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发出一声惨叫,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霍思卿听她动静便了然道:“原来真的有虫。”

连她都觉得无比恶心:“思卿,这到底是什么毒?!”

霍思卿摇头道:“这不是毒,这是尸虫。”

“尸虫??”

“这其实可算是一种蛊物,养虫的人将活虫养在死尸体内,再将尸体泡在特制的药水内控制尸身腐化的速度,幼虫就这样慢慢吸收尸体和药物的养料成长,等到长足七七四十九天就长成了成虫,到时候再将它们放到活人体内,活人就会从内部开始腐烂。我们现在看薛盟主好像是中毒,七窍流血而亡。其实他身体应该比前几日轻了很多,因为内里早就快空了。”

小桃本来已经起身,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呕吐。

霍思卿说着,自己面上都有不忍之色:“因为五脏六腑全部腐烂了,开始时流出来的血液含有大量吸食了养料的尸虫,所以是鲜绿色的。这就是尸虫饱食之后的颜色。”

苏波深吸口气。要用到这么残忍的手法,得有多大的仇恨!

“这种尸虫养成不易,因为向尸虫提供养料和控制尸身腐化的药水很难配制,唐门的毒物跟这是完全不同的成法,如果要我来说的话,我更倾向于凶手是精通药理之人。”

“这么说的话,这个凶手即会鬼魍神功,同时又精通药理?”

“也有可能这是两个人做的。”

“你是说,杀赵顶天和师太的是一个人,杀薛掌门的是另外一个人?”

霍思卿道:“或许不仅仅是另外一个人,可能有另外两个人,另外三个人。”

苏波讶道:“这是一个杀人团伙?”

“我也只是猜测。但至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在这山庄之中有一群黑暗的影子,他们之中有精通药理的,有武功高强的,还有专门投食蛊虫的,他们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相互之间有关系的一群人。他们会根据要杀的目标而选择不同的手法。就比如说薛子御,他的剑实在太快,所以不能正面与他交手,就选择下蛊的方式。如果这样想的话,这几件凶杀就可以串联起来了。而且,也比较容易推测出幕后之人的动机。”

“幕后之人的动机?”

霍思卿面色凝重,半晌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凶手接下来还会杀三个人。分别是少林的空见大师,武当的玄紫真人和天鹰门的孙老门主。”

“为什么?”她自问也不笨,跟他对话却只能时刻震惊。

他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待我们回房我再详细说给你听。”

看他想动,苏波下意识就伸手,伸到一半又醒悟过来,一时就莫名地纠结在那里。

霍思卿看不见,当然不知道她的挣扎,他径自摸索着走到小桃身边,小桃眼泪汪汪地看他,可怜巴巴道:“卿哥哥……小桃难受死了……呕……”

他蹲下,从怀中摸出一方白手帕递过去,柔声道:“卿哥哥在这里,没事了。”

苏波眼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想到,他这是看不见,要是能看见的话是不是就直接拿手帕给她拭眼泪了?!

小桃接过手帕,愣了一刻,忽然傻笑道:“是卿哥哥的味道呢……”

霍思卿听她说得傻气,不由莞尔。

他本就生得很好看,笑起来又特别温柔。

小桃跟他近距离蹲着,双眼都看直了。

真是……苏波心里还没细想,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然后径自越过他们出了门。

她在烦什么?!

其实现在一看,小桃那个丫头根本就不是思卿的良配,她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反而还要思卿照顾她。

所以她很烦啊。思卿这么好,应该有更好的人才配得上的。最起码那个人要能好好地照顾他。

或许她该跟思卿再谈一谈——谈了他就会听她的吗?他宁愿选择小桃陪他也不选她!

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是关心他?

思卿选谁或者喜欢谁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关她什么事?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己大概跟慕容山庄那群人待久了,也变得喜欢多管闲事了。

越想越烦,她强迫自己将心思又转回眼前的形势上来。思卿说的那三个人,玄紫道人跟天鹰门主尚未到达山庄,若是凶手今晚下手,目标只能是少林的空见大师了。

刚来时就听八少抱怨少林峨眉独占两处大院落,她记得当时是说空见大师住在山庄东北客房的林院,那她便去一探究竟好了。

物是人非

东北客房的林院她没有去过,不过旁边的兰苑倒是很熟悉。沈心如刚到旭日山庄时,本来是随沈夫人住在西南的客房的,后来因为江傲炎常年住在东北的摘星楼,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的,反正最后如表妹就从西南搬到了东北的兰苑。

她那时候跟小公子大吵了一架之后,就故意避着不跟他见面了,可是仍然还是偷偷跟在他身边。如表妹每年夏天都会来山庄住上个把月,他那段时间几乎一有空闲就在兰苑。她就蹲在院中那棵大树上,看着他跟沈心如吟诗作画,下棋品茗。

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即使偶尔有些暗恋的惆怅也是酸涩又甜蜜的。

那也是她人生中曾经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若能日日看着你喜欢的那人的笑容,便是心痛里也会开出璀璨的花朵来。

她一直很不喜欢沈心如。开始时是因为嫉妒,后来却是因为气愤。若是你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又怎么舍得他难过呢?沈心如明明喜欢小公子,却还是要嫁给另外一个人,害得小公子伤心难过。

那时候不知道,原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要一辈子陪在小公子身边的人,最终不是她也不是她。

苏波刚跃上兰苑跟林院相隔的墙头,便看见一道黑影从林院另一边的墙头翻了出去。

凶手!

她脑子里一闪过这个字眼,立刻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此人武功也非同一般,一直追到山庄东北的树林,二人还是保持着一开始的距离。

苏波还是很有信心的,只要她不被甩开,此人一时之间也无法脱身。要拼内力和持久力的话,自己应该还是占上风的。

谁知道背后忽然有一道凌厉的掌风袭来,她吃了一惊,连忙回身与背后的人对了一掌!

双方掌力相当,便在竹林之间缠斗起来,过了数十招她诧异道:“江盟主?”

江傲炎也这才看清她的脸,亦讶道:“苏姑娘!”

他二人都收了势,几乎同时道:

“你怎么在这里?”

“苏姑娘为何在此?”

苏波解释道:“我刚才看到一道可疑的黑影,就一路追踪他到这里。”

“江某也是。追过来就看到苏姑娘你……”他的眼神从她的夜行衣上扫过,“苏姑娘为何穿成这样?”

苏波一时也挺尴尬,穿成个贼样还说自己是抓贼的,说出来还真难让人相信。

事到如今她也只好吐露部分实情:“我本是想夜探安素堂,查看一下薛掌门的尸体的,然后就看到了那道黑影,情急之下就先追过来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很不可信,若是他继续追问,自己要不要把有关尸虫和思卿关于凶手的预测说出来?

她还在犹豫,没想到江傲炎似乎相信了她的话,也没再追问下去。

他看了眼竹林深处道:“唉,可惜一场误会,反而让真正可疑的人给跑了!”

苏波不由舒了口气,她并非有意要对江傲炎隐瞒,只不过思卿的话也还没有说明白,她这个人一向谨慎,不到十分稳妥的情况不会开口。

江傲炎跟她走在出竹林的路上,主动说道:“苏姑娘若是想去看薛掌门的尸首,明日我会事先交代好,你晌午过后直接过去便行了。”

“多谢江盟主。”她听了这话只是更疑惑,可以感觉到——江傲炎对她似乎很不同。这三起凶杀案的细节都是对庄内人保密的,但是他从赵顶天开始就一直对她吐实,包括自己刚才那个拙劣的谎言他也并未怀疑。以他多疑警惕的个性,这样几乎对她不设防备是因为什么?

她语带试探道:“江盟主对苏某多番优待,苏某铭记于心。”

江傲炎原本是与她并行的,听到这一句话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她。

苏波看见他伸出手,心下一惊正想闪开,他已从她发上取下一片落叶。

那叶子顺着他指间慢慢飘到地上,他垂眸看了半晌,忽然望着她淡淡一笑:“苏姑娘很像我一位故友。”

“怎么连江盟主也这么说?”她很惊讶,面上一副哀叹的表情:“苏波确是长得太平凡了些,难怪到处都有人说我眼熟得很,像是故友。”

“不是容貌。”

她好奇挑眉:“那是什么?”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就是这样。试探的样子,哀叹的样子,挑眉的样子。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那个人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一样。

望着她的那道目光渐渐专注痴迷,就如同那人已经入了魔障一般,苏波不由打了个寒颤:“江盟主?”

江傲炎被她这一唤才回过神来。不是她……她不会这么叫他。亲热的时候叫傲炎,玩笑的时候叫夫君,有时候会很温柔地叫他小公子,一生气就摔东西叫他江大侠。

他带着歉意道:“苏姑娘,抱歉。”神色间更多却是落寞。

苏波勉强笑了笑:“无妨。”她反正从来都搞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以前不明白,现在更加不可能明白了。

这一事之后二人都没了攀谈的心情,一路默默无言。

苏波对旭日山庄也不熟悉,待出了竹林便主动问道:“江盟主,请问回西边的客房怎么走?”

江傲炎领她到了一处院落,指道:“苏姑娘从这处出去,往前沿着大路直行。一刻钟左右就能到了。”

“多谢。”她余光瞥到这院子布置,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举目一看,那阁楼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摘星”两个字。

“这楼为什么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那少女眼角一挑,眉目之间一派神采飞扬:“小公子想要天上的星星,寒烟给你摘!”

树下的少年被这孩子气的宣言逗笑:“人怎么可能摘得到星星呢?”

她还是那副睥睨天下的表情,满不在乎道:“我们也建一座百尺的危楼不就成了!”

明明是不切实际的话,他却被那样耀眼的神采吸引,很久都没能移开视线。

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我也会去摘。

她的誓言,从一开始就说得足够清楚明白,只是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若她想要选择盟友,比他更好的人多的是。

就算他生气,怀疑,嘲讽,冷笑,那少女也一直都只是站在原处,温柔地微笑着而已。

“江盟主?”

她本打算告辞离去,身边那人却忽然喃喃道:“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你是等得太久太累了,所以现在换我等你。可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六年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他的声音越说越温柔,到最后甚至隐隐透出几许哀求的味道来。

他要等谁?

等谁也不关她的事了,她心里疑惑一瞬很快又释怀。

屋里亮着灯,房门半敞,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

苏波心中忽然就掠过一个疯狂的念头:莫非这六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呢?这也实在太荒谬了。

她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记挂空见大师的生死,便道:“江盟主,苏波先告辞了。”

江傲炎神思恍惚仿若未闻。

苏波心中着急,便自行先离开了。

当年在这院中,少女坐在树上,少年立于树下,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如今院内一切都被他刻意维持着原样,只是等待的人换成了他,脚步匆匆离去的变成了她。

于他,是六年/生死不知/盟约不悔。

于她,却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凶杀(七)

“我回到林院的时候,空见大师已经遇害了。我仔细检查过他的尸身,第一遍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他全身上下毫无伤痕,面上表情也很安详,就好像是在睡梦中圆寂了一样。等到第二遍的时候我才发现,在他脖颈前后各有一个很小的孔,那孔真的非常小,如果不是非常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她抬手拨了拨灯芯,屋子里顿时明亮多了。刚才林院里那种平静之下暗藏杀机的诡谲感也才消退了些。

霍思卿从安素堂回来之后就先打发小桃去睡了,自己留下来等她。

她琢磨着:“应该是很细的一个东西,就那样从咽喉里穿了过去,大师尚未察觉就当场气绝身亡。可是我想不通的是,如果那个凶手再将凶器□的话,为什么一点血都没有渗出来?”按照道理来说,杀了人之后拔刀的话血就会涌出来,所以一般人中了箭之类都不会急着去拔,就是害怕血崩无法控制。

“而且那个孔真的很小,到底是什么暗器竟可以穿过去……”

她尚在苦思,霍思卿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对了,”她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大师脖子那一块特别地冷!难道……难道那个凶器是用冰做成的?”可是怎么可能有冰细成那样,还坚韧到足够刺穿一个人的喉咙?

霍思卿面上神色若有所悟,良久语气略沉肯定道:“是冰蟾丝。”

“传闻西域玄凌北端的冰山上有一种冰蟾,常年食冰而生,在特定的环境下会吐出一种极细极韧的冰蟾丝,甚至连铁块都可以切开。”

她不禁瞠目:“竟有这种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思卿点头道:“我曾经在玄凌亲眼见过冰蟾,但是当时并没有能够见到冰蟾丝。当地人将冰蟾视作圣物,据说一只冰蟾一般一生只会吐一次丝,往往也是临终的时候。所以冰蟾稀少,冰蟾丝更是万金难求。”

她心有戚戚:“虽然难求,但是一旦被人获得,就是非常可怕的杀人武器。这冰蟾丝细得几乎难以看见,让人防不胜防。”

他道:“不错,不过万事没有完美,这冰蟾丝正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遇血即化。”

苏波恍然道:“难怪我一点血都没有看到!原来冰蟾丝已经融化掉,同时还迅速冰冻了伤口!”

霍思卿道:“一次只能杀一个人,这样也才更显出冰蟾丝的珍贵。从鬼魍神功到尸虫再到冰蟾丝,每一件都是极其珍稀之物,背后操控的也都是非同寻常之人,你道这天下到底还有谁可以动用这样的人力和物力去杀人?而且杀的还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显赫人物。”

她顺着他话意去想,自己也被这个想法给骇到了,震惊道:“你是说,这件事背后已经不只是江湖这么简单了?”

霍思卿叹口气道:“这个江湖本来就不简单。江湖上多少能人异士,只道是天高皇帝远,却不知自古君王多疑心,江湖中人凶勇爱斗,对皇帝来说简直是如同针芒在背,你让他怎么能安心?六年前我资助李天夏参选武林盟主,就发现这江湖的水远比我想象中要深得多。当年李天夏远走塞外之前,确实有不少门派的少侠都跟他私交不错,后来他回来时这群人也大都在武林中混出了名头。不过在江湖之中与其谈情不如谈利,更何况是二十多年前的交情?这些大侠为什么都支持他?因为这些人背后共同的靠山看上了他!对于当时正想插手江湖的朝廷来说,趁着盟主大选的时机培植一个新的傀儡,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此各取所需稳赚不赔的交易双方自然都很满意。你跟江傲炎可能以为,李天夏是因为我的假死才失去了盟主之位,事实上重武十八年秋,先皇帝突发疾病驾薨,太子根基不稳,朝廷各派的势力都卯足了劲在打皇位的主意,哪儿还有多余的心思放到江湖上?若不是这场突发变故,李天夏早就胜券在握,武林盟主的位置根本轮不到江傲炎来坐。”

苏波心中一时千回百转,良久幽幽道:“没想到我当日与傲炎那样努力,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霍思卿闻言不由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皇驾薨便是这天时,但若非你们自身努力,这盟主之位自是旁人坐了。”

她眼眸微闪,笑道:“这倒也是。”

他继续道:“六年前朝廷的势力就已经渗透进来,除了当年盟主大选时支持李天夏的,还有另外为数不少的一批人。但是当时有几个门派,朝廷的人用尽手段都没能收买得了。”

她了然:“定是空见大师他们。”

“不错。赵顶天这个人虽然霸道,倒也有几分血性。少林的空见大师,峨眉的明镜师太,武当的玄紫真人都是方外之人,自然不肯参与这些事。灵山剑派的薛掌门和天鹰门主为人正直不屈,也都不愿意做朝廷的鹰犬。现如今宣明新帝登基已有三年,差不多也得了空闲,是到了旧事重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