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葛大壮的媳妇都一言不发。

庞牧问道:“若是逃难路上走散了倒也罢了,可你娘是来到这里定居之后才突然失踪,你们可曾报官?”

葛大壮连连点头,“怎么没?知府老爷也动员了好些人去找,连山里都去了,可找不到啊。”

“你娘失踪前可曾有过什么反常的举动么?或者与谁闹过矛盾?”庞牧追问道。

不曾想葛大壮却有些赧然,迟疑片刻才道:“俺爹是个酒鬼,跟俺娘半辈子打过来的,俺娘这个人吧,刀子嘴豆腐心,那什么,说话确实不大中听,不过人真没啥坏心!”

晏骄注意到杏仁终于深深地看了葛大壮一眼。

“你娘跟邻里关系不好?”晏骄突然问道。

葛大壮的脸刷的红了,喃喃一阵,良久才道:“也不好这么说,就是,就是乍住在一起,难免有些摩擦……”

一直沉默的杏仁突然开口道:“他家三口人都是被蛮子杀的,他娘就恨透了所有外族人。”

晏骄心头一动,“蛮子?”

蛮子是大禄百姓对外族侵略者的蔑称,里面包含了痛恨和血泪,是外族最不喜欢听到的词汇之一,更别提自己说了。

杏仁垂了眼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挡住视线,轻声道:“我不喜欢打仗,他们不管老百姓死活,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大禄人。”

陪同晏骄和庞牧进来的衙役适时出言道:“咱们镇远府算是大杂烩,哪儿的人都有,一旦安定下来,难免抱团。顾大人不愿如此,说既然到了这里,甭管天南海北就是一家,再不能有门第、族别之分的,就有意打乱住所排序,直接叫百姓们抓阄,抓着哪儿算哪儿。”

“这法子着实有效,虽然最初可能有些不大适应,但一二年下来,效果远比想象的更好。”

不同种族的人各有所长,有的擅长放牧,有的擅长打猎,有的擅长种地,邻居们你拉我一把,我带你一路,合起伙来就把日子过好了。

庞牧唔了声,“但也有例外,是不是?”

那衙役苦笑点头,“确实如此。”

第50章

听见衙役意有所指的话, 葛大壮迅速涨红了脸,几次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沮丧的低下头去, 小声道:“她,她真不是坏人。”

晏骄突然想起来一个本该第一时间关注的问题,“你娘失踪时多少岁?你今年多大?”

葛大壮想也不想道:“五十,俺当年三十九,今年四十六。”

说到这儿, 他这才意识到晏骄想问什么, 忙道:“俺娘, 嗨,俺娘死的早, 现在这个娘其实是俺小姨,她逃难路上几个孩子都没了,一直把俺们当亲生的。”

说着又重重重复了几遍, “真跟亲生的一模一样!”

总有那么多女人在危难关头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毅力,晏骄点了点头,“单纯从这一点来看, 你娘确实挺了不起的。”她又看向杏仁, “说说你婆婆吧。”

大约是同为女性的关系,杏仁稍作迟疑,又看了看目带哀求的葛大壮, 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因为长期住在两国边界, 杏仁本就会汉话, 如今又在镇远府一住多年,如果不看她的长相,几乎要叫人以为是个纯粹的汉人在说话了。

“她脾气很坏,当初抓阄抓到左邻右舍都是外族人就闹了许久,还来衙门哭告,顾大人也同她讲过许多回,但她就是不听,家来之后不过半月就将周围人得罪了个遍。”

杏仁每说一句,葛大壮的脑袋就往下压一分,却没有半句反驳的言语,显然对自家母亲的所作所为也是明白的。

不是没有不愿意的,可像葛大壮的娘王春花这样闹得鸡犬不宁的,确实不多。

庞牧皱眉,“远亲不如近邻,纵使打仗不对,这些人却也是受害者,何苦来哉?”

葛大壮痛苦的抓了抓头发,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道:“俺实在没法子!俺爹和几个兄弟姊妹一家都是蛮子杀的,俺娘也差点死在他们刀下,俺,俺劝不动!”

他猛地抬起头,“俺娘拉扯大俺们不容易,她吃了那么些苦,遭了那么些罪,俺,俺开不了口。”

庞牧没什么表情的道:“可以理解,不过我并不很赞同。冤有头债有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谁都不容易,但这份不容易并不能够成为磋磨他人的理由。

葛大壮愣了下,好像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眼前这位定国公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不知要比自己沉重了多少倍。

他好像被丢到岸上的鱼,徒劳的张了张嘴,终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杏仁有些稀奇的看着庞牧,眼神复杂。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晏骄问道。

杏仁把视线从庞牧身上收回,淡淡道:“天平三十七年。”

那是先帝在位时的倒数第七年。

顿了顿,她主动继续道:“他娘不容易,我也难。当时我带着儿子四处躲藏,人比野兽还可怕,他们杀红了眼,硬说我们这些边民是大禄的奸细,我赌这一口气,索性就过了界,投奔大禄来了。”

“我当时就想着,既然你们不要我们,那我也不稀罕,即便死,也要死在外面。”

可没想到,大禄的朝廷竟真的接受了她们,还像照顾本国百姓一样的对待。

“他没了婆娘,我没了男人,认识第二年就凑了一堆儿。”杏仁语气没什么起伏的道。

战争令无数家庭破碎,为繁育人口,朝廷也很鼓励男的另娶、女的改嫁,尤其是这种边城,由不同种族的成员组建的新家庭更是屡见不鲜。

听到这里,晏骄几乎能够想象得出杏仁接下来的处境:

葛大壮的母亲王春花恨极了蛮子,可她唯一剩下来的儿子却要娶个女蛮子做续弦!这还不算,那女蛮子竟又带了一个小蛮子来!

葛大壮看了杏仁一眼,忍不住为母亲辩解,“那她最后不也同意了吗?”

杏仁回了他一眼,没说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显然,那位老太太生前没少为难新儿媳妇。

“你们自己有孩子吗?”晏骄问道。

葛大壮惨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光彩,主动道:“有,是个女儿,今年都十三啦,再过几年也该成家了。”

杏仁却嗤笑一声,冷冷道:“先不忙着高兴,说不定不是你的种。”

葛大壮一张脸红中透青,隐约有些怒气,继而无奈,几乎带些哀求的说:“俺娘都死了,人死如灯灭,还有啥过不去的?难不成你能记恨她一辈子?”

杏仁摇头,“我说过多少回,可见你是从不往心里去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不吵,也只不过是为着她是你娘罢了。”

葛大壮又急又气,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满腹怒意也就都出不来了。

他憋了半日,竟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怨俺,是俺没本事。”

晏骄和庞牧都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家庭伦理剧,当即决定把两个人分开,单独审讯。

庞牧站起来,朝葛大壮抬了抬手,“你跟我外头说去,你媳妇不容易,难得有机会,叫她好好排解排解。”

葛大壮虽然不情愿,可骨子里敬畏的本能还是令他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只一步三回头的望着杏仁,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那衙役李云主动往前拽了他一把,“放心吧,晏大人素来公正,何曾有过偏听偏信的冤案?便是女犯人也逮过好几个,你害怕个甚!”

葛大壮讪讪的点了点头,终究跟着出去了。

庞牧朝李云使个眼神,叫他带人去调查这家人的人际关系,自己则拖着葛大壮去了前头小院儿。

等葛大壮离开之后,晏骄叫人上了热茶,亲自放到杏仁跟前,“早上挺凉的,喝点热茶吧,加了红枣,甜的。”

杏仁看了她一眼,迟疑再三,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反复几次才端了起来。

她小声说了谢谢,试探着喝了一口,沧桑的脸上流露出生疏的幸福和喜悦,“真好喝。”

晏骄也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闲话家常一样道:“其实我瞧着,你男人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杏仁两只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微烫的杯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凑合过日子呗,都是这样。”

说罢,她又抬起头,带点儿艳羡和向往的看了晏骄一眼,“您跟公爷才是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低下头去,似乎这句话已经十分冒犯。

低头和闭口仿佛已经成为本能,这个苦命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会儿,晏骄估摸着她的心情平静的差不多了,这才道:“说说你婆婆吧。”

杏仁低着头摆弄手指,“你们是不是觉得是我杀了她?”

她摇摇头,“活着不容易,我身体不错,还想多活几年,我没杀她。”

顿了顿,又道:“我孙子才出生不久,女儿还没成家,不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晏骄确实会怀疑每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尤其是这种有明显家庭矛盾的情况,她也不可能单纯凭借对方几句话和凄苦的过往经历而轻易打消怀疑。

晏骄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顺势换了个切入点,“我也有个儿子,那就说说孩子们吧。”

聊到这个话题,杏仁的话终于多了起来,而因为曾长期住在一个屋檐下,谈及孩子们时,她不可避免的说到婆婆王春花,而晏骄也总算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倔强、偏执、强势的中老年妇女形象。

死者王春花生前脾气暴躁,又因多年逃亡生涯而性情敏感多疑,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而儿子葛大壮要娶一个外族女人为妻的事情更是令她无法接受。

她曾经针对这个问题与儿子争吵多次,但葛大壮坚持要娶,她也实在没法子。

只不过葛大壮将婆媳矛盾想的太简单了。

普通人家的婆媳相处起来尚且鸡毛蒜皮一大堆,更何况是这个升级版的?

自从杏仁过门,王春花就没给一个好脸子,连带着看跟杏仁一般长相的邻居们也越加不顺眼。

她隔三差五就要寻些琐事叫骂,杏仁不想争执,她只当对方怕了自己,越发肆无忌惮,时常闹得邻居都听不下去,最后还是祝萧绿或其他官员、衙役亲自过来调节。

然而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改,外人再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娘和媳妇都是自家人,葛大壮两头调停两头受气,又狠不下心来跟王春花讲理,最后实在没了法子,索性装起死来,每日只是外出做工,自欺欺人的想着瞧不见矛盾就是没矛盾。

后来杏仁有孕,王春花倒是稍微消停了些,虽然依旧白眼不断,但内心也还是克制不住的期盼起孙子的到来。

但事与愿违,杏仁生了个女儿,在外等候的王春花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回屋把准备的鸡蛋自己吃了。

几天后,她看见小孙女突出的高鼻梁和卷翘睫毛,以及微微带点蓝的大眼睛后,直接发了疯,接连几天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长开的小孙女身上几乎看不到半点葛大壮的影子,只是与杏仁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而跟她带来的继子有六七分相似,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夸这对兄妹的。

“她骂妮妮是野种,”说了这么久,杏仁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类似于愤怒的神色,牙关也微微咬紧了,“死活不信这是她儿子的种。”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几岁的女儿被婆婆指着鼻子大骂,却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场景。

送杏仁出来时,晏骄看到了在外等候多时的妮妮。

照后世人的眼光看,那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孩子。

才十三岁的少女,亭亭玉立,五官深邃动人,犹如日光下温和盛开的雪莲花。那一双蓝眼睛更好似山巅里雪埋的蓝宝石,闪闪发亮。

第51章

大约不管到那个时代, 普通老百姓都不是特别愿意主动来衙门。

等候已久的妮妮看见母亲出来,本能的迎上前,却又在发现晏骄时来了个急刹车,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行了个礼。

晏骄见怪不怪的笑了笑,对杏仁道:“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杏仁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小门小户的孩子, 当不得夸。”

话虽如此, 可她注视着女儿的眼神中仍旧满是欢喜和慈爱。

妮妮羞涩的半藏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了晏骄几眼后又小声道:“才刚大哥也听说了,本想跟我一起来接您,可嫂子病了, 宝儿又老哭, 我就没叫他来。”

农耕时代的人口便是最大的资源, 大禄非常鼓励分家、繁育人口, 杏仁的儿子前年成亲后便主动从家里搬了出去,如今便住在城东, 跟母亲家隔着约莫两刻钟路程。

杏仁朝晏骄和庞牧行了礼,带着她往外走去, 边走边道:“我这不是要家去了?没得叫他们白担心, 宝儿的烧退了吗……”

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 尤其遇上发烧这种可大可小的病症就很棘手,娘儿俩一路走一路说, 显然十分担心那生病的婴儿, 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

反倒是旁边的葛大壮, 分明是一家子骨肉,可也不知是想插嘴插不上,还是母女俩压根儿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路竟渐行渐远。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主动又跟到衙门口望了会儿,就见到了大路口的位置,一家三口已经明显分作两队:

杏仁和妮妮母女完全没跟身后的男人打招呼,快步拐到东街上,而葛大壮则越走越慢,最后怔怔站在十字路口,望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见此情景,许倩便道:“才刚公爷还没问完葛大壮时,妮妮就来了,小姑娘挺担心的,可话里话外问的全都是母亲,一句都没提到葛大壮。”

说罢,她又愤愤道:“换了我,我也不惜的搭理他。”

之前她在门外替晏骄站岗,隐约听见了杏仁的回忆,当即就气的不行,觉得葛大壮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娘要紧,难道老婆孩子就不要紧?小姑娘何其无辜,生下来就被亲祖母骂杂种、小畜生的,你不说居中调和,反而为省事故作不知,当真可耻。

晏骄摇了摇头,“咎由自取罢了。”

别以为孩子小了就好糊弄,当年老婆孩子最需要支撑的时候葛大壮当甩手掌柜的,如今家人对他亲近不起来,怪谁?

两人说完,一扭头就瞧见跟出来的庞牧,也不知怎的就笑了。

庞牧给她们笑的满头雾水,“怎么了?”

晏骄抿嘴儿摇头,“没事儿,看见你就心情好呗,对了,才刚问出什么来没有?”

单身狗许倩突然觉得胸闷气短,讪讪的退到一边去。

哼,成亲了了不起啊?

夫妻两个并肩往回走,就听庞牧道:“若说特殊的,倒也没什么,只他有些后悔当年没好生孝顺母亲,也觉得对不起妻女。”

“世上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晏骄道,“其实我也最不愿意听到这个词。因为一旦有人后悔了,说明十有八九他曾犯过错。”

与其错过之后再来后悔,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犯错。

“难啊,世上多得是失去才知道珍惜的人,不错过一回哪里会觉得痛?”庞牧摇头叹息,又言归正传道,“葛大壮一家五口,除了才刚咱们看到的三个人和死者王春花之外,还有杏仁和前夫生的儿子波疆,今年二十岁,前年跟一个赫特部流亡过来的姑娘成了亲,如今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晏骄问道:“听刚才的意思,那同母异父的兄妹两个感情不错?”

“是不错,”庞牧道,“妮妮与父亲葛大壮关系很冷漠,经常去兄嫂那边居住,方才邻居报信儿也是去那边通知的。葛大壮瞧着是挺想跟女儿亲近的,奈何早年错过机会,如今再想挽回却是难如登天。”

两人重新回到院子里时,早起过来求证的百姓们已经散去,剩下一个祝萧绿蹲坐在廊下葡萄架边揪着衣襟扇风抹汗。

“才刚顾大人回来了,此刻正在后头二房等候,”见他们过来,祝萧绿匆忙将衣服拍了几下,起身引道,“这边请。”

顾宸舟今儿穿了另一件靛青色的旧袄子,散着裤腿,热得满脸黑红,手里抓了把开绽劈丝的大蒲扇拼了命的摇,吱嘎作响。

“诸位请坐,”他歉然道,“刚从外头回来,失态了,见谅则个。”

邻近中午的镇远府干热干热的,人在外头跑一圈简直能被晒出油来,他也不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了,着实有些难耐。

晏骄和庞牧都表示不介意,请他自便。

顾宸舟也不跟他们假客套,竟真去铜盆里洗了一回手脸,脸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当年建房子时分了几组,每组至少七十人,下官带人跑了二十来家,说辞都大同小异,”顾宸舟叹道,“一来时间过去太久,二来当时又乱又急,还真没人能记住多少。”

那个时候局势还不算特别稳定,偶尔仍会有外部余孽过来骚扰,所以大家都是玩儿命一样的加快进度,昼夜不歇,实在没有余力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剩下的虽然还有衙役继续跑着,但估计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他担心庞牧这边急着要结果,就先回来报告一声。

“邻里关系打听过了吗?”庞牧问道。

“问过了,”跟着跑了一趟的宋亮道,“那房子的主人与王春花相识却不相熟,不过平日见面打声招呼的程度,所以对王春花为何会死在自家墙壁内十分不解。”

“葛大壮家和王春花的尸体隔着五家,步行也走不了多久,但若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杀死后藏在墙壁内封好,也不是容易的事。”

“下官觉得凶手应该就是当年曾参与过盖房子的人,”顾宸舟道,“一来有力气,二来时间和机会也比较充足,所以也嘱咐人多加留心。”

纵使王春花身材矮小,可毕竟是个成年人,想要完成将她封存在墙壁内的流程,无疑对凶手的力量要求很高。

宋亮继续道:“王春花住过的那条街上十几户人家也都问过了,基本上大家都有过摩擦,就连那几户大禄百姓也暗示她对儿媳妇和孙女过于刻薄,可也不过如此罢了。若仅仅因为这点小摩擦就杀人,实在犯不上。”

祝萧绿适时开口道:“如此看来,似乎并不像是有预谋的。”

“首先家人作案的嫌疑不能排除,如果不是的话,”晏骄和庞牧也比较倾向于这一种,“那么一时冲动或过失杀人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镇远府的百姓比较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惜命,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矛盾就杀人?实在说不通。”

“而王春花性格偏执,很有可能是当日因某件琐事与人起了争执,对方一时激动将人杀死并掩埋。”

也不知顾宸舟想到什么,沉默许久才道:“如此一来,就更难查了。”

若是情杀、仇杀等有规律的案件反而好些,至少有迹可循,但偏偏是这种失手杀人:谁都有可能!

他忽然拍了拍大腿,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责道:“是我的错。”

“若非我当年执意叫他们杂居,或许矛盾本不至于如此激化。”

“我只想着如何教大家尽快共处,却忘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坦然接受,”他苦笑一声,“此事本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是我心急了,也是我大意了。”

“大人何出此言!”祝萧绿急道,“若当年果然依照百姓们的性子聚族而居,只怕如今的镇远府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几个部族,矛盾依旧尖锐,恐怕连和平共处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今日的蒸蒸日上?”

顾宸舟没做声,显然有些钻牛角尖了。

他本爱民如子,一心一意替百姓着想,可如今却突然意识到一个百姓的死是自己的政策间接造成的,怎能不叫他心中难受!

“顾大人,”庞牧忽出言道,“镇远府地处大禄,可时至今日依旧源源不断的有各部、各国百姓闻风来投,敢问为何?”

顾宸舟愣了下,“自然是我朝胸怀宽广”

话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了庞牧的意思,不由有些感动。

庞牧微笑点头,“正是如此,不管哪国百姓,归根结底就是想过好日子罢了,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谁就是他们的天。”

“若当日顾大人只顺着百姓们的意思来,便如祝大人所言,如今的镇远府也不过林立的小朝廷罢了,何谈钢板一块?”

“你若不展现亲如一家的诚意,叫外族百姓看到活路,他们进退无望,终日惴惴不安,始终都是隐患,镇远府必将永无宁日。”

晏骄也道:“顾大人,没有什么事会是完美的,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别让一点小失败蒙蔽了眼睛。”

祝萧绿亦是附和。

良久,顾宸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起身朝庞牧拜了几拜,整个人好似释然了许多,却还是坚定道:“既然出了这一遭,就表明还是有问题,下官决不可置之不理。”

他想了下,“这么着吧,索性就借着这次重建的机会,广集民意,若是有人如当年的王春花一般无法适应当下住所的,就报上来,由官府适当调整,以免再生灾祸。”

如今的镇远府早已非昨日只简陋城池,谁和谁住在一起再也无法影响大局了。

庞牧笑笑,“顾大人乃本地知府,自然就依顾大人的意思来。”

稍后,顾宸舟果然去拟了一份告示,而晏骄和庞牧那边也叫人继续按照家属报复和邻居激情杀人两条线暗中走访。

结果王春花一案的走访还没什么进展时,百姓们对可申请换住处的告示却有了反应:

除了一家老头儿老太太想就近搬过去照顾女儿一家之外,竟无人想换!

顾宸舟都愣了。

老百姓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好些人都这么住了小十年了,人一辈子才几个十年?如今什么都习惯了,还折腾个甚!

一个老汉挠了挠没剩几根的白发,咧开只剩下几颗牙的漏风嘴笑道:“虽然平时也拌嘴,可冷不丁叫俺丢下隔壁的养马汉,还真有些舍不得。”

外族人擅养马牧羊,大禄百姓便戏称他们养马汉;

大禄百姓擅长种菜,外族人便以“菜农”呼之,都是善意的戏称。

众人便都深有同感的笑了。

一个老婆婆坐在茶馆门口,用拐棍用力点着地面道:“这一座城都是大家伙儿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从什么都没有,到如今的什么都有了,谁也没少出力!”

“咱们一块打过敌军,一起扛过大旱,一道挨过暴风雪,那一回回的,不都是男女老少拧成一股绳,硬生生熬过来的?人命关天的时候可曾有人想过外人还是自家人?甭管哪国哪族,他先是一条命啊!”

说到这里,老婆婆抬手抹了把眼角浑浊的泪水,哽咽道:“他们不好,杀咱们的孩子,可咱们不也杀过他们的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身上掉的一块肉,谁不心疼?上头的人不叫老百姓活,咱们自己寻条活路还不成?”

“冤冤相报何时了,叫恁们不忘本,是为了不打仗,可不是这么些年掏心挖肺处下来还不太平的!”

人群中一阵沉默,都是跟着点头。

过了许久,忽有个卷毛络腮胡子操着稍显生硬的汉话道:“七年前我来,饿昏在路边,是汉人给了我米粮!后来才知道,他们也不富裕,一家老小饿得浮肿……”

“当年房子盖得急,大风刮得不好了,”另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儿也急急道,“半夜炕裂了缝,跑出烟来,我们一家老小六口人差点悄没声的去见了阎王!还是隔壁见我们到点了也不起来做饭,觉得奇怪,过来敲门,这才救了我们的性命!那是恩人!你说光看是哪里人有用吗?那汉人也有坏人不是?”

可巧他的邻居就在这里,听了这话,满脸花白的大胡子都挡不住面上臊红,急忙忙的摆手往外走,“顺手,顺手的事,谁稀罕你报恩不成?”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惹得老头儿越走越急,最后竟从嘴巴里叽里呱啦的秃噜出母语来了。

才刚说话的老汉朝众人笑骂道:“你们可都瞧见了吧,我就烦他这点,动不动就说些鸟语,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也记不住,谁知道他背地里是不是骂我!”

大家伙轰然笑开了。

第52章

“来来来, 咱们再从头把案子顺一遍。”

庞牧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示意众人看挂在墙上的大木板。

镇远府固然不缺石头, 但要将石头打磨成光滑的石板却很费功夫, 况且如今石匠也被当做生力军拉去盖房子, 且有的等了,只好暂时用木板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