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衡和林孟两家恩怨无关,我若娶了她,就把她彻底牵扯进来,她是无辜的。”静渊的声音已经颤抖。

林夫人伸出手,爱怜横溢地抚摸他的头发,“你跟她做夫妻,除了不能让她为你生下长子,我们林家不会委屈她。我知道你,你真心喜欢她,自也舍不得让她嫁给别人。”

“可是儿子害怕。”

“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两个字。”

“我怕我会失了方寸,我怕我会忘了我该为林家做的事情。”

林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风口浪尖的商界里生存,就像一只嗜杀的狼,即便已经成为了首领,也总忘不了当日拼杀时的惨烈,稍微来一个刺激就会翻出残忍的本性。如果你是真正的商人,你不会忘记你该做的事情。你父亲当年没有忘记,孟善存没有忘记,你更不会忘记,我也不会让你忘记。”

静渊眼中流露出一丝凄然,默然无语。

林夫人扶他起来,为他整整衣襟,道:“至衡可是陪着她的香雪井一起来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孟善存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口盐井送给你,他也不会轻易把当年抢走的那些井还给林家,我想,他还会考验你。”

“以天海井如今的实力,即便没有他孟家的钱,也能自求生路。”静渊的嘴角微微一撇。

林夫人轻轻一笑:“难道你的抱负,仅仅就在寻一条生路?那你之前能狠下心丢下你那同窗好友,这又当如何讲?”

静渊的眼中射出寒芒,随即黯然。

林夫人冷冷地道:“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就像冤仇无法消解,你的先辈不能复活一样。如果你今天还不好好下决心,之后让你后悔的事情还会更多。只要你一步步好好走下去,至衡到家来,我自会让她置身事外。”

“林家不能绝后,你再娶之事是为宗族香火延续考虑,为顾及孟家,我们晚个一两年也没有关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乐声穿破晨曦,从远方送到他耳里,迎亲的队伍迎着朝霞,正沿着清河往盐店街行来,打更的郑老六见新娘的轿子已抬到平桥,便敞开喉咙,大喊:“新人到!新人到!”

早有安排好的小子们随他一同大喊,新人越来越近了,店街所有的盐号敞开店门,点燃鞭炮,盐铺外支起酒席,四处赶来祝贺的盐铺,有些便安排在各自盐铺,人声喧喧,恭喜贺喜之声不断,即便是往年春节,盐店街也不曾如此热闹。盐店街的盐铺,虽大部分不属于林家,但除了政府的税所和监察所,所有的房子都是林家放的租,静渊是这条街的大房东,年纪虽轻,但身份却极重,善存又是商会会长,孟林两家联姻,自然是清河的大事,是盐店街一一要紧的喜事。

嫁妆的箱子用红绸布裹着,每台由四人抬着,长长的一个队伍,由十二个士兵护送,三十里路行来,敞着盖子,都是给乡里路人看着的。金玉珠宝,文房四宝,家具妆台,绸缎被面,浴盆便器,佛像拂尘,新娘过门后穿的四季衣裳、皮毛褥子,让人眼花缭乱。孟家二儿子本在四川省边防军任职,部队长官亲自划拨一个排,让其带到老家为妹妹护送嫁妆。长官亦是清河人,知南部人喜好面子,挑选的士兵个个仪容干净、身材英挺。另送红金天鹅绒喜幛一幅,由带头的士兵举着,金线绣着大字:“百年好合。”

进了盐店街,各个盐铺的伙计都争先恐后上前给士兵们送上喜糖和喜烟,挑夫们将嫁妆抬进林家,放下担子一刹那,早有人抢着送上一碗碗烧酒。

管家老黄和戚大年早已候在静渊身后,两人对看一眼,黄管家走上前,轻声道:“东家,该迎接新娘子了。”

静渊目光灼灼,花圃中的鸭拓草没有再让下人们当做杂草锄掉,有的长到了半米多高,他把手伸向那娇嫩的一片蓝色,露珠纷纷掉下,碎在湿润的土里,无声无息。

作者另附:话说,从下周开始,各种粉红,各种纠结,各路Boss都要一一登场啦………………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七章日月其迈(3)

七七头上的珠冠很沉,她的脖子早就痛僵了,之前还忍不住时不时偷偷撩起盖头,觉得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喘口气,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人越来越疲倦,干脆在轿子里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直到被那猛烈的鞭炮声震醒了。半梦半醒间,很像小时候被哥哥们背在背上,他们轮流背着她,调皮的三哥和二哥有时候忍不住偷偷在她脸上蘸墨汁,画朵小花,或者画一个仙人掌,虽然调皮,却也不忍心在她脸上画乌龟。她由着他们闹,半梦半醒,如同现在这样。听见那一声声喧闹的人声,嗡嗡的,嗡嗡的,自己像木偶一样,由人牵着线四肢都做不得主,不得已地做着表演。

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大堂,堂上正中高悬青天白日旗,戴雕翎、穿马褂的静渊祖父林世荣的画像正好和国旗在一个中轴上,显得有些诡异、又有些滑稽。结婚证书端稳地放在长方形礼案上,新郎新娘面向礼堂,林夫人、孟善存和孟夫人各坐正中,主婚人是清河县县长黄秀佛,待众人落定,便拿着征婚词高声诵读,大意祝福新人百年好合,又切切叮嘱新人要家庭和睦、遵纪守法、敬老爱幼,为国家添丁增彩。

然后新郎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再然后,新郎一手执着盏长命富贵灯,一手携着新娘红色衣袖,在众人簇拥下送入洞房,新郎掀开新娘盖头,七七脸上陡然一凉,这才彻底醒了。

吓了一跳,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都是那花一样盛放的笑颜。明晃晃的新房,点着灯,也燃着娃娃手臂粗的蜡烛,她被那烟气熏得难受,想揉揉眼,静渊却伸手握住她手,她方明白,哦,他在这里呢!

他笑着,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光彩照人仪表堂堂,她心想新郎官原来也这么美,美得让她竟一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新郎,而她是新娘。

七七被喜娘催促着摘了珠冠,那喜娘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人长得倒喜气,就手脚粗粝,摘掉珠冠的时候,生生扯掉几根七七的头发,直疼得她冒出眼泪。倒是黄嬢心细,把那媳妇轻轻推开,抢着来给七七拢了拢头发,重新挽了个髻子。静渊也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正赶着七七重新梳妆,一头秀发披散开来,柔软浓艳,也已换了件表白里红的丝绸软衫,外头罩着红梅花色的褂子,他只看着那窈窕娇艳的背影,心中便顿时涌上一股柔软的热流,而俩人竟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外头宴席摆上了,一对新人便又被簇拥着出去。

敬完家中长辈们的酒,接着便是商会各老字的东家,四大家的东家们自不必说,另有三个七七眼生的盐商也笑吟吟坐在四大家族的那一桌。

有个团脸大眼的年轻丫鬟一直扶着七七,斟酒时,悄声向七七介绍过自己,说是林夫人新买的人,叫楠竹,从此侍奉大奶奶的。

七七一时没回过神谁是大奶奶,但随即恍然:“是我呀!”

那楠竹从喜娘那儿打听些闲言俗语,就一会儿功夫便知晓那三个眼生的盐商原是清河有名的“活三牲”。

三牲七七倒是知道的。

清河几乎家家都供有土地、祖宗、灶神,各行帮也有会所,如井神庙、张爷庙、老君庙,一年之中,祖宗祭日、菩萨生日,哪怕节气间洗个澡磨个刀,都有拜一拜的讲究,三炷香、一对蜡烛,总得对神仙祖宗们表表心意。供奉神仙的祭品,少不了三牲:一只公鸡,一尾鲤鱼,一块刀头。刀头就是猪肉,有钱人家则多用蹄膀。

七七问:“什么活三牲?”

楠竹笑着低声道:“你看那三人,可不就是活活儿的膀子、公鸡和鲤鱼吗?”

七七敬酒时,果真细看那三人,一人胖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一人瘦得精光活现,烈性子人,一看像只公鸡,又一人一脸精明,说话圆润油滑,狡黠似游鱼。

三人齐齐向静渊祝贺,说林东家少年英才,娶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日后必早生贵子,满堂富贵。

静渊满面堆笑,道:“三位叔叔向来不爱热闹,这次光临玉澜堂,静渊荣幸之至!”

“膀子”见静渊沉稳俊逸,七七灵秀娇美,心中赞赏,只憨憨的笑,却不言语。

“公鸡”道:“我们的盐号都开在你这条街里,房东请客,做房客的不来,以后怕被扫地出门。”

“鲤鱼”笑道:“东家奶奶入门,这是盐店街的大事。有了孟家小姐当贤内助,林东家前途无量啊!”

静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长辈们说得是!”

七七的酒原掺了大量白水,静渊杯里却是实打实的酒,见静渊喝得太猛,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忍不住有些担心。悄悄拉着他衣袖,静渊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目光里似说:“不妨事。”

天海井的掌柜、伙计们单摆了十几桌,见东家夫妇来了,都忙齐身站起,大呼:“恭喜东家!”

那打更的郑老六也在其中,他儿子原是天海井的盐工,司机小蛮腰也在,看着七七,都喜不自禁,满面笑容。伙计们有些见过七七,有些却是第一次见,孟家千金的美貌是早就听说了的,这时方看到真人,只觉得那美艳的容光炫目耀眼。

为表亲近之意,也为借机犒劳盐铺上下,静渊竟是一个个敬了下去,伙夫,烧盐工,打篾子的工人……一个都没有落下。喝到后来,静渊已站立不稳。黄管家给戚大年做个眼色,戚大年便赶紧离席,扶住静渊,笑道:“东家今儿大喜,可别喝过头,误了洞房花烛。”黄管家接口道:“东家高兴,盐场兄弟们比东家更高兴!”

静渊笑道:“不错,我高兴,我怎能不高兴呢?我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三生有幸、前途无量啊!”神态中已带狂意。

七七连忙朝父亲坐的那桌看去,只见善存正笑吟吟跟客人们说着话,似乎没有听见静渊适才的言语,悄悄松了口气,可心中宛如一根针扎了似的,起先还不觉得疼,到后来却从心底里暗自涌上,直搅得难受之极。

那绰号“公鸡”的商人回过头看了静渊一眼,哼了一声,眼神中颇有深意。他身旁的“鲤鱼”缓缓夹了口菜,慢慢嚼了嚼,轻声道:“小小年纪,又敢拼又能演戏,孟老头有了这个好女婿,我们倒是可以跟着看好戏。”“公鸡”听了一愣,抿一口酒想了想,慢慢笑了起来。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八章日月其迈(4)

七七看过一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按照里面的写法,如果新郎官在喜宴上喝醉了酒,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定是会被冷落的。

红烛照良人,明珠双泪垂。

什么闺怨啊,薄情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词艳赋,多半由此而来。

写那些烂词儿的却多是男人,女孩子不写的。

静渊果真喝醉了,可七七却没能成为那小说里的人物,哪有时间愁怨啊,忙都忙不过来。

先是代新郎一一向客人致歉,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应付自如,有些一心想要闹洞房的年轻后生和姑娘们,倒都不忍心折腾他们俩。戏台上开始唱戏,林夫人引着客人们去看戏喝茶,孟善存夫妇只叮嘱七七今后要孝敬婆婆,当好妻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便笑吟吟跟着人们一起去了。哥哥嫂嫂们拉上几个盐商的子侄上谁家盐铺里打麻将,至聪临走时对七七充满深意地笑道:“哥哥们心疼你,不跟你添乱了。”

七七待众人都走了,给静渊先脱下外衣,扶他上床躺着。等楠竹端了热水来,她便趁空洗漱了。听外头开始唱戏了,依依呀呀地,便问:“这又是哪里来的戏班子?”

黄嬢笑道:“添锦堂的老板,那陕西来的邱老爷,从他老家请来的,我们都听不懂,就当看个热闹。”

静渊似乎睡着了,黄嬢和楠竹微笑着互看一眼,说也想去看看热闹,告辞出了房去。

七七其实倒也想去看看那帮陕西人唱戏,但知这一晚太过特殊,自己不便出去,便走到窗户旁坐下,听了听,却正如黄嬢所说,听着觉得热闹,倒是一句不懂。鼻中问到一股淡淡幽香,低头一看,窗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小束鸭拓草,娇滴滴的插在瓶里,心中顿觉温馨。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夜已深了,她也倦了,这一天折腾,耳朵里似乎还嗡嗡有声,可又怕静渊一会儿不舒服,自己来不及照应,便摇摇头,再摇摇头,想把自己弄清醒点,忽听身后静渊笑了一声,看过去,他正坐了起来,一手解着白色里衣的衣襟扣子,一手伸到床头柜上拿了茶,七七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你不是醉了吗?”

静渊喝了口茶,笑道:“我不装醉,那些人怎么能放得了我?中午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非吐血不可。”站了起来,返身把床上撒满的盐茶五谷花生掸到地上。

七七看着他用手扫着铺盖上的花生,笑道:“你倒会打算盘。”

静渊道:“这算盘是为你打的,我要再像上次那样吐一地,你又得来铺草纸。”

七七扑哧一笑。

灯光下,她穿着柔软的红色单衣,头上的珠宝早摘下了,头发放了下来,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衬得脸庞白得像玉般晶莹剔透,笑靥如花,极是娇艳。静渊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听门外楠竹的声音低低地道:“东家,奶奶,太太吩咐我送百子粥来了。”

静渊面色一凉,七七听到“百子粥”三个字,脸不禁微微一红,忙去开了门,楠竹端着嵌银红木托盘,一碗粥热腾腾冒着香气。

楠竹笑道:“太太怕大奶奶肚子饿,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里面有百合、莲子、花生、板栗、桂圆、山药、红枣,熬了好久,米和干果都磨成粉后方做的,味道很融合,奶奶若爱吃,以后每天晚上都给您做,太太说,这粥名字吉利,就取那里头的吉祥意思,百子,百子,祝大奶奶早生贵子!”

她语声清脆圆润,七七听她说得乖巧,便笑着接过粥来。闻着香,倒有些饿了,端着碗回过头问静渊:“你饿不饿?”

静渊轻轻别过头,又喝了口茶,低声道:“这原是你们女孩子家吃的东西。”

七七见他神色间有些复杂,心里有些奇怪,楠竹也笑道:“东家若饿了,厨房另备着吃的。”

七七方知晓这原是只给自己一人的。便对楠竹道:“替我谢谢太太,我一会儿便吃。”

楠竹却微笑着驻足不走。

七七端着碗不解地看着楠竹。

楠竹道:“太太说,一定要看着大奶奶喝完,她才放心。”

七七心想,倒不能辜负老人好意。便拿着调羹把粥一勺勺舀来吃了,味道虽算得上鲜美,估计糖放得多了些,吃到后来,喉咙竟有些干涩,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粥喝了个精光,把碗放回楠竹端着的托盘。楠竹飞快地低头往碗里看了一眼,方笑盈盈屈膝福了福,翩然而去。

七七微笑着看她离开,门刚一合上,她连忙走到静渊身旁,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下去,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你是卖盐的,你家的厨子却是卖糖的。”

等了片刻,却没听到静渊回答。

转过头朝他看去,他却猛然间伸出手朝她拉过来,她身子吃力不住,人就往他的方向跌去,手忍不住要扶住床边,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她贴着他胸膛,只听到他一颗心砰然有声,热切地跳动。

他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榻上,手一扬,银钩轻响,大红帐子放了下来。七七连忙闭上了眼睛,却依旧能感觉那明晃晃的红色,然后一暗,灯灭了,他的身体也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有一刹那,她不经意摸到自己皮肤上起了寒栗,可她的手随即又被他握住,而身上突然间变得火热。

他知道此刻自己就是一团火,是那盐灶里升起的火焰,只要她的一滴汗,就能让这团火升腾起一阵烟尘,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喘息,那细弱的声音,似能将他融化,他觉得自己突然又变成一束光,一束渴望冲向天空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充满狂喜,又让他不安,可他无法忽略那让他甜蜜的颤栗,那是来自她的颤栗,像炎夏走进山林,有淙淙泉流穿透他的灵魂。

他不再想掩饰,至少在此刻,也不想再装出那副虚伪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他只想倾诉,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似从未和谁倾诉过一般。现在不是用言语,是用自己的触摸,爱抚,亲吻,用汹涌起伏的情感,他对着她倾诉,让胸中那无限悲欣,像那夜空里的星辰升起又坠落。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小心地吸着气,他好烫,可他那呼吸却更烫,低低的、沉沉的朝她扑来,像阵狂风般。

“好!”远处戏台子传来叫好声和鼓掌声,七七在恍恍惚惚中听到几句戏词,陕西人的戏班子下去,川戏上来,又开始唱《情探》,应是小鬼已拿住了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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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四更鼓,不知哪家的鸡叫了起来,人声却早已渐渐沉寂,院墙后升起一弯新月,清辉白亮堂堂,渐渐的,月光变得朦胧,有清凉的、乳白色的雾弥漫四处,像轻纱罩子笼罩着盐店街的宅院。

天海井的盐铺六福堂里头原有个小坝子,喝多了来不及回盐灶的伙计们,大多躺在屋檐下呼呼大睡,院子正中支起大大帷帐,放的全是各处送来的贺礼。

戚大年这一晚上累得够呛,一面和几个会计一起清点各盐号送来的礼金,一面吩咐人把贺礼分类登记收好。忙到半夜,方郑重地打开孟家礼单,从大红信封里抽出另一个薄一些的信封,上面写着:

《香雪井并无双等七井火灶股份契》。

戚大年打开契约,展开一看,不禁愣了半晌。

静渊走进来的时候把他吓了好一跳。眼睛瞅向墙上挂钟,也不过刚过五点,心里很有些讶异,但也不好明说,只迎上前去笑道:“东家今儿起得够早。”

静渊微微点了点头,朝四周看了看,皱了皱眉。

戚大年见他神色倒是清爽,随意穿着件月白长衫,已不是新郎官装扮,见静渊脸露不悦,还当他不满伙计们满地乱睡,忙道:“兄弟们昨天为东家高兴坏了,个个喝得脸红青胀,我就让他们在这儿先睡会子,天一亮就催他们走。”

静渊道:“都立秋了,夜里上晚露,就那么敞着睡,着了凉怎么办?”

戚大年松了口气,笑道:“这都是粗人,哪里就那么娇嫩了?喝了酒火气大,吹吹风好降火,不碍事!”

静渊道:“让厨房做些粥饭,让他们别饿着肚子回去,吃点热食散寒醒酒。”

戚大年连连点头应了。

静渊径自走到自己办公的里屋,戚大年跟了去,静渊在桌旁坐下,右手放在案上,低头思忖,面色沉静,不露喜怒之色。戚大年知道这个少东家的性格,虽安静如那无底深潭,但论行事周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绝对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只在一旁静静候着,观察静渊反应。

静渊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见戚大年在一旁诚惶诚恐,微微一笑。

静渊道:“如果我没有想错,我那岳父送来的香雪井契约,是一张空票子?”

戚大年尴尬一笑,踌躇半晌,方吞吞吐吐道:“也不算是空票子。连公证人的签名都是有的,孟老爷也在一旁签了字,只是……”

静渊把手伸向桌上放着的一把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颗颗缓缓拨弄着算珠,冷冷地道:“只是什么?”

戚大年听着那算珠碰撞的声音,一颗,又一颗,再一颗,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清脆空灵,他却只觉得背脊微微有些发凉。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九章日月其迈(5)

静渊不待戚大年回答,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无非就是多了一项说明,说他运丰号最近由于市息愈大,账户冗多,这七个盐井股份虽早拟转让,然涉及账目繁多,且牵涉官方税利,所以先从名义上划归,待一切理清之后,两方便正式移交。”

他一项项说来,就似早已将那空头契约看过,只把戚大年听得心中惊佩。只有一项,戚大年嘴皮略动了动,思忖着不知是否说明。

静渊嘴角微微一沉,问道:“怎么了?”

戚大年踌躇道:“契票上倒是没有说现下不移交,只说这周转时期,先将股份全部交付给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说得过去。”

两颗算珠忽然相扣,啪嗒一声。

戚大年正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却见静渊的脸越来越白,目光越来越阴冷,忙住口不言。

静渊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从脸上漾开,宛若冰面子上的划痕,只让人心里觉得寒冷别扭。

“好,好,好得不得了!”静渊笑道,“你觉得好不好笑?”

戚大年见他笑,心里发麻,脸上却强自露出点笑来,接口道:“好笑,东家觉得好笑就好笑!”

静渊还笑着,道:“他把股份给他女儿,让我天天巴巴看着这些盐井,像套着脖子的狗,那肉离它也不过几寸,可它就是吃不着!哈,哈哈!”

戚大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他笑。

静渊笑声忽然顿住,把那算盘往右侧用力一掷,算盘飞起,砸碎了放在书柜旁的青花瓷瓶,算珠迸裂,四下溅开,噼噼啪啪滚了一地。

静渊一拳砸在书案上,冷笑道:“孟善存,你竟然把我当成白痴一样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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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第二天,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七七醒来的时候,像头天坐了一夜的船,上了岸还兀自起起伏伏,晃晃悠悠。有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仍在娘家,睁大眼睛看着头顶那红色罗帐回不过神。手臂一动,只觉得浑身酸疼,电光火石的一瞬,才猛然忆起昨夜一切。

楠竹在外头轻轻敲门,问道:“奶奶可醒了?”

她慌忙答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把散落床边床下的衣服捡来穿了,可胸前两排扣子却是掉了的,亮亮地敞着,她没办法,只两手把衣服拢着,从里屋出去,给楠竹开了门。

楠竹见到她狼狈的模样,只微微一笑,手里捧着一摞叠好的新衣,笑道:“我来伺候奶奶换衣服。等洗好收拾好,奶奶同东家还得赶紧一起去给太太请安。”

七七听她说到东家,方想起静渊不知什么时候起床,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楠竹见她神色,笑道:“东家去六福堂了,吩咐说一会儿就回,请完安陪奶奶用早饭。”

七七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轻声道:“他倒真是个勤勉的人。”

楠竹走向前帮七七换衣服。脱了衣服,七七一弯腰,方看见身上痕迹,不由得大窘。楠竹扶着七七的手,只作不见。

衣服换好,黄嬢陪着一个小丫头打了水进来。七七洗脸的时候,黄嬢便同楠竹一起收拾卧床,一面扑扑有声的拍打,一面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七七的脸红到耳根,忙拿毛巾子捂着。

梳头的时候,静渊从外头走进来,黄嬢赶紧也送上一套崭新的衣服,静渊接过衣服,朝坐在梳妆台前的七七看了一眼,七七待要回头,他却拿着衣服到里屋换去了,虽这么一瞬的功夫,七七却发现他脸色不豫,便忍不住又想回头,楠竹轻轻把她头发一抓,低声道:“奶奶,请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