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戚大年在天海井干了几十年了,也算是个厉害人,惟独在这个少东家面前谨小慎微,浑不像个老辈子。一次盐灶上有盐工偷了盐卖给贩私盐的小贩,静渊向来待人亲和,那日却是大怒,让人把那盐工绑在汲卤的架子上狠狠地打,脸色都不带变的。眼见就要出人命了,戚大年急的只好去找七七。七七跑去灶上相劝,却被静渊一阵怒斥,吓得脸色苍白作声不得。她知道自己这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丈夫,有时候一发起火来,凶狠得就像个鞑靼人一样,最好在他发火的时候不要惹他,可耳边听着那盐工叫声甚惨,被打得鲜血淋漓,她临时便想了一计,将眼睛一闭,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

伙计们大声惊呼:“大*奶晕了!”

静渊果真快步过来,把她一把抱起。

七七心中暗喜,这一跤虽是故意摔的,却还是让她浑身发疼,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静渊,不要打了,我好怕!”

他轻轻喘口气,皱眉道:“你尽给我找事儿!”

朝戚大年打了个手势,戚大年忙让人将那盐工解了下来。

那天他只好陪着她回去,七七向来不愿意瞒他,过了两天,便小心翼翼向他坦白。

垂着头等着他责骂,他却好半晌不做声。她心中其实是幸福的,因为知道丈夫心中总算真正开始心疼自己,低着头,便是他怎么骂她她都愿意承受。

他哼了一声:“你以后要再敢骗我,我就把你绑起来打,到时可没有谁敢来为你求饶。”

她低着头,偷眼瞅他,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

即便那天在雷师长家里受了气,他也不再将气无缘无故撒在她身上。她知道他脾气不好,但她心中亦明了他的难处、他肩上背着的重担,他心里应该也是知道她对他的好,她只希望假以时日,她能让他慢慢忘了两家的仇怨,让他全心全意地去爱她,爱她和他的家。

她一路跟着他快步走着,心中只担心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锦蓉说他正在申请贷款,莫非是银行那边出了问题?回了房间,静渊方把手松了,七七悄悄揉了揉手腕,虽没有看,也知道被他攥出了红印子。

“弄疼你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听他语气还算柔和,便笑道:“没事,你今天是怎么啦?盐送完了吗?船都走了吗?”

静渊看着她:“把手给我看看。”

她把手放在他手中,他轻轻握住,撩开她的衣袖,见皎白如雪的手腕上浅浅的红印,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低头看到她衣襟上的墨渍,叹了口气。

“七七,”他轻声说,“这两日,不要出门去了。”

七七心里奇怪,笑道:“大过年的,我还没有回过娘家呢,这是为什么?”

他慢慢说道:“我不想你不高兴。”

七七嫣然一笑,把手一翻,握着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甜甜地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静渊的掌心发热,手指却很凉,语速很快,说出来似乎毫不费思量:“罗飞回来了,晴辉堂的运盐号就是他开的,你一定知道我会怎么做吧?不错,我肯定会把他从盐店街撵出去的。”

第二卷孽海第八章冤家聚头(3)

第八章冤家聚头(3)

她觉得冷,说不出的冷,不由得轻轻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想离他远一些,他却箍紧了她不让她脱离,手臂如此僵硬,语声却是那么温柔:“你会想,我何必如此计较?我告诉你,这绝不是计较,这也不算什么争斗,他不配和我争。我要撵他走,是因为我知道他这次回来是专门为了和我作对,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我不会给任何想跟我作对的人机会。我知道你现在心情肯定会变得不好,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眼不见心不烦。”

“我知道你会怪我。”静渊将七七放开,见七七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下珠泪盈盈,樱红的嘴唇微颤,心中突觉一阵刺痛,竟不敢听她回应,慢慢朝门口走去。

“我不怪你,静渊。”七七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静渊回过头来,七七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有些人不论他们之间有没有过纠葛,天生就会是对手,我不怪你要去对付阿飞,你们男人之间的争斗,哦,你说这不是争斗。好吧,不管是什么,我不认为我的存在会真正起到什么作用。”

他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惊讶地站在门口。

七七雪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说过,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了你,就会和你过上人们说的那种叫琴瑟和鸣的生活。静渊,我不怪你,我很清楚如果我要怪你,我这一辈子会活得很累,会活得很痛苦,因为,我选择了做你的妻子,不是做别人的妻子,既然如此,你要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只能站在你这一边。”

“七七……。”静渊心弦震动。

七七大大的眼睛里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的声音在颤抖:“静渊,夫妻之间就像血和肉,你开心,我会比你更开心;你伤心,我会比你更痛苦,”她想起那次听到的田埂里的晚歌……哥是天上月,妹是月边星,终于哽咽,“我把你当做我的血肉,所以,请你,求你,一定要对我坦诚。”

她这一番表白,深情如斯,绝望如斯,荡荡莫能名,他纵然再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脊背猛然一震,心中涌过一阵强烈的热流,快步走到她身旁,将她柔软温馨的身体拥入怀中,抬起她的脸,疯狂地吻上她的嘴唇。

她的滋味如此美好,如此纯洁,他啜饮着她的芬芳,狂肆激烈。唇舌交缠,极致缠绵之间,如火花溅起,刹那燎原。

是的,他不该不相信她,她是如此单纯美好,嫁了他,便是一心一意在自己身上,正如自己也一心一意在她身上。纵然身如聚沫,不可撮磨,既做了夫妻,便该性命相知,不该患得患失。

“对不起,”他终于在她耳边说道,“是我害怕……。”

她用洁白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不,不要说出来,不要说……。”

她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肩上,其实她想说,她比他更害怕。至于怕什么,她却暂时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去想。

墙壁上透着淡淡的日光,两人紧紧相拥,那影子投在金黄的光晕中显得梦幻而孤独。静渊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多像小时候自己在布满晨光的书桌上练字,故意把毛笔蘸了墨扔进小水缸里,那清水中腾起的一团墨云。他是多么讨厌写字啊,可父亲和母亲总是逼着他写,请了多少师傅,他赶走一个,又请来一个,他掰断一只笔,紧接着就又给他买十支笔。

“你掰呀你要都把它们掰断了,我就不让你再练字了。”母亲冷冷地看着七岁的他。

他倔强地把手伸向那些毛笔。

母亲却把那十支笔捆成了一团扔给他:“掰吧。”

他掰不断,他怎么掰得断呢

他写得一手好字。写字的时候,终于把自己还给了天与地,做一个顶顶端正听话的小孩。

人们都知道盐店街的林少爷一手字峻于古人,如龙蛇战斗,如青云微笼,几旋雷激,操举若神。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厌恶自己手中的笔,笔下的字,他有多么厌恶自己。

静渊抱着七七,让自己的吻如潮水般淹没她,也淹没他。

他怕这潮水退去,因为潮水总是退得那么快,白浪滔滔,岁月荒荒,所有的杀伐、安宁、爱恨,总是一片狼藉。

现在若给他十支毛笔,他一定能掰断。可是如今,他想掰断的不是笔,是他自己。

……………………

茶杯,青花茶杯,印有蓝色螭纹,被摔碎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罗飞跪在地上,眼神坚毅,面无表情,胭脂站在他身旁,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一张粉色手绢。

“带着这个女人给我滚出去”秉忠脸上如罩严霜,“我让你去扬州是去做生意,不是让你去嫖女人”

胭脂身体一颤,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爹,”三妹在一旁看着不忍,劝道:“你怎么不听哥解释就发火。”

“爹,”罗飞声音冷静,“胭脂是个好女人,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我。我知道你嫌她出身不好,可是她跟我的时候,是清清白白的人。我答应了她,要照顾她一辈子。”

罗母站在秉忠身旁,一脸痛心疾首:“阿飞啊,你爹为了你,下了多少心血,这一辈子的钱全投在你身上了,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让你出人头地,要你以后在清河,不会被人说是佣人的儿子看不起你你说要去扬州,你爹便安排你去扬州;你说要开运盐号,你爹便帮你在成都找关系、在江津给你开铺子,我们知道你爱慕七小姐,七小姐嫁了人,你伤心,你难过,我们以后自然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小姐,可你不能破罐子破摔,找来这么个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啊”

胭脂咬着嘴唇,两行眼泪默默掉了下来,一滴泪掉在罗飞的衣袖上。

秉忠看了,丝毫不为所动,见儿子仍是一脸倔强,心中怒气更胜,重重的哼了一声。

罗飞道:“胭脂,来,给爹跪下,”伸手将胭脂往下一拽,胭脂流着泪跪在他身旁,罗飞道:“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家容不下你,但你要做我的女人,我不能不给我父母一个交代,你若承我的情,便在这儿给我爹娘磕个头,他们认你也罢,不认你也罢,你磕了头,就算是尽了道义。我既然认了你,便自会好好跟你过日子,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胭脂听了,擦了擦眼泪,默默朝秉忠夫妻磕下头去。

罗母长长叹了口气,秉忠直气得浑身发抖。

罗飞抬起眼来,看着父亲:“父亲,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儿子的苦衷。”

也不待秉忠回答,径自起了身来,将胭脂扶了起来,两人一同出了家门。三妹看看父亲母亲,再看看哥哥,顿了顿脚,追了出去。

罗母幽怨地看了一眼秉忠:“何苦呢,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又把他撵走。不过就是找了个女人,又没有说成亲,你何苦做得这么绝。”

秉忠缓缓摇了摇头:“我是怕他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我这个儿子,已经爱极成痴,我以为他能放下,结果他还是放不下。唉,为情所困,商家大忌啊。”

用手扶住了额头,只觉心跳加快,浑身无力。

三妹追了出来,拽着罗飞衣袖:“哥你上哪儿去?”

罗飞回转身来,冷着脸道:“该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三妹赔笑道:“天都快黑了,你就这么带着这位姑娘四处瞎晃荡吗?”

胭脂道:“罗小姐,我有地方住的。”

三妹摆手道:“你不要叫我小姐,我哪是什么小姐呢,和我哥一样,叫我三妹吧。”

罗飞脸色好了些,道:“三妹,你回去吧,劝劝爹去,我知道我气坏了他。”

三妹笑道:“在家里他就最疼你一个人,你惹他生了气,谁去劝都不管用的。你们安顿好了没有?胭脂姑娘,你住在哪里,我去帮你收拾一下吧。”

胭脂心中感激,道:“我之前住在妙观寺,你哥哥今天才把我接了出来,原打算……。”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三妹见她眼睛有些肿,神情楚楚,劝道:“我爹娘一时接受不了,慢慢的就会好了,他们都是面硬心软,你先委屈一段时间。”

胭脂摇摇头:“我不委屈,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罗飞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怜惜,对三妹道:“你既然出来了,就陪胭脂去买点平日要用的东西,我在晴辉堂里给她置了间屋子,你们买了东西,叫辆车把她送过去,找冯师爷就可以了,我还要去一趟码头,就不跟你们一块儿了。”

对胭脂道:“有什么需要三妹做的,只管开口。”

胭脂点点头,罗飞朝她笑了笑,便朝前面走去。

“哥”三妹叫道,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晴辉堂,在盐店街呢。”

罗飞脚步顿了顿,声音沉稳平静:“我当然知道它在盐店街。”

“你既然知道……”当着胭脂的面,三妹硬是不知道如何把话说完。

罗飞没有再说,连头也没有回,加快了脚步,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闪闪发光。

三妹叹了口气,道:“这个傻子,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胭脂淡淡一笑:“三妹,你哥哥才不傻呢。”

第二卷孽海第九章心隔天涯(1)

第九章心隔天涯(1)

春秧街的啸松楼,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

别着枪的军人,端着烟斗的商人,摆阔的富人,讨生存的穷人,搂着姑娘的男人,喝着干醋却不敢吭声的女人,布道的洋僧人,化缘的土和尚……唱戏的人,看戏的人。

有时候,即便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的人,也会在这个热闹的酒肆露面。在啸松楼,你想看到什么样的人,就能有什么样的人。

台上的旦角儿正挥着水袖,凄然唱道:“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得凄风苦雨,卧倒长街”

小生转过身,似在窗棂瞭望:“人生莫作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

舞台背后,帮腔响起:“孽火如雷,立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管弦齐进,笙管合奏,衬着清音嘹亮,如春夜淡月,映衬满天云霞,清艳无极。

“好”二楼雅座上一个头发花白的商人率先鼓起掌来,兴之所至,忍不住伸手端起酒杯,拿到嘴边,却发现杯中空空,正欲斟酒,旁边一人却将酒壶拿起,让一缕细细酒泉斟满酒杯。

“徐伯伯,好兴致啊”罗飞笑道。

“鲤鱼”徐厚生,清河盐商“活三牲”里最低调的人物,运商中的老大,啸松楼的常客,此时,用一双精明的眼睛将罗飞细细打量,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淡到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你来晚了,我的酒都喝过一巡了,这戏也已经演完一出了。”

罗飞另拿起个酒杯,笑着斟满,不声不响地一饮而尽,“徐伯伯,酒可以再喝,戏可以再看,挣钱的时机没了,要再有可就不容易了。您别忘了,段伯伯当初是怎么败下来的。”

徐厚生轻轻一笑:“我跟老段不一样,我不像他,不该急的时候急,该急的时候却不急。”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罗飞,“怎么?那边的账下来了?”

罗飞缓缓摇头:“林家向来谨慎,这一次又有两大家族和他争,这笔账,哪有那么容易弄得来。”

“那你这么半天是去做什么?”

“我想搞清楚他要修重滩的目的。”

“还能有什么?钱呗。”

罗飞一笑,眼睛看着徐厚生,似在听他开玩笑。

徐厚生哈哈一笑:“你这小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徐伯伯当然知道,他若把重滩以下的堰闸修葺都包了,清河所有的运商,凡要走船,就得给他林家上供。他这个东家,是想越做越大。”

“所以你就要给他捣乱?”

罗飞淡淡地道:“我若回来是为了给他捣乱的,您老也太看轻我了。您是大运商,我是刚刚出来的小混混,我们都指着这条河,清河不是谁一家的。”

徐厚生眼睛盯着戏台子,头摇摇晃晃缓缓打着拍子,好半晌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方道:“放心吧,孟老板和你爹不会让他这么干,他们一出手,这件事情到时候,不一定轮得到我的份儿。”

罗飞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只道:“徐伯伯,不管老爷和我爹是否出手,我希望这件事情您老能帮我一把,左右都是为了钱,我若这一次成了……。”

话没有说完,戏台上的演出也停了下来,楼下突起一阵人声,徐厚生与罗飞朝楼下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军人进来,啸松楼老板满脸堆笑陪着话,一行人一路沿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在徐罗二人对面坐下,那军人正是雷霁。

徐厚生与罗飞均站了起来,向雷霁行了一礼。

雷霁点点头算是回礼了,头却飞快转向楼下戏台子。

啸松楼的老板站在栏杆前向台上的戏子一拍手,大声叫道:“雷师长来了,你们给长官重头演过”

一生一旦定了会儿神,乐师奏起音乐,一出快演完的戏,又从第一幕开始演了。

徐厚生眼睛看着楼下,嘴里却轻轻说:“静渊这个小子,和这个雷师长走得很近,你爹和孟老板此时也不敢得罪姓雷的,我看这一次,他们只能袖手旁观了。这位雷师长,断了我两个兄弟一年的财路,老杜脾气好不计较,老段想计较却没能力,哼,这一次鲤鱼变公鸡,我就陪着你斗一把。”

“徐伯伯”

“你不要谢我,我们只是利来利往,该有的规矩一概不少。”

“那是自然。”

“哼,”徐厚生喝了口酒,“先别忙着高兴,我看现在,静渊这小子一定在想办法要动你了。”

…………………………

这几天,林夫人给七七找了件新的事情做,让她抄佛经。

心经、金刚经、地藏经,各抄两百本,说是林家的规矩,年后要送去布施的。七七在折子纸上抄着,每抄完一本,楠竹就帮她折起来,叠成佛书的模样。

初五以后,七七就没有再出门。静渊给孟家传的话,说七七受了风寒,初十再回娘家。抄完了六百本经书,也到了初十那天,可七七却真的受了风寒,喉咙肿痛,日夜咳嗽了起来。

因过年,林家忌讳看大夫,七七也没有吃药,天天在屋里躺着。静渊在家里待的时间不多,照例很晚才回家,七七不好问他什么,更不知道该向谁打听下罗飞的消息。

那几天她总是睡着,一觉接着一觉,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梦的最多的,还是那年和罗飞、三妹他们去扬州,梦中她还是会被火车抛下,跟着火车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窒息。

她总是哭着醒来,醒了后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哑着嗓子,哽咽一下喉咙就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