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无言刚从太学辞馆,本懒怠得很,并不想再接这些麻烦事,奈何顾宸舟一张黑红大脸天天往跟前凑,苦哈哈的求告。

不怪顾宸舟着急。

九月底,新一科的举人名录就传过来了,其他诸多州府在经历了几年战后休养生息之后,举人数量就呈现出急剧攀升的趋势,重新稳定到了战前的水准,而镇远府……依旧稳定维持了几年来的鸭蛋。

就连同为难兄难弟的另外两座新建边城,也都出了一个,艰难的实现零的突破。

为此,那两个知府还特意写信过来,名为慰问,实为炫耀,气的顾宸舟好几天吃不下饭去。

廖无言见他实在可怜,勉为其难的发了善心,就放出话去,每隔三天在某地开讲,天马行空信马由缰的讲,爱听不听。

要问学子们,你们爱听吗?那一准儿挨骂。

这可是廖先生啊,他老人家能开尊口就算撞大运了,谁还敢挑三拣四?真当饭馆儿点菜啊!

然而事实证明,天才讲学本就不是一般人承受得来的。

第一天,差不多有一百三十人听讲,一夜过后就锐减到五十,另外镇远府大街小巷上多了许多满面茫然思考人生的……

再后来,虽然还有许多学子源源不断的从外地赶来,但真正敢硬着头皮挤到前几排听讲的,始终维持在四十人上下,其余的都缩在后面死撑。

晏骄估摸大家都是一个心理:

管他听懂听不懂,这可是廖先生,便宜先占了再说。

庞牧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廖无言,“先生可要再收徒?”

然后廖无言满脸嫌弃的瞅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似卫蓝和任泽那等天分的,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顾宸舟熟练地奉承道:“先生是天上文曲星降世,这种小事岂非信手拈来?来来来,我敬先生一大海,先生趁着酒气,必然一挥而就!”

齐远等人就在旁边小声逼逼,“啥文曲星啊,关键时刻先生随时能化身武曲星你信不信……”

第59章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庞牧带着妻儿去父兄墓前拜祭,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家常话。爷仨一处吃了酒,一年圆满。

天色渐晚,细细碎碎的小雪纷扬而下,静悄悄的覆盖在原有的雪地上。偶尔有一两片飘到燃烧的火把上,发出吱啦的细微爆裂声。

庞牧站起身来, 替晏骄和平安拂去帽兜上的雪片,又摸了摸冰凉的石碑, 笑道:“也该家去了, 改日再来寻你们说话。”

微风掠过,在墓碑前的贡品堆儿里打了个卷儿, 燃烧过后的纸灰蓦的升起,拔了一尺多高,然后散开。

庞牧微怔, 脑海中忽然划过许多零星的记忆,心情悄然变得温柔而酸涩。

晏骄拉了拉平安的小手, “跟爷爷和大伯说新年快乐。”

平安眨了眨眼,乖乖冲着墓碑道:“爷爷,大伯,新年快乐。”

他渐渐大了, 口齿越发清晰, 能一口气说的句子也越来越长。因爹妈俱都身材高挑, 他在同龄人中的身高优势日益明显, 如今已经跟比自己大半岁的熙儿身量相当了。

庞牧冲晏骄笑了笑, 跟她一起拉着儿子的小手,擎着火把,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往回走去。

暮色落在他们身后,而前方不远处,便是摇曳的万家灯火。

接连几日阴天,正午都不见太阳,百姓们无法看天估时,衙门便开了铜壶滴漏,又加派更夫,每隔半个时辰便四处敲着梆子提醒。

一家三口踏入城门时,刚好听见梆子声响起,敲梆子的人扯着嗓子喊道:“酉时过半,该预备家去吃饭啦!”

平安咯咯笑起来,欢快的拉着爹妈的手臂蹦着跳着踩雪,仰头望着他们,“家去吃饭啦!”

他的胃口极好,对吃什么其实不大在乎,所贪恋的,也不过是爹妈日夜陪伴。

庞牧失笑,“这事儿上头你耳朵倒尖。”

平安就嘿嘿的笑,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快乐的光。

“今儿早起瞧见有卖栗子的,”晏骄笑道,“走之前我已吩咐小金她们预备了,除了饺子,晚上还吃栗子炖鸡、红焖干菜、喝大骨头汤。”

一般三餐主菜都是她定,其余小菜则交由厨房看着办。

“挺好!”回城之后,街边就有火把和百姓家中透出的朦胧光晕,不必自己单独再点。庞牧将火把往路边积雪中按熄,交给晏骄提着,自己则将胖儿子扛到肩头,“回家喽!”

说罢,便发力绕着晏骄跑了起来,平安熟练的抱着他的脖子,笑得脸都红了。

有出来点冰灯的百姓瞧见了,便都过来问好,又敬又羡的瞧着。更有小孩子眼馋,也嚷嚷着叫爹扛,原本冰冷的大街上迅速多了几分温柔的人气。

前儿晏骄把冰灯的事儿说了之后,顾宸舟回去和祝萧绿商量了好久,觉得可行。

只是点灯费油,如今鲜有游人,等闲人家却不大舍得,便以一种耐烧的木头代替,倒也有些野趣。

但见远处影影绰绰的皆是漆黑的群山,绵延起伏,犹如暮色下潜伏的野兽,野心勃勃,却又畏惧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瑟缩着不敢入城来。

这座城本身,便是漆黑大地上滚烫的火种。

之前齐远等人没能在打雪仗时修建城池,到底不甘心,前几日便铆足劲头无师自通的做了冰雕,愣是在庞宅和衙门之间的大道上立起一座晶莹剔透的微型堡垒,上头瓮城、马面、箭楼一应俱全,还有几十个活灵活现的小雪人。

入夜之后,众人在内里置了火把,照的亮晶晶的,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琉璃冰城,好不美丽!

饶是进进出出已经见过许多回,可每次见了,晏骄还会忍不住由衷赞叹,就觉得这些人内心深处藏着的艺术灵魂展露无遗。

或许正是生不逢时,若在后世,没准儿也能出几个名扬四海的艺术家什么的。

今儿要守岁,庞牧一早就跟顾宸舟他们打了招呼,叫赶紧弄完公务来庞宅这头热闹。

那两人也爽快,果然麻溜儿处理了公文,抱着些乱七八糟的干果子、野菜来凑趣。

不过廖无言最近不大待见他们。

都是被逼的。

如今顾宸舟满心满眼都是“找个德高望重的大才子为镇远府扬名”,于是见天追在廖无言屁股后头求他大笔一挥写点儿什么。

廖无言不胜其烦,却也拿他没辙,就在年前最后一次讲学时随口提了一嘴,说要考教下众人学问,命他们以本地风光为题,写诗作词拟赋皆可。事后他亲自批阅,年后由本地官府编一套册子出来,并传与各地书局刊刻印刷。

好么,此言一出,廖无言这头清净了,连带着附近几座州城却都热闹起来。

读书人么,求的是为官做宰,有几个不热衷于扬名天下的?

若果然能得了廖先生青眼,能登上官府编撰的诗词册子,何愁世人不知晓他们的大名?

于是一群人也顾不上旁的,便都窝在家中、客栈里使劲儿的憋……

晏骄跟大家打了招呼,带着平安和熙儿两个小尾巴去厨房瞧了,“黍子面准备好了么?”

厨娘忙道:“早就备好了,红枣也都洗干净,核也掏了,都在这儿呢。”

晏骄抓了一把瞧,又见那些红枣果然颗颗饱满,笑着点头,“费心了。”

镇远府一带降水少,昼夜温差大,瓜果的个头虽然不算特别大,但甜度都很高。

她挑了两颗最漂亮的,分别塞给平安和熙儿,“细细嚼,慢慢咽,甜不甜?”

两个小的依言吃了,满足地捧着脸点头,“甜!”

晏骄自己也吃了一颗,挽起袖子开始忙活。

对很多人来说,过年的重头戏莫过于五花八门的吃食,年糕便是其中之一。

这年头精细大米价高不易得,晏骄就准备做北方人爱吃的黍子面黄年糕,再按些枣子,既好看又好吃。

黍子面里头加点煮熟的红薯泥,口感会更柔软香甜,而且也更容易消化一点。

这个做起来简单,两个小的还有模有样学着往上头按枣子,稍后白宁过来瞧热闹,素来沉稳的熙儿也禁不住喜形于色的向母亲炫耀,“娘亲,那些是枣儿是熙儿放的!”

白宁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从善如流的夸奖道:“熙儿可真厉害,你爹这么大了都不会放枣儿呢。”

后面跟进来的图磬听了,沉默着取了两颗枣,默默地按了上去。

大概觉得缺点什么,图大人又抱着胳膊琢磨片刻,稍后又加了一颗小一点的,这次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家三口。

守岁、大年初一到初三四处拜年,之后又预备十五,这日晏骄正拉着庞牧一起搓汤圆,外头小五却急匆匆进来。

“公爷,大人,培安县来的加急公文。”

两人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培安县?卫蓝?”

上月他们还送了不少年礼过去呢,也不知他跟任泽收到没有。

小五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小箱子,“是卫大人的亲笔落款,走的官道,四百里加急。”

驿站之间相互传递紧急公文要求既快且稳,不得有丝毫闪失,出发之前都会用特制的油纸包裹后再取木片夹紧,就成了现在这样类似于小箱子的样子,防水且不会折损。

“够沉的。”庞牧顺手颠了颠,微微蹙眉,一边拆一边道,“青空素来是胳膊折了揣袖子的脾气,轻易不会跟咱们开口。”

拆了夹板和油纸包之后,里面是约莫两寸厚的卷宗,全是手抄副本。

晏骄叫小金她们将没搓完的汤圆端下去,自己一目十行看了夹层的书信,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培安县十一月十七和腊月初各有一名女子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青空和子澈四处查访后意外得知,早在半年前,附近几个州县也曾有过女子失踪的悬案。”

因为地点比较集中,而且失踪的情况也非常相近,所以两人认为是同一个,或是同一伙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结尾处的落款是十天前,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速度已经相当快了。

庞牧简单的翻看了卷宗,“就目前所知已经有七名女子,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

卫蓝只是培安县令,权力有限,想借阅其他衙门的卷宗也十分不易。所幸他跟任泽两个就是一对行走的扫描仪,过目不忘,转头就一字不漏的默写下来了。

晏骄也捡了几本卷宗看,“难为他们了。”

那两个人年纪轻,骤然离京千里去当官,下面一干老油子自然不服,平时就没少使绊子。

如今偏又遇上这样的事,说不定就会有不死心的跳出来借题发挥。

“最小的十四,最大的三十七,”庞牧道,“倒是像采花贼,可人都去哪儿了?”

“有没有什么共性?比如说同样的服侍、喜好,家庭背景之类的?”晏骄问道。

“暂时还没发现,年龄各异、喜好不同,穿着打扮也不一样。”庞牧摇了摇头,抬手在卷宗上轻轻拍了几下,略一沉吟,对小五道:“请廖先生和雅音过来。”

看来,是得去一趟了。

第60章

最近几个月过于舒适和安逸,忙活惯了的人难免觉得骨头痒, 虽然正月十五接到案子不大像什么好兆头, 但众人还是无法克制的兴奋起来, 接到通知后立刻集结。

晏骄拖了新得的大石板, 用滑石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竟有点生疏。

下面众人一边相互传阅卷宗, 一边听庞牧介绍情况, “截至目前为止共出现了七名受害人, 最早一起案子发生在去年五月初四, 茂源州一个叫姗姗的十六岁小姑娘早起外出后至今未归。”

“最后一次发生在腊月二十,培安县二十岁的新媳妇如意午后出门便一去不返。”

茂源州与培安县所属的溪源州毗邻, 两边只隔了几个县城,并没有从属关系,卫蓝他们能弄到这些资料真的不容易。

单纯的语言描述可能尚显单薄,但等晏骄将七名受害人的籍贯、年龄和失踪事件一字排开,再配合个人手中卷宗,顿时就有些触目惊心。

虽然未曾谋面,但这些都曾跟他们一样是鲜活的生命,可现在却又化作一本本卷宗, 死生不明。

晏骄放下滑石笔, 退开两步看了看,又接着庞牧的话补充道:“受害人无一例外都是女子,最小十四, 最大三十七岁。一般来说, 有两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个是有犯罪团伙将她们拐到外地给人做媳妇, 另一个就是采花贼。”

齐远闻言皱眉,“等闲采花贼可做不来这样叫人消失不见的营生。”

他素来对天下女子更多三分怜惜,最见不得这样的案子。

“可若说拐卖人口,”图磬将看完的卷宗传给廖无言,“三十七岁,似乎又稍嫌大了些。”

话糙理不糙,连环作案拐卖女子的目的大体分两类:一是不记事的小丫头卖到外地给人当奴才,这样的纵使长大了也找不回去;

第二类就是卖给人做老婆,生儿育女,要的就是年轻体健好生养,目标以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女人为佳。

他刚才看的卷宗恰是那名三十七岁的受害人的,最小的孩子都已八岁多,在世人眼中早已不能生了。

那么拐这样的女子回去做什么呢?

齐远听后,虽然眉头皱的更深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图磬说的有道理。

“很奇怪对不对?”晏骄道,“青空和子澈查过培安县两名受害者的底细,一个是二十岁的新媳妇,一个是十八岁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很年轻,本人和家人的生活圈子也非常简单,认识的人有限,甚至没有什么与人结怨的机会。而且两人素不相识,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也排除了因某个同类事件被人报复的可能。”

“另外,这几名受害者的家境都非常普通,失踪后家人也没有报过财物损失,所以也不是图财。”

不图财不报复,这些女子很可能已经被害了。

“如果真要在这些受害人身上寻找共同点,那么就只有女子、家世普通这两点了。”

许倩问道:“是凶手能力不够,不敢对有财有势的人家下手呢,还是单纯倾向于这样的对象?”

“现在咱们手头的线索有限,只能说两种可能都有,具体还要等跟青空他们碰面之后才能确定了。”晏骄道。

许倩眼睛一亮,“大人,咱们这就走吗?不过平安他们怎么办?”

正月赶路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路面上冻结冰,且不说舒适不舒适,一不留神还会有性命之忧。

何况培安县虽在镇远府以南,但也在黄河之滨,当下也是天寒地冻。两个小孩儿大冷天匆忙跟过去,水土不服少不得生病。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宁环视四周,主动请缨道:“既如此,我留下来。”

见众人看过来的眼神中多多少少都带了歉意,她灿然一笑,“左右我对破案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况且这里环境安怡祥和,我还想多陪熙儿和平安玩玩雪呢!回头春暖花开,我再随大家一起去找你们汇合也就是了。”

晏骄拉着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白宁笑着推了她一把,“你什么时候也说这样矫情的话?”

晏骄抱了抱她,转头看向庞牧。

庞牧点了点头,双手朝下一压,“行了,就这么定了,今晚都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出发。”

晚间夫妻两个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又歉然道:“天太冷了,事情又急,也实在没法儿像之前来这边那样悠闲地走,还得麻烦您老坐镇大后方。”

老太太失笑,“瞧瞧说的什么话,不是一家人怎的?你们是去办正事的,且放心去,家里有我。”

顿了顿,她又朝外头指着说:“说实话,这里全是我熟悉的老人,熟悉的地方,便是后半辈子都住在这里我也是乐意的。就是平安和熙儿,你们没瞧见?两个小子也都玩疯啦,兴许头几天会哭一哭,玩起来也就顾不得。”

虽说明白老太太这么说也是为了宽他们的心,可这话听起来……晏骄抽了抽嘴角,行吧。

众人各自分头行动,次日天刚蒙蒙亮就在门口集合,连廖无言也换了方便行动的装束,腰间挂了短匕,身上的文生气质荡然无存。

晏骄忍不住往大门紧闭的衙门口望了一眼,担心稍后顾宸舟知道后会不会哭……

齐远带头检查了马匹,确认坐骑都更换了冬日行进的专用蹄铁后,冲庞牧点点头,“成了。”

庞牧拉起面罩,大手一挥,翻身上马,“出发!”

一行十数人迎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往东南方疾驰而去。

亲身经历了冬日疾驰之后,晏骄才更深刻的意识到白宁的决定多么明智:

冬季昼短夜长,大家每日都是抓紧了丁点时间飞奔,除了一天三顿饭根本不下马,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僵硬了。

北边大雪满地倒也罢了,反倒不打滑。越往南雪越少,冰越多,饶是马匹踩着带突刺的蹄铁都不得不放慢速度,更别提马车,真跟马拉雪橇没什么分别。

他们甚至还在一处驿站前亲眼见到了两辆侧翻的马车:

本是高高兴兴带全家去外地升迁的,谁知刚出京城没多远就翻了,一死多伤,雪地里泼洒了刺眼的红,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从培安县到镇远府,驿站四百里加急昼夜不停用了十天,而庞牧一行人一天却只能跑四个时辰,即便一切顺利,也还是在十六日之后的二月初二抵达位于培安县西北的茂源州。

所有人都瘦了一大圈,腮头上愣是冻出高原红的效果,也不知多久才能消下去。

去培安县之前,他们准备先来问问第一起案子的情况。

茂源州和培安县所在的溪源州同属中昌府,地势平坦开阔,盛产一种名为清霜的无烟炭,还曾一度送入宫中成为贡品,广大百姓也因此得益。不过前几年另一种自带香气的红松炭异军突起,中昌府的无烟炭就被挤了下来。

自此之后,清霜炭市场急剧缩减,除了州府大城的百姓们还能依靠向周边贩卖清霜炭吃老本之外,下面各个县城、村镇的小作坊瞬间失去生存空间,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若非如此,卫蓝也不可能轻易得到培安县令一职。

晏骄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脸,呼着白汽道:“如果凶手是生手的话,很可能前一起乃至多起案件并不成熟,有可能留下比较明显的证据。”

庞牧点点头,命小四前去打探州衙所在。

“辛苦你了。”

晏骄笑笑,因为肌肉僵硬,表情有些古怪,“这不算什么。”

她又揉了揉脸,贼兮兮道:“你能想象我曾经在这个时节,下到满是碎冰的河水中打捞尸体吗?”

不少地方警力不够,上头压的又急,好些原本做文职的都被喊出来加班。至于捞尸体这种活儿,好多时候都是法医被迫亲自动手的。

那滋味,啧啧,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骨头缝儿里还能透出寒气。

庞牧张了张嘴,冲她一抱拳,“失敬失敬。”

说罢,夫妻两个都在马背上笑起来。

行走在茂源州的路上,他们依旧能从街头巷尾的某些细节中窥得曾经兴盛一时的清霜炭的痕迹,比如说城墙外字迹斑驳的“清霜”几字。

听说早年买卖兴隆时,每年都有城中大户竞相出钱粉刷,可如今那几个一人多高的大字早已在风吹日晒中模糊,却再无人关心。

州衙位置很好找,小四一问就问到了。热心肠的大娘见他浑身湿冷,一副外乡口音,甚至还试图强行喂他喝热姜汤。

小四推辞不过,索性叫了一大壶,请同行诸人都灌了一碗。

一碗真材实料的姜汤下去,晏骄只觉有道火线顺着咽喉一路滚下去,整个胸腔里都烧着了,全身的血液重新流动,额头上瞬间逼出来一点氤氲的汗意。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痛快!”

把守州衙的衙役倒是警觉,听见马蹄声后主动跳下台阶,大声询问来意。

小四打马上前,将令牌亮出来,“定国公庞牧,黄字甲号晏捕头途经此地,奉旨查案。”

两个衙役闻言一怔,忙上前行礼,又有其中一人冲进去禀报,不多时,就有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官拎着袍子跑出来,二话不说跪地行礼:“茂源知州庄瑟,见过定国公。”

庞牧翻身下马,朝他抬了抬手,“起来吧。”

庄瑟谢过,起身后又朝晏骄拱手,“晏大人。”

晏骄还礼,“庄大人。”

庄瑟忙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诸位先入内歇息。”

一口气跑了半个月,众人也是筋疲力尽,当即从善如流的进了衙门,庄瑟又叫上热水热手巾,后又奉热茶。

“下官自问还算兢兢业业,不知两位是来查什么案子?”庄瑟容貌普通,瞧着跟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人没什么分别,可话里话外的试探却也难掩官员特有的精明。

才刚在街上喝了姜茶,这会儿倒也不怎么难受,庞牧丢开手巾,开门见山道:“听闻去年五月初四,本地有一位十六岁的姑娘走失,可有此事?”

庄瑟眼皮一抖,瞬间联想起上月培安县令卫蓝亲自过来一事,视线不自觉落到后面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文士身上,“这位,便是廖先生吧?”

早就听闻那培安县令卫蓝是廖无言亲收的唯一入室弟子,疼爱非常,可他来那日自己也曾以礼相待,且两地互不相干,自己更官高一级,不至于“打了小的跑出老的”来吧……

还是说,这案子确实如之前卫蓝所言,兹事体大,以至于惊动圣人?

若果然如此,那可就不好办了。

廖无言刮了刮茶梗,朝他微微一拱手,“庄大人好。”

他这一抬头,心思飞转的庄瑟顿觉自惭形愧,带着几分仰慕道:“先生好。”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觉得这场景简直太熟悉了。

虽说文人相轻,但大禄朝的书生、文臣们见了廖无言后,却少有针锋相对的。

当然,不是说没有,不过结果往往不怎么美好就是了。

见庄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廖无言微微挑了挑眉,重复了庞牧的话。

庄瑟面上微红,忙对庞牧道:“失态失态,下官无能,叫公爷冬日远途奔波,实在惭愧。”

虽然只是第一面,但众人对他的印象已经不大好了。

人命关天,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些无用废话,当真令人不快。

庞牧最不喜与人废话,索性拉下脸来,“小五,立刻随庄大人将相关卷宗取来。”

小五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站到庄瑟面前,“大人,请!”

第61章

小五的长相是侍卫团中最普通, 也最具可塑性的, 大概是任务时做了太多表情和模仿, 以至于他正常情况下都没有表情。

众所周知, 一个见过血的人面无表情发指令时,是很吓人的。

作为旁观者的晏骄实打实的怀疑, 如果庄瑟自己不动,想必小五也不介意帮他动。

原本庄瑟是打算让下属去取卷宗,自己继续留下寒暄, 没想到庞牧突然来了这一手, 顿时有些讪讪的。

不过他到底为官多年,当下并不慌乱,当即起身拱手道:“下官一见公爷便觉亲切, 竟忘了正事,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