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杀(二)

“若无意外,明日晌午。”

晌午时分离开旭日山庄,半个时辰后过了庄北的十里坡,前来贺喜的各路人马就会各奔东西。再过三个时辰,余下唯一与左千秋同行的崆峒派彭祖也会率众分道扬镳。左千秋一行人马孤身上路,大约日落的时分,便会到达桓城之外的青竹林。

青竹林,女子面上蓦然浮上一抹冷笑,左千秋,明日酉时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

烛光映着跳跃的人影,她微抬手指,冰冷的眸子注视着手中楚梦生送来的字条在火上燃烧。

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

寒烟静静等那纸条完全化为灰烬,才起身开门。

来人一身青色长裙,容颜艳丽,眉眼之间不加掩饰的倨傲。

她也确实有倨傲的资本。门主的贴身丫鬟青翠,实则是他多年的宠姬,这在门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而青翠本人在门内也向来是侍宠而骄,门中众人多有不满但碍着门主的有心纵容都是敢怒不敢言。

“青翠姐姐,这么晚了还烦你走一趟,可是门主有何吩咐?”

“寒烟姑娘,门主让你速去总堂。”青翠口气中隐见不悦,许是怪她刚才让自己等了不短时间。

“那还烦请青翠姐姐稍等片刻,待我换过衣服,就跟姐姐同去。”

“不必了。我还要赶去通知其他人。”青翠冷道,“你最好动作快点,门主可不像我这么有耐心。”

“多谢姐姐提醒。”她微笑道谢,并未把来人的轻慢无礼放在心上。

到了总堂,看到济济一堂的人,尤其是门主身侧肃立的左右护法,才知道这次的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大半夜的门主竟然将这时门中所有留守部众都召集过来,如此劳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

没有人注意她进来,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厅正中。

她的目光也落在不远处那黄衣女子身上。

“冰刃,你这次任务失败,还有何话可说?”门主右侧主掌刑罚的右护法问道。

那黄衣女子看也不看他,冷冷吐出四个字:“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你就是愿意接受惩罚了。——依本门刑法,若未完成任务者,刑杖一百。”

他声音平淡,厅内众人却都感觉背脊森冷。刑堂的一百刑杖,均由历届右护法亲自行刑,行刑者内力深厚且下手毫不留情,至今的刑罚下来,撑得了五十下的都罕有人在,能撑过一百的是完全没有。所以,很多杀手任务失败之后都宁愿选择自杀,也不愿意回门之后被活活折磨而死。

“门主!”站在冰刃身侧的白衣男子一步上前,俯身跪下,“还请门主看在冰刃多年为门内所立下的功劳,再给冰刃一次机会!”

影煞门主斜靠在高高的坐椅上,似一尊高不可攀的神像。

右护法道:“连城,冰刃已经承认过失,你若再出言相护,本护法就要一并惩罚了。”

“右护法,依你所言,能否让我分担冰刃的刑罚?我愿意与冰刃各领五十刑杖!”

白衣男子神色激动,言辞恳切。

“连城!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听他此言,冰刃素来牢不可破的冰冷神色也出现一丝松动。

连城重重叩首:“求门主成全!”这厅堂之上,右护法情理不近,但是真正的当权者始终只有一个。

寒烟看厅中此时几个醒目人物的情形。冰刃桀骜而立,连城跪地不起,冥风面含讽笑,紫霏抿唇微笑,一派观赏好戏的闲适。

高堂之上,影煞门主一手执杯,神色始终平淡无波。左护法垂手立在他一侧,另一名粉衣侍女为他斟满酒。

他抿了斟满的酒杯一口,眉头微蹙,“这是什么?”

粉衣少女双膝一抖,跪到地上:“这是西域的葡萄酒,青翠姐姐先前让奴婢端来的……”

“唔。”他再饮了一口,“倒也不错。”忽然淡淡道:“都起来吧。”

粉衣少女如蒙大赦,慌忙站起。下面跪着的那人也依言站起:“门主——”

他挥手,止住那人未开口的话。视线偏转向一旁的黄色身影,玩味笑道:“冰刃,如果本门主说,我准了连城的请求,你觉得怎样?”。

厅内鸦雀无声。影煞门主静静看着下首那人,他觉得很有趣,很想看那人会做何反应。以她的骄傲自我,肯定不会接受自己的格外施恩,更不可能让同伴为自己身陷险境。

却万万没想到——

剑鞘撑地,黄衫掀起,那人,竟然慢慢跪了下去。

跪着,却是虚跪,膝不及地。

她眉目低垂,瞧不清神色。冰冷的声道:“冰刃谢主上。”

厅内一片哗然。

莫说这些人,就连当初与冰刃同一年入门的寒烟,也从未见过她下跪的样子。

这门内,敢对门主不跪的,只有冰刃一人。可以让门主纵容不跪的,也只有冰刃一人。

那一刻,寒烟忽然觉得很恐惧。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杀手更明白。比死亡可怕的,是苟且偷生地活着。比承载仇恨可怕的,是承载恩情。

她明白,冰刃明白,连城明白,这厅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

影煞门主,更加不可能不明白。

她甚至不敢去看此时那位居高位者的脸色有多阴霾骇人。冰刃此举,显然以抱着要与连城生死共同进退的决心。

“很好。”许久,那人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竟是柔柔带着笑意,“右护法,你就先将他二人押下地牢,三日之后行刑。”

“是。”

“冥风。”

“属下在!”

“你接手冰刃的任务。七日之内,我要看到那少年的人头呈在我面前。”她宁愿回门接受这么重的刑罚也要留着那少年的命——他就更不能让他活着。

被右护法手下的人押着向外走,原本面无表情的黄衣女子,听到这一句猛然抬头看来。眼中是□裸的仇恨。

影煞门主迎着她视线,阴骘冷笑:“恨我吗?那就好好留着你那条命来杀我吧。”

击杀(三)

寒风凛冽,落叶纷飞。

山坡上一座孤坟,更显凄凉可怖。

有人在边上坐着,怀中抱着酒壶,喝一口,倒一口坟头。

“你瞧,今日是个好天气呢。”

适合杀人的好天气。

漫天飞舞的落叶落在她发上,肩上,衣上。她伸手捧一抔黄土,淡淡叹道:“或许以后就不能再来陪你喝酒了。”

伸展手脚在坟堆躺下,她仰头看着头顶天空。天色阴沉沉的。

“要下雨了吗?”她喃喃自语,“下雨其实挺好的。把那些血迹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我也是不怎么喜欢下雨的,下雨的时候,我总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很吵啊。”

感受到近身的熟悉气息,她并未动作。直到那人的阴影投在她面上。

“你果然在这里。”他找她很久都找不到,忽然便想到了这处。

她曾经带他来过这里。

“这是你爹娘的坟?”他用的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因为总见她来这处拜祭。

爹娘……她被触动了回忆,淡淡地笑,“他们早就不在了。”那一场大屠杀之后,她如何才能找到他们呢?所有人都已血肉模糊身首异处。最后,她不得不放了一把火,她的爹娘,她所有的亲人,她曾经的家,都在那一把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他看着她,她脸上又有那样的神色了,每次她出现那样的神色,他总觉得她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

“左千秋今日晌午便要离开旭日山庄了。你……是一定要杀他的,对吗?”

三日之前那晚,任他如何说她都不肯松口,他便知道她是心意已决了。

但是,仍是想要最后再确认一遍。

寒烟点头,然后笑起来,温柔问道:“傲炎,你今日来,还是想要阻止我吗?”

他摇头:“我知道一定阻止不了你。所以,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主动提出护送左千秋回去。”

她眯眸,慢慢坐起来:“你是认真的?”

“跟你一样认真。”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想从上面看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确很认真。

她偏目,瞧着眼前无碑的坟头,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与我为敌了。”那么,便只能如此了, “各凭本事吧。”若有他在,她更不可能杀得了左千秋了。报仇的事却是绝不能拖的。——如果能死在他剑下,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江傲炎静静道:“在漠江县,我会将他手下一众侍卫引开。”

寒烟诧异回头。

“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把握可以杀得了左千秋。但若是少了他那群侍卫,你成功的几率一定能多三成以上。”

“……为何要帮我?”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就在刚才,她还以为他是一定要与她为敌的。他并不希望她杀左千秋,他也没有理由需要帮她。

江傲炎笑了,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笑的时候很有勾人心魂的感觉。

更何况他的眼神,还那样温柔。

“我们是盟友啊。所以……我怎么会看着你去送死呢。”

左千秋这个盟主,近几年当得甚是惬意。因为太过惬意,所以他格外珍惜这条性命。他武功本身就高强得罕有敌手,再加上为人谨慎小心翼翼,因此想要他命的人不少,这些年来他却仍是安安稳稳活着,且大有越来越惬意的势头。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再谨慎总是不会嫌过的。

因此这次闭关修炼一年之后首次出远门,他精心挑选了十名武艺高强的侍卫贴身保护,在回程的时候,也没有拒绝江家四少主的好意陪同。

他接受此人随行,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今年已经五十七了,按照江湖规矩,担任武林盟主之人的年龄是不能超过六十的。换句话说,顶多再过三年他就得退位让贤了。

而在他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武林大有些青黄不接的断层感。直到这一辈的年轻人开始在江湖上活跃,江湖才重新有生气起来。

其中武功又以三人为佼佼者。

一是慕容世家的慕容老三慕容飞,二是旭日山庄江凌风四子江傲炎,三是飞龙堡三少堡主顾少卿。

这三人均是武艺高强精明能干,未来大有可为之人。

然而,慕容飞性子桀骜不驯,恐难驾驭;顾少卿……表面风光,但他识人多年绝不会走眼,顾家那只老狐狸对自己这个三子向来是压制多过重用。若顾远山没有将家主相传之意,顾少卿后劲不足,也难成大器。

这样盘算下来,最佳人选也只剩下一人。此人本就出身显赫,师傅又是湘江堂的堂主,如今更是楚家姻亲,只要他稍加扶持——

他日此人登上盟主之位,自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他步步算步步精,孰料还是在漠江县翻了船着了道。

用过晚膳之后,众人本来都聚在客栈的大堂内聊天,江傲炎忽然变脸,右手拔剑,正将背后射来的一只暗箭斩下。

“有埋伏!”

掌柜的右手一挥,从门和窗子跃出一大批黑衣人,将众人团团围住。

江傲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掌柜的冷笑:“我们影煞门的规矩,只要当事人的人头即可。现在有人悬赏五百万两要左千秋的人头,识相的最好不要插手!”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影煞门!闻听此言,纵是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左千秋也不由变脸。影煞门训练杀手是出了名的严格,旗下杀手无不是武艺高强,出任务时更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死拼精神,若来个一两个他还未必放在心上,但是……如果这么多都是……

江傲炎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上毫无惧色:“人人都怕影煞门,我可不怕!就算你们门主亲自来,也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现在就凭你们?哼,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掌柜的阴森笑道:“是吗?那你不妨现在运功试试。”

众人面上均是一凛,有人尝试运功,只觉一阵疲软,四肢无力。

“哈哈,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先前所吃食物里,已经被我下过毒了!要是再枉动内力,就会毒液攻心!”

左千秋的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江傲炎靠近他,低声道:“盟主,你的安危事关整个武林,绝不能出任何闪失。待会儿我和弟兄们拖住这帮杀手,你尽速离去!若大家安全脱险,一个时辰后在桓城碰头!”

他以内力传话,离得近的侍卫们都听得分明,纷纷点头。

左千秋思索片刻,沉痛道:“左某本应该留下来与各位共患难,然而此事关系重大,江贤侄说得对,这幕后之人的本意只怕不单是对付左某,而是意欲对整个武林不利!所以左某只能忍辱负重,先行离去,以求尽快讲此事通知各门各派,让大家提高警惕严密戒备。大家一定要当心,我们桓城不见不散!”

江傲炎给众侍卫们一个眼色,大家一起突发攻上前去,左千秋便趁着这股短暂的混乱,身影一掠从后窗攻击薄弱处杀出重围。

身后,江傲炎嘴角泛起几不可见的一丝冷笑。左千秋为人小心谨慎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就算用过晚膳也不回房休息,宁愿跟他们一道待在通风性能良好的大厅。这样的人,哪儿那么容易下毒?只不过,他将迷绛草的汁液抹在自己剑上,刚才拔剑的瞬间,汁液便渗入空气中,所以众人才会觉得四肢疲软,疑似中毒。但是,这种草的药性最多也只能持续一柱香的时间,在这样通风良好的大厅,时间就更短了。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左千秋逃去了。

他先以影煞门的名义造就恐慌的气氛,再以下毒更进一步,像左千秋这样自私怕死又疑心病重的人,永远是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的。

击杀(四)

过了前面这片青竹林,很快就能到达天朝六大商都之一桓城了。

眼看目的地近在眼前,左千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策马从林间驶过,精神高度集中。

前方有人。

他暗吸一口气,手指扣上腰间剑鞘。

再行近一些,看清那人是个女子。穿一身藏青色的长衫,长发盘起,简单簪着一根式样普通的木簪。她背对着他,很用心地在竹子上刻着什么,对于身后有人经过似乎完全不知情。

左千秋估摸着那女子看身形最多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而且又是孤身一人,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越过那女子的一瞬,她忽然开口了。

“你知道我在刻什么吗?”

她的声音,像夜间林间轻吟低唱的夜莺一样婉转动听。

她转过身来,如他所料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出众,娇媚动人。

左千秋勒住缰绳,与她对视。虽然到现在为止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凭着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林中突然出现的女子很有问题。

她看着他笑,伸手抚上身边的竹竿:“这里,一共有四十六道刻痕,代表着我向家枉死的四十六条人命。今天,我要把它们一条不差地刻到我的仇人身上。”

她仍是在笑,眼神却冰冷骇人,周身也渐渐有杀气隐现。

左千秋终于可以确定这女子来者不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