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清?”庞牧问道。

江夫人点头,“信封内共有两张信纸, 他勒令我们不许继续跟官府合作, 又要五十两现银和三千银票。第二张却是小女写的, 说是我们若不给他们做买卖的本钱,便不回家了。”

庞牧心情复杂道:“所以你们就放心了?”

这养的真是闺女?完全就是来讨债的!

就算这姑娘日后救回来了,也千万别再许配给好人家了,净祸祸人呢。

晏骄皱眉,“不是我说,您二位素日未免也太过骄纵了些,这种事情哪里能用来玩!那夏清才来多久?底细不明,万一假戏真做呢?而且你们怎么就敢相信呢?”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可也得分人,她身边的几个姑娘就是现成的例子:阿苗和许倩身世复杂自不必说,早熟的小大人似的;可白宁够受宠吧?那可真是天之骄女,但人家可从没做过这么不靠谱的事儿。

江夫人思维却还清晰,垂泪道:“其实我也担心过,可这事儿委实不够体面,若要传出去,莫说小女日后不能嫁个好人家,便是家中三个犬子,约莫也没什么前程了。”

家中父母教导无方,养出来这么一个胡天作地的姑娘,一母同胞的兄长们能好到哪里去?谁敢委以重任?

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儿要紧,可她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儿子们被连累,还没混出个名堂来的就被夺了前程。

江夫人双手微微颤抖,神经质的扭动着衣角,“我们就想着,好歹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胡闹归胡闹,总不至于……”

晏骄皱眉,心道你们想的倒挺美,可这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人心叵测啊!

再说了,那夏清究竟是何许人也,仅凭两个途中遇到的秀才和一纸身份文书并不足以证明什么:

万一那两个秀才是同谋?

万一那身份文书是伪造的,或者是他偷来的呢?

事已至此,再如何谴责受害者家属也无用,晏骄叫人给江夫人换了一杯微烫的安神茶,叫她继续说下去。

江夫人感激的扯了扯嘴角,不顾茶水发烫便啜了一口,“第二天,也就是初四,您二位来了,到了这步,我们一来拉不下脸面,二来也怕那夏清被刺激到狗急跳墙,做出点什么不好的事来,哪里还敢跟您说呢!”

“不瞒几位,那夏清是个书生,老爷手底下也着实有些能干的护院,今儿一早派人去云海酒楼的包间里送了赎金,那几个护院就都在外头埋伏着,预备若夏清来取,他们暗中跟上去,顺便将小女救回,此事便可了了。”

几根蜡烛扑簌簌的燃烧,两行烛泪沿着外壁滑落,在烛台底部堆成一坨的蜡片顶端慢慢凝固。

这是民间最常见的廉价蜡烛,制作工艺粗糙,蜡内常含水分,下一刻,微微有些昏暗的烛火便噗的爆开,在空气中剧烈跳动几下,瞬间明亮起来。

一直绕火而飞的几只蛾子终于受不住诱惑,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眨眼间便伴随着细微的噼啪爆裂声死的透了。

庞牧明白了,叹了口气,“但是出岔子了,对不对?”

跟踪这种事情,就连最擅长藏匿的小五都不敢保证每次一定成功,那江淮到底只是个纯傻子,还是自信的过了头?

江夫人用力点头,眼泪甩出去老远,“说好了卯时之前交赎金,可那人到了下半晌才来。他也十分警惕,在城中绕来绕去,又换了好几回衣裳,约莫半个时辰前,竟把人都给甩掉了!”

负责盯人的护院们顿时如遭雷击,赶紧回来禀报,江淮大发雷霆,江夫人几乎昏厥过去,有史以来头一回不顾丈夫的威严和体面与他吵了一架,然后冒着被休的风险跑来求助。

庞牧只觉得这个女人既可悲又可怜,“你们竟宁肯相信绑匪也不肯相信官府?咱们不怕丑话说在前头,绑票既是图财,那赎金到手的一刻,令千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哪怕再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个成年男人啊!

江夫人泣不成声道:“先前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可老爷那个脾气,”她转过脸去,泪眼婆娑的看着陆熙凉,“陆大人也是知道的,他连您的账都不买,当初报案已实属不易,后头这样我又如何劝说得动!”

对她这样的女人而言,人生不外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一旦发起怒来,又哪里还有她说话的份儿?

晏骄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打一个人了。

那样的货色也能混到知府的位子?给其他挤破脑袋却不得法门的正经读书人知道了岂不要羞愤欲死?

江夫人此刻是什么脸面体统也不要了,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又提着裙子要给大家跪下,众人慌忙抢上去搀扶。

正在屋内乱作一团时,一个衙役喘着粗气跑回来,连满头大汗都顾不得擦就对众人禀报道:“公爷,两位大人!才刚南门守卫发现一人酷似画像中的夏清,径直出城而去,骑的牲口也很像描述中的模样。他们怕误伤,也怕打草惊蛇,就带人悄悄跟了一段,见他越走越偏僻,后来在一处小树林内套了藏着的马车,那马车正是租车行没还的那辆。卑职觉得八九不离十,便紧赶着来报与诸位大人知晓。”

江夫人听罢,大悲大喜之间剧烈转换,喉头咯咯几声,竟一时提不上气来厥了过去。

陆熙凉忙叫人把她抬到后头去,又让请大夫,才要点起人马,便见庞牧和晏骄已经身先士卒的带着几个侍卫跑出去了。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南门的人事先得了吩咐,见他们过来忙重开城门。

跟踪的衙役沿途留了记号,众人循着一路追去,竟一口气跟出去几十里。

“情况不妙,”庞牧将火把凑近了前面的记号,又看了看四周道,“他这是上了城间民道,要跑了!”

之前他们就推断过,夏清既然能频频与城中联络,那么藏匿地点必然在可与城内一日往返的范畴内,可现在?

晏骄抬手勒了勒缰绳,按住追云的脖子舒缓它的躁动,心下不安,“抛弃人质携带赎金逃跑,很符合撕票的表现。”

江清薇恐怕凶多吉少了。

“许倩!”晏骄回身吩咐道,“你立刻回去告知陆大人,马上进行全面搜查,一寸土地也别放过!我们去抓人!”

许倩抱拳领命,当即调转马头,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晏骄与庞牧一行则催动马匹,来到临州城后头一次使出全力追赶起来。

两拨火光在夜色中越拉越远,活似游动的星子。

庞牧猜得不错,大约两刻钟后,他们果然在民道上追到了驾马车逃离的夏清,车内三千零五十两赃款一文不少。另外还有一包华贵的首饰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就是江清薇的。

小四直接像拖麻袋那样将人扯下马车,不待夏清站稳便又抬脚往他膝弯后踢了一脚,夏清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民道可没有官道那样平坦整洁,地上碎石遍布,眼见着夏清裤子上便渗出血色。

“江清薇呢?”晏骄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

夏清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眼神中隐隐带着对女人特有的轻视和鄙夷。

庞牧没有这样好的耐性,一拳捣在他腹部。

夏清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黄水,脸都白了。

庞牧伸出两根手指,看似随意的捏在他肩膀上,“回答她的问题。”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叫夏清疼的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身上汗如浆下,不多时就把衣服湿透了。

“死了,啊啊啊啊我把她杀了!饶,饶命!”

夏清拼尽全身的力气喊出来,声音都破了音。

众人心底一片冰凉。

江清薇再任性再刁蛮,也罪不至死。

小四将夏清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狠狠朝下一压,厉声喝道:“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夏清素来都只靠一张嘴皮子过活,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疼的鼻涕眼泪糊满脸,哆哆嗦嗦的道:“就是城南那座无名山,山脚下有一颗歪脖树的那座,上头有个破败的小屋,就,就在那里头。”

庞牧朝小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马上回去跟陆熙凉报信了。

他们押着夏清回城时,正好在城门口碰见刚搜山回来的陆熙凉。见队伍中抬着一个盖白布的担架,大家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晏骄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对小五吩咐道:“去通知阿苗,准备验尸。”

庞牧和陆熙凉去审案,晏骄则带着阿苗去验尸。

现在安安静静躺在验尸房的姑娘本该拥有一段最美好的人生:

相当不错的出身,众星捧月的待遇,娇艳美丽的容貌……可到最后,偏偏是这么个结果。

第43章

阿苗带了口罩, “师父, 开始吗?”

晏骄看着被打开的勘察箱, 微微叹了口气, “开始吧。你来,我看着。”

她曾多么希望这次出来用不到它, 谁知才不过半月,竟就开张了。

阿苗愣了下,用力抿了抿唇, 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是。”

尸体被发现时仰面躺在她生前最不屑的脏兮兮的地面上,脖颈处一圈明显的勒痕, 头部后侧有反复击打的痕迹, 血都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尸斑已经完全固定,”阿苗又伸手压了压,“需要强力按压才有部分地区褪色, 下颌和上肢的尸僵出现缓解,死亡时间应该在一天以上。”

现在是初五子时,也就是说, 江清薇最晚在昨天夜里就已经遇害了,而江淮今天早上还派人去送赎金。

晏骄点了点头, 跟她一起合力将尸体翻过来, 就见脑后的伤口内已经有蛆虫蠕动。

“天气湿热, 又是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

因为稍后解剖要开胸, 所以师徒两个就先看了背面。

阿苗将创面清理干净后凝神细看, 又上手按压,有些不太确定的说:“有反复击打的痕迹,伤口平整,有明显颅骨骨折和头皮撕裂,还有部分斑点状连带头皮的头发缺失,凶器和手法是”

说到这里,她本能的看向晏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显然这第一次独立验尸让她很紧张。

晏骄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你可以的。”

阿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发现手套里已经是黏腻一片,都是紧张出来的汗。

“是被人抓着头发反复撞击地面造成的。”

晏骄满意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很棒。”

阿苗终于松了口气,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满是被肯定的激动,接下来就显得自信流畅多了。

“死者背部和臀部、大腿等部位有明显擦伤痕迹,死前应该进行过剧烈挣扎。”

“面部淤血发绀、肿胀,腰腹处有淤青,应该是被人骑坐在上面勒死的。”

体表验完之后就是重头戏解剖,阿苗拿着刀片的手微微颤抖。

饶是她给自己反复鼓劲,可一刀下去,还是歪了。

她慌忙收回手,有些羞愧的摇头,“对不起师父,我还是不太行,还是您操刀吧。”

哪怕平时经常拿着兔子什么的练手,可人和普通动物毕竟不一样,光是这种心理障碍就是天然屏障。

晏骄失笑,接过刀片,“你已经很好了,缺的只是动手实践的机会,这种事情只能通过经验积累获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尸体确实是横在所有相关从业人员面前的最大难题。

好在现在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后来的人再也不会被困死在这道沟壑面前。

晏骄在阿苗敬佩又羡慕的眼神中熟练地划开尸体,口中飞快的报着结论,“仔细看最下面两根肋骨,有明显骨裂,应该是被凶手压的。”

她将肋骨剪断,露出内部器官,“肺部也符合窒息死的症状,舌骨严重骨折……她在生前刚经历过性事不久,内部没有太多创面,应该是自愿的……”

验尸结果差不多跟夏清的审讯是同时结束的,两边交换了下意见,确认抛开夏清对自己杀害江清薇的手段进行了部分隐瞒和美化之外,其余细节全都核对无误,可以结案。

恰如晏骄的猜测,这夏清根本不是什么京城夏家的旁支,他甚至根本就不姓夏。

他本是一个有几分歪才却屡试不中的白身书生,因家境贫寒却又迟迟无法求得功名,日益焦躁。他羡慕旁人鲜衣美食却不愿拉下脸面做些实在的活计改善,一来二去就走了歪路。

那夏清的身份文书也是他在某次趁乱偷得别人的,当时本来是一整副行李,里面还有些散碎银子和鲜亮衣裳,如今银子早已花完,衣裳却正穿在身上。

他生的俊秀斯文,又天生一副如簧巧舌,再加上货真价实的身份文书和精致的衣裳,竟真瞒过了一门心思往京城扎的江淮,更别提涉世未深的江清薇。

可江淮毕竟有些阅历,虽没识破夏清的真实身份,却在听女儿要银子后觉得不对劲,以为是夏家败类专门出来坑蒙拐骗,便勒令女儿再也不许与他见面。

然而江清薇被他溺爱多年,任性跋扈的性格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见哭闹无果,江清薇竟通过云海酒楼暗中与夏清继续联络,并商议出了假绑架的戏码。

但这二人的成长环境和所受的礼仪教育,以及为人处世的理念完全是两个极端,夏清虽然也贪图享乐,但整个人都是苦过来的,而蜜罐子里泡大的江清薇根本吃不了一点苦头。

这场闹剧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将以悲剧收场。

虽然计划是江清薇自己提出的,可那日刚进林子,她就有些崩溃了,当晚就发了老大的脾气,不过被夏清柔声安抚住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江清薇被迫睡在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布满灰尘的老旧房子里,吃着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粗茶淡饭,甚至不能日日梳洗打扮,没人伺候,整个人几乎要发疯。

她不是没动过回去的念头,可夏清却很清楚,如果半途而废,江清薇可能被原谅,但自己绝对不会。

江家已经报了官,就是正经的案子了,他一旦回去,最起码也是个流放,这辈子就完了。于是他耐着性子对江清薇好言哄骗,最后竟在那种污秽之地成就云雨之事。

然而哄得了一时,却哄不了三天,就在偷偷把信送去江家之后,两人再次爆发了空前激烈的争吵。

江清薇觉得自己甘愿为他落到如此地步,受如此多的苦楚,最后连身子都给了他,对方理应对自己予取予求,因此越发肆无忌惮的抱怨、辱骂,甚至踢打起夏清来。

她抬手打了夏清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要告诉爹爹,必要让你多多的吃些苦头!就把你丢到大狱里关几天,看你还敢不敢顶嘴!”

这句话直接令夏清脑海中紧绷已久的弦啪的一声断裂,丧失了理智。

他疯狂的将江清薇按倒在地,抓着她的头发一口气撞了不知多少次,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死死掐在她的脖子上,而那张美丽却爱骂人的嘴,早已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他慌乱了片刻,可马上却又觉得一阵轻松。

他实在伺候够了这位大小姐。

而且江清薇的信才送出去没一会儿,不管是江家还是官府,肯定都以为她还活着,那么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只要他悄悄地把银子取回来,立刻出城,寻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避开,后半生便可高枕无忧了。

夏清口口声声的说着他后悔,但大家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悔意。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吧!”见众人无动于衷,说到最后的夏清终于微微显露出真正的面目,“那女的实在太蠢了!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漂亮话,她竟然信以为真……哼,说起来,这种骄傲自大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女人我见多了,但这么蠢的绝对少有!”

他竟转脸去看江淮,不屑道:“老的蠢,小的更蠢,一家子蠢货凑了一窝,便是没有我也会有旁人。”

过来听审的江淮再也支撑不住,竟当场中了风,一番救治后也只能落得终生躺在床上被人伺候的下场,甚至连清楚的说句话都不能够。

江夫人彻底崩溃,自此在家代发修行,不问世事。

陆熙凉负责总结卷宗,准备稍后报给刑部,顺便申请死刑,而验尸报告则照例交给阿苗,晏骄和庞牧倒是清闲下来。

明天就要走了,两人肩并肩坐在廊下,抬头看着漆黑夜幕中点缀的星星,心情复杂。

“对了,那日你想起来什么事儿了,当时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的样子。”庞牧问道。

他说的是之前江夫人来衙门求救时的事,晏骄闻言叹了口气,说:“其实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庞牧把人搂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左右现在无事又睡不着,说说吧。”

晏骄嗯了声,讲了来到大禄朝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当年她刚开始实习没多久,所处的省会城市就发生了一起非常恶劣的绑架案,当时还惊动了电视台。

当地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亿万富翁,与妻子是出了名的感情好,堪称理想化的模范夫妻。夫妻俩结婚六年来只生了个女儿,疼爱非常,是远近闻名的完美家庭。

然而有一年夏天,妻子陪女儿出去玩,回来的路上被人绑架了,绑匪要求他准备一千万并且不许报警。

那位富翁自己有过当兵的经历,开的是保安公司,本就十分骄傲,且不太相信政府,听了这话后竟不顾警察们的阻拦,当场砸毁了窃听器,一意孤行地支付了千万赎金,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晏骄叹了口气,“骄傲和自信本不是什么坏事,他可以在关键时候使一个普通人变的强大,但如果不分场合的盲目骄傲自信,终究害人害己。”

如果不是有江淮那样的父亲,或许江清薇本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庞牧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

晏骄在他肩膀上一歪头,神色丝毫没有好转,“你以为这就是所有了吗?”

庞牧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扬头看着天上不断闪烁的繁星,心情复杂的说:“知道妻女是被自己间接害死的之后,那名富翁痛不欲生,当场几次哭昏过去,后来又办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葬礼,然后接到了无数采访和报道。啊,采访就是我们那边的一种活动,就是宣传那种,反正最后更多的人知道了他凄美的爱情故事,了解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深情的男人,并进而了解到了他的生意,他的身价很快翻了一番。”

说到这里,晏骄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而讽刺,话锋急转直下,“然后仅仅过了一年,严格来说是367天,他就娶了另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我来这边之前两人就已经又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称赞的完美之家。”

人是最深情的动物,同时也是最薄情寡义的存在。

庞牧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沉吟片刻,神情严肃道:“我总觉得你说的那起案子有点怪怪的。”

晏骄一挑眉,终于露了点笑模样,这是一种发现爱人与自己产生默契的欣喜。

“当时我们也怀疑过,是不是那个家庭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完美,一切都是富豪策划的,上头还专门成立过专案组呢,但最终一切证据都显示确实与富豪无关。”

或许,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庞牧无声叹了一回。

过了会儿,他笑道:“你给我讲了个故事,礼尚往来,我也说一个刚打听到的给你听。”

晏骄眼珠一转,“是江淮的,对不对?”

庞牧用额头蹭了蹭她的,两人鼻尖相碰,气息相融,“聪明。”

有人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的气运都是有限度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来和能不能抓住。

而江淮的福气就只集中在四十来岁那十年内喷发了。

他素来本事不大心气奇高,包括书院的老师和同窗们也从未对他抱过期望,然而谁也没想到,江淮37岁那年艰难的以垫底的成绩考中举人,紧接着会试遇到的考官偏就剑走偏锋欣赏他的文章,力排众议将他拔到二甲第十九名,后来两人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师徒。

江淮对上十分擅长阿谀奉承,日日对老师和上司嘘寒问暖,每到逢年过节必送重礼,简直比伺候亲爹更加上心,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他一路从翰林院修撰顺利调任知县、知州,最后到了知府。随着官职一起上升的,还有江淮日益膨胀的野心和自大。

他迫切的想去真正的政治中心站稳脚跟,于是越加卖力的疯狂巴结。

然而在这个时候,江淮的气运终于用完了。

当时皇位之争已到生死关头,他的老师站队失败,一夜之间从荫庇四方沦为自身难保,树倒猢狲散。

后来江淮又试图巴结其他大佬,但那个时候大局已定,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小官进来分一杯羹。

最终的结果就是江淮非但没能重新扒上贵人,反而差点因为他老师的原因几次被撸。他似乎终于认识到离开老师的自己什么都不是,果断在刚刚50岁出头的年纪就辞官。

年近五十岁且身体健康的官员绝大部分正处于上升期,甚至尚未迎来事业巅峰,所以没过多久,江淮就后悔了。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来的太快,太顺利,以至于给他本人造成一种幻觉:

如果我当时再坚持一下,没准儿现在已经如愿以偿成为京官了呢!

侥幸和后悔两种极端的情绪反复交织,不断发酵,终使江淮性格中的自大、自负急剧膨胀,终究酿成如今的局面。

晏骄听罢,长叹一声,“果然这世上的事都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有果必有因啊。”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揪着庞牧的耳朵正色道:“以后平安的教育得加强了!你也不许纵他,省的日后成个纨绔,害人害己。”

庞牧完全没想到自家媳妇儿电光火石间竟想到这里,当即啼笑皆非的亲了亲她的指尖,“成,什么都依你。”

第44章

第二天一早, 晏骄等人吃了早饭, 又检查行李, 准备稍后跟陆熙凉道别后就继续西行。

许倩换了身浅蓝色绣江南烟雨的衣裳, 一朵云似的飘了进来,半藏在月亮洞门后冲晏骄笑,瞧着跟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分别, “晏姐姐。”

“哎, ”晏骄应了一声,见她朝自己神神秘秘招手,一脸有事要说的样子,便用屁股撞了下庞牧的,“我去瞧瞧, 你看差不多了就先去找陆大人喝茶, 等会儿我直接过去。”

庞牧故作弱不禁风的踉跄了下,扭曲的娇羞中隐约透出兴奋, “这光天化日的, 您这是碰哪儿呢?”

晏骄笑的猥琐, 干脆又伸手捏了下,十分满意的拍了拍,“练得不错嘛, 结实的。”

所以说, 这人一旦成了亲当了父母呐, 基本上就没什么节操下限可言了。

稍后晏骄走出去时, 已经熟练地挂起知心姐姐的成熟稳重招牌, “怎么了?”

许倩就把那俩丫头的事儿说了,“江淮已经废了,江夫人倒是痛快,当场就找出那俩丫头的卖身契给了我,连银子都不肯要,还说谢谢……”

江淮夫妇算是彻底退出一线,这个家日后必然落到那三位江少爷手中,在得知江淮父女的德行之后,许倩实在没办法对那三个未曾蒙面的陌生人心存侥幸,越发担心那俩丫头日后被迁怒,索性今儿一早就去要人了。

晏骄点头,“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你准备怎么安置那俩人?”

许倩身上的这份侠骨柔肠往往会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温暖,这是一种源自人类本性的最淳朴的同情心和善意,让她每每在被案件所困而感到压抑时,仍旧能窥得一丝光亮。

“其实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不成熟,就想找晏姐姐你来商议下,”许倩抓了抓垂到身前的发梢,试探的看着她的反应,“我琢磨着雇几个人把她们送回我家,然后再寻机会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

论理儿,若能就地找个接管是再合适不过,但陆熙凉的衙门实在清水的叫人下不去手,她没这个脸叫别人替自己善后。

“确实不成熟,”晏骄毫不留情道,“虽说是自家,但如今你常年不在外,可是你嫂子当家,这冷不丁弄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去算怎么个意思?”

许倩闹了个大红脸。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步,只是觉得如今那家中着实生疏了,生怕把人送回去之后两边反而起了嫌隙。

晏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即便没有这个意思,可你们家人口少呢,活儿也不多,突然多出来俩人,往哪儿安排?”

许倩有点着急,懊恼道:“晏姐姐,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晏骄噗嗤笑了,“傻姑娘,若这世上没了多管闲事的人该多冷漠啊。”

她想了下,“这也不难,我名下有两个京郊的庄子,之前栽种的果树这一二年逐渐开始挂果了,平素打理果树、收拾果子什么的忙得很。早前我还琢磨是不是得再雇几个人,可惜一直没空,竟把这事儿忘了。就叫她俩去那儿吧,一来安全些,二来也有个生计来源,三么,我也不必外头找了。”

许倩高兴地拉着她的胳膊道谢,然后就蹦蹦跳跳的走了,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喜意。

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晏骄忽然就觉得先前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瞧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难得阴天,正是适合赶路的好天气,晏骄等人也没多耽搁,同陆熙凉道别之后便上了官道。

一时只闻马蹄嘚嘚,一行几骑伴着清晨的微风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此时一别,不知来日相聚何处,好在众人皆素性洒脱,淡淡伤感之余更多的还是为又得了志趣相投的新朋友而高兴。

陆熙凉带人立在原地目送一回,这才颇有感慨的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