徐承毓练的阴柔内家功夫,他的拳脚十分霸烈,若时机适宜,多练两手也无妨,可如今他还挂着苏换姑娘,自然不愿恋战,想速战速决,至于留不留下都无妨,天下大着呢,总是有出路的。

这么一想,他动作猛然就快了起来,身子一歪,右臂撑在马背上,两只脚连环扫出,犹如幻影,一脚未尽一脚又至。

蔡襄浓眉一挑,微有惊色,挡回几脚后,猛然瞅着马遛弯时一旋身,收回脚,一提缰绳,与霍安拉开距离,端坐马上,终于哈哈一笑,大声道,“霍安,在下蔡襄,承蒙指教。”

隔得有些远,他们又蓦然间打得飞快,让苏换和蛐蛐十分眼花,还没回过神来,二人二马已骤然分开,调转马头,往回疾驰而来。

蛐蛐挠挠头,自言自语,“谁赢了啊?”

苏换马上说,“肯定是我夫君。”

蛐蛐说,“胡说八道。”

苏换说,“我没胡说八道。你看,先动手的是你家襄哥,先收手的也是你家襄哥。”

蛐蛐被她绕懵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苏换说,“打不赢就先收了呗,笨。”

蛐蛐顿时好想吐血。

啊啊啊,襄哥,这个姑娘根本不需要他照顾好不好?她光气都能把人气死好不好?

正吐血,他的襄哥回来了,他急切地扑过去牵马,两眼发亮,“襄哥你们谁赢了?”

蔡襄微微一笑。

苏换也急忙扑过去,“霍安你赢了对不对?”

霍安目色柔和,翻身下马,脸上汗水点点,身上青衫早已湿透后背。苏换赶紧抬起手,用衣袖去给他额上擦汗。

蔡襄跳下马来,“蛐蛐,去帮安哥牵马。”

蛐蛐目瞪口呆,“安…安哥?”

蔡襄说,“刘老板那里我来招呼。叫永荣去醉仙居订桌好酒,晚上喊着孟先生他们过去,就说我要给一个兄弟接风。哦对了,把隆叔也喊上。”

苏换也目瞪口呆,看看霍安,又看看蔡襄。男人的世界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越打越友好?

蛐蛐凑过去悄悄问,“襄哥,他要加入我们?”

蔡襄一掌拍在他后脑勺,“快去。多嘴,割了你舌头喂马吃。”

蛐蛐幽怨地牵着两匹马离开了。

蔡襄微微笑着走过来,两手叉腰,略歪头,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妹子,你叫什么?”

苏换这个小气的姑娘没着声。

蔡襄也不在意,对霍安说,“今天有马匹交易,货主是南边来的大财商,瞅瞅去?”

霍安点点头。

跟在蔡襄身后,苏换扭了扭霍安的手,小声问,“我们要留下来?”

霍安点点头。

苏换翘起嘴,“他们一点不友好。”

到黄昏时,苏换姑娘发现,其实蔡襄和霍安遛过马后,就变得友好了,这种友好首先体现在那一大桌香气扑鼻花花绿绿的美味佳肴上。

走进醉仙居后,苏换觉得自己再戴着黑纱斗笠,别人就会把她当怪物看了,于是取下了斗笠帽。

蔡襄正领着他们上楼,转过身要和霍安说话,一眼看到正用手指梳头发的苏换,怔了一怔,笑道,“霍安,你媳妇蛮漂亮啊。”

说完,转身上楼。

苏换恨恨跟霍安说,“你还是不要和他们一伙了,我觉得这蔡襄不如赵大哥信得过,说话还这么轻浮。”

霍安倒觉得,蔡襄方才那句话是夸赞,听着那口气并不轻浮,再说,他媳妇本来就漂亮嘛。于是他在毛不顺的苏姑娘手心里慢慢写:先看看。

下午时,蔡襄与那刘老板交易,他一直站在旁边默默看。他觉得这蔡襄脾性傲了些,但做事利索得很,看得出十分精于此道,也是个有威信的,自然,这威信与蔡襄那身霸烈的拳脚功夫是分不开的。

昆爷说,江湖里千人千面,看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他想,不可能每个人脾性都一样,也不可能每个人的脾性都顺着自己的意来,他如今不是在那小小的桃花村,更不是独身一人了,他需要承担,需要面对,需要甄别和学习,需要带着他的苏换姑娘,在这个陌生地方安身立命。

穿过一扇檀木屏风,走进酒菜香气扑鼻的雅间,苏换才发现,她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啊,老老少少全部是男人呐。

霍安却淡定地牵着她的手。

坐好的人都站了起来,抱拳施礼,喊一声襄哥,然后纷纷打量他。唯有一个玄衣老者,坐在那里悠闲地自斟自酌,只抬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

一共六个人。

两个年纪稍大,一个是那坐着的老者,见着约莫六十岁,面颊红润无须,头发束得整齐,有些干瘦。一个是下午见过的隆记杂货铺老板,还是胖脸,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哦,他就说蔡襄的消息怎么来得那样快,原来他和苏换是问着了蔡襄的眼线。

昆爷点拨过他,见人说五分话就好。

他照做了。因此,下午苏姑娘打听时,只说要找蔡襄买马。这是一个相对中立的身份,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无论遇上蔡襄的朋友还是蔡襄的敌人,总不会给他们自己招惹麻烦。

霍安觉得,过几日,真有必要去怡园访一访昆爷和白少爷。昆爷是个老江湖,话不多但句句实用,白少爷是个弱不禁风的讲究商人,但用得动昆爷,说明他就不是个简单商人。

另外四个人,高矮胖瘦不一,除了那蛐蛐不过十四五岁,其他多是二十多三十岁的模样。

这时蔡襄拍拍额头,“今晚没有女眷,妹子…”

苏换生怕他毫不留情地驱逐自己,赶紧打断他的话,“我要跟我夫君在一起。没事,你们聊,当我不存在。”

蛐蛐阴阳怪气道,“襄哥,你就别操心了,这姑娘是见过世面的,绝不会怕生怯场的。”

苏换眼观鼻鼻观心,端庄而收敛。蛐蛐小朋友,来日方长,姐姐要是留下来,有的收拾你。

蔡襄疑惑地看看蛐蛐。哟,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小子就晓得人家姑娘是见过世面的?

不错,这小子成长了,晓得和姑娘搭讪了,不过得敲打敲打他,有夫家的女子,就不要随便去搭讪了,会招麻烦的。

一行人坐好。

苏换姑娘大大方方坐下来,左手边是霍安,右手边是蛐蛐,她冲着蛐蛐端庄一笑。蛐蛐小朋友眉心跳了一跳,他确定这姑娘的笑容里,含了报复的意味。

蔡襄站起来,“各位,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大哥赵敢的兄弟,霍安。”

霍安站起来,向各位抱拳致意。

蔡襄说,“我大哥的兄弟,就是我蔡襄的兄弟。”他说着拿起面前酒杯,双手举起,“这杯我敬我兄弟。”

说完举杯,一口饮尽。

霍安也毫不迟疑,双手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稳坐观瞻。

蛐蛐自觉地站起来,提了酒壶去给二人面前的酒杯满上。

蔡襄继续说,“霍安,现在我为你介绍各位兄弟叔伯。这位是孟先生,咱们帮里的老前辈。”

霍安抱拳致意。

孟先生只是淡淡拱拱手。

苏换看得好生气,这里的人都和那蔡襄一个调调,高傲。

蔡襄继续介绍,“这位是隆叔,想来你们下午见过了。”

霍安抱拳。隆叔倒是和蔼,笑嘻嘻站起来拱拱手。

然后又将那几个年轻些的汉子一一介绍下来。苏换听过就忘了,不大分得清哪个是哪个,除了蛐蛐她认识,就蛐蛐身边那个微腼腆的男子,她还记得名字,叫永荣。

介绍完众人,蔡襄又捧起了酒,“这杯我兄弟敬大家,我作陪。”

霍安端起酒,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站起来喝酒。自然,孟先生那个老前辈还是稳坐不动,苏换这个女眷也坦然坐着,与那老前辈对视。

两杯酒下肚,众人这才算坐稳了。

蔡襄这时倒笑得和善,歪过头来招呼苏换,“妹子,吃菜,招呼不周,多见谅。”

苏换对他的礼貌客气微感意外,面色一缓,点点头,埋头夹菜吃,十分端庄。

蔡襄又说,“各位见谅,霍安不会说话,并非是怠慢大家。”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惊色,难怪这男子从始至终眉目沉静,不发一言。

蛐蛐嘴快,“原来他是哑巴?”

苏换手里筷子一顿,转头去冷飕飕看蛐蛐,霍安在桌下捏捏她的手,示意她端庄。

蛐蛐不敢回看苏换,埋头狂喝茶。

这时孟先生轻飘飘吐出一句话,“阿襄,你这兄弟是要加入我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