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下不再纠结,只诚心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江傲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道:“我这里有份很重要的信函,你亲自去一趟塞外,把它交给薛家牧场的薛场主。”

她闻言一愣,过了很久才伸手接过,声音微涩:“好。我一定亲手送到。”

再重要的信,也轮不到她亲自来送。如今他大局已定,除了与她见不得光的关系就再没有任何阻碍,所以这十日当然要先遣开她。

她日夜兼程只想回来与他并肩作战,却不知道原来对他而言,她消失得越远才是越安全的。

江傲炎果然道:“你收拾一下,尽早出发。”

等到他转过身朝门外走时,她强行压抑许久的气血再按捺不住,俯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这趟洛阳之行回来,她的身体真的大不如前。他重拍她背后的那一掌,竟然也可以波及她心脉。

江傲炎走出,门外候着的心腹自发跟上,递过遮身的黑色披风。

“少主,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你如果有什么吩咐让属下过来不是一样?何必冒险亲自跑这一趟。”

江傲炎回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柜的正好端着托盘上来,在楼梯口与二人相遇,关切道:“少主要走了?”

江傲炎皱眉:“你还送酒过去?她不能再喝了!”

“是……是姑娘要求的……”

他眉头皱得更深:“她用过晚膳没?”

“属下有送过去……可是姑娘一筷子都没动。”

“你把饭菜热一下再送过去,想办法劝她吃一点。她要是要酒,你就说没有了。”

“是……”

在去塞外之前,寒烟照例去了一个地方。

去跟一个故友辞别,也去那里,做一件这一个月来一直很想做的事情。

垒完眼前的新坟,她将手中的酒坛打开,慢慢浇上。

这是座空坟,里面什么都没有。

因为她想祭拜的那个人,连尸骸都没有。

这里,只有她的愧疚和不舍。

没有尸骸也好,最好跟她没有任何牵连,这样他就与她的罪孽毫无关系,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记得,一定要选清楚爹娘。”

他的爹,可以不俊美不聪明不一定是武林盟主,但是一定要爱他疼他。

他的娘,可以不漂亮没武功只绝对不能是杀手,这样就能够看着他平安出生长大。

在床上躺着的那一个月,她几乎天天都在想他的样子。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的眼睛大不大,鼻子翘不翘,嘴巴是不是小小的红红的,眉毛呢。他是像傲炎还是像她多一点?一直想到很绝望。

再后来她想,就这样离去,其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吧。江傲炎不会想要一个累赘,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平安把他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也没办法给他安定的生活,她甚至就连保护他的安全都做不到。

上天做出了最慈悲的选择。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多想亲眼看一看他,哪怕一眼就好。

诀别

两个月后。

薛家牧场的主人年逾半百,仍是精神奕奕,风采不减当年。他坐在首位,朗声笑道:“向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时候,让薛某一尽地主之谊!”

寒烟抱拳:“多谢薛场主。晚辈此次前来,是应江家四少江傲炎之托有封重要书信要亲手交给前辈。”

薛子山闻言惊喜道:“原来是傲炎贤侄。还记得当年我与江兄结伴一同闯荡江湖,可谓快意潇洒。不知他与贤侄近来可好?”

“江伯父一家都甚好。”她呈上信件。

薛子山打开,仔仔细细看过,也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喜事,他边看边笑,看到末了竟放声大笑起来。

寒烟见他一边笑,一边用暧昧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只觉得古怪之极。

薛子山抚须笑道:“果然是很重要的信!向姑娘,你尽管放心,这个忙老夫帮定了!”

寒烟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不由道:“薛场主的意思,晚辈并不明白。”

薛子山露出惊讶神色:“向姑娘莫非不知道这信上所写?”

她本来以为这信只是个幌子,必定没有什么重要内容。现在看来,——内里难道另有玄机?且这玄机还与自己有关系。

“晚辈不清楚,还请您明示。”

薛子山看她是一副当真不知情的样子,也微微有些诧异:“傲炎贤侄没有跟你商量过?他来信给老夫,让我收你为义女。”

江湖上有些名望的多讲究门当户对,江傲炎突然来信希望他收这位姑娘为义女,依他所见,定是怕这姑娘出身平寒二人婚事会遭反对,所以才找自己做个幌子。他本身性格豪爽,素来看不惯门户之见,因此也乐得成人之美。

此时他看着对面那姑娘脸色突变,了然笑道:“傲炎想必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也难得他有这份心思和计量,老夫乐得——”

那姑娘却忽然转身,身影一闪转眼已在数丈之外。

一日是杀手,终身是杀手。要想脱离影煞门,除非通过光影楼的试炼。

他不是不知道这点,却让她千里迢迢跑到塞外送信给薛子山,让此人收她为义女!

没有人可以收一个影煞门的杀手为义女,除非……影煞门不存在,而她也不再是杀手。

他刚刚当上武林盟主,自然野心勃勃,如果想做一些让白道众人信服的事……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拼命鞭策身下马匹。她猜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却没有猜到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或者说,她根本从来想都不敢想他会这么做!

他怎么会这么做?他凭什么认为,影煞门是他一朝一夕就可以攻陷的?门内高手众多不说,门主此人更是高深莫测,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个行动有多危险!

耳边寒风呼啸而过,她周身却血液奔腾,甚至可以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江傲炎,你绝对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整个山谷都是腐烂的气息。寒烟沿着林中台阶往上跑,几乎每一步都踩在死人的躯体上。纵使她自己杀人如麻,此时也有一种不忍目睹的感觉。

沿途不停有人在打斗,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了,双方都早就杀红了眼。

她一一掠过,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从目前情况来看,影煞门十有八九已被攻陷。战况这么惨烈,牺牲这么巨大,那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到了总堂门口,又有一拨人在打斗,她一眼找到一个认识的人:“楚梦生!”

寒烟拔剑,招招凶狠致命,很快干掉围攻上来的八九个杀手。

楚梦生躺在地上,身上都是剑痕鲜血淋漓,她伸手点了他周身的几处穴道,他仍是流血不止,脸色也渐渐惨白如纸。她心知他是没救了,俯身问道:“你看到江傲炎了吗!”

楚梦生一脸戒备,喘息道:“你休想让我说出——”

“住口!”她一把揪住他衣领,失控吼道,“我问你江傲炎是死是活!”

楚梦生一阵猛烈咳嗽,看她片刻面上忽然现出一种恍然的神色,低声道:“他跟我爹在一起……应该没事……”

她放下他,他却一把抓回她的手,拼尽全力急促道:“求你救救梦诗……她怀着傲炎的孩子……”

“她在哪里?!”

“他们往……山上……”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还睁着眼。

寒烟站起身,快步往后山的方向疾奔。

这条小路是通往影煞门的后山断木崖,断木崖的石洞也正是历代门主的静修之地。除了门主,其他任何人没有得到许可都不能上来。

寒烟追了一刻,果然看见前方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她拔剑毫不犹豫从高瘦身影背后刺去。

那人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动作也是快如闪电,避开她剑刃的同时反手相袭,她跃身侧过,落到他前方。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子,清丽动人,腹部微微隆起。

“寒烟。”挟持楚梦诗的男子冷冷开口道。

“尉迟风易。”

尉迟风易,影煞门内最特殊的存在。门主的影子护卫。他从不出任务,也没有人见过他出手。

但就从刚才反击那一招,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他武功肯定比自己高。

“你也要反叛吗?”

“是又如何?”

他点点头,对于她的回答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仍是冷冷道:“那就死。”话音未落手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一条长鞭,铺天盖地的鞭网瞬间向她袭来。

寒烟一边招架一边对旁边那吓傻了的女人喊道:“你快走!”

楚梦诗慌忙转身跑。

尉迟风易也不急着追,只专心对付以前的人,任何人都知道一个没有武功的孕妇跑不了多远。

寒烟心中着急,如果是以前,她还有把握可以拖住尉迟风易一段时间,可是自从洛阳回来之后,她的身体是每况愈下,再加上近段时间一直披星戴月地赶路,这会才过了几招她已感觉体力不支了。

她勉强应付,剑下竟然出现个虚招,尉迟风易长鞭看准时机袭来,她偏身避过长鞭,却正被他随后击来的一掌打在胸前。

尉迟风易冷道:“影煞最强的杀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

她撑剑站起,心口血气汹涌,面上仍是笑道:“尉迟风易,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门主呢?”楚梦诗已跑得暂时看不见影子,她能拖一时就是一时。

尉迟风易并不回答,扬鞭又攻了上来,鞭网比先前更紧密,绵延如丝无处可逃,寒烟快要招架不住之时,忽有一道黄衣身影闪入,和她合力挑开尉迟风易鞭网。

“冰刃。”尉迟冷冷报出来人姓名。

“尉迟风易,你挟持一个孕妇,传出去不觉得丢脸吗?”

尉迟冷哼一声:“手段只分有效无效,没有丢不丢脸。”

冰刃上前一步挡到寒烟面前:“你先带人走。去门主清修的石洞,那里面有条下山的秘道。”

寒烟深深看她一眼:“保重。”两人在门内共事多年并没有交情,她也不知道冰刃为什么这时候救她,但现在显然并不是探讨原因的时机。

寒烟身影消失,尉迟并没有追上去,看着冰刃道:“门主被他们所擒,我要一命换一命。”抓了江傲炎怀有身孕的妻子做筹码,才有可能换回影煞门主。

冰刃冷道:“他是作孽太多死有余辜。”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到门主。”他跟在门主身边这么多年,比谁都要清楚此人的实力。就凭现在白道那些庸才想对付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

冰刃冷笑:“你放心。我一定会如他所愿地去救他。”因为他必须死在她手中,“但是我可不靠你这些卑劣的手段。”

尉迟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收鞭冷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说完转身朝山下的方向走,与楚梦诗和寒烟背道而行。

寒烟扶着楚梦诗好不容易爬上断木崖,她转头看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好像随时都会窒息,不由道:“你还好吧?”

楚梦诗眼中泪光闪闪,身体抖如筛糠,显然惊吓过度。

这也难怪,她一向养在内院,未经风雨,如今又怀了身孕,却忽然遭到这么可怕的事,是个人都会很恐惧了。

话说回来,她也算不错了。这要换成别的姑娘,说不定早就吓得晕倒了,她却坚持了这么久,还跟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山路。

寒烟扶她在身后的大石头上坐下,柔声道:“你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进去石洞里找找秘道,找到了再出来接你。你记得,千万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到处跑,就待在这里等我。”

这断木崖后面就是陡峭的悬崖,摔下去恐怕九死一生。

寒烟走进石洞,这石洞并不大,她转了两圈,很快就在左边找到一处蜿蜒的山道。这应该就是冰刃所说的那条下山秘道吧。

从石洞准备返回时,眼前忽然一黑,她脚下一个趄趔,所幸右脚后撤一步及时稳住。先前被尉迟打了一掌的胸口隐隐作疼,她强行运气压下不适的感觉,伸手摸干嘴角的血迹快步走了出去。

在这屠场随时都有险况发生,她的身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必须要赶快送楚梦诗下山才行。

她之前没有办法保住他们的孩子,现在一定可以保住他另一个孩子。

“走吧。”寒烟伸手去扶楚梦诗,楚梦诗却忽然睁大眼看着她后方,双唇翕动,眼中也一下子流出泪来。

寒烟下意识回头,耳边正响起一声怒喝:“妖女!还不放了我女儿!”

随着打头的楚燕修和冥风,从小径上迅速冒出来一堆人。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怒气滔天的众人,最后落在中间一张熟悉的面容上。

悬了很久的心,直到这一刻才归了位。

他没事。

冥风指着她道:“江盟主,楚大侠,此人就是影煞四大杀手之首,寒烟。”

楚燕修大概是刚刚经历过了丧子之痛,情绪分外激动,厉声道:“妖女!你敢伤我女儿,我要你不得好死!”

他右手刚搭上腰间剑柄,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地出手了!

寒烟一怔,跟来人就势过了几招,崖边的风吹得她衣袖嗖嗖作响,她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一瞬间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江傲炎将她逼离楚梦诗,用密音入耳道:“待会儿我会全力一击,你就借此力道遁开,从右边的空口离开。”然后他会借着扶梦诗点她睡穴,将楚燕修引过来。在场的众人除了楚燕修,其他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定定看着他,他神色一凛,口中高声道:“妖女,竟敢挟持我妻儿!我绝不会放过你!”

随即出掌,强大的冲力袭来,她不闪不避,硬生生迎上这一掌,身子瞬间飞了起来,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落后方山崖。

他惊骇莫名的脸在眼前快速远去,他不知道,她这残破的身体早已经没有办法借力使力了,不要说他全力的一掌,现在就算在场的一个无名小卒出手她也承受不住。

十三岁那年,静心寺幽静的月光下,她第一次见他:白衣的小公子,清秀温润。她原想挟持他,却反被他所救;以为只是短暂的相交,却在他的执意坚持下一步一步走近。

那时的她,刚刚经历过魅影的死亡,偏激又绝望。他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光明,严寒中的一点温暖,让她拼命地想伸手握住。

可是原来,所有那些温馨美好的相处,都只是他出自怜悯的对她的所谓救赎;所有那些静默加速的心跳,都只是她可笑至极的一厢情愿。

他并不喜欢她,相反地,他厌恶她的身份,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厌恶她的残忍血腥。他喜欢的是如表妹那样脱俗出尘纯真善良的少女。

她愿意为了他日夜兼程,为了他熟读经书,为了他做任何改变,可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他喜欢的那种姑娘。

从那场灭门的噩梦之后,为了生存下来为了报仇,她的双手早就沾满了再也洗不净的鲜血。

那个耳光,那句你滚,她那么绝望,那样地绝望。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做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在深闺之中日日欢笑,在明媚春光漫天花雨中与自己白衣出众的小公子相逢?

明明是他先迈出第一步,明明是他先伸出手,为什么又要在她适应那样的温暖之后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