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一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节哀了,八少。”看着他悲怆的样子,结果没说完就破功,放声大笑。

慕容八少泫然欲泣:“阿苏是坏人……就会欺负我……”

回忆(一)

走到下个路口拐角,到了苏波口中挺不错的那家酒楼,二人终于找到空桌安安稳稳坐了下来。趁着慕容决跟小二点菜的空隙,苏波偏目朝外眺望。

此处是靠窗临街的二楼,下面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黎城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时有段时间,她很喜欢待在这里,就坐在最中心的酒楼靠窗的位置。下面就是那条黎城最繁华的街道。每天总有很多人在那处来来往往,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只是边喝酒边往下看。

她不能去旭日山庄,没有交易的时候,那个人并不想看到她。所以她只能待在这里,想着或许有一日他会从下面经过,可以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可是,每天那么多人经过,却从来没有一个是他。

开始的时候不是不失望的,但是失望也总有一天会变成麻木。麻木了之后她却还是待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往下看,看着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她不走,因为这个城市,是她可以离他最近的地方。

……“阿苏?阿苏!”

“啊?”她茫然回头,慕容决不满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你好几声都听不到。”

“……”

慕容决雀跃道:“小二给我推荐两种酒,一是黎城特产的米酒,二是特制的高粱女儿红,你觉得呢?”

她一笑,淡淡道:“都挺好。八少若喜欢,可以都试试。”

慕容决点头:“有道理!小二哥,各给我一坛好了!——阿苏,菜我点好了,你看看还有啥要加的?”

她摇头,看慕容决一副摩拳擦掌垂涎欲滴的样子,不由道:“其实此地最好的酒是桂花香,不过……”

慕容决看她一脸遗憾的表情,不禁催促道:“不过什么?价钱不是问题!若真的是好酒,花多少钱都值得!”

苏波叹道:“不是价钱的问题。——八少听说过不醉山庄没?”

“你说那个以酿酒,品酒,藏酒出名的不醉山庄?”

“恩。这黎城之中就有一人,据说是不醉山庄的传人。此人在城西开着一家酒肆,但是平时贩卖的都是别处运来的酒,据说,他一年之中只酿一坛酒,此酒名作桂花香。”

慕容决好奇道:“那酒的味道怎样?”

苏波摇头:“不知道。一年只酿一坛,喝过的人自然极少。但是如果此人当真是不醉山庄的传人,再加上他这样酿酒的态度,所出的必定是酒中圣品。”

“那他的酒都卖给了谁?”

苏波仍是摇头,须臾又续道:“不过我觉得,价钱应该不是最重要的。或许是在他看来的有缘之人?也或许,他谁都没卖,自己收藏着。还有可能,这一切不过都是个假的传闻而已。”

二人谈话之间,酒菜都已上来,慕容决道:“阿苏喝一点吧?”他知道阿苏会喝酒,但很少喝。

苏波端起茶杯,淡淡道:“不了。我还是喝茶好了。”

慕容决摇头:“真搞不懂你!会喝又不喝,那人生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她抿一口茶,但笑不语。

曾经有人让她少喝些酒,她什么都听他的,却只有这件,一直阳奉阴违。

若没有了酒,她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白日尽是空虚,夜晚尽是恐惧,只有在那人怀中,她才不需要借酒催眠。

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那人的拥抱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天,即使是欢爱过后,他也从不愿意留她在身边入眠。

剩下那三百五十九天,她只有冰冷的酒坛。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曾经的她喝着最烈的酒,口中却涩得几乎没有味道。

后来在慕容山庄,养伤期间听六少的话戒了酒,然后又跟着九少开始喝茶。那样原本觉得与水无异的清茶,等到她可以安静坐下细品,口中竟皆是淡淡余香。

“阿苏,等吃完这顿饭我们就出城,两个时辰的话,黄昏之前就能到旭日山庄了。”

她摇着茶杯,半晌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好。

两人从酒楼出来,对面的摊主一见他二人忙招呼道:“公子过来看看,挑件首饰送这位小娘子吧!”

寻常百姓不似江湖中人开放,眼看孤男寡女并行便觉得二人是夫妻关系。

慕容决不满道:“你啥眼神啊!”拜托,他还想找个温柔似水的娘子呢!像阿苏这样的他可消受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首饰还挺好看的。”慕容决随手把玩了几个,扭头看苏波,见她正握着一只手镯出神。

这个式样的镯子,原本她也有一只。

她欢喜,又不欢喜。

过去她等待着,每日每日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可是,他从来不送任何东西给她。

直到她等不下去,主动开口要求。

下一次见面,他送了一只玉镯给她。

她欢喜,因为这是他送的,只要是他送的,无论什么她都一样欢喜。

她不欢喜,因为到最后自己还是开了口。对他来说,他们之间的一切从来都很清晰:只有利益,没有感情。

她明知道是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试探他的底线,一次一次剖开自己的心来撕扯。

就算最后痛彻心肺,那也是自作自受。

“喜欢吗?看你盯着目不转睛的,喜欢就买下来。”

她一愣,随即回神笑道:“不必了,也戴不了多久。”潜意识里在想,等武林大会结束回了慕容山庄,自己就不能戴了。

慕容决很不赞同:“能戴多久是多久嘛。喜欢的话何必想这么多?大爷,我买了!”

“唉——”苏波拗不过他,眼看着他付了钱,将那手镯套在她腕上,得意笑道:“瞧瞧,多好看!”

“……谢谢八少。”她轻声道,唇畔也不由漾起一丝笑意。

她是为了寻找一个有关过去的答案才回来的。在这座城里便有很多回忆,全部都是灰暗的。她因为一个人而心痛,奇怪的是在那些心痛的过往里却并没有那个人,只有自己远远的观望,远远的期盼,远远的一厢情愿。而那个人,始终在不远不近却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里,比影子更加虚无缥缈。她所拥有的与那人共同的记忆,是不是就只有那三百六十天中的某一天?只有疼痛却没有愉悦的感情,究竟可以维持多久,而让她念念不忘的,是曾经深深深深爱过的那个人,还是那段融入骨血痛无可痛的爱恋?

她低头看着手中镯子,——就连这份来自朋友的关怀都感觉更为真实。下一次,在这黎城内,若再坐在酒楼,或许她会想起与八少的闲聊;若再喝酒,或许她会想到慕容六少的殷殷叮咛,若再看到这镯子,或许她会想起曾有人真心送过她这礼物。等到她将所有痛苦的回忆都替换成全新的,她的记忆里还会剩下些什么?

回忆(二)

苏波正想着自己的心思出神,下身忽然狠狠被人撞了一下,自己只是身形晃了一晃,那撞她的人却被弹了出去摔到地上。

慕容决奇道:“咦?哪里跑出来个小娃娃?”

那小娃娃五六岁的模样,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此时呆呆坐在地上,半晌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边哭边抽噎:“痛痛……”

苏波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抱他:“小弟弟,你没事吧?”

小娃娃眼泪止不住,哭得几乎断气,眼见周围的路人有要围观过来的趋势,慕容决灵机一动,快步跑去旁边的摊子买了一串糖葫芦,笑咪咪道:“嘻嘻,不哭不哭,哥哥给你吃好吃的。”

小娃娃原本不理他,等着他拿着那糖葫芦在眼前晃了个十来遍,哭声渐渐止歇。他呆呆睁大眼看着那串红彤彤的东西,眼角眉梢还挂着泪珠,困惑道:“这是什么?”

慕容决摸摸头,这小鬼竟然没吃过糖葫芦?“是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哦!”继续诱哄,“要不要尝尝?”

小鬼果然中计,乖乖点头:“要。”

苏波看他小心舔了一口,破涕为笑,这才放下心来。她抬头张望一遍四周,与慕容决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这小孩的爹娘呢?怎么放他一个人在街上。

是走散了吗?看他身上穿着云纹锦衣,颈上还套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长命锁。这穿着打扮,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苏波低头温和道:“小弟弟,你娘呢?”

话音刚落,便见那小鬼瞬间变脸,之前还是笑意晏晏,下一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落:“呜呜呜呜……安儿没有娘……”

啊?

苏波和慕容决对视一眼,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眼见那小鬼越哭越卖力,边哭还边打嗝:“呜呜呜呜……安儿从来没有见过娘……咯……娘不要安儿了……咯……呜呜……”

苏波听他哭得可怜,不由起了怜悯之心。她没有安慰小孩的经验,只好伸手笨拙地拍拍他,:“安儿乖,不哭不哭……”这天下哪有不要自己小孩的娘?恐怕只是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了。

慕容决一敲脑门,故伎重施,抱了一堆桂花糕绿豆饼拨浪鼓摇摇铃回来。所幸效果出奇得好,那小娃娃很快又止了哭,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苏波也不敢再问他爹了,只问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小娃娃歪着脑袋,很认真在想的样子。半晌茫然摇摇头。

慕容决郁闷地看着这个烫手山芋:“现在怎么办?”送又送不了,丢又丢不掉,总不能一直在这儿陪着他。

苏波沉吟道:“看他衣着,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黎城虽大,说得上名头的也没有多少家。我们不如再问一问,或许可以推测出他的来历。”

慕容决点头,倾身问那小鬼:“喂,你姓什么?”

小娃娃抿唇,大声道:“我姓江!”苏波闻言手一僵,耳边却听那道稚气的童声继续道,“我叫江瑾安!”

苏波怀中抱着的桂花糕绿豆饼拨浪鼓散了一地。

慕容安想了一想,高兴道:“姓江?莫非是旭日山庄的人?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江盟主的儿子今年好像就是五岁多!”

江瑾安……苏波脑中一片空白,似入了魔障一般,反复盘旋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原想着可以借捡东西的时间掩饰一下情绪,她的手却剧烈抖着,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苏?”终于连慕容决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你一直蹲着干嘛?快把东西捡起来,我们出发去旭日山庄。”

她闻言却闭目,深深吐气吸气。胸口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仍未消失。虽然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会让八少起疑心,自己却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六年了,她放在心里从来不敢去触碰的,除了江傲炎还有另一个人。

前者让她心痛,后者却是愧疚。那愧疚像一座大山,时常会压得她喘不过气。如果她不是杀手,如果她没有抱着不该有的幻想,如果她……能再注意一点,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她拥被坐在床畔,那药苦得难以下咽,让人不由蹙眉。

她又抿了一口,偷拿眼觑旁边那人,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全神贯注地关注她:务必确保她将那药喝下去。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她刻意忽略心头的抽痛,面上仍是言笑晏晏:“傲炎,为何每次都是我喝药?很不公平哎,下次换你喝!”

他收回视线,一言不发披衣下床。

她倚在床头,看他在桌边坐下,开始翻阅桌上的案卷。烛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容,淡淡的光晕让他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一层雾气中。

“傲炎,按照你们江家族谱,下一辈是什么字?”

“我喜欢有气势点的,别是什么风花雪月,那要是男孩子不是很难取?长大也会被人家笑话的。”

“你觉得呢?我觉得你这辈就挺好。傲,或许老天爷注定你就是武林盟主呢呵呵。”

她趴在床头,兴致勃勃地一直说。桌边那人完全不理会,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见了却并不想理会。她也不在乎,仍是继续说。

“我们向家……让我想想,下一辈是瑾字。呵呵,很好听吧,意义也好。你说怎么没给我摊上呢?向瑾清……恩,好像感觉怪怪的。”

“如果……”她忽然停了一下,半晌有些小心翼翼道,“如果是我们的孩子,给他取名安字好不好?我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她说完这一句,不自觉屏住呼吸,只凝神看着他侧颜。他面上却始终没有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有些放了心,却又好像有些失望……其实也是,避孕的药她都喝了,就算胡说八道几句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忽而有奇怪的疲惫感突如其来涌上心头,让她慢慢躺回身子,不再看他。

屋内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他翻着书页的声音。

她静静躺着,在阴影中睁大双目,盯着床顶一个又一个镂空花纹。那些东西就像是黑暗的窟窿,仿佛随时都可能吞噬她。

半晌,她喃喃自语:“傲炎,若我们有孩子,第一个孩子,让他从了向家的辈份好不好?他还跟着你姓,就叫江瑾安。瑾安,瑾安,他是江家的孩子,也是向家的孩子,我们向家也有后了。”

她一定是疯了。

可是,这样与他在一起,亲眼看着他的漠不关心,傻瓜一样自言自语,她也是人,也会痛,也会累。就算真疯了,有什么奇怪?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样卑微的幻想抱在胸前,想取暖,却一天比一天更冰寒彻骨。

江瑾安。他是谁?

是三月严寒中雪地那滩触目惊心的红,还是她埋在坟墓里那没有形体的空魂。

她没有给他取名字。

他是江家的孩子,也是向家的孩子,却注定不可能平安长大。

这个名字,原来是最可笑的讽刺。

江瑾安。是面前这小孩吗?

白白胖胖明眸皓齿。

穿着最富贵的衣服,享受着最上等的照顾,在众人疼爱和羡慕的眼光中长大。

有父亲在身边,教他读书习武,日后会轻松地成长为一位少侠,前途无量。

而她的瑾安,只能躺在冰冷的坟墓里,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权利都没有。

苏波转身,慢慢伸手,朝向面前那小孩白嫩细腻的脖颈——这么小巧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掐……

一旁的慕容决不由一惊,叫道:“阿苏你干什么!”

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苏伸出的手——轻轻将那小孩脖子上的长命锁扶正。

他提到嗓子口的心放下,随即困惑想道,自己刚才在担心什么?阿苏跟那小孩无怨无仇,怎么可能对他下杀手?而自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阿苏总感觉非常不对劲,让他鬼使神差便想歪了。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苏波已经迅速将地上一堆东西收好,淡淡道:“走吧。再不走黄昏就到不了旭日山庄了。”

江瑾安仰着小脸雀跃道:“姐姐,你要送我回家吗?”

他有一双很明亮的大眼睛,细看的话,其实五官跟那人挺像。

苏波微笑,揉揉他头发:“恩,小安要乖乖的。以后不可以一个人乱跑出来。”说着,弯身抱起他。

小安在她怀中咯咯笑。

这小鬼,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呢。只是上一次,他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

那时候,她拼了全命只想要救他,因为他是那人的孩子,是瑾安的弟弟。一晃六年过去了,他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现在看着他,仿佛就像看见瑾安一样。瑾安如果还活着,一定也这么活泼可爱吧。

他是瑾安的弟弟,可以代替瑾安好好活着,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这原本就是她与瑾安的愿望不是吗?

回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