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之冷静下来,披了衣,坐在桌边,拿起银挑子,慢慢拨灯芯,漫漫长夜,慢慢静想。

同是漫漫长夜,永荣也在慢慢静想,兜了一圈,倒又回来了,他记得他第一次进都尉府,就是被丢进这间黑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关了一夜。

唔,话说东窗事发得蛮快。

魏弦只让人把他关起来,也没说缘由,也没来审他,未来很忑忑很黑暗很不妙啊。

永荣在黑暗里托着腮出神,一出神,居然就想起许多事。

泠泠湖初遇,他那一巴掌真真是埋下祸根。

魏之之死活看他不顺眼,一口恶气在胸间。

结果赏梅碰着她,看烟花碰着她,都尉府醉酒碰到她,处处阴魂不散处处冤家路窄。

她要他去猜字谜,结果他莫名其妙压了她。他踩扁了她的泥人,结果他被押到校场射箭射得要瘫痪。他在都尉府喝醉酒,结果在后花园假山旁非礼了她。

再后来,妖蛾子就更多更奇葩了,譬如魏之之让他刻木人,譬如魏之之让他转糖饼,譬如魏之之吐在他脖子里,譬如魏之之让他猜饼馅,譬如魏之之把他拐去芦苇荡各种犯错…

魏之之,魏之之,他笑了笑,在黑暗里想,魏之之,老子死了,记得烧纸。

这一夜,人在京中的霍安,并不知永荣这一身妖蛾子,不过他也辗转难眠,十分想念他的小葡萄,可又十分纠结,不知回去要怎么跟葡萄她娘开口,说一件她定然会反对的事。

繁世锦 一百三十二章 霍安,你属狼的吧

翌日清晨,魏之之早早就起床,唤了明翠进来,将自己拾掇得精神,和往常一样,去前厅等她爹一起吃早膳。8

谁知魏弦怒气不消,走出来,看见魏之之,阴着脸一声不吭往外走。

三个姨娘娇滴滴喊老爷,也没让他停顿半步。

魏之之忙起身来,从桌上拿了两颗未剥壳的热鸡蛋,赶紧跟出去,低声道,“爹。”

魏弦不理她。

魏之之也不说话,就默默跟着他走。永荣被关,大家只当他做错事被罚,倒也不觉得奇怪,整个都尉府风平浪静,魏弦头没被门夹,这种女儿和侍卫闹出私情的事,自然低调低调再低调。

穿过小花庭,走过曲回廊,魏弦忽然绷着脸一转身,“干嘛?”

魏之之讨好地笑,拿出一颗鸡蛋细细剥壳后,递到她爹面前,“爹,你吃鸡蛋。”

魏弦绷了一会儿脸,还是接过了鸡蛋。这是魏之之小时常玩的把戏,一惹魏弦生气,她就这么来讨好他。魏弦想起那时,总会心里一暖,可很快又清醒地意识到,他宝贝女儿是在变相地担心那个小混蛋,立马就凄凉了,遣退了身后侍卫,冷道,“有话就说。”

魏之之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正色道,“爹,我要嫁给他。”

魏弦气极反笑,“好。你跟我来。”

永荣迷迷糊糊昏睡了一夜,身上湿衣已被穿干,不过好在六月天,也没着凉,就是饿得厉害,被开门声惊醒后,他睁开眼,见魏弦大马金刀地走进来。

他赶紧爬起来,右膝一曲,跪下道,“属下见过都尉。”

岚侍卫放了一张太师椅进来,魏弦一撩官袍坐下,挥挥手,岚侍卫便关上门退出去了。

魏弦开门见山道,“知道我为什么关你?”

永荣耷着头,“知道。”

魏弦冷笑,“本尉倒是看走眼了。还以为你老实,不想是个胆最肥的。”

永荣半跪在那里,没话说。

魏弦说,“现在我给你两条路,你选。一条你让大小姐死心,你马上离开保宁。一条你去北边充军,和胡人打仗,一年为限,有军功你就回来,没有就死在那里。”

他不等永荣说话,又说,“去年你们马帮在北边,遇到过胡人军队。你想清楚。”

永荣沉默。

魏之之立在门外好焦急,她爹摆明了就要弄死永荣,和胡人打仗,就算永荣能活下来,短短一年他又能立下什么军功。

更让她焦急的是,永荣不说话。

这时魏弦冷笑,“我给你两日,你认真想想。”

说着就要起身离去,不想刚站起来,永荣就慢慢说,“一年后我若不能回来,还请大小姐原谅。”

魏弦转过身瞪着他,瞪了一会儿说,“好。你先回营去。”

他话音刚落,门猛地被推开,魏之之满面光华喘气不匀,立在门口,直直看着永荣。

永荣看见她,笑了一笑,慢慢站起来。

魏弦觉得吧,他这么大个人,立在他女儿面前,居然被视若无睹,忍不住叹气连连,十分伤感,女大不中留啊。

可真是气死他了,她偏偏瞧上这么个小混蛋。

于是他板着脸说,“给我回房去,做十幅绣工,一月内不准出门。”

魏之之这时不敢惹她爹,急忙乖乖跟着他走。没走两步,她悄悄蹲下身,放了一颗鸡蛋在门口,然后跑去挽她爹,“爹,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魏弦甩开她,绷着脸,“没有。”

魏之之又去挽他,期期艾艾说,“娘和你说什么了?”

魏弦又甩开她,绷着脸,“没有。”

魏之之继续挽他,小心翼翼说,“那日我去清静庵,娘问起你的。8”

果然魏弦没甩开她,转头道,“她问什么?”

魏之之赶紧说,“爹,再给条路…”

魏弦怒,“再多嘴,就给条死路!”

魏之之不依不挠,“爹…”

父女俩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永荣揉了揉膝盖,慢慢走到门口,蹲下捡起那颗鸡蛋。鸡蛋被魏之之捂得热,他捏在手里,只觉很是暖和。

永荣就此又回了城西军营。整件事风不动云不惊,除了仲玉见他回来,好奇问,“咦你不在都尉府当差了?”

非燕又去给魏之之送了一次糕,回来后兴致勃勃和苏换八卦,“四姐姐,魏小姐的婚事果然吹了。今天我见着她的,她气色好得不得了,正在绣鸳鸯,你猜她绣给谁的?啊哈哈,用鼻子猜都能猜到是绣给永荣哥的。她还笑眯眯送了一对耳铛给我,说我长成大姑娘了,以后可以戴。”

说着她手一摊,将一对精巧的珍珠耳铛拿给苏换看。

这让苏换十分吃惊,魏之之还真和永荣成了?

她赶紧问,“那你见着永荣没?”

非燕说,“我原本想去探他的。可岚侍卫说,他调回城西军营了。”

苏换觉得此事定有玄机。不过但凡魏之之心情好,那永荣想来也是没事的。她想了想,想不明白,就去喂小葡萄了。

又过了半月,霍安办好差事,回保宁了。

回军营见着永荣,他也有些奇怪,永荣不是被调进都尉府了么?来不及多想,去魏弦跟前复命后,天近黑时,他忙不迭往家赶,急不可耐地想抱女儿。

苏换不知他今日回来,和覃婶非燕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小葡萄这日吃过奶,难得地多清醒了一会儿,苏换抱着她,坐在院子里逗弄,非燕十分兴奋,趁机蹲在一旁捏她包子脚。

已进七月,因为天热,小葡萄只系了一件红肚兜,白白嫩嫩地躺在她娘怀里,眨巴着漂亮的黑眸看她娘,偶尔咿呀两声,两只小粉拳挥来挥去。

她已满两月,能吃会睡,长得极好,全身雪白,眼眸像她爹,又黑又亮,头发像她娘,又浓又密,看着漂亮极了,还是个不爱哭闹的性子,真是十分讨人喜爱。

非燕一边捏她胖胖的包子脚,一边说,“葡萄葡萄,来,给燕燕姨笑一个。”

小葡萄不理她,呀呀两声,仰着头专心看她娘。

非燕又说,“葡萄葡萄,有了你,你娘就变成我们家第三美的美人了。”

苏换咦了一声,“我怎么成第三美了?”

非燕说,“因为葡萄是第二美。”

苏换说,“那谁是第一美?”

非燕哈哈一笑,“我呀。”

苏换伤感,“非燕,你能不能内涵一点?”

非燕说,“我师兄说,太内涵的东西,俗人看不穿,恰好这世上的俗人又太多,所以要适当不内涵。”

苏换对于顾惊风大侠层出不穷的歪理,着实叹为观止,忍不住道,“非燕,你觉得你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非燕唔了一声,捏着小葡萄的胖脚沉思起来,忽然抬头道,“他不能算人吧。”

苏换:“…”

非燕伤感地垂下头,“师兄这次当鬼当了好久,难不成真成鬼了?”

苏换想起白头山,楚天碧心居,飞泉假山下,那又傲娇又悲壮的裸男,实在很想张口就对非燕说,不,你师兄,阎王都不想收他!

正冲动着,忽然院门被人推开,一个沉哑声音喊,“小葡萄。”

非燕转头一看,高兴道,“安哥你回来呐。”

霍安满面风尘,眉眼却精神抖擞,大步走进来。

苏换抱着小葡萄站起来,惊喜地笑,“你回来怎么也不先吱个声儿?”

霍安笑了笑,伸手就去抱她怀里的小葡萄,搂在怀里心疼地掂掂,惊喜道,“长重了。”

苏换撇撇嘴,幽怨道,“那是,你女儿醒了吃,吃了睡,从不管白天黑夜。”

非燕在一旁鸡飞狗跳,“哦哦四姐姐吃醋了。”

是夜,吃醋的苏姑娘一声不吭地调好热水,走出屏风一看,只见霍安还蹲在小木床旁,喜滋滋看小葡萄睡觉。

苏换只好咳一声,“大爷,水要凉了。”

霍安这才站起身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往屏风后走,正想说话,苏姑娘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闷着笑不说话,跑去洗澡。

苏换爬上床睡觉,气哼哼想,好你个霍安,从回家到现在,你就没正眼看过老娘。她伤感地拉起薄被打量自己,难道因为她生孩子后长胖了的原因?

话说生过小葡萄后,她真的胖了不少,有一日揽过铜镜一照,发现脸都圆成满月了,瞬间悚然心惊,当日就开始一天三顿,每顿少吃一碗,结果没两日被覃婶发觉了,苦口婆心劝她多吃,因为小葡萄的口粮全在她身上了。

正伤感,忽然屏风后传来霍安啊的一声叫,苏换闷闷道,“怎么了?”

不想没回声。

苏换翻个身继续睡,忽然觉得屋里格外安静,刚才还有泼水声,现在却鸦雀无声。她想了想,起身来,下床走去看,“霍安?”

转过屏风一看,顿时吓死了。

偌大的木浴桶里热气腾腾,霍安不见踪影,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蓬黑发,十分惊悚。她赶紧跑过去,“霍安霍安,你怎么了?”

水面没动静。

苏换慌了,啊啊啊,英明神武的霍安大爷,你不会洗澡把自己溺死了吧?

于是赶紧伸手去捞,不想手一伸进去,霍安哗的一声浴水而出,笑得牙齿白粲粲,抓住她手臂就往浴桶里拽。

苏换一怔,气得拼命打他,“混蛋混蛋,你又耍老娘!”

霍安笑,从浴桶里站起来,拉过她低头就啃,唇齿凶猛,舌头滑溜溜地伸进去卷她的,卷来卷去,恶狠狠地吮吸。

苏换喘气吁吁,站在浴桶外,两手撑着浴桶边沿,踮脚仰头,应承着霍爷凶狠突然的热情。话说他们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亲热了。

事实证明,霍爷久不上阵,依然勇猛如初。

苏换嗯了一声,往后微弓身,觉得酥麻难当,霍安迫不及待,两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拖进浴桶里,顿时浴桶里热水满满,溢了一地,苏换惊叫,背抵着浴桶摇摇晃晃,霍安用唇去压她,“嘘,别吵着葡萄。”

苏换经不住他这般诱惑,啊啊地轻叫,靠在浴桶边去抓他头发,“…你女儿晚上还吃…”

霍安含含糊糊说,“反正她吃不完。”

苏换说,“她食量大增。”

果然霍安立马停住,抬头看她,黑葡萄眼经过热水濡湿后,更显得漆黑,“那我吃其他的。”

他说着话,手在水里却不停,水波一荡,浴桶都晃了晃,苏换怕浴桶倾倒,吓得两手死死抠着桶边,身子猛一收缩,缩得霍安声音都抖了,“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就在这时,睡在小木床里的葡萄小朋友哼哼两声,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啼哭,让她正剧烈运动的父母同时一愣,霍安一个哆嗦,尽数释放。

苏换长长出口气,软塌塌趴在浴桶上,“霍安,你属狼的吧。”

霍安俯身去趴在她背上,从后面亲了亲她耳朵,喘气不匀,“憋死我了。”

小葡萄哇哇哭。

苏换有气无力地抖抖他,“起来,我去喂你宝贝女儿。”

霍安笑,“苏换,和女儿抢醋吃像什么话。”

苏换喘着气,“我是不是胖了?说真话。”

霍安笑,“唔挺舒服。”

小葡萄持续哇哇哭,她好伤心,今天哭了这么久,居然都没个人理她。老子的口粮呢?老子的口粮在哪里?

霍安到底心疼女儿,退出来,匆匆忙忙拧了湿帕,给苏换擦了擦,便抱她去喂女儿。

嚎得天崩地裂的小葡萄,一抱进苏换温暖绵软的怀里,立马不嚎了,张口含住就用力吸,偶尔睁眼瞟一下她凑在旁边乐呵呵的爹,鄙视之。

快半夜时,苏换终于哄睡了葡萄小祖宗,累得一头倒下,瘫在床上动都不想动,不妨霍安犹犹豫豫往她身边靠,她立马睁开眼严厉叱责,“睡觉,不准乱来!”

霍安委屈道,“苏换,我想和你说事。”

苏换不耐烦地翻过身,“我好累,明天说。”

霍安慢慢道,“我要调到京城去。”

苏换闭着眼嗯嗯一声,“什么时候回…”

她猛然醒悟,翻身坐起,披头散发盯着霍安,“你再说一遍。”

调入京畿禁军,官升武信骑尉,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绝对的平步青云。

但苏姑娘并不欣喜若狂,她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我听大哥说,徐承毓赴京考中武举,也在京中谋事。”

霍安也坐起来,没说话。

苏换冷静地说,“我不答应。”

苏姑娘果然不同意。

霍安迅速整理思绪,慢慢说,“苏换,我不怕他。”

苏换大怒,“我怕,我怕他行不行!我们在保宁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京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见那妖怪!”

她声音太大,以致于将刚入睡的小葡萄又吵醒了,哇的一声又嚎起来。

苏换扭过身,赌气地不去抱女儿。

霍安心疼,赶紧下床去抱了女儿来哄。

苏换气哼哼道,“总之我不答应。你去升官发财,我带着葡萄留在保宁。”

说完倒下,蒙头就睡。

小葡萄的哭声渐渐小,最后哼哼两声,又睡了过去。霍安眉头微皱,将女儿轻轻放进小木床里,坐在床边,俯身去慢慢说,“京中调令已下。”

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苏换,我说话,是有代价的。你真以为,彭公什么人都治?”

苏换一抖,沉默许久,慢慢揭开薄被,躺在那里看他,终于软软说,“霍安,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