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门主在他身后轻声叹道:“一日为杀手,终身为杀手。”

她举起手中的剑,眸色冰冷。

一剑穿心毙命,几乎没有疼痛。

“你比他幸运多了。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四肢俱废,经脉尽断,受尽七七四十九天蛊虫钻心蚀骨之苦。

死时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

如今,亲眼见识过那样的惨状之后,她握着剑的手终于不会再颤抖,下手的时候也不会再迟疑,却再也没有人亲切地拍着她的头说:“小鬼,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这世上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小公子(一)

火把摇曳,人声喧闹。

“快,往那边追!”

“不要让她逃了!”

她屏住呼吸在假山之间蜷缩着,待追赶的脚步声远去很久,才慢慢走出来。

头有点晕,背后被打中的地方闷闷发疼。她心中不由懊悔,都怪自己太大意,才让老秃驴临死之前还来了这么一记阴招。

也不知道老秃驴掌风之中是不是有毒。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离开这处寺庙。

她脑中思忖着,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过来,忙转身藏回假山之后。

她在暗处,就着月光看清来人,竟是个很清俊的少年。看年龄和自己相当。

这处寺庙出名,常有贵公子随爹娘来清修,这位看装扮也是哪户人家的娇贵少爷。

现下查访正严,不如挟持了这少年,看看他有无方法助自己出去,料那些秃驴们也没胆子拦着他。

她耐心等着,待那少年走到附近,从石洞跃出,一招擒拿手直取对方咽喉——

不料那少年竟脚下一转,轻轻避开。

不妙!她看走眼了,这少年会武功!

一击不中,她回身又是一击,匕首从袖中刺出,那少年化掌一推,四两拨千斤,人已闪到半尺之外。

月色之下,两人默默对视。

少年面现讶色,她则满腔恼怒。

可恶,她下手向来以狠准出名,今日竟然被这年纪相当的少年连续避开两击!想着想着,又不由怨到那 该死的老秃驴身上,要不是中了他一掌……

气归气,还是很快想到,现下不是斗气逞狠的时候,既然挟持这少年显然已不可能,更加必须尽快离去,否则他万一出口叫人就糟糕了!

她身随心动,下一刻便提气向身旁高墙跃去,谁知道,跃到半空中,眼前忽然一黑,重重摔了下来。

昏过去的瞬间,她心想,完了,这次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偏偏阴沟里翻船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头顶上方是一片雪白的纱帐。

她脑子里迅速回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猛的坐起。

用力过猛背后一痛,她下意识摸过去,触手所及是上等的棉布质感。

“你醒了?”有声音惊喜道。

谁?警觉性立起,她的手不由摸上腰间——她的匕首呢!

该死!她满怀敌意地看向那走过来的少年:“我的匕首呢?”

清俊的面容一怔,柔声道:“我替你收起来了。”

“还我。”她伸手,口气和神态都相当不友好。

少年摇头,认真道:“那东西太危险了,还是我帮你收着吧。”

她气得快要骂脏话了!一个没有武器的杀手才危险!

跟这人大概讲是讲不通的,她心里大概地思索了下强抢的可能性,右臂刚一抬,后背就牵扯着一痛。

那少年以为她要下床,忙道:“别动,你伤势还未痊愈,还是躺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好了。”

看来暂时是没办法强抢了……她心里郁闷,瞪着他恶意道:“我要如厕。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做啊?”

少年闻言脸通红。

她扳回一城,心情这才好了点。开始有心地环视四周,看来这是一处普通厢房。若有任何意外的话,从离她不远的窗口可以逃生。

“是你救了我?”

少年点头,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你放心在这处养伤吧。没有我的允许,其他人不会过来的。”

她有点惊讶:“你知道其他人在找我?”

“恩。我刚才出去找了点吃的,整个寺庙都在传,方丈大师被一个小姑娘杀了。现在全庙的人都在找你。”

她心中一凛,面上一派笑道:“你既然知道,还敢留我?”手已在袖中成攻击的姿势。他离她很近,到时候她就直攻他锁骨……

“我想,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你看上去……”他迟疑笑道,“才跟我七妹一样大。”

既然这呆子认为她是被冤枉的,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就是啊。这群老秃驴老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交出去啊,那帮人都是蛮不讲理的,最喜欢屈打成招了!”

少年瞪大眼:“不会吧……”

“会!”她非常认真地胡诌,信誓旦旦道:“我绝对不会骗你的。你也一定要保护我啊。千万不能让我落到那群老秃驴手里。”跑出来这么个好骗的呆子,真是天助她也啊,“对了,你刚才说出去找吃的,东西呢?”

少年“啊”了一声,忙从后面的桌子上端过来一盘馒头,面上有些歉意道:“庙中就只有这些,你将就着吃吧。”

她才不管,接过来,一手一个,大快朵颐。有馒头吃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出任务的时候,有时候为了隐瞒气息,可以几天几夜滴水不进。哪像这些小公子这么娇贵。

吃饱喝足,他继续坐在桌边写字,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心里盘算着,先稳住这呆子,过个几天骗他把她带出去。

不过……这样躺着真是很无聊啊。

“喂,小公子,你在写什么?”他坐在那儿,都半个时辰不动了。

“我在抄佛经。”

她一挑眉:“拿来我看看。”翻了几页,“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一派胡言!难怪那些老和尚念经都念成秃子了!”

他从地上拾起她丢下的佛经,闻言也不由好笑,摇头道:“那些大师很多都是得道高僧,你不要一口一个秃驴的。你就算不信鬼神之说,在这鬼神之地也不要口出狂言啊。”

她冷哼一声,她不光口出狂言,她还杀人呢!

“我看你穿着不俗,莫不是官宦人家子弟?”其实,她更怀疑他是武林世家,毕竟能有这么好的身手并不多见。

他果然上套,老实道:“我不是官宦人家子弟。我爹是旭日山庄江凌风,我在家中排行老四,名叫傲炎。你呢?”

当今江湖第一大庄旭日山庄?她眯起眼,这小子果然来头不小啊。

“我叫寒烟。”彼时,她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杀手,影煞杀手之王的时期还未来到。

“寒烟,”他笑起来,眉目更显清俊,“这名字很好听。”

“哦。”什么好听不好听的,杀手的名字不过就是代号而已。

“你爹是江湖中人,你还信这些因果报应的事?”

江傲炎笑道:“我娘说,我爹常年在江湖上打打杀杀,杀孽太重。所以,每半年逢初一到十五都会带我和六弟来这处静心寺吃斋念佛。”

她心头一动:“那今天是十一,也就是说,你娘很快就会下山了?”

“是啊。”

能很快离开这里,她心里自然是很高兴的,可是,看着眼前那双温柔的眸子,不知为何,又有另一种淡淡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是不是因为,自从那人死后,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微笑过了?

五日后。驿站马厩。

他拿着烛台,小心翼翼打开车厢夹层:“寒烟姑娘,可以出来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掸掸衣裳。

“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可是我要等到我娘她们都睡了……”

她挥手打断他要说的话。对于杀手来说,这样短暂的蛰伏实在不算什么。

她四下环顾了下环境,现在大约三更时分,她若脚程快一些,天亮便能到邻近的市集买一匹马了。

心里下定主意,当即不浪费时间地朝外走。

孰料,一道人影挡到面前。

她面上立刻现出明显的敌意来。

他定定看着她:“寒烟姑娘,受人恩惠,是不是应当回报?”

跟她讨恩情?她冷笑:“本姑娘可没求你救。”是他多管闲事。

“无论如何,我救了你是事实。”

“那又怎样?”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他。当日中了老秃驴一掌,她才跟他打个平手。现在她伤势好了大半,倒想看看他能拿她怎样。

“我也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姑娘过段时间能来旭日山庄找我。”眼见她眉一挑,他忙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打扰,我就住在山庄最东北的院落,平日里很清净,你若是夜晚来绝没有别人。”

她冷哼一声,径自掠过他前行。

“寒烟姑娘?”

“看本姑娘心情再说。”

结果,她这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恩情,挣扎再三还真的在一个月之后乖乖去还恩了。

“寒烟。”月光下,他微笑看着她,笑容比十里桃花更绚烂

她看着那样的笑容,不知道为何,竟然有种多日漂泊终于安定的感觉。就连之后他拉着她去看那无聊透顶的狗屁经书,也很难得地没有发脾气。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的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一个方向跑。

“喂!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她纳闷,再去找那人喝酒的时候,眉间便是很困惑的神色。

那人当然不会回答她。坟前的小花倒是挤挤攘攘开了一圈。

她看着,笑起来。

“明白了啊。”

或许,就像他所说,只有杀戮的人生,实在太寂寞了。

所以,看着那少年眼中的温柔和笑意,她的人生,也似乎再度温暖了起来。

小公子(二)

“喂!小公子。”

她坐在树枝上,双腿悠闲地摇啊摇,笑咪咪地唤他。

他从窗口看来,会心一笑。

她咬着果子,看那扇木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执着书慢慢走出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袍,远远看去,就像是月宫中走出的仙子。

她听见自己的心口很响地跳动了一声。

她连忙开口,适时掩去不自在:“小公子,猜猜看,这次我给你带什么了?”

他仰头看着她,微笑摇头。

她一跃而下,像蝴蝶翩然飘落,合起的右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是什么?”他配合地发问。

她摊开手,五彩斑斓的小石头在手心闪闪发亮,得意道:“好看吗?”

“好看。”他柔声叹,小心接过,笑道,“谢谢你的礼物了。那我也该礼尚往来的。”

“啊?”她闻言立刻垮下脸,“又要看经书啊……唉,算了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随他走进屋内,她一眼便被角落的笼子吸引:“好可爱的小兔子!”

他淡淡笑:“你喜欢?”

“恩!”她用力点头,双眼闪闪发亮。

“那过几日,我也买一只送你吧。”

呃……她摸摸鼻子:“还是算了吧,我笨手笨脚的,肯定养不好。”

在影煞门养兔子?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只有在他的屋中,她才能像个正常的同龄少女一样,有平凡的喜怒哀乐。出了这处院落,她就只能有一个身份——杀手。

“没关系,”他果然不明白,仍是微笑道,“如表妹也笨手笨脚的,还不是把小兔子养得这么胖?养兔子其实很简单的。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啊。”

她没接这个话题,心思都被一个陌生的名字吸引:“如表妹?”

“是啊。她是我三姑姑的女儿,这一个月跟着三姑姑在庄中做客。这兔子就是我先前买来送她玩的。不过她这几日身体不好,所以就先送回我这里养着了。”

他像往常一样温声细语,白皙的面上不知为何却泛起一丝可疑的潮红。

她瞧着,只觉得心里就像有一根刺扎进来,隐隐的不舒服。

烛光晃动,她有些心烦气躁地翻着手中书,书页哗哗作响。

那些乱七八糟的经文,往常明明可以忍耐的,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格外面目可憎。

连对面那人,也察觉到她的不正常:“怎么了?你今天似乎心神不宁,有心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