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最底层。

两侧火光幽寂,天花板和地面上道道刃风凌虐过的深深沟壑裂纹,交错相接。

“小魔…?”

菲特无法反应过来,眼前锁链拴着的高挑男人,和那街头魔术师一模一样的脸,那笑容也是她熟悉的。只不过眼睛是鲜血的颜色,皇室血族特有的标志。

“不会的…你不是小魔…”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后退,身子却钉在原地,“小魔还在帝都。”

男人笑着,眼神水似地平静,凝视她变了色的小脸,“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对于纯血种,你还了解的太少。”

不仅仅是以**存在的生物。

“三百年里,我并未沉睡,”他的声音与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叠,只不过更清澈一些,更年轻一些。他的身边,一名与他一模一样的身穿落魄礼服的魔术师黑烟般浮现,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声调,然后,魔术师看着她,对她露出一个笑容,缓缓走进男人的身体里与他重合,“我的一部分在这里,而另一部分,在旅行,全大陆的旅行。”

这个人类的世界。

她的世界。

百年的灵魂流浪。

“路上遇到你倒是预料之外呢,真的很像,傻气也好,模样也好…明明是那般不珍视你的人。”他笑着。

她撇过脸。

“你母亲那样不顾一切嫁给他…”他闭上眼,“最后只剩下你了呢。”

睁眼,目光明灭不清地投向她身后的幽深。

“阁下准备在那儿站到什么时候?”

菲特心里咯噔一响,她愣愣回头。

视线中,男人修长的身影缓缓从牢房门口甬道中的拐角出现,脸先是埋在火光死角的阴影里,随着他的靠近,五官轮廓一点一点明晰,深邃有力的线条,绿眸黑发。

她在短暂的惊愕后胸口一阵无力皱缩,四肢有些软,突然间就没了力气。

不要。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事实,心中慌乱地撇过头,无措起来。

不要。

他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就停下了,没有看她,只是望向男人和一旁的蓝袍少年,少年明显摆开了架势,短剑紧紧捏于手中。

“你…你听到了多少…”

她声音很小,头埋得低低的,站在一边。

雅兰盯着血族和少年,脸上没多大表情,只有眼神是深的。

“从你说,不要为难他,”他声音很轻,淡在空气中,“我就在这里了。”

她嘴唇颤了一下,只觉得身体里秘密被人一层层剥开公示天下一样,浑身难受,无边的羞耻与屈辱。

他都听见了,什么都听见了。

什么都知道了。

“这也不算第一次见面了呢,加里弗雷德阁下。”

“参见殿下,望身体贵安。”雅兰挽出一如既往的笑容,上下扫了一眼牢房里四处的交错痕迹,若刀光剑影洗劫一般,“不愧是克林尔顿殿下,祈圣天二十八界都这般被破除,教团那边想必很难办呢。”

难怪那么急地想将其抹杀掉。

“你是来杀我的?”克林尔顿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镣铐。

“如果有必要的话。”

“哦?”

“不一定非得按照你的规矩去做,把你杀了,照样能得到圣杯的下落不是吗?”

他说着,身旁的小少女头埋得更低。

“凭你?”出声的是蓝袍少年阿染,嗤嗤笑了,“‘风隼’大将军吗…我还真是想见识见识呢。”

音落,一道刃风,剖开地牢里压抑的空气向雅兰直劈而来,震得少年衣袂抖动。又在逼向青年鼻尖的瞬间硬生生逆转方向折向了一旁的偏牢,噗啦啦巨响后木块石屑滚落一地,烟尘起,模糊中人影如剑杀气如虹。

“克林尔顿大人!”阿染用衣袖掩住嘴呼喊。

雅兰抬手,长剑碎片泛出明晃晃雪色噼噼啪啪子弹般横扫过去,电光石火的一刻血光铿若流星飞泻啷砸在长发男人身上,灵压震开烟流翻滚地以其为中心推出一片真空地带。

菲特不知怎么地就被雅兰护在怀里了,她定睛看去不禁一惊。

前方的牢房墙壁上插满的刀剑碎片,蓝袍少年被钉在墙壁上,满目疮痍,表情惊异,血液零零落落地淌。

而血族皇子那边,僵持着两个身影。

红发金眸的高大男人一刀劈去,克林尔顿去接,劈在镣铐上。裂痕一条一条蔓延,末了碎成一块一块掉到地上,他一只手接住了男人的猎刀,一只手伸于身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三十多把刀片在空中盈盈浮动静止。

他瞟了一眼攻向他的男人,身上是破破烂烂牧师袍子。

“‘血猎’啊。”他吐出一口气。

红发男人一笑,嘴里还叼了根烟,瞬息抽回武器又瞬息攻出,来来回回过了数招才跳到一边,狠厉至极,刀刀致命。

“凭在下与纯血种抗争,似乎是不自量力呢。”雅兰一旁微笑。

“所以你雇了他?”克林尔顿这个时候仍在轻松笑,摇摇手腕解开另一只手铐,望向血猎,“受制于人,这可不像是传说中‘血猎’的行为。”

血猎啐了一口,表情张扬,眼里含着鲜红的疯狂,因为兴奋浑身的肌肉都在收缩扩张。

“他只是说…有可口的纯血种在这里嘛——”

雪似乎是可以隐匿声响的。

茫茫雪山中,除了风,再听不见任何。

轰——

爆炸响在教堂上方,一圈儿一圈儿回荡。火光黑烟如嘶吼的兽扑向天空,湖面冰层哗啦啦震裂了数十米,水纹荡漾。

大老远赫伦一抬头,男人身体迎面砸了下来。

赫伦:“…”

勉强接住,冲力拉了几米远,沉甸甸,是昏阙的神官。

同一时间从空中落地的是雅兰,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握着长剑。稳住身形时脚下冰面开了细纹。

好你个家伙,自己温香软玉在怀,把男人丢给我。

“太慢了。”赫伦把神官架起来。

“你去跟纯血皇子拼试试,”雅兰盯着远处的黑烟开口,跟他死磕那老人家拈死一人类分分钟,“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冰湖之上,魔法阵花纹一寸寸向四周蔓延开,鲜红的光芒仿佛一条条血蛇,吐着信在冰面游走勾勒出古老的阵法。赫伦望了一眼远处刀光攒动的身影,血猎和皇子现在尚处于身法较量阶段,剑气灵压排山倒海的,普通人搁那儿早震得吐血身亡。

又瞅瞅那魔法阵,那花纹都快渗到这边来了,等到法术较量阶段的时候就真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了。人界山水脆弱得紧禁不起关了三百年的血族皇子活动筋骨,到时候震飞个一两座山克莱什皇家地质监控局非得找他们算账不可。

况且血猎那厮,吃了三个纯血种的武疯子也不是混饭吃的,到时候兴致高了回头把这血族小公主给拐了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赫伦动动眉毛,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总之得速战速决。

因为灵压,菲特觉得气血有些跟不上来,她没见过纯血种真正意义上的动手,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但这场面真的是把她有些吓到了,雅兰把她放到冰面上,将自己长剑塞进她手里后说:“到岸上去。”

风刮杂着雪粒,她抬起头,只看到他好看的下颌和黑色的眼睫,正盯紧前方,微卷的发梢随风浮动。

有那么一刹那,她眼里的时间像是停止了似的。

他低下头,少女呆呆的模样映入眼瞳。

“菲特。”

“…什么?”她有些无措。

他摸摸她的头发,掌心暖暖的。

“女孩子要爱惜好自己。”

说完他放开她,瞬步进湖心深处,风雪灵压,漫布在整个冰面上的魔法阵光芒渐盛。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身体很沉。

天底下有谁比她更傻的呢。

他什么都知道了。

连她一点点付出他都不接受,在他眼里,或许那只是一点点而已。

他说要爱惜好自己,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觉得她不自爱,最后一层保护自己的脆弱的壳也被揭了下来,她的血肉他现在一清二楚。

她几乎是把整颗心剖开,热乎乎地给他看了。

有谁会在意连尊严和生命都不要的女孩子呢,谁都看不起吧。

这应该算是,彻底的失恋了吧,连一点侥幸也没有的。

菲特冷得眼眶里的眼泪都要这样结冰了。

☆、Chapter 40

赫伦看着那魔法阵,血族法术不是盖的,一整个军团就这么从湖面魔法阵里面冒出来了,浑身血淋漓,马匹钢盔,骑兵步兵,刀剑长矛,气势汹涌。

看来皇子醒来血族那边那么紧张实有原因的,同样是纯皇室血统,血帝的亲弟弟,血族里内乱也多如今听到这消息早就一锅粥,他要是带兵谋反把王朝就这么给掀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克林尔顿恋人死于人类之手。”

雅兰大人一语中的,他要是当血帝,人界没准儿现状会更糟。

看那军团一出来号声,四周雪山雪岭森林震出密密麻麻一条黑河似的蝙蝠。

原来真有血族潜伏着在,数量还是不小。

那蝙蝠还原为一只勘察小队,血族那边来的,纯粹给皇子当宵夜,后来天空整个地就暗了,黑红黑红的,如赤贯星划过天际,撕裂出一道惨白的口子,蝙蝠大把大把地飞了出来。

雅兰本来看戏,一见竟然是归顺于二皇子的血族,不禁感叹血族内乱着实厉害,血帝要是有詹姆十世一半贤明估计自己子民也不会这样心急火燎去迎接反动派头目了。

带队的血族首领身材庞大气势凛凛,一眼就在乱战中认出了雅兰。

“风隼——!”

他嘶吼着拔刀而去。

估计是以前战场上的仇敌,雅兰记不清了,叹口气抽了身旁赫伦鞘中长剑去接招。

“你召狮子带她走,剑借我用用。”

“…”

“这是命令。”他说了一遍就没有重复,对方敌人从天而降的一砍天雷滚滚,震得雅兰脚下冰面龟裂炸开,湖水溅起凝结成一道道一人多高的冰锥随着雅兰推开的步子一路刺了上去。

赫伦见得不禁皱了眉,本想问问雅兰家族里传下来的剑到哪去了,又没问,放眼望向远处岸边,银发少女双手抓着长剑无措地张望。

果然。

一只蝙蝠朝她那边扑腾过去,发丝都还未触到,似乎触及了什么屏障“嘙”地一下烧为齑粉。

加里弗雷德祖传的武器“风隼”,本就有守护结界和隐匿气息的作用。

这些,那位大人大概也未告诉她吧。

赫伦喃喃念了几个音,一声口哨,雄狮于他身侧现形,他抽了中剑一路破开一条路朝少女冲去。

听见狮吼,雅兰微笑起来,手上几个剑起剑落,迅如掠过的月光,那个带头的愤怒面容就这样在他视线中切割了。

“风隼!”

带头的血族愤怒咆哮,血流如注的身体倾了过来猛击,死前最后一刀力使得极大,雅兰侧身闪过轻巧去接,不料剑身只听“噼”一声细碎,就这么断掉。

他一怔,剑支碎片在他绿色的眼睛前浮动,好似放慢的画面。

而男人的獠牙朝他脖子上狠狠咬下去。

血猎刀剑染血,杀得双目鲜红,直劈了皇子数个法数个阵逼到面前愣是缠着不放。

“不愧是传说中的血猎。”

克林尔顿叹息,“你要是血族这边该多好。”

“人类杀光了都没有意思,”血猎舔舔嘴唇,“纯血种的味道我倒是喜欢得紧。”

皇子笑起来,很有兴致地跟他打,打到一半天空砸下魔法流星乱炸,血猎不得不拉开距离,克林尔顿的势力赶到,见到他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几个还是三百年前他离开血族时认识的大臣。

见他又冲过来,克林尔顿侧身闪过,耸耸肩,“还打么?”

血猎瞧了眼那大把的血族,皱眉半天,啐了一口,“杂碎!真扫人兴致!”

克林尔顿无奈笑笑。

血猎把刀扛在肩上,四下一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收了目光。

“如果是那位神官的话,已经被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带了。”皇子非常善良地补充。

他愿意随那位年轻公爵来,也有一方面这个原因吧。

血猎眯眯眼,转过身。

“我就没指望他敢再来见我。”

身影时一瞬间消失了的,皇子望了望天,又看看单膝跪下的血族。

“你们闹得也太隆重了。”

“参见殿下,请殿下与吾辈一起回归血族。”

克林尔顿继续耸肩,“索斯拉怎样了?”

“…”

“你们先把兵撤了,我好好的又没事。”他摆摆手,湖面魔法阵消失,那召来的军团也飞簌成雪粒随风迸散,转身一个瞬步,移到远处一连串尸身旁的男人面前。

“殿下,请移步,那人类是——”大臣的脸色立即白了,身后一行士兵握紧刀柄。

克林尔顿摆摆手表示知道,回首看雅兰。

“你又杀这么多血族,”他扫了一眼,“总有一天你会因这种罪恶崩溃。”

雅兰笑起来,“他们很生气地砍过来了,难道我要等他们砍?”

克林尔顿没回话,转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