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腹又扭头看了几眼,也觉这几日过得十分充实,不由唏嘘道:“早就听闻定国公夫妇行事洒脱大度,平易近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似他们这种小人物,原本也没什么机会跟人家接触,这几天的经历简直都能当成一辈子的谈资了。

陆熙凉含笑捋须,朝东边皇城方位拱了拱手,“君以国士之礼待之,我以国士报之,陛下慧眼识英才,定国公不负君心,实乃一段君臣相知相守的佳话。”

这天下何其有幸,万民何其有幸!

======

晏骄等人皆马术娴熟,此时放开手脚策马疾驰,速度远比之前随马车同行时快了不知几倍。

众人逢驿站便下马询问,一路沿着官道向西,在离开临州的第二天傍晚便赶上了先行一步的齐远等人。

得了消息的老太太带着平安出来迎接,笑道:“你们手脚倒麻利,才刚吃饭的时候我们还说呢,估计还得再过几天。”

“爹,娘!”平安蹬蹬几步冲过来,抱着庞牧的大腿蹭了几下,胖乎乎的腮帮子都挤变了形。

“哎呦儿砸!”庞牧弯腰将他抄起来,意外发现小家伙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便以眼神询问母亲。

老太太努了努嘴儿,做了个“熙儿”的口型,又笑道:“今儿晌午驿站来了入京述职的官儿,听说我在,特来拜会,可巧他家也有个小公子,今年三岁……说来也巧,你们虽未曾蒙面,但也是旧相识。”

庞牧和晏骄一听来了兴致,“这可是缘分了,不知是谁呐?”

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人生大喜之一的他乡遇故知,可真是不错的兆头。

齐远从后面赶上来,也不知才刚说了什么,许倩跟在后头跳着脚捶他,他一边分神格挡一边笑道:“原广元知府叶倾,就是当初办王美那个案子的,她男人高强所属的高家战时通敌的那个。”

两人恍然大悟,尘封许久的记忆碎片瞬间拔地而起,纷纷扬扬的占据了头脑,叶倾此人的形象也重新清晰起来。

确是旧相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庞牧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平安,“如此缘分,等会儿必要去见见的。”

晏骄亦是点头称是,又转头对齐远道:“咱们来时不是带了一车醉煞神仙吗?拎一坛子出来,今晚就喝那个了。”

此番也算回乡探亲,车队中大半都是京城风物,其中就有一车醉煞神仙的自制高度白酒。这个既可以当做特产赠送亲友,关键时刻也能用来消毒,非常实用。

齐远应了去了,走出几步又贱兮兮的用脚尖勾起一块石头,啪的打在许倩胳膊上,瞬间留下一块灰突突的印子。

许倩气的哇哇大叫,张牙舞爪的追了上去,后头小四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

傍晚的火烧云炽烈无比,红的紫的云霞铺天盖地,蜿蜒流转,美的不似凡间。

地上众人嬉戏打闹,笑作一团,笑声惊得林中倦鸟都扑簌簌飞起来老些。

晏骄见状,扭头跟庞牧对视一眼:瞧见了吧?

庞牧挑眉点头。

瞧瞧,这都打情骂俏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晏骄又指着正搂着亲爹脖子撒娇的平安问老太太,“他跟叶家的小公子玩,又与熙儿什么干系?”

老太太小声道:“这是想了。”

原本两个小孩儿玩的挺好,结果也不知怎的就触动了平安那幼小的思念之情,突然就憋着嘴巴要找“熙鹅”,还把人家叶小公子吓了一跳,也差点哭了。

弄明白原委之后,晏骄和庞牧不禁失笑,揉着儿子软乎乎的脸颊叹道:“你这小东西还怪重情重义的。”

他和熙儿差了没几个月,两边走动的又近,两个孩子一度吃穿一处,亲密犹如一母同胞。如今冷不丁分开,确实闪得慌。

平安哼哼几声,小嘴儿撅的老高,可怜巴巴的道:“熙鹅,要熙鹅。”

“人家熙鹅也有自己的家,”庞牧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胳膊,大咧咧道,“哪儿能整天陪你玩?现在这点分别就受不了了?爹告诉你,以后这样的日子且多着呢!”

晏骄:“……”

老太太:“……”

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觉察出他言辞中的残酷之意,平安呆着小脸儿眨了眨眼睛,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哇啊啊啊熙鹅!”

小孩子的眼泪简直比六月的雨来的更急更快,眨眼功夫就哭湿了脸,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哗啦啦往下滚,在没什么线条可言的下巴处汇成一道断断续续的线。

众人都一窝蜂的凑上来哄,老太太狠狠往庞牧身上捶了几把,恨声道:“你这破嘴啊,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庞牧不敢躲,拱肩缩背任老娘捶打。

小六几个就在旁边吭哧吭哧笑,又把手比在嘴巴上从左往右拉了一道:

这还是当年他们跟晏骄学的呢,意思是闭嘴。

在外威风八面的定国公被众人七手八脚推出圈外,站在外面直挠头。想去亡羊补牢吧,结果小胖子还挺记仇,只用屁股对着他,连个正脸也不肯给。

这会儿叶倾也听见动静出来,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庞牧。

他不由加快脚步,神色激动的打量了几眼,然后一揖到地,“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今日终见君,此生无憾矣!”

庞牧笑着将他扶起,又还了一礼,叶倾忙避开半身,连道不敢。

“这是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庞牧郑重跟他介绍道,而没有简单的这是自己的妻子。

叶倾闻言,面上喜色更甚,“久仰久仰!”

说罢,又赞叹道:“果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晏骄回了一礼,也是唏嘘,“这天下说小不小,可不曾想说大竟也不算大,谁能想到咱们有朝一日竟能在这里相会?”

说话间,她也是颇欣喜的打量了一回这位传说中的知府大人。

包括广元府在内的几座府城毗邻战场,形势复杂,战时地方官员经常需要亲自上阵指挥,所以基本上掌权官员都文武兼修,很少有纯粹意义上那种弱不禁风的文官。

叶倾虽是正经科举进士出身,但也熟读兵法,骑射水平远超一般士卒,身材也比普通文人要魁梧不少。他从战争还没结束时就任广元知府,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

正常情况下官员述职都在年底,可如今叶倾夏末就进京,瞧着神色轻松自然,想必是圣人另有重任相托。

晏骄就笑着恭喜道:“预祝叶大人高升啦,来日若得京城相会,可得把今儿这顿喜酒补上。”

到底具体委任的旨意还没下来,叶倾没明着答应,但也不至于矫情的否定,只是笑道:“借君吉言。也不求甚么高官厚禄,只愿还能替百姓办点实事。”

庞牧哈哈大笑,“走走走,里面说话。”

晏骄也道:“实不相瞒,我们还没吃饭,已经叫人去取自制美酒,若不嫌弃,咱们边吃边聊吧。”

既然是奉皇命进京,肯定不可能在驿站停留太久,说不定明天早上就要启程,要聊天的话还得抓紧时间。

果然叶倾欣然同意,潇潇洒洒的坐了一回酒席。

三人都是实在的性子,相互寒暄过后也不再讲究虚礼,晏骄和庞牧在那边嘶溜嘶溜扒面条,叶倾就在对面自斟自饮,十分痛快。

“醉煞神仙果然名不虚传,”两杯下去,叶倾的脸都憋红了,额头上逼出来细细密密一层汗,“若非我多年在西北练就好酒量,只怕现在已经醉煞了。”

关外冬日漫长而酷寒,民间多有以酒暖身的风俗,哪怕滴酒不沾的官员去待得久了,酒量慢慢也就起来了。

话音落地,三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待晏骄和庞牧吃完饭,又与叶倾说些西北风土人情,顺便问此行目的地镇远府的情况。

不同于大禄其他州府领地的代代相传,镇远府的辖区构成非常独特,本身就体现了战胜者的权威:

主要是原本几国交界处界限模糊,默认共同享有的一片广袤土地和战败国的割让地。地广人稀,地形地势复杂,同时包括有平原、山地和草原,甚至还有一片戈壁。

“公爷数年未归,现在的镇远府可是大变样啦!”叶倾一句话道出无尽感慨,“军民齐心开垦荒地,又广栽树木、蓄养牛羊,如今戈壁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草原和庄稼。大家再也不必随时节游牧,全都住了固定房屋,快活得很呐!”

说罢,又看向庞牧道:“只是时常念叨公爷你们。”

庞牧闭着眼笑了一声,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非常轻松和释然的笑。

他垂头捏着酒杯看了会儿,忽一饮而尽,“回来啦!”

他也想他们呀。

酒过三巡,三个脾气相投的人几乎要称兄道弟论姐叙妹,亲近的活像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们认识彼此其实真的已经有几年了,如今不过重逢罢了,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夜色渐浓,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老鸹嘎嘎的叫,叶倾捏着酒杯斟酌许久,这才下定决心道:“此时此地碰到贤夫妇也是有缘,我这里却有一桩难事,想求二位施以援手。”

按理说双方初次会面是不该求人帮忙的,可一来三人一见如故,二来此事若无能人相帮,只怕一辈子也没个盼头。是以叶倾思索几回,还是决定开了这口。

晏骄和庞牧果然毫不迟疑的点头,“但说无妨。”

叶倾又抿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位知己,乃是过命的交情,他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只是子嗣上十分艰难。十年前,两人都快三十岁了才得一个女儿,当真如获至宝。然而孩子两岁时战火烧到当地,举家逃亡之际,乳母被流矢射中,不幸跌落马车。你们也是知道的,无数人马汹涌时便是外力裹挟着往前去,当真是想停下来都不能够。夫妻二人眼睁睁看着孩子离自己远去,后头却又有无数人潮、车马赶来,当真肝肠寸断。”

“就在他们以为就此阴阳两隔之际,恰有一对年约四旬上下的中年夫妇经过,顺势抱了孩子,使她免于人马踩踏。”

说到这里,叶倾长叹一声,唏嘘道:“这么多年来,两人心中一直未曾放下这段心事,既庆幸孩子被好心人相救,却又痛恨自己的无用,又生怕孩子现在过的不好,一直四处寻找。但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晏骄心道,莫说如今这通讯不便的年代,哪怕就是信息交流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想寻亲也绝非易事,真是苦了那对夫妻了。

庞牧曾亲眼目睹过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妻离子散,再听起这个来,感触尤其深。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那孩子身上可有什么凭证吗?当年抱走她的两位夫妻样貌可曾看清?”

叶倾也不多废话,毫不犹豫的道:“我那侄女右脚踝上有一个小指大小的红胎记,身上当时带着缠枝莲花项圈长命锁和一对手镯、脚环,都刻着如意长生的字和她的乳名安雅。当时两边隔得远,中间又人潮攒动,实在看不大清。但那抱孩子的男子左脸到下巴位置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即便好了,应该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庞牧点头,当即叫人拿了笔墨纸砚来,笔走蛇龙的写了十多封信,大意都是请他们专门去寻找一个左脸上带疤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和一个右脚踝上有胎记的十岁小姑娘,乳名很可能还叫安雅。待墨迹已干,他都拿火漆封好了,又一刻不停地叫了驿站的人来,一一吩咐他们送去给某地的谁。

若是凑巧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可说难也难。

毕竟脸上的疤也就罢了,可一个姑娘脚踝上的胎记?估计没多少人看得见,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试一试吧!

晏骄也写了几封信,径直交给叶倾,“来日你到了京城,可将这几封信分别送与刑部尚书邵离渊邵大人和裴以昭裴捕头并郭仵作。另外,如今已经退隐了的张仵作人脉宽广,为人厚道,也可一试。再过一月,廖无言廖先生便会来与我们相会,届时我和天阔也会提及此事。除此之外,我们也会想方设法通知临清先生,他一年到处四处游荡,三教九流无人不识,消息最灵通不过,且叫他也打听着。”

多个人多份力,或许不知什么时候谁就见过呢?

叶倾听后心神俱荡,感激不已,当即起身行了个大礼,晏骄和庞牧忙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骨肉失散,痛彻心扉,对我们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必如此。”

三人又说了一回,待到口干舌燥之时才愕然发现东边天色已明,竟是不必再睡了。

三人面面相觑,忽齐齐大笑出声,又叫了水进来梳洗。

两家人凑在一处用了早饭,相互给孩子送了表礼,待到辰时便一起出了驿站,在路边相互道别,各往东西而去。

第45章

约半月后, 圣人收到庞牧路上寄来的折子, 言明临州知州陆熙凉本份守拙, 勤奋质朴,可堪大用。

圣人将折子放在掌心拍了几下,欣慰的笑道:“这小子,亏他出去还没忘了正事。”

又叫人去调取陆熙凉的档案。

王公公亲自端着热茶奉上, 闻言亦笑道:“定国公瞧着不拘小节, 其实心细着呢, 但凡陛下您吩咐点儿什么事儿,从来没有忘了的。”

圣人嗯了声, 又翻看一回,“这倒是实话。”

一时看毕,到底酸溜溜的, 又哼道:“还吃什么西瓜,美得他!”

王公公哑然, 过了会儿才斟酌道:“……外头倒是进了一批翠玉瓜, 瞧着颇水灵,陛下可要尝一口?”

圣人斜瞅着他, “朕就图这么一口瓜?”

王公公忙低了头,心道您可不就图这一口么。

圣人又哼了声, 站起来倒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郁郁葱葱的松树突然有点寂寞, 又问道:“他媳妇儿鬼心眼子多, 没给太后带点特产?”

王公公笑道:“到底什么都瞒不过您, 听说晏大人弄了什么游记,连图带画的,十分生动,中间还夹着好些沿途采摘的干花和树叶,太后看的入了迷呢。”

医学相关专业的人基本都很有点写实派画功底子,晏骄还画了不少花鸟人兽的插图,连看惯后市杂志的她自己都爱不释手,更别提太后了。

圣人一听,果然来了兴致,一摆手,“去太后那里瞧瞧。”

王公公忙招呼小太监们跟上,又多了句嘴,“那翠玉瓜?”

圣人头也不回道:“去太后那里吃。”

“哎!”王公公忙命人去挑几个好的,又在心中暗笑,您这不还是图一口瓜么?

=======

转眼到了九月初四,晏骄和庞牧一行人一路直行,此刻便停驻在通往镇远府的最后一座驿站内。

为防贻误军情,越靠近镇远府的驿站也就越密集,方便加急文书传递时换马。

从这座驿站到镇远府正东门,也不过一日路程。

这一带跟望燕台明显有时差,眼下已至戌时,可橘红色的大太阳还斜斜挂在西边地平线以上,漫天云霞气势恢宏,带着一股边关特有的大气磅礴。

庞牧静静伫立在驿站门口,眺望着西边看不见的边城,心中犹如狂风袭来的海面般起伏不定。

从他的脚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记忆深处那些自以为封存已久的回忆便轰然作响,如山塌,似雪崩,以吞天噬日的气势疯狂涌来,轻而易举的将他湮没。

铁甲铮鸣,战场厮杀,亲人的团聚和别离,将士们倒下时的惨烈,歼敌后撕心裂肺的畅快……空气中弥漫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混合着血腥、汗臭、焦糊的味道,悲壮中夹杂着诡异的亢奋,此时都犹如实质,瞬间将他带回了一度远离的战场。

一切好的,不好的,想记起的,不想记起的,都早已深入骨髓,融入呼吸,成为他身体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随着每一次心跳起起伏伏,游动在四肢百骸。

然后现在,他回来了。

“心情很复杂吧?”晏骄望着他的背影道。

庞牧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别说,几年未归,还真有点近乡情怯。”

“人之常情。”

晏骄笑着走上去,惬意舒展着四肢,又在四周小小地转了几个圈。

这里的空气都与中原截然不同。

当她看到驿站伙房的烟囱内一股青烟悄然间直冲天际时,不由脱口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今时今日才知这诗实在妙绝。”

这样的气势和孤独,是人潮汹涌的繁华都城永远都体会不到的。

庞牧跟着念了一遍,笑道:“确实好,用词简单,气势却恢宏。也是你们那边的大文豪写的?”

晏骄点头,指着西边遥远的蜿蜒的山脉问道:“那些山上常年积雪吗?”

来大禄朝越久,晏骄就越能清晰的感受到它跟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的不同,至少这个区域,却并不完全像后世的甘、青、新一带的。

她穿越前就听说不少雪山终年不化,可惜一来穷,二来没时间,如今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的观看,果然极其震撼。

远处是红的黄的紫色的天,天空下面的皑皑雪山缠绕着晚霞,从白色的山顶往下看时,但见一条条尖锐的冷硬的山脊倔强突起,有大片大片的黑色岩石从逐渐稀薄的白雪下露出。

大自然的瑰丽和黑白分明如此矛盾又和谐的融为一体,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晏骄几乎舍不得眨眼,只觉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气息冲击心灵,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连绵不绝的雪山之下,却又从黑色的山脚孕育出大团大团的浓翠的绿,令人心跳加速。

“这里的冬天可不是好玩的,”庞牧带着几分回忆的说,“那风刮起来嗷嗷叫着,活像妖精下山,雪花都结成团砸下来,巴掌大小一块。若是有点水汽,眨眼就能变成拳头大小的冰雹……”

“夏日烤的人流油,若不涂抹油膏,一天下来就能晒秃噜皮,一揭一大块。”

“你看现在的雪线这样高,那些山头好像只戴了一顶小白帽子似的,可等入了冬啊,”庞牧眼中闪动着光彩,兴致勃勃的带着晏骄一起回忆,“一夜之间就能到山腰。在第二场雪到达之前就要封山啦,不然人进去就是个死……”

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悠远飘忽,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变回曾经那个稚嫩的小将军。

晏骄听得简直入了迷,迫不及待的盼望着清晨的到来。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还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想在这个时节看到镇远府的太阳,至少要等到辰时过半,也就是后世的八点之后才有可能。但大家早已习惯了卯时过半,也就是六点起床……

晏骄看着黑漆漆的天默然无语。

就连睡饱了的平安也趴在车窗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叹道:“天黑了!”

老太太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又拿了一条小羊毛披肩给他披了,“是天还没亮。”

开始入秋了,早晚颇有凉意,万一染了风寒就不美了。

“天还没亮,”平安照例学话说,配合的仰起头让奶奶给他系绳,刚好看到天边一闪一闪的启明星,便开心的指着喊道:“星星!”

“对,星星。”老太太满面慈爱的搂着他,又指着其中一颗道,“那是启明星,是东边。”

“启明星,”平安懵懵懂懂的跟着念了一回,扬起的小脸儿上露出渴望,“要。”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

齐远打马溜溜达达过来,把个兔子灯笼插在窗边,“那玩意儿可真要不着,这个星星拿着玩吧。”

平安仰头看他,奶声奶气道:“谢谢齐叔叔。”

齐远欠身捏了捏他软乎乎的下巴,只觉又是活力满满的一天,心满意足的走了。

晏骄看的好笑,心道这怎么弄的跟充电似的……

这一日的路程走得扎实,差不多到了卯时,众人才看见远处巍峨矗立的城楼。

庞牧不由勒住缰绳,钉在原地怔怔望了许久,清晰的感受着自己全身的血液一点点沸腾。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沾染了同袍的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都是将士们用活生生的命夺回来的……

“呜~~~~”

那高高的箭楼上忽然传来号角声,低沉悠远,凝而不散,浑厚的好似源自大地深处,就这么在空气中缓缓荡开,然后一路沁到骨子里。

晏骄猛地打了个哆嗦,低头看时,就见手背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灵魂已经无法克制的跟着战栗。

“犀角号,”庞牧神色复杂道,忽然低低笑了声,“这群小子,功夫倒是没落下。”

“是发信号吗?”晏骄问道。

“嗯,”庞牧用马鞭遥遥指着其实并看不大清的箭楼,“镇远府城四面共设箭楼八座,昼夜监视不停,根据号角高低缓急表达不同情报,紧急时咱们才刚动身的驿站都能听得见,再配合狼烟,可直接发八百里加急入京,省去中间周折和情报传达风险。”

“那刚才是什么意思?”晏骄饶有兴趣的问道。

庞牧笑了,一夹马腹,带头朝前跑去,“有故人至!”

齐远等人放声大笑,嗷嗷叫着招呼车夫道:“快走啊,到家了!”

众人皆被这气氛感染,俱都欢笑起来,快马加鞭狂奔而去,一时烟尘滚滚车马辚辚。

待到近前,晏骄越发震惊于这城池之高大巍峨,一眼望去便知边城之雄浑:

不同于其他府城内外城的两套结构,镇远府外另有瓮城,城墙厚度、马面数量也几乎翻了一倍。

一般府城单面墙上多者开一大二中两小五道城门,少的也有一大两小三道,而镇远府城却只有一门,上书铁画银钩的“镇远”二字。门面用的也不是寻常门钉,而是密密麻麻寒光凛凛的狼牙长刺,黑漆漆透着幽幽的暗红。

城墙上面站的全都是身披铠甲、手持长矛、身负弓箭的将士。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悍不畏死的勇士们便可将敌人歼灭于身前。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累赘,全都为御敌。

这座城池本身便是大禄最坚实的西部堡垒。

晏骄回过神来时,便见城墙上挤满了翘首以望的士兵,城门口堵满了四处奔来的百姓。

他们中有的挑着货担,上面几盒胭脂打翻了,红红紫紫洒了一路也顾不上收拾;

有的还端着饭碗,里面半碗面兀自冒着热气;

有的脖子上挂着围兜,半边脸上都是皂角沫儿,胡子刮了一半……

他们就这么怔怔的看着来人,不敢动,也不敢上前,生怕搅碎了这全城人一起做的白日梦。

就连风好像也停了,鸟虫也不叫了,全都跟百姓们、将士们一起屏息凝神的静静看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混杂着震惊、欢喜、怀疑的狂热的味道。

庞牧翻身下马,视线在那些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然后蹲下去,抓了一把路边的泥土,看着它们自指缝流出,忽朗声一笑,张开双臂道:

“我回来了!”

片刻沉寂过后,欢呼声犹如山呼海啸般疯狂袭来,简直连群山都带了回响,一遍遍荡涤着这座崭新却又凝重的城池。

庞牧走回来,朝着马背上的晏骄伸出手,笑,“来,到家了。”

晏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忙胡乱抹了抹脸,用力抓住他的手,翻身下马。

她敏锐的感觉到这个男人不一样了。

好像长久以来禁锢在他身上的沉重的枷锁自从离京那日起便开始松动,此时此刻,终于在边关初秋璀璨的日光下轰然断裂,在万民欢呼的浪潮中,混着纷扬的锈沫自他身上坠落。

他自由了。

不必再背负沉重的责任,无拘无束的行走在这片他灌注了无穷心血,同样也被无尽回馈的土地上,他从身体到灵魂都舒展开来,从内心深处发出狂喜。

他是自由的。

第46章

很久之前, 晏骄就已经知道庞牧在百姓,尤其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但究竟有多高?她没有确切的答案。

就好像普通人或许会知道富豪生活奢侈, 但真正奢侈到什么地步?往往却会被经历和眼界局限, 以至于完全想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