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已经过世了啊…”

为了保护我。

而且,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少女恍惚地挤出一个笑,“我正在努力。”她手指绞在一起,“我知道的,他不可能喜欢我,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至少可以努力地做一些事…他或许,或许在以后,会记得我一点点…”

自己快要结婚了,时间就那么从指尖滑过,很快地,就再也见不到了。

“可至少现在,他在我身边。”

再多一点点也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让她以后,可以支撑着回忆更久。

周身的一切,桌椅,床铺,地灯,那华美的金纹墙壁,整个寝宫,在她视野中扭曲,然后,啪啦啦裂成碎片,明晃晃飘向暗黑的虚无。

王后静静坐着,噙满温柔的笑意,那么温柔,她无力抵抗,终了她忍住哭泣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认真地说:“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啊,妈妈。”

一条细细的裂纹,爬上妇人的嘴角,若蜘蛛网,又如细腻润白瓷纹,密密散开。

“菲特,我很高兴。”

她的裙角翻飞地流逝在虚无里。

她碎裂被吞噬前还是笑着的。

“你终于长大了呢。”

无妄的星砂,四面八方流转淌进远方,暗黑的幕布被惨烈刺目的纯白光芒撕裂,场景幻影般洗练于她面前,若倦了时光的墨,尾蛇般浮泄,再回神时,身处一条长长的青砖甬道中,两侧墙壁火焰葱茏,寂静之中如进沉匿千年的坟墓。

她左右望了一眼。

回来了吗,这是哪里?

“…雅兰?”

她叫了一声,火光跳跃,她的声音回响在很远的地方。

☆、Chapter 38

“雅兰?”

是梦还是现实?

她拢了拢斗篷,向前方走去,阴冷气息若有似无逼仄地压得她胸口疼,走了一段拐弯,便见到了牢房。

看样子应是地牢。

一眼望去不禁地呼一声,又失态地掩住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面前地牢走廊地板和天顶上布满道道凌厉裂痕,一路曲折至尽头,斧劈的痕迹,符纸和咒页残片散落四周,不知是哪种凶残魔法所为,两具血族的尸体倒在地上,从气息判断似乎是刚死不久。

而令她真正吃惊的,是牢道一侧的偏牢。

里面的人脑袋靠在牢栏上,她一眼就可以看清,那人头发是罕有的红色。

“…约瑟夫神官?”

凭着模糊记忆,她迟疑靠过去,牢门前蹲下去拨开那人的脸,果然是经常出现在雅兰家里的年轻神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昏迷不醒,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伤,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这就是教堂的地牢了,可她都不知道她怎么来到的这里。

准备先砸开牢门时,地牢走廊尽头传出了声音,是一声笑,清清冷冷的。

“这就是索斯拉的女儿?”

她心中一惊,不由自主抬头,昏黄灯火下牢房门开着,一旁立着个年轻人,乍一看恰似个少年,唇红齿白的,身上是教团花纹的蓝袍,竟是个神职人员,他双手环胸倚在牢栏上,脸上是冷冷的笑。

更令她吃惊的是他的话。

“你是谁,直称当今血帝名氏,好大的胆子。”

她站起来,皱起眉头。

“这是摆公主殿下的架子?”蓝袍人笑笑,上下将她一扫,“模样倒是过得去,只不过仅此而已了。”

她刚想开口,尽头少年身后的牢房里,有了动静,她这才好好注意那尽头最后的牢房,规模比其它的都大一些,栏杆上刻满咒文,符纸大半碎裂着,浓郁的黑暗浸在牢里化不开,她眯眸用属于纯血种的夜视力去看,也只能依稀辨个牢里囚犯的轮廓。

削瘦男人的轮廓,他坐在那里,四肢拴上烫金咒文的镣铐,衣衫褴褛,脸是低垂的,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眉眼,她见不清晰,只不过隐约觉得熟悉。

…谁。

对方的气息,一丝一缕地飘了过来。

纯血种。

“…叔叔?”

“幻虚梦境由你兄长插手才破了过来,怎么说也算是作弊吧,”蓝袍人瞟了一眼地上其中一具血族尸体,“这施术者死得有够冤的。”

“等一下,你们——”她急急上前一步,一把飞剑噌地飞来钉于她脚下,断掉了她剩下的话,她看看埋在土地中剑身颤动的暗器,脸白了白。

“放肆,”蓝袍人冷冷收手,“索斯拉的血亲,休得靠近克林尔顿殿下。”

“…”

“阿染。”

牢里的长发男人出声,“退下。”

“…大人?”

“没有关系。”他的声音有点哑,仿佛是长年墙上蜷曲剥落的昏黄尘埃,却含着一丝…柔软。

菲特愣了愣,面前这个血族,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三百年前被血族视为耻辱的王室,一夜屠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面前这个说话沉寂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名为阿染的蓝袍少年踌躇了一下,看看男人,又看看菲特,才皱皱眉退到一边,眸子紧紧注视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菲特缓缓上前,走到不远不近的位置。

“你是克林尔顿·克劳尔·阿尔维斯·德古拉?”

男人于阴影中轻轻笑着,交叠着腿,锁链冰凉滑响,“是。”

她咬咬唇,握紧拳,“有没有…有没有一个男人来过这里?看样子像个贵族,就,就是,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黑头发,绿眸子的男人。”

而且,很好看,这句话她没加。

一旁抱臂的阿染回答,说话轻悠悠的,“他还在路上,路上杂碎我放得多…你不要这个表情,那种程度他若是伤了就不是‘风隼’了。”

菲特吸了一口气,重新望回纯血种,想了想才开口。

“如果他过一会儿来了,除了危及到叔叔的性命的事情,他有什么要求都请满足他好吗?请不要为难他。”她特别想逃开男人望过来的目光,又拼命忍着,鼓着本就为数不多的勇气与他对视,“为此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染哧地笑了。

“我是认真的,凭我的身份,我的血统…”她说,“我可以,为叔叔您做很多事。”

她私心地在称谓中加了叔叔这个词,这算不算打卑鄙的亲情牌?她默默地想。

“你吗?”

男人阴影中用沙哑的声音慢慢说,似乎在思忖。

“纯血种的力量倒是不错…”

她心里跳了跳。

“我要你的血,所有。你愿意吗?”

阿染听到后挑起了一根眉,牢里的男人有玩味的意味。

“他想要的无非是圣杯,亦或是…”又深深望了她一眼,菲特愣愣,不知他目光中的意思,“毕竟是个没多大政治**的男人…一生可能都得活在过去那太多的失去中。”

“…?”

“嘛,不过无所谓了。”他耸耸肩,“我可以满足他的愿望,条件是,你把自己献给我。”

少女站在原地没说话。

“献给克林尔顿殿下是你的荣幸,索斯拉的女儿。”阿染眯眼,“等大人夺回帝王之位,你也得把自己给他,全身的血,纯血种的力量,全部交付于王,这是早晚的事。”

菲特还是没说话,双拳一直握着,很久,末了无力地松开。手指蜷缩在一起,寂静的牢房中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眼睛睁得大大的。

生命…吗?

在此之后,雅兰是不是不用再奔波了呢。

“…好。”

她说。

阿染挽出一个无声地笑容。

傻女人。

“你要说话算数,”她目光不知飘向哪里,有些虚渺了,声音却越来越安静,身体也没有再抖,整个人像沉在很深的黑湖里似的,“我知道圣杯,他一直在找。如果叔叔可以完成他的愿望…我、我可以的。”她闭闭眼,“雅兰事办完后,我就留在这里。只是这件事,请您千万不要告诉他。”

没有多大关系的。

她已经活了很久了,从那金发小少年到衰老的万民国王。

以后的时光里,她也只是嫁一个见过两次面的血族贵族。

到此为止的话,能够帮到雅兰的话…

她有些想笑,只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住她。

他能记她什么呢,一个误错了时间,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可以搞错的冒失女孩子,爱哭,什么都不会,娇生惯养,装腔作势,笨手笨脚,心口不一,还有所谓的,不知廉耻。

差劲得一塌糊涂,不被讨厌都不错了。

她伸手,单手结了几个印,掌心描朱砂般渗出一个鲜红的咒符。

贵族之间血誓联盟,最简单的印,最沉重的诺言。

她把掌心摊给他看。

“血誓在此,我答应你。”

其实不记得她也没关系。

他幸福就好了。

***

牢房里空气凝滞得只剩暗黑的沉默。

蓝袍少年一瞬不瞬盯着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疑惊异又压抑的眼神。

她抿唇迎着他的目光。

末了,阴影里男人叹息。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他不珍惜你,自然会有人珍惜。”

厚重锁链呼啦啦的拖动声响,男人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牢外。

“克林尔顿殿下!”阿染低喊了一声,身体绷住,男人用手势示意,走了出来,所有牢栏上刻印咒文滋啦啦发红发亮,铁烙上一般,腾腾冒出白烟,他不为所动地走出牢门后站住,墙壁的火光模糊地打在他头顶。

高挑削瘦的男人,全身锁链,一种阴霾的气质深深攫住菲特的胸口,她后退了几步,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有什么在身体里疯狂呼啸,真相呼之欲出。

他抬起脸,昏暗下的火色光芒勾勒他清瘦的五官,露出了她熟悉的的笑。

“你果然和你母亲一样傻呢…小菲。”

她睁大眼睛,雷劈一般,大脑空白,钉在原地。

许久,才从唇中挤出不可置信的,微弱声音。

“…小魔…?”

帝都。

郊外旅店。

“啊呀呀,今天又有人来看你的表演,猛赚了一笔啊!”酒馆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和蔼的一张脸站在街头魔术师屋子的门前,向面前只穿着睡衣的魔术师递出钱袋,“这是今天的酬劳,以后还是多多指教了。”

“嘛,不管怎样一直以来也是受大叔您的照顾的。”魔术师接过钱,瞧了瞧“哇,这么多?”

“因为这里的孩子真的很喜欢你哦。”老板又看看他,咧嘴笑道,“话说你睡得真早啊,是我吵醒你了吧?不好意思。”

魔术师齐肩的长发遮住半张脸,他揉着眼睛,“刚刚休息而已。”

“话说…”老板看看他的脸,歪头,“你的瞳色…?”和平常不大一样。

“嘛,因为比较罕见嘛,被这样关注总是怪怪的,所以一般戴了隐形眼镜。”顿了顿,又笑着解释道,“一种能放进眼睛里的软镜片,可以改变瞳色呢。”

老板恍然大悟,“对啊,不愧是魔术师哦!”

魔术师仍旧笑着的,慢慢放下了揉眼睛的手。

琉璃般鲜红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闪烁着光芒。

☆、Chapter 39

克莱什大陆东北地区,教团支部。

四周风雪呼啸,连绵的雪山在苍白的天空下白得耀眼。

十二具尸体搁在那儿,触目惊心的,好让赫伦视线有个聚焦点而不至于雪盲。

那十二个…

其实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十二个了。

由人类异化成的吸血鬼,被血族培养成木偶般毫无感情的死士。

赫伦拢拢斗篷,在雪地中哈出一口白气,才拍了拍身旁巨兽的背,“辛苦了。”

那是一只一人多高的黄金鬃狮,雄健的身躯和四肢,纯金的眼珠和金色毛发在白色中熠熠散着光,尾巴利剑一般摆动,脖子上那一圈厚茸茸的鬃毛随着风雪轻微浮动着。

它眨眨眼睛,温顺地蹭蹭赫伦裹在斗篷里的脸,若一只家猫,长长的舌头热热地伸出来舔干净它嘴边淋淋的血迹。

“下次听话,别吃血族,”赫伦又摸摸它,“对胃不好。”

狮子呼噜噜哼了一声。

他拍拍手,狮子不情愿地眯起眼,身体消散成飞絮,一团儿一团儿融成金色光晕揉进他身体里。

最后赫伦望了望远方,风雪屏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一池铺就到视线尽头的雪山天池呈现在他眼前,平静深黑的湖中一方土地,教团建筑孤寂地立在那里,远远望去只是一片黑色的剪影,如同瀚海中孤零零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