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敌意,没有杀气,甚至连质问和指责都没有。

他先开口打破沉默:“你是谁?”

“寒烟。”

他点头:“寒烟,影煞四大杀手之首。”停顿一刻却道,“我可以还叫你皖清吗?”

“随你。”这本就是她的名字。她说完这话,出人意料地出手,一道绿光划破黑暗直直击向对方。

霍思卿脚步不动,右手上扬精准地接住。

这一幕证实寒烟心中猜想:“你果然会武功。”且还不低。

他低头看着手里物事,碧绿的簪子晶莹剔透,不由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莫非影煞门有规定,杀手不能与自己的目标有利益关系?”

她不由想起雪日那天,魅影跟她说。

杀手绝不能对自己的目标仁慈,这是生存规则。

她不怕与任何人有利益关系。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要不起。

寒烟甩手,袖中滑出银光,薄如蝉翼的剑刃在手,冷冷道:“出招吧。”

霍思卿看着她,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我们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她诚实道:“我不想杀你。可是某些东西我一定要带走。”

他闻言脸色渐渐凝重,再出口的声也不复平和突变阴冷:“你……看到那些了?”

“是。”

对面那人的表情在听到这简单的一字之后的瞬间可以用阴骘恐怖来形容,即便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她体内的真气也都因为感受到空气中骤起的凌厉杀气而自发流动起来。

寒烟凝神静气,专注等待。学武之后人的脚步气息都会有明显不同,一个可以成功伪装自己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是个武学高手。

所以她不选择先出手。

霍思卿却迟迟没有攻上来,即使他的怒意和杀气已经昭示得如此明显。他面若冰霜地站在原处很久,她本以为他在聚拢真气意欲全力一击,熟料他却忽然很诡异地笑起来。

那是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意味的笑。

他轻声叹道:“还是让你知道了啊……我原本宁愿你一剑杀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霍思卿这个人有多可怜可笑。”

月色下,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悲怆那么清晰分明,转眼间却已全部收敛,长剑在手面无表情道:“既然事已至此,看来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未动:“我并不想要你的命。”

他讽笑:“是吗?那太可惜了,这恰巧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

“值得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

话一出口,不仅霍思卿微怔,连她自己也怔住了。

他眼中一瞬从迷惘到惆怅,最后决然道:“不值得,但我只能这么做!”

那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同时出手,白衫和紫衣在空中交汇,剑光辉映。

交手几个回合后,他冷笑:“这就是影煞第一杀手的实力吗?我是绝不会手软的,你若再不尽全力那就是自寻死路!”言罢,眼中掠过一丝狠色,他弃剑运气,内力贯彻一掌重重击向她胸前!

寒烟额头渗出冷汗,刚才在空中过招时下腹忽然一阵剧痛,且痛感越来越强烈。纵使她一向忍耐力过人,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与他对掌。

她索性不再出手,静待他那一掌击下。

霍思卿显然没有料到这种状况,他此举本来只是想要逼她全力一战,却眼看就要击上她的胸口,在最后关头他不假思索断然收势,整个人立刻被瞬间反噬的力量击飞,重重撞上院中的石桌。

鲜血从他口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衣衫上。她很久才从眼前这一幕中回神,强忍痛楚跪爬过去。

“为什么……”她不明白。

他喘着气,握住她手,费劲地把左手牢牢攥住的那东西放在她手心。

“你好好收着……不许再还给我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落难孤女……”那日,他伸手扶她,她的掌心和指关节都有茧,那必定是一双长期握剑的手。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手心的玉簪很冷,那人的手更冷。她的心也越来越冷。

“因为我看到了……你……” 掀帘的时候,他猝不及防看到那双眼睛。那眼中隐藏的平静淡漠,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即使在人群中还是会寂寞,即使在阳光下还是会寒冷,即使面上笑得再舒心,心里仍是无边无际的空洞。

也或许是因为,其实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受不了诱惑愿意放她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在身边。

他的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眼神也渐渐有些失焦。

“这样其实也好……我终于不再欠霍家什么了……”他的面上,忽然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用最后的气力合拢她的手,喘息着道:“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几近呓语。

“霍……”握着她手的另一只手终于垂下,她静静看着那人,双目闭合,面上却安详得像是睡着而已。心上不知有什么感觉,比下身的疼痛更甚。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应该是府内巡逻的守卫——寒烟咬牙撑起剑,慢慢站起。

鲜血已经浸透下半身的衣衫,痛楚几乎快要淹没理智。

她不怕死,但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也要等到那人登上盟主之位以后。

洛阳首富(四)

她的神志和最后的记忆,都定格在洛阳城外漫天的飞雪中。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心中仅存的是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执着信念。

李嫂推开门走进来,看见那姑娘又站在窗边发呆了。

她忙小跑过去关上窗户,口中埋怨道:“你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注意?这身子还没好要是再病倒了怎么办?”

寒烟任她拉到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指责,面上只是微笑。

一个月前她从霍府出来坚持撑到郊外,最后在雪地晕倒,被这家出门在外的猎户所救,之后就一直在这处村庄休养。

猎户为人憨厚,妻子李氏罗嗦,但感觉得出来都是真心关怀她。

“李嫂,我在这里打扰你和李大哥不短时间,也该是时候告辞了。”

李嫂闻言很惊讶,立即激烈反对:“这怎么行?你身子还这么虚弱!这女人小产对身体伤害最大,最起码也要歇息个把月的,何况你那天还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了!躺了一个月才刚能下床,怎么就急着要走呢。”

她转念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握住那姑娘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怕麻烦我们,你李大哥常年外出打猎,家中就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有你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傻姑娘,离了他们还能去哪里?她一个未婚女子就怀了身孕,那么冷的天还在外面漂泊,八成是败坏了门风被家中赶出来的。这么标致的一个姑娘,自从醒来听说小产了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老是走神发呆,看了实在让人心疼啊。

“谢谢你李嫂。不过我有要事在身,真的必须走了。”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一定要赶回那人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李嫂,你和李大哥多多保重。”

李嫂急得一把拖住她:“这怎么说走就走啊。就算真要走,也得带点盘缠啊。来来来,你先坐下。”

她也没再推脱,自己现在的确需要盘缠立即上路。钱和恩情,日后她定都会重金酬谢。

李嫂过了很久才回来,手里拿着收拾好的一个包袱:“这里是一些盘缠和干粮,既然你有急事,我也不再多留你。等到了目的地之后,一定要捎个平安信回来啊。还有,日后有空了也记得回来看看我和你李大哥。”

李嫂说着,开始抹眼睛,寒烟接过包裹,柔声道:“谢谢你们。”她感激他们,但无法承诺什么。何况跟她这种人扯上关系,对任何人都只有坏处。

“对了,还有这些,是先前你昏迷帮你换衣服时拿出来的。我刚才收东西时才想起来。”

寒烟面色微变,她还以为,这些东西都跟她的剑一起遗弃在雪地了。

“我先出去做饭,很快的,你好歹也吃完午饭再走。”

寒烟没回答,也没意识到李嫂掀帘出去了。

她的全部心思,现在都在手中的玉簪和那摞信件上。

这叠信件,关系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可以让李天夏身败名裂,也可以让她和江傲炎高枕无忧。

这其中,有一封是一位夫人所写。她写信告诉她的情郎,她不小心怀上了他的孩子,而她的夫君,恐怕也已经发现了他们的□。

她写着这封信时,是紧张的,害怕的,愧疚的。但是也或许还有甜蜜和期待。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这样一种幻想,她的情郎,可以不再推脱和躲避,干脆地带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走,从此一家三口过上幸福的生活。

还有一封,是这个情郎所回,他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开始充满激情时,他大胆而深情;然而到了需要承担责任时,他立马又变成了胆小鬼和负心汉。他告诉这位夫人,他觉得很对不起她的夫君。所以这个错误不可以继续下去了。他把她的信退回,就跟他退回她的感情一样坚决。他已决定封剑退出中原武林远走塞外,希望这位曾经的爱人可以忘记他,回到她的夫君身边。

这对情人的通信戛然而止,然而故事并没有就此终结。剩下的剧情,都在余下的所有信中。一位深情而又纠结的丈夫,对他亡妻的思念,矛盾的爱与恨。他死守着一个秘密一份感情无从宣泄,只能幻想着在信纸上与亡妻对话。

第一封信他爱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她,尽管他知道她并不爱他,但他仍然想要娶她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这份爱,即使在她生下孩子的不久抑郁而终后也远没有完结。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孩子,但或许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也或许因为他爱她所以爱屋及乌,总之他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抚养。他给他取名思卿,代表着对她永恒的思念,他教他读书写字,私下还找人教他习武,他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人才。

第二封信他恨她。他这么爱她为什么她仍然要背叛他?他爱她已经卑微到,就算她出轨也愿意当作毫不知情,只要她回心转意,他可以一辈子都当没事发生。可是,她还是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毫不眷念地丢下了他,只给他留下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孽种。他把这份恨延续到对这个孩子的身上。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毒打他,虐待他,不给他吃喝。这孩子每一声哭泣每一声惨叫都让他有种变态的快感。

他就在这样的爱与恨中纠结着,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施加虐待与后悔之中反反复复,直到冬去春来的又一个年头,他心中有数,自己看不到这一年的花开了。他或许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要去见那个爱了恨了却始终忘不了的人。他给这孩子留下最后一份信,信中有最殷切的期待,也有最恶毒的咒骂。就像对他的娘一样,他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有多恨他也就有多爱他。在他心中,他永远是他霍卓庭的儿子,他把霍家世世代代的财富荣誉和责任都一并交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守住这份基业。

寒烟走到桌边,点燃昨晚剩下的半根蜡烛,将那叠纸慢慢放了上去。

信纸在昏黄的火光中燃烧,一张一张化为灰烬。

她脑中想到的,却是霍家的书房中,那人在灯下疲惫执笔的瘦削侧脸。

当他封印这些信件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的生父抛弃了他,二十年后回来,他资助他参选武林盟主。

他的生母没有疼爱过他,他将生母的画像挂在书房日夜相对。

他的养父毒打他虐待他,他夜以继日地为霍家尽心尽力,接手霍家几年就将其发展成洛阳第一富。

他经历了那样的童年,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对人总是下意识隔着距离。

这叠纸,对他来说代表的是霍家的声誉还是李天夏的声誉?

她不知道。或许无论是哪一个,其实都没有区别。

因为他的选择永远是一样的。

她打开窗,让灰烬随风飘散。

也让洛阳的这一切,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过往,都全部消逝。

如果保住这个秘密是他最后的心愿,那就当作她偿还他的恩情吧。

出塞

从黎城到洛阳,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一个月。再加上她虚弱不能下床的那个月,因此纵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再回到黎城,距离上次离开也已经两个月有余了。

寒烟将马弃在郊外,徒步走进城门。

黎城位于湘水河畔,地处平原,交通便利,客流浩大。是处商贾发达之地,也是皇朝六大繁华城市之一。再加上北临江湖第一大庄旭日山庄,街上很多江湖人士来往亦不稀奇。

她进了城,快步穿过几条热闹繁华的主街道,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踪,才拐进一处偏远僻静的小巷。

那小巷尽头处有一家店面,门头古老破旧,写着“云来客栈”几个字的门匾在风中摇摇欲坠。

店堂内昏暗无光,隐隐可见有人站在柜台后面。

她走进去,那人也正好抬头看过来,立即惊喜道:“姑娘里面请!”

“掌柜的,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姑娘请跟我上楼!”

掌柜的举着烛台,二人走在咯吱作响的破旧楼梯上,楼上空间比楼下更小,只有并排的两处客房。掌柜的引她走进里面一间,等她先进去,他也跟着进去。

关好门,他开口欣喜道:“姑娘总算回来了!”

寒烟放了包裹坐下,神色有些疲惫:“我想见你们家主子。”

这处客栈是江傲炎的暗桩,往日里两人碰头也大多在这里。

掌柜的迟疑道:“恐怕……得过了明日。”

她闻言看他一眼,他解释道:“姑娘刚回来不知道,明天是主子跟梁姑娘大婚的日子,所以这两日想必是出不来的。”

她手一抖,杯中的茶差点泼出。

对于她跟自家主子的关系,掌柜的也隐隐可以猜出一些,但是这种事情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便道:“姑娘不如先 在这处歇息两日,我先去回禀主子,等他的指示再说。”

她面上有很明显的一刻怔忡,然后恢复平静点头。

“那姑娘就先歇着,我去给您准备酒菜。”

她道:“多给我准备几坛酒。”

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喝醉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有时候,喝得越多,反而越能想起很多本想要掩藏的东西。

寒烟痛苦地撑着头,脑中不知道为何都是同样一幕场景,月色下温柔微笑的少年,她站在对面,有鲜血从衣衫的下面慢慢渗出,还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她吃劲挥手,想要挥去根本不存在的幻像,那白衣的影子却一直不去,反而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那声在耳边诱惑,她挣扎许久终于失控,伸手握住那少年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暖:“小公子……我们走吧……我不杀人你也不要当盟主……我们走得远远的……”

紧接着她被一股力量用力甩开,倒在桌上喘气,又被人揪起,重重一掌击在后背。

那一掌震的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滚,腹内一阵恶心,张口呕出一堆秽物。

呕出之后整个人顿时清醒许多,旁边一人冷冷道:“不发疯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傲炎?”

江傲炎面上神色半是讽刺半是不耐。

“我在大婚前夜出来,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些不靠谱的疯话的。”

“……抱歉。”她坐直身子低声道。酒已醒,但还清晰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她真是疯了。

“霍思卿一个半月前就已死,你又是怎么回事?人不回来消息也不捎一个。”

“抱歉。”他们合作之初就已经说好,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适当的联系。因为倘若一方出了岔子,很有可能会威胁到另一方的安全。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音讯杳无,一定会让他很不安心。如果不是当时实在动弹不得,她也绝不会这样。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受了重伤之类,现在看来你好得很嘛,还能喝酒发疯。”

寒烟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嘲讽,她关心的是当下的情况:“现在形势怎么样?”

提到这个,江傲炎面上终于转怒为喜。

“霍思卿一死,李天夏就失去了有力扶持。原本倾向他的人都聪明地选择了观望。再加上,”他顿了一顿,“我明日就要与梁方的孙女梁灵秀成亲,当年梁方未归隐之前,曾经于武林中不少人都有过恩惠,如今这一批人自然也都选择支持我了。左千秋死后,那帮老家伙急着要选出新的盟主,大选就定在十二月初一。如果不出意外,这次我是稳操胜券。”

十二月初一,那也就是十天之后……她一时不由有些恍神。时间过得真快,等他当上盟主,她这四年来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也就终于不存在了。

然而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东西,早分开晚分开又有何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