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身,唇畔不由浮现一抹笑意:小孩子就是好骗啊。哪有穴道能点上几个月的?最多几天就了不得了!

天山位于西北极寒之地,山峰高耸入云陡峭难攀,行到半山之上呼出的气便都瞬间结成冰。而雪莲花则长在最顶峰的悬崖陡壁之上,冰渍岩缝之中,那处气候奇寒,终年积雪不化。寻常人别说攀不上去,就算攀了上去,也早就冻成了冰柱再没命下来。

苏波却觉得很奇怪,自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竟一点都不觉得冷,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自动自发地涌出来,不但不冷反而有股通体流畅百骸齐舒的感觉。

她穿着单衣一派轻松自如,身旁的小桃裹着厚厚的毛裘还冷得牙齿一直打颤。

不过这小丫头倒是倔得很,明明都冻得脸色雪白瑟瑟发抖也坚决不张口喊一个冷字。

苏波暗自运了内劲输给她,过了片刻她脸色才重新红润起来。

她一恢复精神,就抢着声明道:“我可不感激你!要不是因为玄火——”她及时住了口,咬了咬下唇撇过眼不再说话。

玄火仙丹?苏波不由联想到旭日山庄那夜她所说的,正感到困惑,便听见小桃忽然叫道:“雪莲花!”

天山雪莲

苏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对面悬崖缝隙之间盛开着一朵雪莲花,一时不禁又喜又忧。

喜的是,她们在这雪山之上寻觅许久,总算找到这一朵雪莲花,愁的是,那花长在半山悬崖的岩缝之中,要想采到的话除非涉着崖壁而下,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稍有差池便尸骨无存。

她思忖了良久还是转头跟小桃道:“我们再寻一寻吧,这天山之大总应该还有其他的。”

小桃撅着嘴,乖乖跟她走了。

孰料,这天山之大,她们一直寻到后半夜,翻遍了整个山峰,还就当真没找到第二支。雪莲花的根茎倒是看到了好几个。看来是有其他路的人马在她们之前先摘走了所有的雪莲花。

绕了半天,结果还是回到了那处悬崖。苏波紧皱着眉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厢还在迟疑,一旁已经有人气鼓鼓道:“你不敢下去的话小桃下去!”

她连忙伸手拉住那莽撞的小丫头,斥道:“不许胡闹!”凭她的武功尚且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小桃下去真跟找死没两样。

小桃拼命挣扎,挣扎了半晌捏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跟铁拷一样完全挣不开,她一时又疼又委屈,眼眶不由就红了,冲口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小桃为了卿哥哥什么都不怕!”

苏波本来就心烦,被她这一闹是烦上加烦,生气吼道:“你答应过我什么?早知道这么不听话就应该把你丢在客栈!”她口口声声为了思卿不怕死,可曾想过若是她死了,思卿该有多负疚难过?

小桃被她这一吼,大眼睛委屈地眨了眨,忽然跌到地上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欺负小桃……小桃打不过你……讨厌……讨厌姐姐太讨厌了……”

她的哭声在这寂静雪岭之上格外高亢响亮,苏波头疼,当即板着脸威胁道:“不准哭!再哭就把你丢到山崖下去!”这里四处积雪,若被她哭出来个雪崩之类的就悲剧了。

小桃闻言反而哭得更响亮:“丢就丢!小桃也不要跟你待在一起……要不是为了救你,卿哥哥才不会瞎……你却不救他……你忘恩没义……讨厌……”

苏波本来是想上前点她哑穴的,却在听到中途某一句时僵住身形。

小桃还在边哭边骂,嚎了半天却忽然觉得周围安静得有点不太寻常,她偷偷止了哭,从手指缝里偷瞄了那人一眼。

苏波阴沉沉看着她,突然出口的声还带点不适的干涩;“你说清楚,什么叫思卿是为了救我才瞎的?”

她的声音虽然温和,却感觉阴森森的,在这雪山之上寂静悠远格外可怕。

小桃微微抖了抖,嗫嚅道:“我……我……”糟了!她怎么又嘴快啊,明明答应过卿哥哥不能说出来的!

苏波唇角慢慢挤出一丝诡谲笑意,特和蔼可亲道:“你别怕,慢慢说,什么时候全部说完什么时候下山,若是一辈子都说不完就在这里说一辈子,等冻死了到了奈何桥上姐姐还继续听你说。”

小桃这回真是被她吓得不轻,连要哭都忘了,只呆呆瞪着大眼睛。

苏波也不说话,只是弯腰俯倾在她面前,幽亮的双眸一瞬也不瞬紧迫着她。

小桃喉间哽了哽,好可怕啊……好想哭……

“你尽管哭,爱哭多久哭多久,这冰山之上越哭越冷,越哭越饿。等你哭完了也还是得继续说。”

她到了眼眶的泪水又生生给逼了回去,小脑袋瓜挣扎了一刻,抽抽鼻子可怜兮兮道:“小桃说。六年前卿哥哥到火焰岛去找玄火仙丹,说要救一个重伤垂危的好朋友。后来就跟爹爹打了起来,最后还被爹爹的剑气伤了眼睛。后来小桃长大了,听岛里的兰姨讲故事,故事里的那些哥哥连命都不要,救的才不是好朋友,都是他们心尖上的人……小桃好生气,就偷偷从火焰岛跑出来找卿哥哥了……”

等她说完,对面那人神色凝重得骇人,黑眸幽幽深深让人看不分明,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起身朝悬崖的方向走去。

她带着雪莲花返回到山庄之时,况时佑早已经开始用慕容四少带回的雪莲花炼药了,看到她还是乐呵呵道:“甚好,甚好,新鲜的天山雪莲疗效更好。”

她从药房出来,慕容御语带责备道:“阿苏,你这次可真是太莽撞了。”

苏波也不知该回什么话,便只笑了笑。

慕容御又笑道:“算啦,我就不说了。你待会儿去看思卿,他少不得要念你!”

她却没先去看思卿,而是先去看望了下慕容九少,怎么说她也是九少的贴身侍卫。确保主子的安全很重要。

看完九少出来,她又去六少的花圃巡查了下,六少临走之前曾拜托过她代为照料花圃。这件事也很重要。

从花圃出来,她又到院子里的池塘边转悠了会儿,恩,十三小姐要是又在这里钓鱼,把庄主气坏了就不好了。

还得去一趟厨房,看看今晚的菜色合不合九少胃口;上次跟二老爷借的铃铛也得立刻还他;哦,对了!三夫人房中的丫鬟小翠半年前曾经偷偷塞给过她一块丝帕,自己还没跟人家道过谢呢!

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啊……可是,事情再多也总有忙完的时候,她在池塘边慢慢蹲下,深吸口气,一手颓然掩面:苏波啊苏波,你要躲思卿一辈子不成?

躲不了的,她怎么忍心躲那人一辈子?

禽兽尚知道感恩,何况人呢。

可是,这已经不仅仅是恩情这般简单,若只是恩情她便不会这么愁了。

连小桃都知道,连小桃都知道……

思卿爱她啊。

就像当年她爱小公子一样,这么沉重的爱,要她怎么还?

她在回来的路上想了整整四十天,四百又八十个时辰,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在房前的走廊上踱来踱去,几乎快要将那地上踱出个洞来,还是没勇气去敲那扇门。

根本没勇气面对那个人。

抛开恩情不谈,他想要的,她知道。可是自己根本给不了。

她拿思卿当朋友,当恩人,甚至是知己。

但是,这都与情爱无关。

她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从那场伤筋动骨的爱恋中走出来,要怎么轻易地再去说这个“爱”字。

莫说不爱,就算再爱,她也没有这个勇气了。

她又转了个来回,眼前的房门忽然就开了。

那人银白长袍若月光华,淡淡叹了口气,眉间一点无奈几许心疼:“阿苏,你莫要再磨了,再磨下去明儿个就得换双新鞋了。”

前程往事

她一时间竟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那人及时开口道:“阿苏,你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衣裳对不对?”

她顿时就忘记了之前的种种顾忌,惊喜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霍思卿笑了笑道:“恩,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团,勉强能辨出颜色。”

她开心道:“看来况神医的药起作用了!等你再多敷用一段时间,一定可以完全复明的!”

他面上仍是笑着,忽然转了话题平淡道:“你在我房前转了这许久,是因为知道了一些陈年旧事吗?”

他口气云淡风轻,仿佛那场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争斗,那样六载失明废人一样的生活,那样痴心付出默默守候的深情,在他看来完全不值一提。

是不值一提,还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提。若不是小桃说漏嘴,他是不是就打算瞒她一辈子?

这个人……明明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却偏偏又是个傻瓜中的傻瓜。

那人灯下瘦削专注的侧脸,庭院中清瘦孤寂的背影,望着她时眼角眉梢的温柔与落寞,还有血泊之中跟她说:“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些许久之前的点滴过往,不知为何此刻都历历在目。

心里某一处隐隐揪着疼起来,又柔软酸涩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用手背抹去眼角湿意,心中瞬间已下定了决心。

这人是她所见过最好的一个人。不管为恩,为情,为义,她都绝不能伤他。

如果自己才是他心中所愿,那苏波便陪他一辈子又何妨?

“思卿,小桃都跟我说了,我想——”“阿苏。”她刚开了个头,却被他突兀开口打断。

月光下,他定定望着她站立的方向,神情很温柔,一贯平和的声音却带着几许突来的严厉。

他神色郑重道:“阿苏,我请你不要说出侮辱你自己也侮辱我的话。”

苏波一时间只能怔忡。

虽然看不分明,望着她的那双眼却太过清明湛亮。让她觉得卑劣的那个是自己。

霍思卿放柔口吻,温声道:“阿苏,欠了别人恩情就应该偿还对不对?”

她听到自己微涩的声道:“是。”

他认真道:“我当日为了拿玄火仙丹救你,私闯玄火圣教,还被圣教教主的剑气刺伤眼睛。你欠我的这份恩情,是不能不还的。”

“是。”她欠他的,又何止这样?

“那好。在我的眼睛复明之前,你都必须照顾我。若是我一辈子不能复明,哪怕日后你嫁了人,也还是必须照顾我一辈子。”

“……好。”

“除此之外,你还亏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我若有求于你,你绝不能推三阻四。”

“……好。”

他便笑了一笑,柔声对她道:“阿苏,你瞧,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欠我一双眼睛,便照顾我到复明,你欠我一份恩惠,便同样拿恩惠来还。恩是恩,情是情,恩跟情不能对等,哪有拿自己感情去偿还人家恩惠的道理?”

他顿了一刻仍是柔声道:“喜爱一个人的心意是很珍贵的,若是那个人明白,就应当同样尊重地看待。倘若她也喜欢我,我心里固然欢喜,但若她不喜欢我,我也丝毫不要她有一点勉强。阿苏,我希望你明白,一份无法付出真心的感情,那是对别人真心的一种轻贱。”

“思卿……”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这样说呢?他越是体贴,越是大度,越让自己觉得亏欠他太多啊。

她偿还不了他的恩,也偿还不了他的情,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他侧首,半晌面上神色若有所悟,开口说道:“阿苏,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性子清冷,一向没有什么朋友。与我亲近的,也就只你跟慕容四少了。你大概不知道,苏波对于霍思卿来说,不只是你以为的那层意义,还是朋友,是知己。我不想因为任何原因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若是你觉得困扰,那么从今之后,我发誓会斩断其他多余的心思,我们就做一辈子的知己,你说好不好?”

苏波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那人眉间隐隐的担忧和心疼,却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慢慢凌迟在她心头。

她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坐在树上,远远眺望着那头的灯光,猜测着窗下那人此时是怎样的心情。

不管是怎样的心情,想必不会比她好受。

若是伤了她,他一定更伤。

树下有人戏谑道:“我找了半天,怎地就一直没看到树上有只美丽的小鸟?”

那只小鸟低头看他,委实很美丽。她本就生得明艳动人,从不需特意展露风情。男装俊,女装俏,神色微冷就显得清雅脱俗独傲群芳,神色一柔和就不由带上几分惑人的妩媚。

慕容四少心头微动,随即笑道:“阿苏,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

她收回视线淡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那人没理他,他眼波一转,又笑道:“思卿不放心,让我来寻一寻你,看来我只能回复他——”

苏波终于看过来,眼眸微闪:“思卿让你来寻我?”

“是啊,他不放心你。”

她眉目微扬,不由便道:“思卿难道没交代四少,不要让我知道是他让你来寻我的?”

慕容御点头,笑得一派坦然道:“不过我可不听他的话。早跟他说过纸包不住火,你瞧,他让我瞒了你这么久,不还是露馅了?”

她也这才想起来,思卿舍了命救她的事情,慕容御全程都是知情的。

“四少,当年从悬崖下救了我的人,其实是思卿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喉间逸出一声叹息:“我跟思卿认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慌成那样。他在悬崖下那处湍急的水流里找了你整整七天七夜,最后找到你时自己也快去了半条命了。”

他抬首看着她,语带深意道:“其实那时候在悬崖下面还有另外一批人在找你,所以我们一边找你一边还要分心对付他们。我当时很不明白,按理说从那样高的悬崖上摔下必定是九死一生,为何江傲炎亲手杀你不够,还一定要找到你的尸首才肯罢休?现在再想一想,大概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她没心思与他探讨自己跟江傲炎的恩怨,只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你真的伤得很重,看过的大夫都说救不了,就算侥幸醒过来也是半身不遂跟废人一样。思卿当时知道玄火仙丹的传闻,就非要出海去找。我劝他说,只是传说而已,怎么能当真呢。他却说,只要能救皖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尝试。”他忽然岔开话题,笑问道,“皖清是你真实的名字吗?很好听。”

她点头,他继续说道:“后来的事就像小桃告诉你那样,我们拿到了玄火仙丹,思卿也失明了。他拜托我照顾你,还让我一定要瞒着你有关他的事情。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他跟我说,阿御,你要把她留下来,你就以报恩为名把她留在慕容山庄。我当时一听就开玩笑道,舍不得她了?结果思卿沉默了很久说,她当杀手太久了,一定已经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怎样了,你就留她在慕容山庄五年,一来你那些弟妹都闹腾得很,她多与人接触接触也就不会再分神去想过去不开心的事,二来让她还了恩情就不会心里牵念了。毕竟没有人愿意欠人这么大的恩情。等到五年之后,她恩情也还了,也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了,那时候你再还她自由,她才能真正地自由。”慕容御抚了抚额角,好像没有看到树上那人眼中的雾气,只幽幽道,“阿苏,我当时就在想,我是应该夸他聪明呢还是叹他太傻?”

承诺

阿苏,其实你何必为难?

你欠思卿的这份恩情,来日方长,总是有机会可以还的。

至于感情这回事,本来就是无法勉强的,更没有谁亏欠谁一说。

你若不喜欢思卿,明明白白跟他说清楚就是了,等他双目复明,凭他的人品样貌,你还怕没有真心喜爱他的姑娘?

慕容御临走前留下的这番话,让她独坐了一夜,思索了一夜,踌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准时出现在况神医给思卿治眼疾的厢房中。

况时佑施针时,她便安静立在一旁看着,敷药时,便主动上前搭把手帮忙。

况神医慢吞吞抚着胡须,乐呵呵道:“甚好甚好,等过两日老夫走了也有这女娃娃接手了。”

苏波心中原本也打着这个主意,思卿的眼睛或许一时片刻还无法痊愈,但况神医大概留不了几日了。她现在多学习一些,日后就能帮衬一些。

从西客房出来走了片刻,思卿忽然停住,神色困惑道:“阿苏,这不是回九少院中的路吧?”

苏波道:“今日微风清爽,这么好的天气,回房窝着不是很可惜?我们四处走走吧。”

霍思卿听她语气话意都与平日里一般无二,悬了一晚的心这才放下些。

或许她的心结一时还无法解开,但只要她能够想开,愿意尝试,总有一天会放下内疚的包袱。

至于她亏欠他的恩情……

苏波忽然开口道:“思卿,你是不是正在想,以后要用个什么法子来不着痕迹地让我还你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