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阮,就是那个何阮啊!”许倩微微提高了声音,“就是大年三十儿被人放河灯祈福的那个何阮何姑娘,传言中未婚先孕的那位。”
晏骄瞬间清醒了。
“你慢点说,”庞牧示意她冷静下来,“我隐约听到什么子?”
“棺生子。”许倩飞快的眨了眨眼睛。
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般发生在经历了比较罕见而震撼的事情后。
许倩换换做了几个深呼吸,迅速整理了思路,“何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或许是怕碰见人被嫌晦气,今天凌晨何家人就急急忙忙要抬了棺材出城。但因为前些日子下雪,这几日又降温,化掉的雪水在地上结了一层冰,早上盖了霜就更滑了。外头天还没大亮,黑灯瞎火的,结果一个抬棺人一脚踩滑,那棺材直接掉在地上摔开了。”
说来也是巧,刚好一个打更人路过,眼睁睁看着一具圆滚发涨的女尸咕噜噜滚到自己跟前,再然后,一具未成形的婴儿尸体慢慢滑脱……
第95章
许倩跟着晏骄几年了, 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不少, 可她天生胆量大,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经历这事儿, 却本能的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后脊骨嘶溜溜蹿了上来。
“大人,”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死人还能生孩子?”
“能啊。”晏骄飞快的穿戴整齐了,又叫人去喊阿苗。
突如其来的案子犹如一剂强心针,瞬间将她的身心都调动起来。
许倩的脸刷的白了。
“你也有怕的时候?”晏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看着像, 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活人是瓜熟蒂落正常分娩, 而民间常说的棺生子只是尸体死后腐败膨胀, 加上肌肉松弛,把尚未足月的胎儿鼓出来了。”
说白了只是正常死亡现象, 但因为产子这种代表新生的现象与代表死亡的棺材联系在一起,不免有些诡异。
许倩哦了声, 脸色瞧着好多了。
庞牧摇头失笑, “寻常姑娘听见这个只怕要一蹦三尺高了。”
许倩哼了声, 用力扬了扬下巴, 陪着他们往外走,“只要不是鬼,有什么好怕的。”
再坏的恶人也只有一条命, 打死不就完了?
“大人, 公爷, ”提前出去打探情况的小六正从外面回来,冻得鼻尖儿红红的,张嘴呼出一团白汽,“已经命人围起来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巡街衙役就会听见风声赶过来。”
他们是悄悄来的,没有正面跟萍州官员接触过,也不知是好是歹,还是抓紧时间看现场的好。
“何家的人没跟着?”晏骄脚步一顿,冲隔壁小院儿里跑出来的阿苗颔首示意。
小六摇了摇头。
晏骄微微皱眉,这事儿越发古怪了。
外面的天空还黑黢黢的,只有天边一点启明星影影绰绰的放着光。附近几户人家被打更人的嚎叫从睡梦中警醒,稀稀拉拉的点了灯,却因没有后续,也实在没有几个肯顶着正月初凌晨的酷寒跑出来看热闹。
街上并没有行人,静的可怕。
晏骄等人一路疾行,在门口跟齐远汇合了,老远就看见小八和宋亮并几个侍卫正举着火把朝这里招手,墙根儿底下几团黑影蜷缩着,再走得近了,便能听见空气中混杂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上下两排牙齿磕碰的颤抖。
晏骄和庞牧飞快的交换了下视线,不用一字一句,就默契的兵分两路:一个上前问话,一个埋头验尸。
许倩熟练地清了场,阿苗举着火把上前,果然照出地上隐约散发着尸臭的母子俩。
那头惊魂甫定的四个抬棺人和更夫见此情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本能的要张嘴嚎叫,奈何已经被小八提前带人堵了嘴,只勉强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呜。
“幸亏是冬天,”阿苗微微松了口气,“不然够受的。”
她眯着眼睛打量下那句明显肿胀的尸体,又仔细看了头部和四肢,还用带着鱼皮手套的手摆弄下手臂,“没有明显外伤,这几处是典型的死后伤,应该是刚才动棺材里掉出来时弄破的。”
说着,她又用照了照棺材所在的位置,果然在这两处之间发现了尸体滚动、磕碰所留下的皮肤组织和黏液。
晏骄嗯了声,“你觉得她死了多久了?”
阿苗略一沉吟,“感觉得两天多了。”
晏骄弯下腰,几乎贴到死者脸上去,撑开她的眼皮用火光变换位置照了照,摇头,“还能看见瞳孔,应该不到两天。”
阿苗微怔,旋即不用晏骄提醒就明白过来,“冬天生火,室内温度反而要比春秋高一些,闷热密闭的环境会加剧腐败。”
晏骄赞许的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团黏糊糊的胚胎。
之前她曾经接触过几个一尸两命的案子,事后还特意找冯大夫和几位产婆咨询过,对胎儿成长情况也算粗通皮毛。
“这个感觉得有五六个月大了。”她轻轻拨动了下,不太确定的说。
毕竟不是专业研究这个的,想必会有误差,但应该在这个范围内。
天将亮未亮之时,几个女人蹲在地上面不改色的拨弄尸体,那更夫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更夫打响了本年度呕吐战的第一枪,由他带头,那四个抬棺人也争先恐后的吐了起来,现场很快便泛起酸臭味。
“什么人!”
远处忽然有几点火光飘来,紧接着便是乱而有序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男子。
齐远低声对庞牧提醒道:“衙役来了。”
说着,便主动上前,拦在那伙衙役跟前,三言两语表明缘由。
带头的衙役瞧着三十来岁精干模样,闻言先打量了齐远几眼,又往他身后看了看,见地上竟有死人,顿时脸色一变,突然拔刀出鞘,“都不要动,停了手里的事,往墙根儿站下!”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麻,忍不住低低出了一声,待回过神来时,却见自己的佩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对方手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齐远露的这一手直接就把这伙巡街衙役震住了。
“头儿!”
后头几个人见状,连忙呼啦啦围了上前,又虎视眈眈的瞪着齐远,十分警惕。
到底是州城衙役,虽然自知不是对手,却并未选择退却,倒叫齐远对他们的印象好了些。
带头的衙役用另一只手朝后摆了摆,出言试探道:“在下萍州捕头姜峰,敢问阁下名讳,又来此地作甚?”
他做捕头也有年头了,自认功夫也算不错,可在对方手上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那几下干脆利落,并不像野路子。
“这事儿你做不了主,”齐远随手挽了个刀花抛回去,“叫你们知州相公来。”
姜峰抬手接了刀,顺势还刀入鞘,显然有些迟疑,因为一来不知道对方来历,二来这个时候只怕自家知州大人尚未起床,若贸然禀报,万一……
齐远摆了摆手,“去吧。”
姜峰眉头紧皱,飞快的权衡利弊,转身对手下交代道:“你们留下,我去回禀知州大人。”
既然对方肯把刀还给自己,其他几人也未曾动弹,就是没有动手的意思,那么这里暂时就是安全的,而万一知州大人发火,好歹他能在前头顶着。
现在条件有限,晏骄她们根本做不来深入验尸,简单跟庞牧说了之后,就站在一起等本地知州过来。
庞牧道:“这四名抬棺人都是何家的下人,说自家小姐大概两月前就出事儿了,打那之后何家上下风头就有点古怪。中间老爷夫人还闹了几场,后面就封锁消息,可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只是何家的底层奴仆,并不能去内院伺候,具体人什么时候死的并不知道,只昨儿夜里突然被叫了去,厚厚地赏了银子,交代了这份差事。甚至在棺材被打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自家小姐。”
“不知道?那抬到哪儿去?”晏骄惊讶道。她还以为是抬到城外何家祖坟里去呢。
庞牧的脸色冷了几分,“让去外面无名岗上随便挖个坑埋了。”
萍州城外有座环形小山丘,山丘内部有个凹陷小盆地,草木疯长、野兽出没,平时没什么人过去,时候久了,大家就默认会将死囚犯和某些流浪汉、乞丐等无人收敛的尸骨埋在那里,当地百姓也叫那里做“埋无名氏的无名岗”。
众人沉默了。
无名岗上埋无名氏,但何阮非但不是无名氏,反而还是本地小有名气的闺秀,落差何其之大?
东边已经微微泛起鱼肚白,黑夜不像刚才那么浓了,可他们却忽然觉得好像更冷了似的,打从心底里发寒。
“你说,这事儿本地知州知道不知道?”良久,晏骄缓缓吐了口气,问道。
死人不是小事。除非战争年代,但凡有百姓亡故,不管是何原因,都要经由本地仵作查看核验了,然后报给官府知晓,根据自然死亡和被害分别处理,消掉户籍,之后才能办丧事。
“马上就有答案了。”庞牧看着远处晨雾中缓缓浮现的一顶轿子道。
姜峰陪着一顶轿子去而复返,想来里头坐的就是萍州知州了。
不多时,那轿子到了近前,姜峰主动打起轿帘,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
那人生的颇为魁梧,两边络腮胡子剃的短短的,一身官服撑得紧绷,单看身板的话还真不大像个文官。
他往四周看了看,视线很快锁定在庞牧和晏骄身上,“我乃萍州知州蔡文高,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态度倒是还好,并未多么的趾高气扬或气急败坏,想来有些城府。
庞牧朝齐远点了点头。
齐远当即上前三步,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定国公与刑部黄字甲号晏捕头途经此地,现接手此案,命尔等与本地一应官吏协从办理,不得有误。”
因现在线索太少,案件性质不明,他倒是没说存疑不存疑的话。
火把照耀下,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铜制令牌闪闪发亮,“定国”两个阳刻字不断折射出幽幽的光。
这对夫妻档可谓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好像不管走到哪儿都伴随着腥风血雨,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令人望而生畏。蔡文高一听,先是一凌,继而本能的撩起袍子带头跪了下去,“下官萍州知州蔡文高,见过定国公、晏大人。”
庞牧抬手叫他们起来,“死者是弯月桥东甜水巷的何家女儿何阮,今年十三岁,死亡时间在两天之内,她的家人可曾请过仵作,可曾去衙门销户?”
蔡文高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官袍上的霜雪,当即点头道:“请过,仵作也去看了,是乱服打胎药以至胎死腹中,又未曾及时救治,以至一尸两命。”
顿了顿又补充道:“实不相瞒,这个年岁的少年少女正是管前不顾后的时候,难免做出些事情来,事后又胡乱应对……”
晏骄心头微动。
她记得之前小六他们出去打听的消息是,有人曾从何家倒掉的药渣内看出是孕妇保养的药品,那么既然之前保养,现在为什么又要打掉?
“可有疑点?”庞牧问道。
他和晏骄成亲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在他看来,十三岁的女孩儿还是个孩子呢!
蔡文高想了下,“应该没有,死者家属也未曾说过什么。”
女子十三岁以上即可成亲的律法条文乃是延续的前朝,本来是有人提出要改动的,但后来因连年战乱,人口损失惨重,朝廷鼓励生育,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所以虽然就现在而言,十三岁的母亲确实稍显年轻了些,但真正从律法角度来看,也并不违法。
晏骄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们知道吗?”
蔡文高摇头,“下官也问过,但何家人坚称家丑不可外扬,只道是死者本人生活不检点,不想再令何家蒙羞,也只好罢了。”
死者本人从未报案,家属又坚称是自愿的私事,官府也无能为力。
见庞牧和晏骄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蔡文高想了下,又道:“不过下官也觉得可以再细细的查一查。”
庞牧扬了扬眉毛,表情有些玩味,“好,那就把尸体抬回去,再细细的查一查。”
蔡文高面不改色的应了,麻利的朝姜峰一摆手,“来啊,将死者好生抬了回去,再将此处收拾干净。”
晏骄跟庞牧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她很清楚蔡文高,或者说相当一部分官员的心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过年的,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是凶杀,且死者家属自己都认了,当然是快些结案的好。
第96章
众人来到萍州县衙时, 天已经亮了,开始有零零星星的百姓出门打水、扫地。
天亮了, 可雾反而大了, 约莫十步开外就看不大清人, 只在经过各家各户的大门口时, 瞧见那已经灭了火烛的红灯笼随风摇摆,衬得抬过去的尸体越发形单影只的可怜。
民间有“不出十五就算年”的说法, 今天才是正月初二,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外面街上也有好些炸碎了的爆竹碎屑,风一吹,那满地的红色纸屑便打着卷儿的吹起来一人多高,叫人不自觉心里发毛。
一位刚满十三岁的少女死了,从出殡到去衙门,自始至终竟没有一个家人陪同。
庞牧也是当爹的,此时不免有些迁怒, “去何家叫人。”
姜峰被他话中冷意激得一抖,本能地看向蔡文高, 后者点头拱手道:“衙门上下自然唯公爷马首是瞻。”
他如此配合, 倒叫人不好发狠了。
有雾,地面又湿滑,运送尸体的队伍渐渐落在后面, 晏骄和庞牧一行人一马当先到了衙门之后拒绝了蔡文高上热茶、上早点的邀请, 立刻要求见当日去何家验尸的仵作。
那仵作姓宫, 今年五十多岁了,有着仵作队伍中九成以上成员们的共同特征:是条老光棍。
衙役上门时他刚起来热了两个素包子,还没等吃上一口呢就被提了过来。
“小哥,劳驾问问,这大过年的,大人唤我作甚?”
别是哪儿又死人了吧?
那衙役自己还不大清楚呢,只没好气的指了指天道:“听说是京城里来了大人物哩,要找恁老问个话。”
对他们而言,自家知州相公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可今儿一见那传说中的定国公,只觉得腿肚子都要打转转,竟是形容不出的不怒自威,哪里还敢耽搁呢。
宫仵作在衙门后头赁了一间小屋子,不过几十步路的距离,差不多是晏骄他们刚坐热乎,他就进来了。
知道了上头坐的是京城来的大人物之后,宫仵作不敢抬头观望,老老实实跪下磕了头见了礼,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大人传小人来所为何事?”
仵作地位尴尬由来已久,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饶是前有传奇人物张仵作,后有晏骄这朵奇葩共同努力,广大同行们的社会地位也没能达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京城周边和府城以及大地方比以前重视了罢了。
晏骄见他头发花白,身上的黑布棉袍也被洗的起了毛边,佝偻的脊背犹如一张年久失修的弓,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仵作不是官身,甚至也不能算作吏,被世人忌讳不说,也挣不来几个钱,算是典型没钱没地位的工作。
“罢了,你且站起来回话。”
宫仵作听见是个女音,顿时联想起某些传闻,禁不住往那边瞧了一眼,“您莫不是”
蔡文高才说了一个大胆,就被晏骄拿眼神堵回去了。
“我是晏骄,”晏骄点点头,“咱们算是同行。”
“不敢不敢。”宫仵作惶恐的道,心中却忽然涌起一点莫名的喜悦和宽慰。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哪怕你明知自己不能更进一步,可知道有些素未谋面的朋友们成功了,总会觉得与有荣焉,日子好像也有了指望似的。
不同于大部分女人擅长过日子,老光棍儿们的生活往往一团糟,庞牧见他短了一截的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腕都冻得通红,便朝蔡文高看了一眼,后者闻弦知意,忙道:“来人,上热茶。”
宫仵作受宠若惊的接了,先谢了蔡文高,又朝庞牧投去感激一瞥。
在蔡文高手下干了几年活儿,对方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他门儿清,现在一反常态的体贴,哪里是没来由的?
“昨天你去何家验尸了?”晏骄问道。
蔡文高不禁飞快的看了她一眼,虽然立刻就被觉察到的庞牧警告了,可心中还是忍不住道:这位晏捕头对待宫仵作的态度,可比对待自己和气太多了……
宫仵作只浅浅的啜了一口,又将那微烫的茶碗捧在掌心取暖,听见这话,忙小心的将茶碗放到旁边小桌上,“是,死的是何家的女儿,大名何阮,今年十三岁。”
“死因?”
“母体虚弱,胎儿健壮,又服用了过量的打胎药,以至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有无疑点?”晏骄问了个关键问题。
宫仵作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没有外伤,何家人的口风也都对的上,应该是的。”
晏骄拧着眉头略一沉吟,“何家人什么时候来报,你什么时候到的何家?”
宫仵作年纪虽大了,但记性却还很好,办事也算仔细,回答起来一丝不乱,“那时衙门刚开门,应该是卯时一刻前后。大人马上就安排小人去了,而何家距离衙门足有五条街,又是步行,走了大概两刻钟还多吧。”
“你去的时候何阮死了大概多久?”晏骄马上问道。
“得有大半天了,”宫仵作谨慎道,“当时小人还问他们,说既然人早就没了,为何现在才去衙门说。何家人便说是夜里没的,早上起来才发现。”
这个时间跟自己初步验尸得出的结论很接近,应该就是年三十晚上死的。
“不合理,”晏骄摇头道,“吃了打胎药是很疼的,恐怕很难有人忍住一声不吭。何家家境不差,何阮身边一定有人伺候,怎么会没人听见?”
“当时小人也是这么问的,”宫仵作道,“可,可没问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惭愧。
晏骄道:“不怪你。”
仵作的本质工作只是验尸,具体死因本就不是分内之事,何况处境又尴尬,莫说何家这样在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恐怕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是不耐烦区区一个仵作对自己问七问八的。
宫仵作的嘴唇抖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可到底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晏骄转头对蔡文高道:“蔡大人,这事情里面恐怕有蹊跷,稍后约莫还有用得着宫仵作的地方。”又对阿苗吩咐道:“你也去吧,抓紧点儿,等会儿尸体来了就先跟宫仵作整理下。”
蔡文高会意,当即叫人将宫仵作和阿苗带下去用饭、休息。
“蔡大人,”庞牧等他安排完了才道,“你可曾详细询问过死者的家人?那打胎药从何而来,可曾找医馆和大夫核实过?又为何死者服下一直到死去无人发现?另外,那孩子的父亲又是谁?死者是否自愿?这些你都问清楚了吗?”
他的语气不快不慢,声音不高不低,但里头的压迫感却暴露无遗。
哪怕十三岁成亲不犯法,可若死者当初并非自愿,那就很成问题了。
蔡文高本是端得住的,可庞牧这一大串的问题丢过来之后,竟也有些疲于招架了。
“回禀公爷,下官确实问过,一开始何家人还不肯说……。”
蔡文高本想说些卖弄的话邀功,缓和气氛,奈何庞牧满脸冷漠中透着不耐烦,叫他也不敢多嘴了,“最初何家人并不知道何阮身怀有孕,只以为是寻常不适,便叫人去请了城中和林春医馆的马大夫来诊脉,谁知偏就诊出喜脉……后面,后面说到底未婚先孕不成体统,便打算偷偷做掉,可没成想何姑娘身子太弱……”
庞牧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冷着脸用手指重重的敲了敲桌面,“那打胎药也是和林春出来的?你可确定拿药是死者同意并主动服下的?”
蔡文高终于语塞,“这,这个下官”
他还没说完,额头已经冒了汗。
定国公话里话外是在怀疑何阮并非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谋杀吗?要真是那样的话……自己难逃干系。
庞牧拍案怒道:“什么都不知道竟就敢匆匆销户,打量着死无对证吗?”
“下官不敢!”蔡文高高声道,“只是时日尚短,下官也心存疑虑,本打算这几日再慢慢审理的。到底死者为大,也不能总停灵不下不是?”
一直没开口的齐远禁不住冷笑出声,“停灵不下?据我所知,萍州素来有停灵七日的习俗,可那何阮死了也才不过两天吧,怎么就算不下了?”
蔡文高干巴巴道:“终究是名声不好听,何况又是大过年的,何家人做此选择也无可厚非。”
此言一出,屋里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在座诸人顿觉胸口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大石头。
话糙理不糙,蔡文高这话说的虽然不中听,但真要追究起来,也确实没有大错。
世人对春节看的极重,白事是极其忌讳的。一旦意外发生,要么就赶在年前办了,要么就暂时停灵押后,不然莫说自家,便是左邻右舍也会觉得晦气。
再加上何阮又是未婚先孕,对何家人来说更是面上无光,羞恼之下草草葬了也在情理之中。
纵使他贵为知州,管天管地,却也管不得人家什么时候停灵,什么时候下葬。
话虽如此,但蔡文高身为一方知州手握本地大权,上承皇命,下接民意,却也不该如此草率的放过。
“大人,”正在此时,去何家叫人的姜峰终于回来,进门后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忙亡羊补牢道,“公爷,晏大人,大人,何老爷来了。”
“夫人呢?”晏骄不悦道。
母亲天生和女儿亲近,更何况又是这样的事情,何阮的母亲知道的绝对会比何老爷多得多。
“说是腊月里就病的起不来床,如今还是吃了药就昏睡,”姜峰猜到晏骄的心思,为难道,“若大人现在就想问话,只怕要叫大夫去扎针后抬了来了。”
眼下毕竟只是怀疑,还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证明是谋杀而非意外,若现在就硬把一个病人从病榻上死活拖了来……若是日后真能定案倒也罢了,若是不能,只怕要引起民愤,怨声载道了。
定国公一行不过偶然过来,事后不管如何都可以拍拍腚一走了之,到时候背黑锅的还不是衙门?
晏骄倒没想那么多,听说何夫人病成这样也就没再坚持。
她想了下,朝小六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你带两个人去悄悄地盯着何家,看这几日是否有人外出,也注意别叫人跑了。有急事马上鸽我。”
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凡事还是往最坏的一面打算的好。
小六抱拳领命,一声不吭的外头去了。
何老爷一露面,晏骄就跟庞牧交换了下眼神:这个年纪很微妙啊。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年纪,红光满面,穿一身如意吉祥铜钱暗纹的红铜色锦袍,手上戴着老大一个金镶玉扳指,果然一派富贵气。
核实身份之后,庞牧意味深长道:“何老爷气色不错。”
女儿刚死,当爹的非但瞧不出一点悲伤,竟然还大咧咧的穿金戴银,着红色系的袍子?
何老爷一怔,才要说话,却听晏骄抢先问道:“何阮不是尊夫人所出吧?”
看他的年纪,何夫人往前推十三年也差不多得三十五六,这个年纪的产妇在古代是很少见的。
何老爷忙道:“是草民的小妾生的,不过一直养在正室膝下,母女俩极其亲近,情分深厚,跟亲生的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道:“这不,阿阮一去,贱内也撑不住倒下了。”
“可我怎么听说尊夫人年前就病了?”晏骄道。
何老爷长叹一声,“唉,到底是亲自拉扯大的,偏出了这样不体面的事,贱内是既自责没教好,又心疼……”
“尊夫人有心了,”庞牧淡淡道,突然话锋一转,“就是瞧着何老爷你还挺看得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