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斓的小脸腾地红到耳根,额头上的包散了些,伤痕颜色却深了,静渊看着,心中顿时一软,便说:“你是跟你大妈开玩笑,是不是?开玩笑哪有这么开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文斓低下头怯生生地说:“我想抓尾巴。”

静渊没听清楚,问:“什么?”

文斓的声音更低了:“我……我想抓尾巴。奶奶说,她……她是狐狸精变的,我想把尾巴找出来。”头慢慢垂下,像个小罪人一般,“可是我没有抓到尾巴。”

“你呀”静渊哭笑不得,在儿子脸蛋上揪了揪,他被父亲揪痛了,却立时知道父亲不怪自己,便高兴起来,在他腿上扭了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不对,知不知道?”静渊一本正经地说。

文斓温顺地点点头。

吃过午饭,文斓在露台上玩他带来的小汽车,静渊和七七站在一旁看,文斓把小车子用力往前推,嘴里咻咻有声,自得其乐。七七轻轻一笑,对静渊道:“你小时候也这样?”

静渊摇摇头,“他比我过得好。”

她听他说过他小时候,叹了口气。文斓追着小汽车跑过来,七七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心想: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只觉得酸苦难言,走过去,轻轻拿手帕给文斓擦脸上的汗,小心地避过他的伤,眼神中充满爱怜。

文斓呆呆地看着她,大眼睛亮闪闪的,轻声问:“你是小姐姐的妈妈?”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去她外公家了,改天我带她来找你玩,好不好?”

文斓笑着点头,由衷地说:“你穿绿衣服真好看。”

他从没有见过一女子,包括他心爱的母亲,可以将绿色的衣服穿好看过,大多衬得脸色土黄,像一棵青菜。除了眼前这人,像塘中的青莲。

七七说:“谢谢你。”

文斓转过头,见父亲一脸喜悦地看着自己,他在玉澜堂从未见父亲这么喜悦过,突然一阵烦躁,便又低下头玩他的小车,用脚踢着车走,一直踢到门廊上。

忍不住回头,却差点吓得摔了一跤,他看到静渊伸手往七七臀上一捏,还嘿嘿笑了笑,她往前蹭了一步,在父亲手上重重一拍。

刚刚才教训完他,现在他自己却这样文斓觉得自己被父亲欺骗了,便气得咻咻地叫着,一路踢着他的车跑了,收势不住,小汽车撞到端着水果上来的小桐腿上,翻了个个儿。

“怎么了小少爷?”小桐见他面红耳赤。

“哼哼”他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抬起脚把小汽车又翻了过去,心里却不怎么难过,从托盘里抓了一个洗好的大鸭梨,使劲一啃,突然闻到嘴里一股血腥气,跟着就是一阵剧痛。

小桐叫道:“唉呀,小少爷你嘴里全是血”

静渊和七七闻声赶紧快步过来,文斓一嘴的血,嘴巴上一圈也都是血,七七大惊,忙给他擦,小桐吓得手足无措,直说:“我,我没做什么”

静渊掰开文斓的嘴,见到他牙齿中露出一个大缝,文斓手里还捏着梨,另一只小手里握着他刚掉的一颗门牙,对父亲说:“我牙齿掉了。”说话漏着风,凉凉直往嘴里窜。

静渊松了口气,说:“乖儿子,没事,你在换牙。”

七七一张手帕子上都是血迹,问他:“好孩子,你痛不痛?”

文斓含着口水说:“不痛。”

他头上顶着包,已经觉得十分难看,如今嘴里透着风说话,偏过头,对着窗户玻璃龇开嘴,见到自己空空的大牙缝,突然万念俱灰,哇地大哭起来,手高高举着,拳头紧捏着不住颤抖,像在抗议。

丢死人了,他哭着绝望地想,真是丢死人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想,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他哭得痛彻心扉的样子,咧着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七七看着也不禁有些慌,又觉得他万分可爱,心想也许静渊小时候哭也是这样,现在却是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

静渊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对文斓道:“跟你说过哭是讨不了赏的,你怎么回事?”推了推他的小肩膀,“快走,快进去”文斓便流着泪往屋子里走去,静渊说:“还哭,不许哭了,我带你去漱口。”

文斓抽抽噎噎拉着他的手去浴室,静渊一路走,一路也忍不住笑,他太清楚文斓了,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和他一样要面子。

文斓下午被送回了玉澜堂,锦蓉和林夫人都知道他去了晗园,忙围了过来:“文斓,那边什么样?那女人有没有欺负你。”

“不知道,没有。”他冷冷地道,其实他想宣布:“我牙齿掉了。”

“她有没有说起我们?”

“不知道。我牙齿掉了。”

“你们一起吃的午饭?”

“我吃了热凉粉凉粉做成的热的,我牙齿痛得很。”

林夫人对锦蓉道:“他定是把黄嬢叫过去了。”

“谁?”锦蓉说。

“老黄家的,七年前被撵走的。”

“我牙齿掉了,妈妈。”

“呀,过来给奶奶看看,还真是,没事孩子,过段时间就长好了。”

“来,让妈妈也看看,唔,瞧这小嘴你爹爹呢?还在晗园?”

“爹爹去沿滩了。妈妈我嘴里疼,我牙掉了我咬不动东西”

林夫人面有得色:“静渊倒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家业还是第一位的,你放心,”

锦蓉点头道:“还能怎么办?不放心也得放下心。我看过两天指不定那谁就会过来。”

“来就来,早该来了,早来早了事。有这份家业在他面前,谁都越不过你儿子。”

文斓听着她们说着话,第一次为她们不重视他的话而感到愤怒,突然张开漏风的嘴,大叫:“我牙疼,我牙掉了你们究竟听见没有”

他很少这么发过怒,小脸正色凛然,林夫人和锦蓉都不禁一呆。不等她们回答,文斓径自跑回了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泪水奔流。

……

次日,静渊和七七出发去运丰号。

一路上,七七一言不发,静渊知道她紧张,伸手盖在她手背上。

她朝他莞尔一笑:“别担心,我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脸都白了。”他轻轻一笑。

“我想了很久,”七七轻声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没必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这几年唯一有愧的是没有机会在爹娘跟前尽一点孝道。”

虽这么说,心中到底还是底气不足,静渊叹口气,把她拉来靠到肩上,笑着说:“没关系,今天若是要打你骂你,我来给你挡着,不过你那些哥哥们要是一起上,我估计还是吃不消。”

七七微笑,心想:“若你有危难,便是千军万马过来,我也定会为你挡着。以前是这么想,现在还是这么想。”

孟家的公子只有至聪、至诚、至襄在家中,接到门房通报,三兄弟都迎了出来。

静渊悄声道:“你看,你三个哥哥都出来,看来真要跟我干仗了。”

“胡说八道,再说了,也才三个人而已。”七七笑道。

“嗯,想当年我去你家提亲,乌泱泱几十个人站在门口,那个阵势才是吓人。”

说着已到门口,至襄因和静渊在办学上有旧怨,只朝他冷淡地点点头,却还是给七七一个温和的笑。至诚是一贯的神采飞扬,至聪面色沉稳,笑容含蓄大有父风,朝七七和静渊笑道:“一会儿留着吃午饭,我们几个为了你们要来,都特意把公事推了回家。”

“多谢大哥了。”静渊道。

“妹夫,要不今儿赌一把?谁输了谁喝猪血。”至诚开玩笑,提醒静渊他可没有忘记七年前两人的梁子。

“你要作弊可不成。”静渊笑道,“我得回家去拿骰子。”

至诚哈哈一笑:“我告诉你,你要得罪我可没有好处。”说着朝七七挤挤眼睛:“你还要不要我的铺面了?”

至聪飞快朝至诚看了一眼,心想:嘴快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了。

静渊脸上已经微微变色,对七七道:“铺面?你要铺面做什么?”

七七也瞪了一眼至诚,后者颇为后悔,朝她做了个鬼脸。

七七对静渊道:“我打算开一个卖绣品的铺子,就在我三哥的百货公司里,免得平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做,还没想好怎么弄,所以就没跟你商量。”

静渊摇头道:“不行,外面人太杂太乱,你不能去。”

至诚忙挥挥手:“好了,今天什么闲事都不提,快进去吧,爹娘等着呢。”

他们一路说着,已经快走近大屋,宝宝听到他们的声音,奔了出来,扑进七七怀里:“妈妈”抬头笑眼眯眯看着静渊,叫:“爹爹”

静渊心花怒放,朝宝宝伸出双臂,宝宝在母亲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跑到父亲身旁,静渊一把将她抱起。

她的小脸离他这么近,粉雕玉琢般,暖洋洋的小女孩香气直向他扑来,她微笑着凑近他,他听着她的呼吸声,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时间浑身充溢着幸福。

第二卷孽海第二十五章岁序不言(3)

第二十五章岁序不言(3)

宝宝的小脸逼近静渊,小精灵一样看着他,静渊笑着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她嘻嘻一笑,却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手伸向七七,七七微笑着走过来,突然抓起她的小手看,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手这么黑?”

宝宝笑道:“我和小坤哥哥画画。”

静渊把头一扭,在宝宝脸上蹭了蹭:“画什么画?哪有用小脏手画的?”

宝宝还没回答,突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哭声,四嫂沅荷追着一个瘦巴巴的男孩子出来,那男孩也不过五六岁,头上戴着个小瓜皮帽,托着根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假辫子,一身深蓝色小绸袍子,脸蛋儿倒是清秀可爱,就只嗷嗷大哭着,鼻子上挂着两条鼻涕。

至诚手快,一把将他抓住:“干什么?发什么猫毛疯?”

沅荷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可不是发猫儿毛疯你看他一手塘泥全糊在冯保娘养的那只大白猫脸上了瞧瞧,指甲里都是泥”

小坤眼睛滴溜溜转着,扫到宝宝身上去,叫道:“宝宝让弄的,宝宝让弄的说要让白猫变成花猫”

宝宝连忙把脸蛋儿藏着,手却在静渊肩膀上一扶,静渊的衣服颜色很浅,马上就印了两个小手掌印。

众人见了都不由得大笑。七七在宝宝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个爆栗,斥道:“没点规矩”宝宝呀的叫了一声,静渊呵呵笑着,给她揉额头。

沅荷又气又笑:“七妹妹,你这宝贝女儿简直不得了啊,要不是冯保娘让我不做声,我都不知道他们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就在湖边小亭子里,她按住猫,小坤拿个破盆子舀了泥,两个人你一手我一手往那猫脸上抹。我走过去教训了几句,她拔脚就跑,还知道从后门先窜到大屋子里去,我就只抓得到小坤这傻蛋”

七七只是笑着,笑容却是僵硬呆板,心中更是惶惶,只觉得听着耳边开始陆陆续续响起各种她熟悉之极的声音,多么的不真实。这是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面啊,回家,回家去,浸在那血泊中时,最想的就是回到这里。

如今终于回来了,自己却如一个傻子,呆呆地立在这个大屋子外头,手足无措,站在丈夫和女儿身旁,宛如找了一把庇护伞。眼睛一溜看向那一排十四间起居室,有一间就是她的闺房,可在哪里?在哪个方向?她的目光却穿不过去,因为密密的都是人。

“七小姐回来了,七小姐回来了”

这时孟家的下人们,她的嫂子们,外甥们,都慢慢从各个屋子里出来了,脸上都是笑容满溢,而七七心里却突然害怕,明明是回娘家,却如一只被抓到的兔子一样,战战兢兢面对着一群猎人。

沅荷把鼻涕长流的小坤推到七七面前,对儿子说:“叫姑姑。”

当年七七走之前,孟家的孙子辈还只有小坤一个,那时她生着病,善存怕她寂寞,带着一家人闹哄哄地去玉澜堂。小坤被放到玉澜堂的一个大桌子上,口水四流地朝外头掷着花生米,现在都长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了。

“小坤”七七摸着小帽子后的假辫子,悲欣交集。又看向秀贞,她也正笑盈盈看着自己,脚边站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手里还抱着一个娃娃,把娃娃送到七七面前说:“今年春天才生的,是个男孩。”

七七说:“真好。”一颗晶莹的泪珠掉了下来。

秀贞看着静渊,他抱着宝宝,在旁边微笑注视着她们,脸上一洗当年的冷漠高傲,竟颇有温情,她心中感慨,眼圈儿也不禁一红。

花开花落,岁序不言,孟家如今已经子孙满堂。本以为可以顺顺当当渡过的一段宝贵时光,竟饱含着如许难言的沧桑。

妯娌们都纷纷落泪,只有小孩子不知忧伤,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宝宝在静渊怀里指着至襄的妻子仪佩,悄声对父亲说:“爹爹,五舅妈说我是野孩子。”

静渊鼓起眼睛:“为什么?凭什么这么说我的乖宝?她怎么敢?”

宝宝悄声笑着:“我说菲菲是只小虫子,小虫子才拉绿巴巴。”

菲菲是至襄的小女儿,才一岁多,估计是消化不良。

静渊忍不住一笑:“宝宝,你是女孩子,以后不能随便说拉巴巴这样的话。”

他和至襄不睦,连带着对仪佩也反感起来,便对宝宝说:“不过宝宝说得没错,你五舅妈长得也像虫子。”

宝宝仔细地看着仪佩的容长脸,两道细细的吊梢眉,像触须一般,咭地一声笑起来,随即大笑,七七正和嫂子们说着话,偏过头问:“你又有什么好笑的?”

宝宝晃着小脚,鞋子上的绒线小黄花轻轻颤动着,宝宝笑道:“我高兴,我真高兴。我有爹爹妈妈,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这么多小dd***,我高兴极了这里除了小坤哥哥,我就是老大,我是大姐姐”

她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众人听了,心里都不由得一酸。

宝宝用手环着静渊的脖子,不再嬉皮笑脸,突然轻声道:“爹爹,不要丢下我们。”大眼睛里突然涌上泪水。

静渊心里摸摸她的小脸,轻声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爹爹爱你和妈妈,怎么会丢下你们。”

宝宝说:“外婆说,妈妈拼了命才留下我的,五舅妈也说,爹爹本来不要我,妈妈才带着我去山里。”

他心中惊痛,不知道如何面对女儿纯洁无邪的注视,只颤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我发誓,宝宝,相信我。”

宝宝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把下巴放他肩上,低声说:“我不管,只要爹爹以后不要再丢下我就行了。”

众人略叙了会儿话,静渊和七七把宝宝留下,两个人去书房见善存。

一进书房的门,连静渊都吃了一惊。

善存一向简朴,家里的装饰摆设一向简单。这书房他好几年没来了,竟然已换成清一色紫檀和黄花梨家具,台桌上搁着个龙泉窑粉青釉凸花如意瓶,错落地插着一束金桂,散发着富丽浓郁的香气。旁边还有两三件欧式椅子,古色古香,有盾形纹饰,雕刻着法兰西百合。四面墙上挂着各种名家字画,一旁一个白色玻璃橱子,放着四排烟叶盒和烟斗,他自认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一眼之间,就看到是雪茄,水烟,波多黎各的黑烟叶,四川老山里的叶子烟,雪泡石烟斗、镶金的咬口、摩洛哥皮革卷的烟筒,全是名品。

他心中惊讶万分,七七更是震惊。倒是孟夫人柔柔的一声问候,方让他们俩从讶异中定过神来。

他们被这富丽堂皇晃住了眼睛,反而没觉察到善存夫妇正坐在屋子里。

善存已经从一旁的太师椅上笑盈盈站起来,孟夫人是一贯的慈爱温柔,走过去拉着他们俩的手:“快去坐着喝点水,路上累不累?”

这语气,就好像他们总来都没有分离过,这就像平日里最普通的一次回门。

善存看着他们,也柔声道:“坐吧。”

七七坐到母亲身旁,静渊则靠着善存坐。七七看了父亲好几眼,心里怦怦乱跳,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害怕起来。

善存却先问静渊家里可好,母亲身体怎么样,又问:“你的铁厂办起来没有?”

静渊笑道:“差不多了,过几天会请岳父和叔伯前辈们喝酒的,不过这个小厂刚刚起步,以后还需要爹多多提携。”

善存淡淡一笑:“我若提携了你,我自己的铁厂又怎么办?静渊,如今你的翅膀可硬了,我们都飞不过你。”

静渊碍着七七,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七七的手还放在母亲手里,见母亲无名指上的一颗戴了几十年的金戒指,都磨浑了光,显得惨淡的很,便用手轻轻摩挲那枚戒指。突然想,父亲那么简朴的人,怎么现今突然间显山露水,书房里如此摆设,为何却不舍得给母亲买点首饰?又想,父亲不再在她面前避讳与静渊在商场的瓜葛,真不知安着什么心。可自小善存对她疼爱万分,她自己为何对于老父此时却突生猜忌,心中猛然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