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叹口气,“那明先生不像普通账房。我不是瞎子,你不是傻子,我只想告诉你,咱们不过草莽,就图个平安求点财,其他事,少沾惹的好。”

霍安真诚地点点头。

一行人便顺顺当当出了城。

出城是荒凉的郊野,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山脉和田野,夏日里看去绿油油一片,虽然日头烈,但也赏心悦目。

如意蔫蔫的,眉梢眼角还心事重重。

非燕老成地劝慰他,“如意,你要独立坚强,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离开明先生就像个小孩,要哭要哭的,传出去,你娶不到媳妇的。”

她拍拍胸脯,“你看我,我都找我师兄快一年了,也没有哭。”

如意哭笑不得,忽然想起明先生的嘱托,微笑着八卦,“你师兄不晓得你在找他吗?”

提及她师兄,非燕小女侠顿时有些明媚的忧伤,撑着腮看车窗外的田野,“他不晓得是不是将我忘了…唉…”

如意试探地问,“他出门办事了?”

非燕淡淡道,“出任务。”

如意道,“什么任务?”

非燕摇摇头,“不知道。”

如意说,“那你在师门等着他就好,出来到处跑像什么话,若他回去不见你,多着急啊。”

非燕眼圈一红,垂下头落寞道,“其实我不晓得师门在哪里。我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师兄,后来师父死了,师兄又出任务了,让我在家等着。我等啊等啊等,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他说是我师叔,还说师兄他出任务被人杀死了,让我跟他走。但是我觉得他是骗子,师兄怎么会死,他现在功夫比师父还好。那个坏师叔要抓我,我就点把火趁乱跑了,然后然后…我就一直找师兄…”

如意眉心微蹙。

这时霍安正走在马车外,在队尾压货,非燕和如意的谈话,他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

如意又说,“那你师兄长什么样?我们帮你找。”

非燕道,“我师兄长得很美。”

如意:“…”

他缓了一口气,不屈不挠问,“那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帮你打听。”

非燕又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阿丘的声音,“前面有片果子林,襄哥说,咱们过去歇歇凉再走。”

如意眼睛一亮,撩开车帘子就去瞅霍安。

车队停在了一片翠盖如荫的林子里。

非燕蹦蹦跳跳地跑下车,抬头就看见枝头沉甸甸的梨子,不过鹅蛋大小,但黄澄澄的好诱人。刚才和如意八卦师兄时的伤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树下抬头看那梨子,馋得眼睛发亮。

男人们四处歇凉了,拿出水囊来喝。

如意说要看看茶叶受损没,一车一车地查验,十分尽职尽责,霍安陪着他,蔡襄也就懒得多管了,转身瞅见小女侠非燕仰头看梨子的馋猫模样,笑了笑。

这小姑娘不炸毛时,倒是雪玉可爱。想来之前她是故意涂黑脸抓乱头发,要不这个模样在外流浪,稍不注意就被牙婆子迷了,卖去青楼做雏妓。

他好心情地走过去逗她,“想吃梨啊?”

非燕不瞟他,不理他。

蔡襄说,“摘呗。反正没有人。”

非燕哼了一声,“不要脸。”

蔡襄倒气得笑了,“哟,那晚谁抱着烧鸡死不放啊?这时候倒有气节了。”

非燕气哼哼反驳,“我那是饿一天一夜了,再不吃就没命了,命都没了拿气节来有屁用。现在我吃得饱,干嘛去偷人家的梨子,我师兄说,有命的时候,还是要适当讲究一下气节。”

蔡襄哈哈大笑,觉得这小丫头的师兄,倒是有意思,于是转头喊,“曹风,去那边的棚子里看看,是不是守林人在那里,跟他说,咱们买点梨子来吃。”

曹风得令,欢快地撒腿就跑。

蔡襄摘下一个梨子,蹲下来递给非燕。

非燕迟疑一下,伸手想拿。

蔡襄手一缩,“女侠,咱们做个交易。”

非燕看着他。

蔡襄咳了一声,“这梨子我请你吃,想吃多少吃多少,以后那什么想扒裤子的事情…”

非燕不等他说完,飞快接道,“我明白我明白,这种事就没发生过。”

说完抓过蔡襄手里的梨子,在衣服上擦擦,张口喀嚓就咬,甜得她眯起了月牙眼。

曹风跑回来,带了一个穿草鞋拿烟杆的老头子,老头子手里捏了银角子,笑得眼睛眯成缝,“各位大爷尽管吃尽管吃。”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去摘梨。

如意瞟着这一幕,紧走两步,绕去了第六辆马车后,装作验茶叶的模样,爬进了车厢里。

霍安瞥了一眼,只见如意进了车厢,便跪在箱子上,抬手不知按拨了哪里,车顶的木板竟然无声滑开,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软绵绵垂下来。

如意紧张地压低声音,“你怎么样?”

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回应,如意将腰间水囊递过去。

霍安擦了把汗,转过头去看摘梨子摘得欢的那群汉子。他有些忧愁,原来这马车顶上暗藏夹层,白少爷怎么就找上了他,找上了蔡襄的马队啊。

不过蔡襄说得对,他们不过图个安顺养家糊口,其他不该沾惹的不要沾惹,更何况苏姑娘还在家等着他呢。

正想着,见蔡襄等人摘了梨往这边走,赶紧伸手叩了叩车厢。如意领会,急急忙忙往夹层里塞了一颗药丸子,又合上车顶,镇定地跳了下来。

蔡襄抛了一个梨过来,“霍安,你们干什么呢?”

霍安接住梨,笑了笑,张嘴咬了一口。

下午时,趁着换班,霍安自告奋勇去赶第六辆马车,走出不远,马车轮子一滑,被石头硌了。

霍安跳下来查看,如意闻声从车里跑出来,大呼小叫,“啊呀呀,茶叶抖散了没茶叶抖散了没?”

阿丘他们围过来看,发现车辕有些松,如意好心建议,“我看是茶叶太沉了,要不我和非燕坐这个马车,茶叶换咱们那个车上去,不然车辕子给压散了,这荒郊野外找谁修啊。”

阿丘瞅了瞅如意的瘦身板,又想起那小不点非燕,这两个人的确比茶叶轻太多了,不失为一个好提议。要修马车,得找着镇子才行。

于是二辆马车就互换了一下。

由于这辆马车原是驮货的,搬了茶叶后空荡荡,非燕爬上去,坐在一个茶叶箱子上摇摇晃晃欲哭无泪,“如意,我们为什么要换马车啊?这个马车都没坐的。”

如意在怀里摸摸,竟摸出颗糖球来,递给她哄道,“好好好,大小姐你忍耐一下,咱们修好马车就换回去。”

非燕勉为其难地接了那颗糖,无聊地扔嘴里去含着,含着含着就昏昏欲睡了,然后,然后她就身子一歪,倒一旁睡着了。

如意松口气,抬手去按开机关,小心翼翼地将躺在夹层里的人,连抱带拖地弄下来。

霍安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自那两个拳头大的通风窗里,瞟了车厢里一眼。

车厢里很暗,只见那团黑影似蜷在那里喘气,吐出嘶哑的一个字,“水…”

霍安转回头去,好忧愁,只望一路平安。

非燕全无戒备地睡得熟,嘴里还含着那颗糖,一丝口水流出来。车厢里静悄悄,如意熟练地给那人包扎伤口上药,又往他嘴里塞了几颗药丸。

可怜的小女侠非燕,夜里时又被如意耍个花招,迷睡过去像头猪。如意照旧把那人拖出来换药喂药,瞅着众人睡熟时,还偷偷溜下马车,将那人背出去,或是方便什么的。

霍安没法,只能默然帮他把风掩护,但自始至终不进马车里,不见那人面目,这趟浑水虽然是无意间踩了,但他不想踩得更深。

就这么过了三日,终于走到有镇子的地方。

吃过午饭后,如意忽然闹着不走了,哭丧着脸只说,明先生连着三日都没赶上来,别是出了什么事,他要回去找,这货他也不担心,南关马市的蔡老板,信誉那是响当当的。

蔡襄气得要死,这师徒俩是闹哪样?走亲戚啊?

霍安心知肚明,晓得那人必是重伤,路上太颠簸,走不得了,如意才闹着要留下,等着与明先生汇合。

他不管他们要做什么,这样也好,省得以后暴露,活生生一个人,要吃要喝要拉的,再藏几日,搞不好就露馅了。

蔡襄气过了,也不耐烦了,“随便随便。”

如意将睡得懵懵懂懂的非燕从车上拉下来,往蔡襄面前一推,“蔡老板,非燕跟着你们,我找到我家先生就赶上来,要不我们在从州见也行。”

蔡襄和非燕一听,跳起来异口同声,“这不行!”

非燕说,“我是明先生的跟班,跟着他们走像什么话!”

蔡襄说,“我们走马走货,带着一个小丫头像什么话!”

如意眉一皱,语重心长道,“你们不要添乱了好不好?我家先生有个三长两短,…呜…我也不活了…”

说着竟然捧着脸,像个小媳妇一样嘤嘤哭起来。

蔡襄和非燕都震惊了。

如意你长得娘就算了,你还说哭就哭啊?

霍安揉着额角走过来,那个如意,你演技要不要这么好?要不是见过如意满眼杀气的凌厉样子,连他都信了这是个说哭就哭的娘娘腔。

他不耐烦地抽出木牌,写了几个字递给蔡襄看:

“让他去,反正一天没什么用,非燕我看着。”

于是,如意自己赶着那匹马车,和马队分道扬镳了。蔡襄眯眼望一会儿,哼了一声,“以后这白少爷的货,老子不会接了。”

霍安闷着头赶马,心里一百个赞同,蔡襄你英明。

被嫌弃了的小女侠非燕,这时蔫了气,规规矩矩坐在霍安身边,看他赶马车。她评估了一下,最狠最凶残的安哥,其实是个好心人,当然是在不触怒他的情况下,而且目测他有本事,没几个人打得过他,抱大腿还是抱他的比较好。

想通其中关节后,她就变成了霍安的小尾巴,鞍前马后地跟着,反正霍安有吃的有喝的,她就有吃的有喝的。

大家休息无聊时也会逗这个炸毛小女侠,“喂,女侠,你家先生没付食宿费,你白吃白喝的不地道啊,侠女得靠本事吃饭啊。”

非燕哼一声,骄傲地说,“明先生说过,他会帮我付的。”

有汉子笑,“那你家明先生病死了怎么办?”

非燕大怒,猛然跳起来,嗖的扑过去,爪子一伸,唰地在那人脖子上抓了三条血痕。她手脚原本就快,人又轻灵,发作得又突然,倒将众人吓了一跳,那汉子毫无防备,硬生生被抓出三条血痕。

曹风抽着嘴角,这都谁家养大的小孩啊,炸毛炸成这个样子?

那汉子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轰地站起来,“野丫头,还真是欠揍!”

说着便一把揪住非燕要打。

谁知非燕一不躲二不闪,仰头倔强地看着他,“你不准咒明先生死!他是好人,还是对我好的好人。”

霍安正在喝水,见这一幕,赶紧放下水囊起身来,从那汉子手里揪过非燕。

阿丘劝,“你和小孩子计较个什么劲,算了算了。”

霍安将非燕揪过去,也不知在木牌上写了什么,非燕翘着嘴背手站了一会儿,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对着那余怒未消的汉子说,“对不起。”

那汉子只好自认倒霉地挥挥手。

非燕转身走回去,像只蔫小鸡,缩在那里啃面馕,再也不抬头了。

蔡襄叹口气,这一趟走马像什么话,押货的师徒俩先后溜了,还甩个炸毛小累赘给他们,这都半个月了,才走了一半路程,要不是走货佣金高,他们这趟亏到姥姥家了。

而对于待在保宁,深居简出的苏姑娘来说,这半个月也着实漫长得可以。

她每晚睡觉前,都在床头的丝绳上打个结,免得自己忘记霍安走了多少天。

白日里她倒是各种忙,忙着跟覃婶学裁做衣服,忙着和蛐蛐八卦斗嘴,忙着把达达小二放出来遛遛晃晃。

达达小二是有灵性的,加上时日久了,也就对这宅子里的人友善起来,只要不摸它们,它们也不会冲着蛐蛐覃婶他们发狂了。

蛐蛐喂了它们几次食,容易被美食征服的小二就对他更友善了,偶尔心情好,还冲他摇摇尾巴,喜得蛐蛐成就感满满,对这两只巨无霸黑狗兴趣十足,自告奋勇每天去喂它们。

这一天是个凉风习习的阴天,在热得蒸包子一样的七月里,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苏换忙着做衣服,蛐蛐兴致勃勃放了达达小二出来遛。

忽然苏换听着门外狗吠骤起,想是来了外人,于是放下手里针线,跑出去看。

牵着成成,一身浅绿裙装的成蕙正笑眯眯转过影壁,在卯伯带路下,进了中庭来,身后还跟着六个青帮弟子,有两个人手里各自捧了一只朱红匣子。

蛐蛐手忙脚乱地牵了达达小二,胀红着脖子,控制住这两只过于激动的狗爷。

成蕙看见从回廊急步走出来的苏换,笑了笑,“小四,你们还是带着这两只狗啊。”

苏换走过来,安抚住二狗,让蛐蛐带了狗去后院,这才笑着迎过去,“成蕙,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啊?里边坐里边坐。”

覃婶去斟茶,蛐蛐走出来,成成猛地甩开他阿姐的手,抱着怀里一个圆盒子,冲过去兴奋地喊,“蛐蛐哥,我把战无不胜大将军带来了!”

成蕙喝了一口茶后,才笑眯眯道,“最近帮子里事务忙,我爹又养着伤,抽不出空子来登门拜谢,就让我先来探探你们。听说霍安他们出门走马了,想来你在家也无趣,我来找你玩玩。”

苏换好高兴,有个同龄女伴也是不错的,以前在桃花村她也算有个闺蜜花穗,可惜后来她看上了人家看上的男人不说,还拐带那男人私奔了,想来这个闺蜜也就灰飞烟灭了。

于是两个女孩子唧唧喳喳。

蛐蛐也无聊得紧,和成成趴花庭子里玩战无不胜大将军。

聊了半天,成蕙猛一拍额头,笑道,“差点忘了,我给你带了礼物来。”

两个青帮弟子将朱红匣子呈上。

苏换打开一看,手就抖了一下,急忙推回给成蕙,“不成不成,这太贵重了。”

一只匣子里铺了黑丝绒布,静静搁一支玛瑙簪子,简单大方的流云状,还配了两只玛瑙耳铛,精巧剔透,流光溢彩很是美丽。

另一只匣子铺了红绸子,放了一只绞丝镂繁花的黄金镯子,金灿灿耀花了苏换的眼。

成蕙笑眯眯推回去,“说来你夫君两次出手相助,我爹说,这点薄礼简直不足言谢。要是你们不收,我就带着成成赖在这里,不回去了。”

她俏皮地笑,唇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苏换绞着手犯难,“霍安他不会收的。”

成蕙取了玛瑙簪子站起来,便要帮苏换簪上,满不在乎道,“又不是送给他的。这都是些俗物,你不要嫌弃。”

苏换心里拼命说,我不嫌弃我不嫌弃,我好喜欢这些俗物,一定很值钱吧?存下来以后买宅子。

成蕙帮她簪好簪子,往后退两步,眯眼端详,赞道,“小四你长得真好,什么都不簪也漂亮。”

苏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成蕙说,“今日天气凉爽,咱们下午去泠泠湖泛舟玩吧,泠泠湖那边有个梨子园,咱们泛舟过去摘梨子,怎么样?”

泛舟?

蛐蛐耳尖,扑过来两眼发亮道,“四姐姐,泠泠湖好风光呐。”

苏换有些呆,“啊?可…可是你安哥说,我别到处乱跑。”

成蕙撇撇嘴,鄙夷道,“霍安怎么这样,嫁了人难道连门都不能出了?成天闷宅子里,简直生无可恋啊。”

苏换赶紧道,“其实霍安不是不让我出门,是我…我…”

她简直不好意思说,她是个长年闹妖蛾子的货。

正说着,卯伯从外面进来了,还带着一个人,“蛐蛐,你永荣哥来了。”

永荣手里提着一包红纸糕点,看见苏换和成蕙,又瞅瞅那庭子里那六个青帮弟子,愣了愣,腼腆地抿唇,喊了一声,“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