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给您送暖炉子来了。”

静渊起了床,随手拿件衣服披上,走过去给她开了门。楠竹低着脸,捧着铜暖炉子,轻着脚步走了进来,静渊把门敞着,楠竹轻声道:“东家,晚上风大,小心着凉。”静渊道:“不妨事。你搁下便走吧。”

楠竹脸上一红,把暖炉轻轻放进静渊被子里,给他四处捂了捂,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却一矮身坐在床上,伸手解了胸前衣扣。

静渊微微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低沉着声音:“你这是在干什么?”

第一卷洪流第四十九章洪流(1)

起风了,寒风过处,吹得庭中树叶悉悉索索作响,门开着,冷风卷着雾跑进来,楠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轻轻一咬牙,只不声不响脱着衣服,慢慢掀开胸前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和嫩红色亵衣,她脸红得如桃花般娇艳,眼睛水汪汪的盈盈不胜,抬起脸向静渊柔声道:“大奶奶不在,今天就让楠竹陪东家一晚吧。”

静渊脸一沉,转过头:“赶紧出去,不要让我说出好话来。”

楠竹道:“东家,太太让我来府里,原是打算给你做个房里人。碍着您和孟小姐新婚,这事才没有提,你知道太太的意思……总是迟早的事。”

静渊不语,目光冷冷地看着楠竹,嘴角却似微微露出一丝笑。

楠竹被那笑容搞得心里发虚,鼓起勇气,轻声俏语:“我知道您嫌我出身低贱,太太也中意那欧阳小姐,侧室的名分我是不敢指望的,我只希望能好好的服侍您……。”说到后来,似乎感到娇羞,红着脸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静渊心中早已窜起一股怒气,脸上却是平静如常,安静地看了她半晌,道:“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楠竹眼中闪出一丝羞愤之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敞着衣服坐在床边,状甚尴尬。静渊走到窗前,慢慢将窗户打开了,夜雾扑在面上,他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冷风一阵阵吹到楠竹赤裸的皮肤上,她不由得轻轻发抖,静渊看了会儿窗外,转过头来,冷冷地道:“从那床上给我起来,我不再说第二遍。”语气严峻,宛如冰寒。

楠竹眼光一直跟着他,听他这么说,脸倏地变得煞白,愤而起身,眼泪止不住在眼睛里打着转,把衣服匆忙扣上,拔步便走。

“等等。”

她心中恍若看到一丝希望,忙收住脚步,目光急切地投向静渊。却见他不慌不忙坐到窗边椅子上,手搭在桌上,懒懒地向床上一指:“把被褥给我拿去洗了,让人给我换床新的。你记住,从今天开始,我若见你离这张床近过半步,我会把你戚家在盐店街的人全部赶走,包括你二叔戚大年在内。”

楠竹又是恐惧,又是恚怒,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抖抖索索地收拾着静渊床上的被褥,静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便如利剑一般:“你二叔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几十年在林家没有过一点闪失,你若顾惜你自家亲戚,想要在盐店街待得长久,言行举止以后就要给我注意点。”

楠竹两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咬牙道:“太太说了,大奶奶绝不能为东家生下长子,与其天天下药给她吃,您不如早些和旁人生下孩子来,也免得太太一天到晚提心吊胆防着,楠竹是一片好心!”

静渊一笑:“我还忘了加一句,你若再在我耳边说这些不着四六的废话,下场和我刚才说的也是一样。”楠竹终“嘤”地一声哭了出来。静渊不再理她,只手支颐,索性把眼睛闭上,待楠竹抱着被子出了门,方慢慢睁开眼来,眼色沉郁如冬夜的寒潭。

被褥很沉,楠竹却抱着走得飞快,急匆匆走到浆洗房,浆洗房的门本关得不严实,楠竹一脚踹开了门,把被褥往地上一扔,又在被褥上狠狠踹了两脚,僵立半晌,蹲在地上低低啜泣起来。风将门板刮得摇晃轻响,她哭了一会儿,似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赶紧收声,擦了眼泪站起身来,回头看时却人影俱无,夜风萧瑟,几片干枯的落叶从走廊一头飞到另一头,簌簌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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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末,盐店街天海井六福堂,因租下吕氏同兴盛一百六十口花盐井灶,实力大增,一时成为街巷茶馆热门的话题。有人夸静渊年纪虽轻,但手段灵活,又与盐务欧阳松携手,同时又是运丰号的姻亲,当少东不到三年,便让天海井风生水起,大有其祖父林世荣当年的光景。天海井以其在盐场中逐渐所占之优势,以低价购得盐卤,用高价卖出,这年卤水每担七角,静渊以现金三角购进,六角卖出,盈利甚丰,远超别家盐号。

与此同时,运丰号孟善存为了稳固在盐场所占地位,将总号南侧厢房整修花重金整修,作接待上宾之用,春节前夕,接连设宴三日,广邀地方军政首脑、袍哥头目、社会名人,上至盐务总局长、县长、稽核所所长,下至盐场场长,盐警大队长、镇长等均为其上宾。与孟家相交甚好的盐商,趁此机会到孟家沾光,善存本是宽厚之人,也大方地为其与官场要人牵线搭桥。一时间冠盖云集,座客常满,开琼筵以坐花,飞羽筋而醉月。

静渊是善存女婿,无法推搪,运丰号设宴,静渊只好去陪着岳父一家应酬。到了孟家,见到秉忠站在大门口招呼客人,见他来了,微微颔首,静渊亦点头回个礼。公鸡段孚之坐在大厅里一席,见到静渊,对善存大声道:“孟老板,你这女婿可真是能干啊,我看,要超过你指日可待!”

善存哈哈一笑:“这天下本来就是他们年轻人的,我们这些老朽,以后只会越来越没用。”

段孚之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杜老板坐在他旁边,笑着给他斟了杯酒。

席间,欧阳松过来,和静渊抽空喝了杯酒,欧阳松低声道:“你这岳父已购得威远一大煤矿,看来是势要垄断清河盐商用煤,真是了不起啊。”

静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惊,心道:“我新收购这么多盐灶,他若断了我的煤路,情势危险之极,我可要早作准备。”

应酬了一日,到第二天来时,善存笑道:“七七不在清河,若让你去酒席里陪着喝酒,回家后也没人照顾你,我这宝贝女儿回来,必要跟我不依不饶的,你便去帮我到总号那边做点杂事,事情虽然小,要让我那些儿子做,我却还不太放心。”原来年关将至,除设宴待客,善存亦大力周济穷人,善存是让静渊到镇上发救济粮。

静渊笑道:“爹只管吩咐就是。”

白沙镇一条街上,早排起了长队,全是等着救济的流民穷户。静渊甫一站到门口,有眼尖者看到,叫道:“林东家来了。”有人问:“谁是林东家?”

“孟老爷女婿,天海井老板!”

便有人要往前涌上,一个伙计忙把静渊挡在身后,笑道:“姑爷站好,一会儿人多起来,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静渊见那人眼熟,想了起来,那次善存上任商会会长宴请宾客自己喝醉了,就是这个叫冯保的小伙子来照顾他的。

静渊脱下身上大衣,把衣袖挽起,道:“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我们做得再多,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尽力让他们过个饱年也好。”叫来跟自己来的伙计,吩咐他到林家运一车米面到白沙镇,那伙计答应了,马上赶回盐店街。

整整一天,静渊在运丰号发放食米,救济孤寡老人和赤贫农户,有些无钱医病的穷人求告,他便写个条子让其到药店检药,由天海井结付;有流民告诉静渊,某条街有死于路边无人收尸者,静渊便吩咐人去看了,捐钱买尸板掩葬。

中午就在总号账房吃的午饭,静渊仔细打量室内,陈设寒素,条凳大桌,皆如最寻常的盐铺,一点不像是商会会长的账房。进门右手是个小柜子,柜子里满满放着卷宗册子,柜子上也堆了一些,上面写着:“救济折子。”

静渊拿了一本看,里面竟对贫苦人、孤儿寡母分别登记造册,指定哪家哪户每月可凭折领钱、米、油。冯保跟在静渊身后,手上捧着静渊的大衣,静渊回过头,对他笑道:“你把衣服随便放在哪里就可以了,不用这么抱着。”

冯保摇头道:“姑爷的这件大衣必是贵重的,要被谁拿去,我的罪过就大了。”

静渊一笑,他本是性情疏淡之人,也不跟冯保客气了。随口问道:“岳父还真是有心,清河的贫困户,几乎都从他这里领过救济。”

冯保凑过头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嘛,这个册子还挺是管用,流民也好,穷户也好,按发一升、五升、一斗、二斗这样分好了,逢过节在上桥、中桥方家院子和芦花镇按册子上写好的数量施米。到了夏天,还有防暑热药、疔疮药,放在井灶、盐号和家里,有人需要便施舍。春节例外,都均发两斗米,药单算。”

周济穷人这样的事情,善存也分得如此之细,静渊心中也不禁佩服,忽见靠西头的明窗下一张大桌,上面文房四宝俱无,却横放着一块大木板,看那样子已有年头,便走了过去仔细打量,木板右下角用刻刀刻了一行深深的小字:“动乎险中,大亨贞。”

静渊心念一动,问道:“这块木板是拿来做什么的?”

第一卷洪流第五十章洪流(2)

冯保笑道:“这块木头来历可不小!救过老爷一命呢。”

静渊奇道:“哦?快说来听听。”

冯保道:“老爷当年在云南卖盐,在澜沧江遇到激流翻船,人和盐包全掉进江里,幸好船上有这么块木板,老爷抓着它在水里漂了一天一夜才被人救了起来,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老爷发了家,说不能忘记当年的艰辛磨难,便把这块木板留了下来放在这账房里。”

自来贩私盐是死罪。但清河却有过两个极特殊的例外。

一个是前清时捻军反乱,官府为了维持淮商运权,借拨川盐作为一时权宜,但并未规定常年运送,也没有将楚岸改为川盐引岸的打算,由于楚岸缺盐,价高利厚,川商遂大量贩运川盐入楚,按当时朝廷律令,川盐入楚,依旧是越岸侵销,应作私盐论处。但因清河盐商锲而不舍,贩盐数量甚巨,清廷屡禁不止,被迫于咸丰六年在四川巫山、湖北巴东设关收税,说是“化私为官”,实际就是承认了川盐在楚岸倾销的合法性,让一个巨大“私盐”贩卖集团正式上了明道。这个胜利,是全清河的盐商一同努力的结果。

另一个特例,就是运丰号发家人孟善存,从当年的亡命之徒,到如今的商界巨掣,清河盐商历史上,仅此一人。

“孟善存啊孟善存,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你?”

静渊看着“动乎险中,大亨贞”这几个字,心中激荡,半晌无言。

忙到夜深,孟夫人叫人把静渊叫去孟府吃饭,对静渊道:“你累了一天了,今天就在我们这儿歇息吧,亲家母那边,我已叫人去告诉她。”

静渊答应了。佣人们把七七的闺房收拾了一下,静渊这一晚便在她屋里睡,冯保陪着静渊整一天,一直举止恭谨,这下才安安心心地把静渊的大衣挂在房间衣架上,陪了一天,这大衣他却是抱了一天。静渊怜他憨厚,给了他一块大洋,冯保拿了,喜滋滋地告辞回家。

厨房单做了饭菜给静渊送去,静渊揭开甑子,里面一大碗烧得极融合的牛佛烘肘,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几样小菜,香味扑鼻。他此时也是又累又饿,午饭吃得匆忙,便就着汤菜,连吃了两碗米饭。

吃了饭,佣人又送来水果细点,静渊见西首走廊灯影凌乱,有几个人正说着话从一旁走过,便问:“府里这个时候还在招呼客人?”

那佣人笑道:“宴席早散了,老爷正准备早些休息,却从省里来了几个军爷,说是什么师长来拜会老爷,这不,刚说完话。”

果见善存亦从书房走出,善存向那几人行了一礼,一人声音沉稳清朗,笑道:“孟老板且请留步!”

秉忠随后从屋内出来,手上捧着托盘,送到一个人跟前,笑道:“请雷师长笑纳。”盘中放着什么静渊却看不清楚。善存笑道:“仓促间,措备不周,在下区区薄礼,实不成敬意。”

那雷师长轻轻将托盘一推,笑道:“孟老板若瞧得起在下,便千万不要客气。明年上任,我自有叨扰之处。”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方才告辞,由秉忠带路,一行人沿着走廊出了孟府。

静渊在窗边看着,见善存默默站在书房门口,灯下的身影一动不动,便出门朝他走了过去。善存兀自在想着什么,直到静渊走到身前,他方回过神来,笑道:“陪我坐着喝会儿茶。”静渊一笑,跟着他进了书房。

善存叫人收拾了书房的残茶,重新沏壶新茶。静渊道:“太晚了,爹不怕喝了茶睡不好?”善存摇摇头,在暖椅上坐定,对静渊道:“刚才那人,叫雷霁,二十四军第五师的师长,和至慧他们的孙师长倒是关系好的,前几年一同反了刘文辉,入了二十四军。他是明年要上任的盐运使,这是到我家来踩点来了。”把七七写给那参谋的字条递给静渊,静渊一看不禁讶异,又有些担心。

善存道:“我这宝贝丫头怕给你找麻烦,把这帮人引到娘家来了。”

静渊忧形于色:“她没事吧?前两天打电话来,也没提到这事。”

善存笑了笑,脸上却有喜慰之色:“这个孩子现在也慢慢长大懂事了,做事情倒是一点也不鲁莽,她这么做既不给你找麻烦、让你担心,也顺道给我引见了一个人物。”略微把七七和约瑟夫他们路上的事告诉了静渊,静渊松了口气,仍道:“还是太险了些。”

善存叹了口气,脸上有些黯淡之色,静渊道:“可是那雷师长难以对付?”

善存缓缓点了点头,他手旁茶几上放着秉忠刚拿出的托盘,上面是一泥金大红册子,善存将册子递给静渊,道:“你今儿帮我布施穷人,你岳父我今夜却是行贿显贵。”

静渊翻看着那册子,只见册子上细细列道:

鹅儿沟上等水田两百亩七分,详细注明谁是佃户、交多少租谷;秋场庄园一座,计楼房二十四间;五皇庙盐井一口并井灶二十口。再翻下去,则是事无巨细,管家、仆人、长工、盐工的名字籍贯一一写清,每日花销金银多少,粮食、牲畜、车库等等,凡能想到的细节,无不书写清白。

静渊暗暗心惊,一是惊善存出手之大,二是惊他在如此短时间内就能备出这份厚礼,可见他平日一定常行此事、早有准备,再者,惊讶那姓雷的师长,所谓无官不贪,莽夫军人贪起来更是恬不知耻,他能不要这份厚礼,当也绝非池中之物。

善存道:“这个人看起来不贪,倒是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呀。”

静渊点点头:“贪官敞亮,好官阴险,官场上一滩浑水,要遇到真正的清官,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更何况此人还是武官。”

善存道:“这么多年来,各路军阀打着追收前清官局旧欠的旗号,私开欠款名单,清河盐场为此倾家荡产者多不胜数。我们养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嘴脸没有见过?有些人跟你伸手就要东西,有些人呢轻轻给你一个暗示,你就知道怎么凑上去,贪官虽然可恨,但自知身有把柄,不敢公然胡作非为,无非也就是个贪!最可怕的就是有一些人,谋得高位,自认不贪钱财,可行事暴虐,小则杀人,大则误国,使百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个雷师长,就有这么一点意思。”

静渊听得暗暗心惊。

善存抚一抚额头,道:“刚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觉得此人言语间倒是客气,不像那种兵痞莽夫,说话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可眼神间不经意就有杀伐气,清河今后几年有此人,我们必须步步小心为上。”

静渊心想:“要对付这种人,也不是没有办法。”眉毛却微微一蹙,道:“爹说得很对,自来官贵民贱,他们若要存心为难,我们便是举步维艰。”

善存两道目光落在静渊脸上,颇有深意:“其实,要对付这种人,也有办法。”

静渊做出惊讶的样子:“真的?”

善存道:“若是阴险藏奸之人,必也极好面子和口碑,他既是清官,我们便先给他立个牌坊,把他贤良清廉的美名传遍清河,给他个高帽子先戴着。待他上任之前,我们做些善事好事,全算在他头上,一来于清河百姓有益,二来这雷师长背着这么个大牌坊,怕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三来他新官上任,极好口碑,我们这么做,当送他个见面礼。”

静渊眼中露出钦佩的神色,这分钦佩倒是真心,但他性格高傲,也不会说出逢迎阿谀的话,便轻轻一笑。

第一卷洪流第五十一章洪流(3)

作者话:今天提早更新,祝姐妹们节日快乐!

……

善存忽道:“说到做善事,我倒突然有个想法,不过这件事可不能算在那姓雷的人头上。我十几岁出来做生意,几经曲折,历尽艰辛,几十年的功夫才让运丰号从小到大发展到今天,跻身清河盐商前列。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私塾,更没上过“洋学堂”,近几年常以未受过良好教育为憾。积财不如积德,积德不如兴学,我打算在清河办学。”

静渊笑道:“如今清河的私塾、义学、社学倒是不少,不过岳父所说的办学,定是办西式学堂吧?”

善存点了点头:“不论办西式学堂还是中式学堂,只要能让更多的穷人读得起书,也算好好地回报了桑梓一场。过去办学的人,都是大户豪绅,既要借兴学之名以自重,又要在学校这样的‘清水衙门’里揩油,说是办学,实则是移花接木,做些欺瞒乡里的无耻勾当。这一次我们好好办几所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定要做出个声势来。再从省城、甚至外省请来优秀的教师,让清河的子弟们,能在我们的学堂里得到最好的教育。”

静渊沉吟道:“若是作长远之计,单凭运丰号与天海井,怕是难以维系。”

善存缓缓说道:“明年开春,我们先办一所小学,待有了真正好的声名,再让其他的盐商入股进来,人都有六情七欲,谁没有功名心理?不管他动机如何,做的总是好事,要做好事,就要多多益善。你年纪还轻,天海井也正在重振之时,虽然新租了盐灶,收益还没有出来,办学的钱,我先出个大头,学校建好了,你也算是校董。等天海井有余力的时候,你再来出大力。”

静渊眼中光芒一闪,瞬息而过,薄薄的嘴唇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容色温和,语声更是温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可有业,但不能无功德。静渊年纪轻轻,也能跟着长辈们做点仁义之事,真是多谢岳父大人。”

善存呷口茶,把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道:“很多年前,在长土附近住着一个姓李的没落老盐商,年岁大了,长着一头长长的白发,慈眉善目的,人们都叫他李菩萨,李菩萨嗜做公益善事,凡济困扶危,急公好义之事,无不全力以赴。那时长土的河滩,只有河渡没有桥,每天无数的人过河,总有待渡之虑,尤其是在晚上,渡船停泊,碰到急事,需绕行上游石桥,极为不便。李菩萨把自己家所有的钱拿出来捐资造桥,乡人呼之“李湾草桥”。不料一夜草桥失火,有人控告系某人夜行所为,李菩萨知道后,不但不以为忤,花钱把桥修复,又在桥头挂上告牌:‘行人过桥,小心火烛’,怕再遇事故伤及无辜,雇人夜晚守桥。李菩萨是清河盐商里少有的真善人,后来家族寥落,也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人行于世,便如滴水入海,凭你是掀起滔天大浪也好,还是仅打个漩儿也好,总会有无人记得你那一天……,现在想来,真是乏味之极。”

他言语中颇有沧桑之意,静渊凝视着他,心中亦感叹人世如海日潮音,见书桌上纸笔,便悄然走到书桌旁,研了墨,拿起毛笔,微一沉吟,低头默默写下几字。

写好了,捧予善存,道:“这是唐代名相牛僧儒的诗,或略能符岳父此时心志。小婿笔迹粗陋,还望您不嫌弃。”

善存微笑着接过,他本不擅文墨,但亦觉静渊笔迹俊秀有致,潇洒出尘:“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

善存轻声念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好诗,好字!”

抬头看着静渊,脸上露出笑意,静渊见他目光深处还有一丝复杂的情感闪烁着,似感慨,似欣赏,似疼爱,也似警醒。

静渊道:“夜深了,爹早点休息吧。”起身告辞。

善存点点头,忽道:“想来你已经知道我买了威远煤矿的事了。”

静渊本待要离开,听到此话,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波澜不惊地看着善存。

善存道:“你放心,天海井要用的煤,我定会低价给你。我们两家几十年来便如骨肉相连,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提,我定会全力相帮。”

静渊微微一躬身,向善存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着淡淡的疏离傲然,他倒没有回应善存的话,只温然一笑,道:“等七七从成都回来,我会亲自带着她来谢谢爹的关照。”

善存眉间微蹙,却旋即展颜,目送静渊离开,眼光却逐渐变得深沉。

……………

孟府坐落在白沙镇的至高点,论豪华富丽,不及玉澜堂;但恢弘气派却更胜于之。四十余间屋子,按南高北低的地势排开,每间屋子大门内有路可通,最高处为祖祠,中间有一个花园,十余间主人的起居室便在花园周围;最低处有一青石主道,两旁遍植高大的香樟和桂树,主道通往的尽处,便是运丰号总号。

静渊向来起得早,洗漱后在花园里透了透气。花园中有一个人工小湖,湖边有一小亭,亭柱上刻有“白华红萼,高山回溪”的对联,走到花园南角,却看见一个矮小的玻璃顶屋子,听七七讲过家里有个温室花房,此时晨雾朦胧中,已经有花工从里端着盆栽出来,想是春节前后要放置厅堂的花卉。静渊来过孟家几次,要么是在书房客房,要么是匆忙来去,倒从未在庭院里好好逛过,既已走到花房跟前,便迈步进去。

一进花房里,便是扑面的温湿之气,花香扑鼻,花房里点着电灯,种着各式香草、兰花,木架子上摆满了盛放的水仙,一个仆妇正给一大丛仙客来浇着水,见到静渊,忙笑着跟他问安。

静渊笑道:“不耽误你,我就看看。”见那花房里也无甚特别名贵的花卉,只水仙旁边有几盆荷包牡丹看起来还算是上品,转身欲走,却突然顿住脚步。

进来时没有注意,转过身才发现,花房进门右手用木栅栏圈着一小片泥土,种着一片蓝色的花,饱满的枝蔓相互缠绕,花朵娇嫩欲滴,正是七七最爱的鸭拓草。

静渊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疑丝,忍不住问那仆妇:“这是你们七小姐要种的吧?”

那仆妇起身看了一眼,笑道:“七小姐喜欢这野花得不得了,说就爱它那种蓝,颜色娇,这花一开可以开到秋天,到冬天就不行了,飞少爷便给她在这里种了好些,秋天撒种,到冬天正好可以开花,这样一年四季都有了。飞少爷今年离了运丰号,这个种子撒得早一些,现在就只三妹来照顾。”

“原来如此,”静渊心里说道,“原来如此……。”花房里温暖宜人,出去**院晨光熹微,万物苏醒,他心中却涌过一阵寒流。

沿着湖边小道朝卧房走去,迎面碰到秉忠,这两日俩人只打个照面,连话都不多说的,此刻见了,静渊心中烦躁,脸上更是冷淡。

“恭喜姑爷新收了一百多口盐灶!”秉忠道。

静渊淡淡地道:“吕家背时,如今卤水渐淡,火力减弱,加之市息愈大,我筹了天价,给自己找了个大包袱,这一百多口盐灶,可不是我衣饰舆马享乐之资。”

秉忠微笑道:“人心世事,趋利避害,追多不追少,看涨不看跌,殊不知最大的机遇就在气势最弱的时候,等真正好年景到来,众人趋之若鹜的时候,良机早就已经过了,姑爷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就能有如此眼力和魄力,这同兴盛落入姑爷手中,实不亏也。如今想来,公鸡段孚之太过短浅,反而会浪费这么些好井灶。姑爷任重道远,前途无量。”

他语意诚恳,静渊心中倒是一动,道:“你不怪我?”

“姑爷是自己人,为何如此见外?”

“因为同兴盛在你钱庄投的钱,如今可要全部撤走了。”

“钱来钱往,如风吹云动,今天走了,明天说不定又回来了。日月无常,何况人事哉?”秉忠神色安详,目光柔和。

静渊淡然一笑。

秉忠道:“老爷对姑爷更是一向看重的。老爷曾说,姑爷今后成就,定会远超于他,只是他当年走过的弯路,还望姑爷以后不要再走。”

静渊性格敏感,听到此话,只觉秉忠是话中有话,冷冷地道:“我如今既然是孟家的女婿,虽然不愿做那些趋炎附势、逢迎拍马之徒,但也没太大胆子敢于岳父为敌。天海井如今只图自保,罗伯伯尽可放心。”

秉忠叹了口气,道:“姑爷,你与孟家现为姻亲,生意上如今也相互依持,假如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有所顾忌,白沙镇的孟家,也是你的家。”

静渊微微挑眉,眼中风云暗涌:“我祖父去世那年,孟家就曾帮了林家大忙,静渊一辈子不敢忘。”

秉忠轻轻叹了口气:“孟林两家纠葛甚深,其中盘根错节、许多事无从解释。假以时日,你自然会慢慢清楚明了。”

静渊胸口起伏,眸光宛如一道冰流:“盘根错节、无从解释,当年无双井先是死人、然后大火,再然后,我祖父身陷囹圄,孟家再吞并天海井六口盐井,我父亲二十年不敢向运丰号在盐店街所有的盐铺收取一分一厘的租金,几十年天海井屈居运丰号之下,好一个盘根错节无从解释!”

秉忠半晌无语。

静渊冷冷一笑,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姑爷,”秉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静渊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舍下那最强的帮手,便是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最大的敌人。”秉忠的话,看似建议,实则像在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