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笑道:“不错。苏远瞻已经被苏庄主关起来了,至于前辈的事情……未征得前辈的同意,我并未将此事告知苏庄主,所以才半夜偷偷过来将你二人接出。”

苏无愿点头道:“你做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与天青相认的打算。”

苏波又道:“前辈,抱歉,让您多受苦了几日。因我当时想了一想,在事情未解决之前,还是让您与思卿待在谷中较为安全。”

苏无愿闻言看了一眼霍思卿,心中不由叹口气。这女娃论心智论冷静论胆色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她又怎么知道,对于挂心她的人来说,这杳无音信的三日三夜有多难熬?

她若有心,就算当时不救他们上来,先来这处报个平安也是使得的。

女娃娃为了傻小子可以不要命,但是——却偏偏少了些更重要的东西。

各人自有各人缘,今后如何也只能看他二人的造化了。

“女娃,谢谢你救老夫出来。老夫就此与你二人别过。”

苏波与思卿都明白他心中未了的心愿,便也不挽留,诚心道:“前辈保重!”

与苏无愿别过,苏波转头道:“思卿,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从藏宝阁出来,她提着灯笼,二人走在回客房的路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路行来竟默默无语。

到了霍思卿房门前,苏波道:“你好好休息。”转身刚想离去,却忽然被霍思卿抓住胳膊。

他牢牢握着她手臂,目光落在她面上,半晌却不开口。

直到她困惑道:“思卿?”

他这才开口,却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阿苏,你跟慕容十七学过易容吗?”

她不由微微皱眉,顺意道:“学过一些。”

“那就好。”他颔首,接下来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你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永远保守秘密。”

苏波闻言身体一僵——他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明知道他看不见,可是此时那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有一种让她无所遁形的感觉。

就在她快要受不了而转头的时候,他忽然松手,突兀道:“晚安。”

“……晚安。”

提着灯笼往回走,她的心中却比来时更乱,脑中反复都是他那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可以永远保守秘密。

——这原本也是她跟慕容十七学习易容的原因。

因为她早从四少那里知道,这么多年来,那个人一直在找她。

那个人,为什么要找她?

或许,那个人还记挂着她。她的小公子,骨子里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也或许……因为她知道太多关于他的秘密了。每一个秘密,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那么在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之前,他可能每晚都难以安寝。

苏波忽然停下脚步,心中是了然之后骤起的惊讶。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信任他了?

就算这六年来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原来自己根本就已经在潜意识里开始防备。

不一样了……

那么,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曾经那个甘愿把性命交到他手中的她呢?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试图完全抛弃寒烟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而活,直到最近才发现那是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早就不是寒烟了。

寒烟爱小公子,可以为他生为他死。苏波呢?

她突然转回身。远远地,那人还在月光下静默立着,明明说了晚安,却并没有回房;明明看不见,却始终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心下一恸,下意识地,她一步一步又走回去。

走到他面前,看着那人安静的面容,自己浮躁的心仿佛也可以安定下来,他总是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思卿,我现下会出发去黎城跟八少会合,参加一个半月后旭日山庄的武林大会。你……想一起去吗?”

他听得懂她话语中淡淡的央求——原来阿苏也会害怕,心里某一处隐隐作痛: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永远陪在这个人身边,为她挡去所有恐惧和伤害。

可是,他不行。

武林大会素有争端,危险难测。若带他一个废人在身边,只会增加阿苏的负担。

即使再担心,他也必须站在原处。——有时候也很痛恨,为何自己非要这么理智。

看他慢慢地摇头,苏波面上浮现失望神色。须臾又恍然,自己这是怎么了?武林大会难保会有风险,如何会开口要求思卿随行呢?

她摇头,脑中也清醒了些,笑了一笑道:“思卿,我已跟九少说过了,他会照顾你的。等我办完事就回慕容山庄找你。”

他点头,柔声道:“阿苏,你要记得你说的话。”

“恩,一言为定。”她微笑,在这初春的夜,心头有涌动的暖意。是了,寒烟与苏波不同,因为寒烟只有小公子,生无可恋。但是苏波不再是一个人,若她死了,思卿会伤心,九少会伤心,慕容世家的很多人会伤心。

所以,她一定会好好活着。

【武林大会】

唐门少主

武林大会四年一届,每届都由当任的武林盟主主持,受邀人选的名单也同样是由盟主草拟,随后向各帮派发出邀请函。虽然每届都会做些细微的变动,但实际上来来去去相差不大。而慕容世家虽已处于半隐退状态,但由于四大家族在江湖上的地位非同一般,所以每届都在受邀之内。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大会的时间定于四月初三。三月末,旭日山庄东北方向的黎城可见不少武林人士进出,均是赶往旭日山庄参加武林大会的。因出了黎城还有两个时辰的距离,大多数人便会选择在黎城歇一歇脚。大门派财大气粗自不必说,就算是些小门小派,逢此盛事也不愿削了面子,因此黎城内顶尖的几大酒楼近日生意皆爆满。

“两位客官,抱歉。请明日赶早。”

慕容决从酒楼垂头丧气走出,到了门口台阶一屁股坐下。

苏波不由皱眉:“八少……”这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他就这么坐在地上不妥当吧?眼见已有不少路人围了过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她忙伸手拉他,“八少,我们再换一家试试,我知道拐角处有一家不错——”

“换换换,都换了七家了!我不管,别说拐角,我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一步都走不动!”慕容八少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底盘子倒是扎实,任她死拉活拉就是不挪窝。

她无奈:“真不走?”

“不走。”坚决地。

苏波只好转头又进了酒楼,站在大厅门口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厅中状况,最后朝向中间一桌走去。相比其他各桌,这是人员最为松散的一桌,若桌上的四位仁兄愿意挤一挤,加上她二人还是可以的。

“几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与我家少爷拼个桌?”

桌上四人一起抬头看她,皆是面色不悦。当中一位满面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率先开口骂道:“拼个球!你瞎了不成?这桌上哪儿还有空地方!”

苏波也不动怒,仍是好声好气道:“若是各位愿意挤一挤——”

“挤你奶奶个熊!”话没说完又被那大胡子打断,他瞪着她,脸上的表情充分显示出不耐烦,“还不快滚!”

苏波不动:“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多个朋友总是比多个敌人要好。”她语气虽平淡,却隐含威胁之意。

桌上那几位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一听到她说这话哪儿还能忍得住?四人均是面现愠怒,大胡子一把拍桌而起:“找死!敢威胁老子?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老子早教训你了!”

“哦?” 要是往常这种程度的挑衅她未必放在心上,但是近来不知是否离旭日山庄越来越近的缘故,老是觉得情绪一日较一日起伏不定。苏波此时眼中便也不由染上些许寒意:“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不敢动手?也对,若是输给女人可就太丢脸了!”

此话一出,桌上四人齐刷刷站起!大胡子已红了眼,二话不说一拳就朝她脸上挥来——

眼见一场厮杀不可避免,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处伸来一只手,正覆住大胡子挥至苏波面前的拳头。

来人一掌化去攻击之力,身形亦跟着落入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形成个阻隔的姿势。

大胡子收拳怒道:“奶奶个熊!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管老子的闲事!”

那人头束玉冠,一身绯色滚金边锦袍,腰间还系一根碧绿的带子,打扮甚为贵气招摇。此时也不答那壮汉的话,只回头对苏波展颜一笑,面含关切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苏波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勉强道:“我没事。多谢公子。”袖中的拳握了又松开,提到丹田的真气也只好作罢。——她真想像大胡子一样骂人!奶奶个熊!这人知不知道想发泄而不得是多么难受!

那贵公子此时面对着她,待看清她平凡无奇的一张脸,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面上倒是一直笑着。又看她一直板着脸只以为是受惊过度,便柔声安慰道:“有我在,你不必怕。”……郁闷,戏文上不是都说英雄救美,为啥他救的人……呃,长相如此质朴。

算了,无论如何,打女人这种事都是他唐六公子绝不能容忍的。

唐六一偏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正避过大胡子暗算的一拳。

他翩然转身,手中折扇亦适时挥开,动作一气呵成漂亮至极(显然平常训练有素),出口对大胡子不屑道:“我说这位大哥,你打女人在前偷袭在后,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

大胡子肺都气炸了:“偷袭个球!偷袭你奶奶个熊!”这该死的小白脸先坏他事,然后又一直拿背对着他,摆明了对他完全无视!他不偷袭难道还要说 “大哥,麻烦你转个身先”?

唐六闻言不由皱眉,他平素花前月下惯了,往来的皆是风流不羁的公子哥,面对这样只会动手和骂人的粗人还真是……就说他讨厌江湖。

“这位大哥,女人是要用来疼爱的,不是用来打的!”粗人就是粗人,永远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的真谛。

大胡子继续怒:“疼爱个球!疼爱你奶奶个熊!”

围观众人皆是一头冷汗。

“……这位大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唐六很头疼,感觉完全无法沟通。

大胡子怒:“要说就跟我的拳头说吧!”说完一拳朝他脸上招呼过来!唐六挥扇挡过,二人再次过起招。

苏波看了一会儿,转头朝大门走去。

走了两步,眼前光线忽然一暗。

她按捺住心下不耐,抬头看挡道的那人。

那人也正看着她,唇畔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这一世也算见过不少美男,江傲炎的谪仙之姿,霍思卿的淡漠儒雅,魅影的邪媚妖惑,慕容三少的英挺俊朗,甚至刚才那自作聪明救人的家伙也算容貌不俗,风流倜傥。

可是,都不像眼前这人。

如此,不过静静站在她面前,便似沉稳的山,流动的风,温柔的水,明媚耀眼的阳光;便觉得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望穿秋水的等待也不过瞬时。

“唐清澜。”

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澜。

竹管曾伴秦筝,清澜月下舟灯。

清澜素砾为庭户,羽盖霓裳不知数。

唐家四少公子,唐门的下任继承人。江湖第一美男子,唐清澜。

她从没见过此人,只是听十七小姐言谈之间提起过。

原来……要认出他来,一点也不难。

那人似乎也不意外她会叫出自己的名字,微微浅笑道:“这位姑娘,怎么说舍弟也是为了你才惹上麻烦的。你就这样走了,未免有些不讲道义。不如还是随我过去将事情解决了再走不迟。”

苏波看他一眼,缓缓点头:“唐公子说得不错,一走了之实非正派之举。”她其实原本也是看那少年虽则轻浮,但武功其实不错,那大胡子并不是他的对手。——原来他是唐门的人,也难怪武功不俗了。

那边厢,唐六和大胡子正打得欢。为免被误伤,周围看戏群众都保持着安全距离,给他二人空出一块相当可观的决斗场地。

唐清澜纵身跃进危险地带,一手一个拉开缠斗的二人。先教训唐清逸道:“胡闹!唐门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唐清逸委屈叫道:“四哥!我是见义勇为好不好!”

唐清澜道:“你就是急性子,喜欢逞英雄!先前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是那位姑娘无礼在先,也怪不得别人生气了!而且——”他转头看一眼大胡子身后的某个瘦高老头,意味深长道,“你是江湖阅历浅,才会不认识中原第一镖局的赵顶天赵总镖头,赵总镖头豪爽仗义素有侠名在外,他的手下又怎么会真的对这位姑娘动手?无非也只是吓吓她而已。”

唐清逸摸摸鼻子,不作声了。

唐清澜上前一步,先对大胡子抱拳歉意道:“这位大哥,令弟无礼莽撞,清澜代他向你赔不是!还希望你和赵总镖头大人有大量,看在小孩胡闹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了。”

大胡子一时面色僵持,貌似说什么也不是。他身后那位赵总镖头忙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扶起唐清澜,道:“唐少门主太客气了!我原本也确实是只想吓吓这位姑娘,不过都是一场误会而已!如今误会都已说开,大家就是自己人了!”

唐清澜感慨:“总镖头果然与传闻中一样心胸开广,今日能与总镖头结识实乃清澜的荣幸!清逸,还不快点过来向总镖头道歉!”

唐清逸撇嘴,不甘不愿道:“抱歉了总镖头。”

赵顶天笑道:“唐小兄弟侠义心肠确有唐门之风!日后一定也是武林之栋梁!”

唐清澜道:“总镖头莫夸,他可夸不得!性子急躁又爱出风头,我这次带他出来也是想磨练他一番的。省得一天到晚尽给我惹麻烦!”

赵顶天闻言抚须哈哈大笑:“不急不急,慢慢教才是!就跟我家那个刁蛮的女儿一样,也是让我头疼得很啊!”

苏波站在一旁,眼看他双方从水火不容到如今相谈甚欢,心下不得不佩服。赵顶天的名字她是听过的,陕北第一镖局的当家人。要说什么中原第一镖局——那就真是鬼扯了。不过这顶高帽子,显然让戴的人非常愉快。唐清澜此人口才甚好,能进能退,话里有话。夸赵顶天为人侠义,说只是吓唬她,给了赵顶天一个台阶下,还又逼得他不得不下这个台阶。先前开口教训唐清逸的时候又抢先暗示了对方自己的身份,退一万步讲,对方就算不买他的账,也不能不给唐门面子。表面看来赵顶天是里子面子都占尽了,实际根本就是吃了个哑巴亏。

这个人心计深重,先前出手分开缠斗的两人也是相当轻松,武功深不可测。难怪在唐门众多支系弟子之中可以成功杀出,成为下一任掌门人。

她盯着眼前那张人畜无害的俊颜,从江傲炎到苏远瞻到此人,表面皆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实则呢?脱了这层伪善的面具,江湖上本就没有正邪之分。

似乎感觉到她专注凝视的目光,唐清澜回首看她,微笑道:“这位姑娘,此事因你而起,你是否也应该对赵总镖头陪个不是?”

他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实际上并不害怕她会拒绝。当江湖第一美男子刻意展示他的魅力时,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抗拒。

苏波果然顺他话意上前,客客气气道:“赵总镖头,先前是小女子唐突了。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赵顶天一摆手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有不对的地方。既然唐少主都开口了,赵某自然得卖他一个面子。”

“多谢总镖头。”

从酒楼出来,走到门口便看到慕容八少笑眯眯地倚在门框边看她,那暧昧的眼光……显然将刚才酒楼的一幕都看在眼里了。

她揶揄道:“不饿了?还有力气站起来,真不简单。”

慕容八少对于自己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而荣:“有好戏看怎么会觉得饿呢。”

她摇头:“少爷不饿我这个丫鬟可饿了,你自个儿待着继续看戏吧。”

慕容决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她:“阿苏阿苏,说说看嘛。”

这莫名其妙地,“说什么?”

“切~” 慕容决捅捅她,“还装还装,你看上了那个唐清澜对不对?”果然连向来冷清的阿苏都逃脱不了啊,不过,“还是不要了!虽然我是看不惯你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是你跟此人很难有结果吧?”阿苏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年龄大了点,何况现在还带着个人皮面具……那长相,估计正常人都看不上,更别说唐清澜了。

苏波瞥他一眼:“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这家伙,整个就抱着来武林大会看美女的想法,还非不准她女扮男装,说什么“不行,我又不是九弟,还带什么贴身侍卫,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武功不行嘛?你……你还是扮成我的贴身丫鬟好了!”

就这样,她活生生从贴身侍卫变成了贴身丫鬟。

“我看,我还是扮回男装好了。反正现在不管你武功高不高,有唐清澜在,注定只能成为悲剧了。”

慕容八少被她踩到痛脚,顿时一跳十尺高:“不行不行!阿苏!你赶快去把这该死的人皮面具扒了!这样或许唐清澜还有可能看上你!等他看上你,火速把他带离武林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