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忠笑道:“你见过雪吗?”

宝宝笑道:“当然见过了,大山里树叶一落完就会下雪,我干爹说,妈妈就是在雪地里生的我”

“宝宝”七七忍不住拉了拉女儿。

宝宝的这句话,同时刺痛了在场的大人,黄嬢眼眶一热,别过了头去。静渊则是脸色苍白,用手指揉了揉额头。秉忠目光深沉,久久不语。

七七清清嗓子,想打破这种尴尬,便对宝宝道:“宝宝,来,给罗爷爷表演你的拿手好戏”

“什么呀?”宝宝眨了眨眼睛,装着听不懂。

七七不管她,对秉忠笑道:“你别看她小,有时候还是很好玩的,装什么像什么。”

让秉忠也坐下,笑眯眯地对宝宝道:“快”

以前七七日夜操劳,宝宝总是给她模仿各种各样的人逗她开心,比如赵四爷,宋妈,赵夫人,老夏,全都被她模仿过,七七总是一边刺绣一边笑着看她,母女俩虽然过得清苦,但是生活中却不乏欢乐。

宝宝骨溜溜地转了下眼睛,拍拍手:“好吧你们猜猜这是谁?”

皱起眉头,微微驼着背,把手扶着脸,摇头道:“嗯,小桐这丫头,不长进”

话音未落,黄嬢第一个笑了起来,老许在一旁看到,老脸通红,静渊也忍不住嘴角一斜。秉忠与老许本是几面之交,见宝宝模仿得惟妙惟肖,终笑了出来。

七七抿嘴笑道:“你模仿别人,那你自己是什么样?宝宝不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宝宝腼腆地道:“妈妈,我学自己就学不像了。”

七七对秉忠悄笑道:“你别管她,装的。”

秉忠便故意板起脸:“小小姐是什么样子,罗爷爷好生想看啊。”

宝宝便把目光求救似的转向父亲,七七给静渊使了个眼色,静渊便也正色道:“乖宝听话,爹爹也想看。”

宝宝只愣了愣,捂着耳朵,学着以前淘气的样子,涨红了脸,跺着脚叫道:“我不管,我不管”然后扭着身子,一直扭到七七身边,在她身上磨蹭。

她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滑稽,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连老许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静渊心中爱极,走过去把宝宝一把抱起,在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宝宝嘻嘻笑着,抱着父亲的脖子,把下巴放在他肩头。

秉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天爷,这小姑娘简直比七小姐当年还要厉害啊要回了咱们运丰号,老爷起码会年轻十岁”

静渊倏地面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第二卷孽海第十三章未雨绸缪(3)

第十三章未雨绸缪(3)

一个丫鬟送上了茶,放在茶几上,要端去给静渊,他只不耐地挥了挥手。秉忠倒是极有礼貌地接过,亦还欠身道了声谢,慢悠悠喝了一口,静渊抱着宝宝,冷冷地看着秉忠,宝宝见父亲神情严肃,也把调皮的心收了,安安静静地看着大人们。

秉忠缓缓放下茶杯,不看静渊,却对七七投去一个微笑,柔声道:“老爷听夫人讲起了小小姐,心中惦念得紧,便让我过来跟七小姐商量一下,把小小姐接到运丰号住一些时日,那边夫人、还有少爷、少奶奶们也都紧盼着。想着中秋节过了,就催着我来。”

他只说孟家要接宝宝去,却丝毫不提是否要七七回去,静渊听得心中恚怒,忍不住就要发话。七七却淡淡笑了笑:“爹爹想见宝宝,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还用得着商量。”便回过头对黄嬢道:“黄嬢,烦你给宝宝收拾下行李,这便让她去吧。”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所有人都很惊讶,静渊尤是,七七反而朝他笑了笑:“你怕什么,是她外祖家,又不是去狼窝。再说了,好端端是个小人儿,也不是什么玩意东西,你还怕她去了不回来?虽说是我娘家人,要真敢抢了我孩子去,伤她一层油皮,我是不怕撕破脸的,拼了命也得夺回来。”说着便笑了。

黄嬢听来,并不像开她往常的语气,竟颇有不善之意,本答应了一声便要去给宝宝收拾东西,刚迈出一步,却不由得顿住了脚。七七见她停住不走,笑道:“快去吧,一会儿你跟着去一趟,帮着安顿下。”她只好唉了一声上楼,颇为难的样子。

静渊问:“去住多长时间?”

秉忠笑道:“看姑爷的意思吧,到时候来接就行了。”

静渊不答,回头看看女儿,摸摸她柔滑可爱的额发,问道:“你去外公那里住几天,好不好?”

宝宝却看向母亲:“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吗?”

七七微微一笑:“乖孩子,你先去帮妈妈讨外公的欢喜,外公一高兴,便也来接妈妈过去了。”

宝宝嘴唇一动,本想立时就拒绝,但想起那日和母亲被拦在孟家门口的样子,她年纪虽小,也知道外公或许真生了气不理母亲,自己如今可以去外公家,便如同担负了个任务,虽然不情愿离开母亲,但毕竟好歹能为她做点什么。静渊虽然和宝宝相处时间并不久,但她的习惯已经摸清了不少,见她的小脚又轻轻晃了晃,知道女儿肯定是在想什么心事。抬起头见七七面色中似有一丝凄苦之意,心中也为她难过,便把女儿放下去,宝宝明白父亲的意思,悄然走到七七身旁,拿头依偎着她。

秉忠见七七只是微笑着抚摸女儿的头发,容色间却是甚为哀婉,又间杂一些复杂,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这么大把岁数了,竟紧张起来。

七七瞟了他一眼,轻声说:“正好罗伯伯来得巧,我和静渊正商量着送宝宝去誉材上学呢,既然要去运丰号,那就请罗伯伯跟我爹爹说一声,孩子上学要紧,早点安排去读书才是正理。”

秉忠笑道:“老爷已经帮小姐张罗好了,七小姐就放心吧。”

七七眉毛微微一动,笑道:“那多谢了。”

这语气神态太过殊异,静渊眼光已如电一样射过去,连秉忠都不免多看了她几眼。七七却突然哽咽道:“罗伯伯还是多跟我爹爹求点情吧,我看他不像要原谅我了。”说着把头埋在宝宝浓密的头发上,眼睛红红的不吭声。

两个男人方放下心来,她原是在强自镇静,虽已成了妇人,经再多历练也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心底里还是脱不了小女孩的脆弱。

秉忠带宝宝临走前,瞅了一眼客厅里的茶杯,似突然想起什么,对静渊笑道:“前阵子运丰号从外头搞了些仿成化的青花,倒是好品相,老三硬是要撺掇几个走,老爷生生按住不给,说留给姑爷,赶明儿叫冯保给送过来。”

静渊淡淡地道:“我送女儿到孟家去,你们便紧着送套杯子,这听起来倒是不错。”

七七肩膀微微一动,没有说话。静渊其实怒极,只是这事情又无法推搪开,见七七甚是难过,也不想再多说惹人烦心,便补了一句:“请罗伯伯代我们向岳父道声谢。”又握住宝宝的小手叮嘱了几句,宝宝一一答应了,跟母亲说了会儿话,便抱着她的松鼠笼子随着秉忠走了,黄嬢在后面帮她拿着行李箱子,那是静渊新给宝宝买的,平时搁在屋子里就放着洋娃娃,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用了。

七七第一次和女儿离别,忍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无尽酸楚,却有好多心事无法向人诉说,恹恹地上了楼去,躺在床上。

静渊本要去盐场,见七七这个样子,自己倒不便走了,便跟了上去,偎着她不住安慰。她把头埋在他胸前,糯糯地说:“我还怕你生气呢,你倒来劝我。”

静渊叹道:“总该让她去一趟,原是推不了的事。今天我们若是拒绝了,你跟你家要修复好关系,便更难了。”

“你能理解就好。”她轻声说。

他便把嘴唇覆上,她温顺地仰着脸,恨不能融化似的,过一会儿他方吁了口长气,轻声笑了笑。

她用手给他理着头发,脸庞在他脸上蹭着:“想着什么好玩的?”

他用嘴唇轻轻点着她的脸颊:“你七年前出走,让我现在都有后怕,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在七年前,吓出一声冷汗来。今天看宝宝去了你家,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安定了,知道你不会走了,总算放下了心。”

她听他说得真诚,暗暗叹息了一声。

静渊想了想,说:“我母亲那边也说让你们回去一趟,你若愿意,就找个日子跟我过去一趟,总不能一直就这样避着,好歹你回来的事情也需要正式跟众人宣布一下。”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玉澜堂那片茂盛的绣球花,那么美艳的花朵下,埋着女婴的尸首,似连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一同掩埋在一起,旧恨余烬,如今想起来,只是一股悲哀,竟没有恐惧。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吧。反正宝宝也不在家里,玉澜堂那边好些事情我们都尚未料理好,她现在去也不太合适,我就跟你去先打个熟脸,以后也好说。”

静渊心中突然冒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但却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是想不透彻,怔了一会儿,直到戚大年打了电话过来,他方只得起身。

理着衣服,坐在床边思忖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她似乎很累的样子,眼睛朦朦的半开半闭,见他欲言又止,便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了?”

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她的头发,起身走了。

到下午,黄嬢从孟家回来,跟七七笑说宝宝在那边如何讨人喜欢,跟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多么好,舅舅们有多么高兴,老爷为了她来,特意从盐场赶回去,见面就给了四个金镙子,挂在脖子上跟小彝胞似的。

七七和一个丫头剥着杏仁,小桐一粒粒地把中间的细芽儿挑了,归置到碗里,要拿去厨房做杏仁酪。

七七听着黄嬢滔滔不绝地讲着,脸上带着微笑,头略微侧了侧,看看小桐拿的那个碗,用一把细银签子轻轻挑了挑,检查了一遍,朝她点点头,小桐便端着那碗出去了。

她这才朝黄嬢笑道:“你这七年来,跟我家还是那么熟络?”

黄嬢叹道:“东家把玉澜堂的下人全换了,看在我跟老黄在林家待的时间那么长,总有些情谊,便把老黄留下来。大*奶你走了,玉澜堂原是乱了一阵子的,我待着也没有心肠。”看了眼七七身旁那丫鬟,有些话也就没有说,只道:“偶尔还是会去运丰号那边转转,闲着也是闲着,帮着那边做些缝补的活计,赚点零嘴子。”

她的言外之意,七七自然明白,也就淡淡一笑,念及黄嬢当年对自己也是多有照顾,轻轻叹了口气。

黄嬢道:“小小姐这么一去,七小姐再耐心等些时日,总会有回家和父母相聚的一日。”

七七点点头。

悄声说:“七小姐,早知现在如此,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何不这么想,硬是跑到外头吃这么些年的苦头。”

七七笑道:“犯傻了呗,如今后悔也晚了。”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胳膊,只觉得屋里闷闷的,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蜀地的秋风是热的,她想起秋末的璧山,那片苍茫的白雪,那般刻骨的记忆,被耳边鸣蝉惊醒,像前世的魂梦般。

林家那边,肯定是要去的,与其这样,不如先把宝宝送到娘家,那边的人喜欢她也罢,不喜欢也罢,送去了,便宛如对外人宣告女儿有了个大靠山,将来带着她回盐店街那边,也不怕林夫人和锦蓉给宝宝委屈。再说了,静渊的性子,说变就变的,她太了解了,两个人纠结万分的关系,万一哪天谁又寻个事由,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跟孟家好歹有宝宝连着,父亲兄长们即便不管,母亲是断不会撩开手的。如今忍得几天的分离,也是为今后找点退路。早就料到静渊一定会提出回一趟盐店街,回去就回去,她一个人,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秉忠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其实,父亲又何尝不了解她?然而这种了解却再不能给她快乐,连一丝也不能,他们却宛如给了她多少恩惠似的。她冷冷地立在窗边,只觉得无味之极。

定定神,回过头问黄嬢:“我倒突然想起来,楠竹上哪里去了?”

黄嬢万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倒是一怔,愣住了。

她却自顾自说道:“这么多年,好多人都没有见了,总不能老呆在家里。”转过身来,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去叫小蛮腰给我备车。”

第二卷孽海第十四章未雨绸缪(4)

第十四章未雨绸缪(4)

卓策明正坐在大工棚外头抽烟,浑身是汗,穿着件薄薄的褂子,把衣袖撩得老高。傅春生在一旁帮他兑着茶,见静渊和戚大年远远走过来,忙站起来微微欠身打了招呼,手却不停,拿两个茶缸子来回倒着水。

静渊知道卓策明胃不好,不能太贪凉热,便笑道:“卓老师有个好徒弟啊,这般体贴。”

卓策明淡淡一笑,要站起来,静渊忙伸手扶着,他点点头算是谢了。戚大年见他狂傲,心中不满,忍不住就要发作,傅春生连忙使眼色,戚大年看了眼静渊,见他亦是沉静谦和,主人都没觉得什么,他就不便越位发言了,嘴皮微微一动,蹙着眉把目光挪到别处。

傅春生摸摸茶缸外头,见温度终于合适,便递给卓策明,卓策明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喘口长气,用手中的烟嘴子朝里头一指:“东家去看看吧,好了。”

新式的盐锅、内燃机的汽缸,均需要铸铁,静渊为卓策明搭了个大工棚,调集了数十工人,一同加紧连日连夜铸造。

卓策明铸造的盐锅,在铸铁中加入了其他金属,比之旧式盐锅和从孟家的铁厂购买的新式盐锅都要轻便,却更为坚固。内燃机的汽缸铸造,要求的工艺更高,但是卓策明不眠不休,终于铸炼成功。与此同时,卓策明极力提倡用电机提卤,实验设计了一种新的电动卷扬机,采用皮带和齿轮转动,预先在天海井的一个老井试用,大获成功,一旦推广开来,不光旧式用畜力汲卤的时代就此结束,对于历来依赖进口的蒸汽机车提卤,也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如今新的内燃机汽缸也已经铸成,光彩熠熠地在众人面前亮相,就等着运往盐灶,为天海井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静渊用手抚摩着汽缸光洁的表面,兴奋不已,道:“看这材料,好像和我从运丰号买的不太一样。”

傅春生笑道:“东家好眼力,里头加了铝,是要光滑些。铸炼的时候比例只要合适,几乎不会有废品,这样我们的成本就会低很多,而且质量一点也不次于他们找那美国人做的。”

静渊大喜,回过头向卓策明深深一鞠躬,颤声道:“天海井有您襄助,静渊无以为报,卓老师,您的功德,我会尽全力将它推至整个清河,让全清河的盐商都能因此受益。”

卓策明虽然性情孤僻,但见静渊郑重行礼,他也忙躬身还礼,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汗,慈祥地一笑,拙于客套,只说:“东家言重了。”

静渊道:“不光天海井,静渊也受您的恩惠不少。真没有想到,我们竟有如此的渊源。”

卓策明奇道:“这怎么说?”

戚大年插嘴道:“卓师傅,为了去找您,我们东家连带地把我们的大*奶也给找到了。”

静渊便跟卓策明简要说了七七母女的事。卓策明在璧山一直也颇照顾这对母女,尤其疼爱宝宝,但七七一向话风紧,只说过自己是川南人,对于身份经历一概不提,卓策明听完静渊的话,也不免震动,语气也跟着亲善了许多,道:“东家,东家奶奶离您千山万水之远,都能重新与您团聚,可见您年轻有为,正是顺风顺水、鬼神庇佑之际,别的不说,一定要惜福啊。”

静渊点点头。

卓策明叹了口气,道:“我的祖父总爱提这么一句话,天命为卤,人命为盐,人生际遇,再富贵的人,一生中也都会遇到苦难之事,如今宝宝和她娘挺过了一个难关,以后必有后福。”

静渊眼眶一热:“您说的是。”对戚大年道:“戚掌柜,你去蜀山春定下四桌宴,今天晚上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蜀山春是清河有名的盐帮菜馆,但不同于啸松楼般富丽,是农家院落,就在紫云山下,菜肴美味富于盛名,坐席简单胜在亲切。戚大年笑着应了,便要出去,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静渊悄声道:“东家,小少爷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您要不也把他叫上吧,平时您去哪儿都带着他,如今……。”

自七七回来后,静渊确实冷落了文斓,知道他这几日连觉都没有睡踏实过,锦蓉又出了事,小男孩心里很不好过。他对儿子甚是愧疚,不愿意他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与父亲虽然亲爱,但却常年得不到足够的温暖,便点点道:“那你去把他接过来,顺带给晗园那边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在盐场吃饭,晚些回去。”

戚大年哎了一声,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当初静渊去山里找卓策明的时候,卓策明便看到了文斓,如今一想,那自然是另外的妾室所生。虽说富人家三妻四妾乃稀松平常之事,但七七母女会沦落到那深山中去,必定是发生了极大事故。见静渊眉间若有隐忧,知道他为家事烦心,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便打了个岔,把话题引开,说起如何在盐场安装高压电线的机组,满足电车的动力,静渊忙问端详。

清河盐商有三百年历史,荣枯有数,盛衰无常。贾而好儒者有之,富而能仁者有之,纨绔子弟也有之,败家之徒更亦有之。到了民国,连年战乱,政治混乱,盐场日渐萧条,连孟家这样的大盐号也都开始做起了洋货生意,办起了银行,真正把心思全放在盐场上的,也只有天海井等少数几家。卓策明与静渊长谈了一下午,对这个致力盐业的年轻商人终于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重。

……

田里在烧麦秆,一堆堆冒起苍蓝的烟,有农人在割草,青草浓烈的清香混合着烟味儿,在午后清朗的空气中,混合成一种熟悉得让人感伤的香味。这种味道似乎从来不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几千年几百年都是一样。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院子里玩耍,执着小铁锹在一片小小苗圃里挖着什么,瓦房外种着芭蕉树,清风飒飒,落下一片阴凉。

“妈,你看,我找到一只蚕”男孩朝瓦房里喊着,回头突然见到七七和小蛮腰正往院子里走,便又叫:“妈,来了人”

三妹走出来,先看的还是儿子,忍不住把他黑黑的小手一打:“什么蚕,明明是条地癞子多恶心。”虫子从小男孩手里掉在地上,他又想去捡,没成想母亲却突然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似站立不稳,要用他扶住自己一般。

她们同时都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七年前,从成都回来,她送她回了盐店街,七七硬是不想踏进玉澜堂的大门,僵僵地站在大院外的栗子树下,眼睛红红地说:“我看你走,你走了我再进去。”宛如诀别一般。

然后就是七年的分离。

“七姐”三妹只觉得一股泪意涌到喉间,眼泪滴到儿子的脸上。

七七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也是泪汪汪的,可嘴角边却带着微笑:“三妹,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想过给你的孩子做衣服呢,如今也不算晚。”说着走过来,像模像样地把手指搭在男孩的背上量着,男孩害羞,腾地一下迈开步子,跑到一旁去。

三妹掏出手帕擦擦泪,道:“你一走就是这么些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情谊也不顾,别想着用几件衣服就推搪开来。”

“你怪我?”七七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狡黠,宛如回到从前,依旧是那任性的少女,“你敢怪我?”

“是,是谁也不敢怪你,七小姐”三妹扑哧一笑,目光爱怜中带有一丝凄然,道:“你不知道,我哥带你出走,我原以为好歹有他照顾你,不会出什么差池,可你却扔下他跑了。他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我又是担心又是生气,连带着和他也生分了许多。”仔细打量着七七,黯然道:“七姐,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知道的。”

七七伸手把她抱住,轻声道:“三妹,我想死你了。”

一开始七七只是安静地、带着浓厚地兴趣听三妹将她这七年的生活:和怀德成亲后,她竟然出了一次水痘,差点人都死了,说到惊险处,七七紧紧握住三妹的手,脸上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好在挺过去了。三妹笑着讲,似乎对于她们这些女性来讲,所有的难关只要挺过去一个,哪怕接下来还有无尽的难关等着,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生孩子,喏,就是这个,今年刚满五岁。皮着呢跟放牛娃一样。怀德在江津打点着宝川号的生意,这屋子是我爹给我的陪嫁,和着外头的地也是。

真漂亮,七七四处看了看,像个世外桃源。

哪里呀三妹反驳,外头连着公路,总有车吭吭地开过来,晚上也是,吵得人睡不着觉幸亏只是回来看看爹娘,才不想在这儿住呢。

你还是以前那火爆脾气。七七格格笑起来。

她们并肩坐在屋子外头,看着日光渐渐西斜,聊了会儿不知所云的琐事。七七突然静默了一会儿,颤声说:“三妹,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被梦里的事情吓得死去活来,醒来以后却怀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时候,轮到三妹紧紧握住她的手了,鼓励她倾诉,鼓励她倾泻她的痛苦。

七七于是把自己七年来遇到的那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最痛苦的,最窘迫的,最羞耻的,最自豪的,全告诉了她。七七觉得很奇怪,这些话,这些事,为什么没有跟母亲说,没有跟丈夫说,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对三妹说了。

她只知道,在她倾诉的时候,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会与她一起颤抖,紧张,害怕,让泪水夺眶而出,或是笑得斜斜倒在地上,相互用彼此的手撑着。她也知道,只有对着这个朋友,她才能多少找回一点当年的自己。任性,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哪怕这些东西如今只存在于回忆。

她说完了,把头靠在三妹的肩上,筋疲力尽,却是无限轻松,像是终于等到了化茧为蝶的时刻,在此时,真正与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第二卷孽海第十五章暗潮涌动(1)

第十五章暗潮涌动(1)

回去的时候路过啸松楼,昏黄的暮色中,这所大饭店的外头挤满了轿子和汽车,堵在窄窄的石板路上,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小蛮腰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来对七七道:“大*奶且稍等一会儿,现在正是饭点上,这些老爷太太们都凑一起了。”

一辆黑色汽车大大咧咧地停在啸松楼外头,刚巧挡住一个二人抬的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人,头仰着似在养神,轿夫与汽车的司机吵了起来,那司机甚为张狂,气势汹汹地道:“有眼不识泰山,滚一边去”从车上下来,朝其中一个轿夫踹了一脚,那轿夫吃痛,哇哇大叫起来,却又不敢放下台杆,手抖了一抖,轿中人被晃荡了一下,似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子,圆滚滚的身材,是个年迈商人。问:“怎么了?吵什么?”

那司机把衣襟一掀,露出腰上别着的枪,骂道:“看好了,把自家的狗管好,敢跟老子抢路,活腻了你”

轿子里的人笑了笑:“别急嘛兄弟,我们让你便是了。”甚是慈和,脸上云淡风轻。

有路人看不过去,对那司机道:“这位哥子,识相些吧,轿子上这位老爷发家的时候你还在等着投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