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敌人呢,来个活人也好啊!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提着个大食篮进来,朝看守亮了腰牌,“莫头儿说把人饿死的不好交代,叫我来送饭。”

看守打开篮子看了眼,似乎有些惋惜,“何必如此厚待?还有百姓吃不上饭哩,竟给他们大鱼大肉的。”

来人清了清嗓子,一努嘴儿,微微压低了声音,“上头有人打点了,莫头儿虽不乐意,也没法子。”

两个看守都有些愤愤,又嘟囔几句,抬手叫他进来了。

三人下意识抬头去看,心中却都在想着同一句话:

上头有人打点?

是谁,太傅吗?

他老人家果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么想着,刚还苦熬的三人都主动凑到木栏杆边,眼巴巴望着那年轻人,希望能从他手里拿到定心丸。

来人相貌平平无奇,是哪儿都能见到的那种长相,年纪虽轻,可举止倒沉稳。

他分别给三人放了一碗煎鱼、半只烧鸡、半只肥鸭,额外两个时鲜菜蔬并一壶烧酒、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浓郁的香气。

性命攸关,饶是三人腹中如擂鼓,却哪里顾得上吃饭!看都不看这些香气扑鼻的饭菜一眼,兀自巴巴儿等着。

魏瞑头一个忍不住,声音发颤的问:“谁叫你来的?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话儿要带给我们?”

再这么干熬下去,只怕不必刑部的人动手,那些厉鬼先就要来索命了!

年轻人扭头看了看守一眼,见他们并未留意这边动静,这才低声道:“什么都不要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不过略吃点苦头罢了。”

魏瞑难掩激动的点头,险些热泪盈眶,“是,是!”

那边的彭飞和何明也微微松了口气。

好歹算是通了气,有盼头了。

当官的下大狱不算什么,只要命还在,就能东山再起!

那年轻人见他们听进去了,也微微露了点笑模样,当即安慰道:“三位的忠心老爷都是知道的,且快些用饭吧,也好有力气与他们斗下去。”

魏瞑点头如啄米,何明却忽然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是盯着那年轻人瞧。

不曾想对方竟敏锐得很,立即转过头来,温和的冲他笑,“何大人有什么事么?”

虽是笑着的,但却隐约带着一股熟悉的高高在上。

何明被惊了一跳,一瞬间竟有种看到苏玉暖的错觉,本能摇头,忙端起碗来掩饰,“只是觉得小兄弟有些面善。”

年轻人微微颔首,淡淡道:“我帮老爷办事,确实见过何大人几回,想必何大人贵人事忙,早已忘了我吧。”

一听这话,何明哪里还顾得上想旁的,忙惶恐道:“言重了,言重了,下官素来记性不佳,实不是有意怠慢,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到了这一步,他早已不敢有任何疑问,对对方的称呼也从“小兄弟”变为“大人”。

他并不觉得羞耻,甚至魏瞑和彭飞二人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既然大家都是为太傅卖命的,来人便是代表了太傅的意思,莫说称呼一声大人,便是跪下学狗叫又有何妨?

彭飞是个胖子,平时饭量就大,此刻疑虑尽销,哪里还忍耐得住?一口气就将那烧鸡啃了半边,活像饿死鬼投胎一般。

魏瞑朝那年轻人拱手示意,先喝了一口酒,只觉短短一日便恍如隔世,不由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他又夹了一块鱼肉,几口菜蔬,顿觉胃口大开,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对面的何明也抛开杂念,掰了个鸭腿慢慢咀嚼,琢磨接下来该如何配合太傅行动。

他虽信佛,却饮食不忌。

三人正吃着,门口竟又有了响动,两名看守齐齐起身行礼,“莫头儿!”

年轻人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莫西闻到味道,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手按刀往里走来,一手飞快的朝后打了几个手势,又问看守道:“谁来过吗?”

两名看守面面相觑,“不是大人派人来给他们送饭吗?”

莫西怒道:“胡说八道,似此等草菅人命的畜生,老子宁肯看他们饿死!”

话音未落,里头竟突然闪出个年轻人来,带着破空之声甩出一记腿鞭,莫西本能的举刀格挡。

那年轻人功夫竟是极好的,临时变招,后发而先至,右手险而又险的顺着刀面一路抹上去,手腕一扭使了个巧劲,那刀竟掉了个头朝主人莫西砍去!

莫西被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当即打起精神,使出毕生绝学,顷刻间便与他斗了十多个回合。

也不知那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莫西竟奈何他不得,三十来个回合后渐成颓势,眼见着就要让人走脱了。

就在此时,留在外头的几个衙役涌入,瞬间打乱了年轻人的阵脚。

莫西再次挺身而上,众人好一通乱斗,勉强凭借人多赢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莫西提刀喝道。

年轻人冷笑一声,讥讽道:“这话傻子才会问,也只有傻子才会回答。”

“是不是苏玉暖派你来的?”莫西逼问道。

然而对方只丢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突然抬手往嘴边一抹,牙关猛地紧了下。

莫西大惊,忙揉身上前去掰他的下巴,又大吼道:“叫大夫,快他娘的叫大夫啊!”

但为时已晚,最外围的衙役刚慌慌张张冲出去,那年轻人的口中便噗的喷出一大股黑血,喉间咯咯几声,四肢一阵抽搐,然后就不动了。

这还不算,本来正在看戏的彭飞突然感到一股酸麻迅速蔓延全身,竟连饭碗都端不住,呜呜几声后仰面栽倒在地。

紧接着,魏瞑也觉得大半边身体都不能动了,忙吓得丢了碗筷,拼命拍打着木栏杆,呜呜咽咽的叫救命。

何明动筷最晚,吃的也最少,这会儿倒还撑得住,可等他也紧随其后丢了碗筷之后,竟也感到从腹内到唇齿都渐渐麻痹起来。

有毒!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杀人灭口几个字,无尽的愤怒和悔恨疯狂冲刷全身,令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莫西看了这个,再看那个,伸手往彭飞颈间和鼻端探了探,面沉如水,狠狠往地上砸了一拳。他又端起饭菜来闻了闻,恨声道:“他娘的,大意了,有毒!”

见魏瞑和何明还有意识,他再次吼道:“大夫怎么他娘的还不来?再晚点儿人都死绝了,还审个屁的案子!”

说罢,又冲两人大吼,“快抠嗓子眼儿,能吐出多少来算多少!”

二人犹如醍醐灌顶,哪里还顾得上敌人不敌人的,忙依言照做。随着干呕声,牢房内渐渐弥漫开一股酸臭的味道。

不不不,我不能死,至少不能这么窝囊的死。

“大夫,大夫来了!”

出去喊大夫的衙役终于带着大夫回来,莫西不满道:“不就在街对面吗,怎么这么慢!”

那衙役委屈道:“着火了,巡逻队都忙着救火,好些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把街上堵住了。”

莫西皱眉看着地上那具沾染血迹的尸体,没好气道:“把人拖出去,给晏大人他们验验,看能不能查出点儿什么来,别放在这里碍眼!”

说完,他又随口问道:“前儿不是才下过雨吗?湿漉漉的,哪儿着火?”

衙役下意识看向何明,然后在他饱含着愤怒、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回答道:“是,是何明何大人的宅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着了火,火势凶猛,里头老人孩子都没跑出来……”

话音未落,何明就嗷嗷叫着扑在木栅栏上,头脸脖子青筋暴起,涨得紫红,口中发出绝望的嘶吼。

再说那两名衙役将尸体拖了出去,刚关上牢门,那“尸体”竟自己动了!

两衙役忙轻手轻脚的将他放下,才要说话,对方却冲他们嘘了声。

老实说,火把照耀下的年轻人半边身子都是黑血,偏还这么生龙活虎的,如此场面实在诡异,但众人却都憋着笑。

三人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头院子里,两名衙役才抱拳歉意道:“五爷,实在对不住,磕着您的头了。”

既然是拖,少不得吃些苦头,尤其过台阶的时候,听见对方后脑勺发出的磕碰声,他们都觉得疼,难为人家怎么忍得住!

这点儿疼算什么!打仗的时候九死一生的时候多了去了。小五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又呸呸几声,吐出来一个破碎的大鱼鳔,这才抬手抹了抹脸。

“下回咱能不用这玩意儿吗?”他一脸嫌弃的朝黑影处抱怨道,“满嘴里都是鱼腥气。”

他本就不爱吃鱼,如今却要咬个灌满了鸡血的鱼鳔在嘴里,真是造孽。

晏骄和庞牧慢悠悠从黑暗处走来,闻言爽快道;“行啊,那下回就换猪尿泡。”

小五:“……”

沉默片刻,他刷的抱拳,满面真诚的道:“鱼鳔就挺好。”

好歹这玩意儿是装气的,后者可是装尿的!

庞牧递给他一个水囊,问道:“怎么样,还算顺利吗?”

小五接过去咕噜噜漱了口,点头,“没问题,莫捕快演的跟真的似的,真是埋没了人才。他蔫儿坏,这会儿吃了麻药的几个人只怕胆汁子都快吐出来了。冯大夫也顺利进去了,再狠狠喂几丸黄连丹……”

毒药是不可能有的,只不过所有饭菜内都加了足量的麻药。若在平时,或许多多少少能尝出点怪味来,可惜现在那三个人都饿疯了,根本无暇分辨。

只是这么听着,两个衙役就觉得嘴里开始泛起苦水,心道这群人也忒损了,怎么想出来的?

事实证明,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因利益而产生的忠心实在不堪一击。

“死了”的彭飞单独进行审讯,而魏瞑和何明则对着邵离渊干脆利落的把能交代的都秃噜了。

如今家人都死了,眼见着他们也活不成,总不能便宜了罪魁祸首!

你们做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要死,大家一起死!

邵离渊心满意足的让他们签名画押,又沉痛道:“苏玉暖乃两朝元老,当今帝师,门生无数,单凭口供恐不能一次性将苏党扳倒。而想必你们比我更了解,一旦给了他一线生机,后果不堪设想。”

“劫后余生”的何明将拳头捏的咯咯响,双目中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我要与他当面对峙!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口中还微微有些麻木的魏瞑也跟着忙不迭点头:“下官也愿意!”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只他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眼见着何明落得这般田地,他也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今日烧的是何宅,保不齐赶明儿就是他家,他爹娘、老婆孩子跟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邵离渊痛快的写了厚厚一大本折子,又叫何明等人签字、按手印,紧赶着送入宫中。

与此同时,外出调查的小四也回来了,“打听出来了,当年几个丫鬟失踪前后,苏墨常去城北一座依山而建的庄子,那庄子户主是旁人,但其实就是他偷着买的。”

“那庄子位置不好,地势不佳,因有河流经过还十分潮湿,其实并不大适合居住,但苏墨却频频出入,本就可疑。而事发后,他却再也没去过,如今只有几个人胡乱看着,俨然彻底荒废了。”

说到这里,小四的脸上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可就是这么一座庄子,却有好大一片长疯了的茶花。”

茶花喜潮湿,喜重肥,爱花者常于花根下埋肉,长势喜人。

众人突然生理性反胃。

庞牧沉默片刻,“可靠吗?”

小四重重点头,“八九不离十。”

那一带的土壤并不算肥沃,其他地方的花木生长堪忧,那一大片茶花看上去简直旺盛到妖冶。

庞牧缓缓吐了口气,“挖!”

天佑八年七月初十,刑部尚书邵离渊亲上奏折,弹劾太傅苏玉暖纵容、包庇孙子苏墨多年来于全国各地残害人命,现人证物证俱在,求施以极刑。

满朝哗然,朝野为之震动,圣人震怒,欲亲自监审。

第35章

天佑八年七月初十, 注定是个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这一天, 在何明等三位官员的指证下,数位太学生和在任官员被逮捕,其中更包括大名鼎鼎的太傅苏玉暖本人及其二子、三女婿和长孙苏墨, 可谓轰动一时。

那些太学生皆非富即贵,被抓时无一例外的惊恐交加, 就连慌乱时喊出的话也如出一辙:

“大胆,你们可知道我爹/大伯/小叔/舅舅是谁吗?”

不过很快的, 他们口中的爹/大伯/小叔/舅舅也如鹌鹑一般被提了来,迅速实现了就地团圆。

这些人一开始还试图抵赖, 可面对充足的人证物证, 甚至还有一位当年幸存的死者家属出场作证后, 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自破。

那老汉身形佝偻、须发皆白,满是沧桑的老脸上皱纹遍布, 浑浊的泪水横流,当着所有人的面泣不成声。

“……死了, 我, 我亲自把我孙女送走的啊!她还没嫁人哩!我也杀了我孙女啊!”

真实的情绪最能打动人,就连素来冷硬的邵离渊都眼眶发涨,更不必说其他人。

眼见狡辩无用,那些罪人纷纷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起来,只道自己是一时糊涂, 又恳求圣人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圣人大怒, “改过自新?事发多年, 若你们果然有改过之心,何需等到今日?一时糊涂?朕看你们方才巧舌如簧死不认账的模样,倒是精明的很呐!”

说罢,也懒得再听这些人呼号,“拖下去!”

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痛恨这些人辜负了自己的期望,又恼怒下头一干官员竟都是聋子瞎子不成?

若非裴以昭多年来不肯放弃,险些以性命为代价彻查至今,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现在只是爆出来的,可天下之大,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焉知没有类似的事情?

要么不办,要么就重重的办!须得一回就把这些人打怕了,怕到骨子里,才能真正从根儿上遏制。

这还只是在京城附近的,名单上其余那些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说不得也要急召入京算账……

莫西悄悄从后面绕进来,跑到邵离渊身边低声耳语几句,后者颔首示意,起身对圣人道:“陛下,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带人从苏家城外的庄子上挖出来三具尸骨,已找人来认了衣饰,确定是当年太傅府号称失踪的三名丫鬟。”

圣人拧眉沉吟片刻,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带凶手苏墨上堂,尸骨……也抬上来吧。”

时隔数年,曾经鲜活的小姑娘们早已化为森森白骨,晏骄提前带着阿苗和郭仵作努力拼凑过。可到底因为死者年纪相仿,肢体扭曲,依旧有许多细小的骨骼混在一处,无法确认到底是谁的,只好摊开摆成一排,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实物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永远是单纯的语言描述和想象难以企及的,覆盖着白骨的油布被揭开来的瞬间,大堂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呼声。

圣人也曾亲临前线督战,当年的尸骸满地令他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也一直分外看重庞牧等一干在前线立过战功的将士们。

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些孤零零的白骨,却又给他带来另一种刺激。

他忍不住从御案后走出来,胸口闷闷的发堵。

这几个,也曾是他的百姓啊。

“……同时挖出几枚箭头,包括肋骨、胫骨在内共计十多根骨骼上有程度不一的裂纹,推测死者生前曾遭到虐待,以至骨裂。但因筋肉全无,所以无法判定致命伤究竟为何。”晏骄道。

“晏捕头,”圣人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白骨上为何有凌乱的划痕?”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跟着伸长脖子看,果然见绝大部分骨头上都覆盖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痕迹,有的粗有的细,似乎有些眼熟,但偏偏说不出曾在哪里见过。

晏骄抬起头,直勾勾看向满脸淡漠的苏墨,一字一句道:“回陛下,这三人被杀死后就地掩埋于山茶花园之下,多年来,山茶花的根系缠绕尸体汲取养分,故而有此痕迹。”

文人雅士中不乏爱花者,而茶花朵大、艳丽,是不少人的心头好,在场数位官员家中也有几盆日日把玩。

可听晏骄这么一说,众人险些当场吐出来,暗中决定回去就把花儿丢了。

圣人的牙关都紧了紧。

他才要说话时,却听外面一阵喧闹,不由皱眉。

大理寺卿忙问:“何人在外喧哗?”又要打发人出去看究竟。

晏骄径直回道:“方才请了几名死者的家属前来辨认,旧事重提令他们悲痛不已,迟迟不肯离去,执意要在外守候,求陛下还他们一个公道。”

其实这三名死者的家属都不是什么好货,当年仅仅因为五十两银子就爽快的帮忙作伪证,如今确认女儿是被害死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给的银子不够,非要来闹。

当时宋亮等人还欲劝解、驱逐,不过晏骄心头一动,反倒直接将人带了过来。

苏玉暖乃两朝元老,根基稳固,又与圣人有师徒之谊……这毕竟是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万一圣人一时脑热想要放他一马,岂不可惜?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倒不如就让死者家属闹一闹,让圣人感知到百姓们的愤恨和痛苦,催促他尽快下决断。

果不其然,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唏嘘不已,看向苏墨的眼神中更多几分愤怒。

又有几人窃窃私语,说必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苏玉暖本人真如传闻所言那般正派,又怎生教导的出这样禽兽不如的孙子?

须知对相当一部分百姓而言,这起案件就是官员和平民两个阶层的冲突,不少人根本懒得打听凶手是谁,张口闭口“十官九坏,还有一个预备着”“坏种生的狗崽子”的骂个不停,连带着他们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圣人叹了一声,吩咐道:“去告诉他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必会秉公处理,绝不偏私。”

说完之后,他又深深地看了那些白骨一眼,重新回到上面坐了。

见圣人暂时不打算插手了,大理寺卿才拍了惊堂木,喝问苏墨道:“苏墨,你可知罪?”

“你们抓我,就因为死了几个人?”被问的却语出惊人。

苏墨是在前去参加文会的路上被捕的。

那时太阳正好,明亮的日光毫无保留的照在他满绣了仙鹤云纹的锦袍上,光辉璀璨。

其他几个太学生嗷嗷怪叫丑态毕露,可他却朝众人从容的笑着,没有半分的情绪波动,那样的淡漠而冷静,仿佛说的只是曾经不小心碾死了几只蝼蚁一般。

已经拔刀出鞘的众衙役愣住了,下意识面面相觑,看过去的眼神中都带着不可思议。

本以为苏墨只是事情败露后的气急败坏,可稍后他见了圣人,跪在堂下,接受三司会审的时候,还是这么说。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在有的人心里,人命真的无足轻重。

大理寺卿被他浑不在意的语气噎的停了一息,越发心惊,“你可是与他们有仇怨?”

苏墨摇头,轻飘飘道:“素未谋面。”

“那为何要痛下杀手?”大理寺卿逼问道,“手段如此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

以活人为猎,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他也只曾在野史中见过,是真是假无从考据。却不曾想到,本朝本代本地竟也出了这么一号禽兽。

苏墨瞟了他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这位大人,难道你素日出门踩死蚂蚁,也会反思为何么?”

说着,他竟看向圣人,“陛下,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贵者为王为胄,贱者风雨飘零,”苏墨不紧不慢的说着,整个人都放松的好似闲话家常,话里话外透着股懒怠和漫不经心,“芸芸众生,支配整个国家的不过寥寥数人,下头那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分辨是非,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何分别?”

大堂之上唯余他一人言,不是众人心悦诚服,而是被这通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惊的无言以对。

这是真正的,天生的刽子手。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众人免去一番苦斗。而这也成了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自始至终,他都不觉得有错。

良久,大理寺卿才率先回过神来,猛击桌案,高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乃大禄子民,本该恪守规范,然而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又命人替你遮掩,如此种种,令人发指!”

他还没说完,却见苏墨突然抬起头来,嗤笑出声,“我从未逼迫任何人替我做任何事。”

都是他们自愿的。

他想玩,却从没把刀架在那些地方官脖子上逼他们找人;

他玩了,也没一定要谁替他善后。

“一方父母官?”他嗤笑道,两排缓缓垂下来的睫毛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满身讥诮,“叫他们扪心自问,又有几人真把那些愚民当成自家骨肉?”

“若他们果然有气节,大可不必如此谄媚,早在一开始便上折子给陛下,说不得我早已死了七、八回。”

邵离渊皱眉,赶在大理寺卿开口之前一针见血道:“你自诩高贵,凭什么?”

苏墨才要说话,却听邵离渊猛地抬高语调,“你能入太学是家人挣得恩惠,身上功名乃朝廷给的体面,在外风光是仰仗长辈余威。你口中所食,身上所穿,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无一不是他人施舍。说到底,你本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不过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流的庸碌之辈!何谈高贵,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苏墨咯咯笑起来,“邵大人,没有【本来】,没有【假如】,我就是有啊。”

他乃苏家嫡长孙,自出生之日起,确实高人一等。

一直没说话的圣人不怒反笑,“朕确实清楚,可惜你不懂。”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也是百姓之天下,若无他们,便无今日之大禄朝,也无今日之皇帝。”

“或许他们不够聪明,不够高贵,但对朕而言,他们都不可或缺。”

他俯视着苏墨,在他不甘不信不解的眼神中缓缓道:“愚昧的是你,你枉活二十六栽,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在太学受名师教导,却连做人都不会。”

苏墨嗤笑出声,斜眼看他,“陛下好口才,学生无言以对。”

所有人都看出他口服心不服,也都明白这样的人打从根儿上就烂透了,根本不可能指望他死前幡然悔悟。

圣人也不理会,只亲自问苏墨,“这些罪状,你可都认么?”

事已至此,纠结凶手是否悔悟也无济于事,关键在于能否以他的鲜血警醒世人。

苏墨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反驳,“人是我杀的,至于买卖官爵、杀人灭口、操纵朝廷,我不认。”

大理寺卿看了看圣人,又与邵离渊和督查院的人飞快的交换了下眼神,这才道:“将人犯苏墨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带苏玉暖、苏蒙、白黎!”

定罪之前,苏玉暖还是太傅,享御前赐座之荣光。

他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上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目视前方,唇角微微下压,看上去严谨而端正,确有可为圣人师的表相。

圣人沉默着看了他许久,忽然长叹一声,“太傅啊太傅,你坑害的朕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