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整整衣襟,带着温和的笑容走了出来,来人见到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姑爷”正是运丰号当年的小厮冯保,如今他已经在总号里当上了“丘二”(属于品级最高的伙计),一身藏蓝色粗袍,肩膀上的布料被雨水湿透,黑如墨色。

静渊忙笑着把他的手一扶:“这么冷的雨天还让你跑这么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冯保接过戚大年递过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雨水,摇摇头,笑道:“为姑爷效劳,是我三生有幸。”

“快坐,快坐戚掌柜,赶紧给冯兄弟端杯茶来。”

“是”戚大年笑嘻嘻地道。

冯保本来要坐下,见天海井总掌柜要为自己上茶,受宠若惊,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搓着手,拘泥不堪,忽然想了想,忙从怀里掏出一本皱皱的薄册子,谦恭至极地双手递予静渊:“姑爷,这是您要的账目。”

静渊微笑着接过去,却不看,只放在一旁,站起来,从里屋捧了个黄纸包裹出来,在冯保面前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雪青色呢子大衣,静渊柔声道:“我记得很多年前的年关,岳父让我帮忙施舍穷人,你一直陪着我,我的大衣给你帮忙保管,整整一天,那件衣服没有离过你的手。那个时候就一直想着,一定要找机会给你做件好衣服。这几年你一直暗自帮我,平日里从不张口跟我要什么,我想着戚掌柜做事细致,当不会委屈了你。现在家里田地可好?佃户们可还听话?”

冯保自他打开包裹,就已经震动莫名,听他柔声问询,便颤颤地回了:“多谢姑爷关心,田地耕种顺利,佃户们也都还勤力。这都是托了姑爷的福。”

“哪里呀,你人踏实能干,运丰号自然也是厚待你的。我做的只是些毛毛雨,一切都是你自己福报。天气冷了,我找上河滩的薛师傅给你做了这身衣服,来,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将大衣一抖,那衣料在灯下闪光,冯保只觉得一阵炫目,又惊又喜地把衣服穿上,静渊在一旁点头道:“我看还可以,你觉得怎样?”这句话却是问戚大年。

戚大年笑道:“东家好眼力,只跟薛师傅大致一说,还真掐对了冯保兄弟的尺寸呢,瞧瞧,真是人靠衣装,冯保兄弟越来越仪表堂堂了。”

冯保激动得都快流泪了,颤声道:“谢谢,谢谢姑爷,谢谢戚掌柜”

静渊看了眼自鸣钟,道:“太晚了,你赶紧回去,我让司机送你。”

冯保把大衣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叠好,捧在怀里解开外衣把它盖住:“不,不用,我去对面宝川号借宿一宿就可以了,平日里也常跑动的,他们不会多想什么。”

静渊若无其事地问了句:“你们的飞少爷最近忙些什么?怎么没听说他婚礼的事情?”

冯保笑道:“那天飞少爷突然改口,说等罢市结束、一切安定之后再和胭脂姑娘举行婚礼,我们家老爷本来都备了份大礼,听到这个消息,连他都讶异。后来想着也许是飞少爷怕和杜家的丧事有冲撞,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是啊,哪有白事红事扎堆儿的道理。”静渊道。

待冯保走了,静渊方慢慢拿起他刚才放在桌上的账目,翻了翻,嘿嘿一笑。

戚大年探过头,静渊把账目给他,往椅子上一坐,笑道:“我岳父本事可真不小,你看看,这上面有多少高官被他打点过?我原说欧阳松没有有那么大本事可以扣着段公鸡和徐厚生这两个老货,这一下,连欧阳松也被他给耍了。”

戚大年看着账目,啧啧称奇:“孟老板真厉害,不声不响把贿赂都送到南京去了东家,您在这一点上可还真是不及他。”

静渊点头:“嗯,不及,大大不及。我这岳父做事一向神出鬼没,出人意料,那天我跟七七去运丰号,见他性情大变,穷奢极欲,连我岳母都看不过去了,差一点我就要放松警惕,以为他年老昏庸不顶事了,还好留了个心,要不是我在他身边找了冯保这么个暗线,只怕如今我们天海井转瞬就是一场大祸。哼,他以为凭黄嬢一家这种老骨头,就能在我天海井掘到什么宝贝,我倒要跟他比一比,谁掘的宝贝多。”

“我看冯保这孩子就是实诚,不贪财。”戚大年叹道。

静渊冷冷一笑。

戚大年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静渊看着他:“您老年轻的时候不贪财吗?”

戚大年不料他说这么一句,倒是无话可接,愣愣地笑了笑。

静渊道:“有些人从来不谈钱,可心里从来都惦记着钱,无时无刻没有忘,越穷的时候、越年轻的时候就越惦记。两年前,锦蓉有一个写诗的朋友来清河打秋风,我见他倒是个好风骨、好清高的样子,给他把诗集多印了几百本,就那么点钱,他就高兴得包不住嘴,我就暗暗好笑,饿肚子当穷人有什么好的?你日子过好点、有点钱,就不能写诗了?我爹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有欲望不打紧,要超越欲望,唯一的方法,就是想尽办法实现它。财富这种东西,别去回避它,越回避就越是假清高。这冯保现在还端着架子年轻脸嫩,要脸面。我岳父当年可就不曾端架子,要起钱来,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所以我爷爷才会被他给骗了,被他气死。”

戚大年见他脸色不善,小心提醒了一句:“东家……大*奶好不容易才回来……。”

静渊不语,手却捏着茶几的一角,大力之下,手背上冒出了青筋。

戚大年犹豫道:“罗家那个下人说的话未必可信……说不定大*奶确实是跟余小姐出去了。那人要来讨赏卖乖,搬弄是非也不是没有可能。”

静渊的胸口微微起伏,似在强力镇静,过了一会儿,方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年给七七看病的那个苏大夫,究竟搬到哪里去了,找着了没?”

“还没有下落。”

“一定找,把他找出来。”

戚大年心里暗暗叹气,神色颇是勉强,静渊瞟了他一眼:“怎么了?”

戚大年想了想,摇头道:“没怎么,我遵命就是。”

里屋的门被穿堂风吹开,文斓正睡在静渊平日熬夜时常睡的那个软榻上面,门微微移开,正好露出他的睡脸。静渊看了一会儿儿子的脸,脑子里突然响起锦蓉的话:“我瞧那女孩儿没一分像你”

他下午去盐场的路上,遇到余芷兰和她的丈夫,随口打了招呼,也不知道心里怎么就突然冒了个念头,对余芷兰道:“周太太,多谢那天带着七七去啸松楼听戏,她回来后一直闷在家里,就得有你们这些朋友带着去玩一玩,散散心。”

芷兰愣了愣,随即笑道:“应该的,下次我再带她去,林先生也来。”

接着又是罗飞家那个姓方的下人的话:“林太太那天晚上来找飞少爷,两个人单独在客房里待了好一会儿,飞少爷让张妈陪着胭脂姑娘,我悄悄在窗户那儿瞟了一眼,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两个人影子合在一起,倒像是飞少爷把林太太给抱得紧紧的呢,把我吓了一跳”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嘎嘎作响,说不上怨恨,也说不上悲伤,只觉得身如油烹,被大火烧灼着,苦不堪言。

戚大年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又是尴尬,又隐隐害怕,便不再说话,轻轻收拾着茶几上的杯盏。

“老戚,”静渊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

戚大年摇摇头,抹着桌子,过了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说:“东家之前都还好好的,不能听了罗家一个下人的话就生气成这样。”

“他们所有人都在我耳边说三道四。”

“哪一些人?不都是玉澜堂的人吗?东家连自己都不相信吗?”

静渊突然一笑:“你为什么就那么相信她?”

戚大年不回答他,把抹布随手扔在一个竹筐里,忽道:“东家,那雷霁怎么办?”

静渊薄唇轻抿,道:“我这个亲家哥哥把他给我招来,可真是够阴险的,他捏准了锦蓉生了文斓,我不敢把他们家怎么样。我是不敢,但是他越过了我的底线,我就不会客气了。至于雷霁,哼,不管他是要钱还是要人,自然有人会对付他,我乐得坐山观虎,省点精神。”

戚大年茫然点头。

静渊又问他:“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七七和罗飞没有私情?”

戚大年一双老眼看着静渊:“东家,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你。从一开始你心里就并没有怀疑大*奶,只是你太容易受别人影响,有时候连自己的心也不相信。东家,我在天海井几十年了,七年前楠竹那小丫头干的坏事,是我戚家最对不住天海井的事情,我到现在还痛悔不已。东家,我人也老了,也没多少年可以活了,您信我也好,不信也好,听我一句,别折磨你自己,也不要折磨大*奶。她和小小姐已经够可怜的了。大*奶对您一片真心,为了您吃那么多苦头,您辜负她,就是辜负您自个儿啊。前车之鉴,您不能忘啊。”

静渊默然半晌,点头道:“我不会忘,我不会辜负她。”

戚大年打开六福堂大门,把抹桌子的一盆水泼在街上,见雨已经下得小了,便回过头道:“东家,要不您今晚上还是回晗园吧?小少爷我明天送他回玉澜堂去,反正那软榻子太小,您要跟他挤着睡,他也睡不好。”

静渊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里并无喜怒之意,但他嘴角那丝柔和的弧度,还是戚大年心中松了口气。

晗园的门房看到静渊的车,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去开门,静渊给他做个手势,让他声音放小,不要吵着睡觉的人。

他走进了楼里,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药味儿和隐隐的人声。悄然踱步,走到厨房外头,从窗户看过去,果见小桐和黄嬢两个人正在煎着药汤。

静渊一惊:“是七七病了吗?”

正要进去问,却听小桐道:“多生几个孩子不好吗?大*奶也真犟,非得吃这种伤身体的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懂吗傻瓜?”黄嬢的语气十分不屑,“赶紧着,趁明天早上东家不在,让大*奶喝了。她心里老怕碾的那粉末儿没有效用,还是喝煎的好。这药得天天服才有用,东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

两个人在里头忽然唧唧地笑了起来。

静渊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响。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五章乱山残照(4)

第四十五章乱山残照(4)

息间尽是凉气,浑身发软,沿着台阶慢慢上二楼,却觉得步步是空,像踩在一片片云上头。他先去宝宝的屋子,悄悄打开,见孩子一个人睡着,极暗的光线里,她蜷在被子里,像一只睡熟的小狗。静渊仿佛一个梦游的人,朝着床上那隆起的小小身形木然地看了一会儿,回到走廊,把门给宝宝合上。另一头的卧室,灯亮着,先前回来得匆忙,他都没抬头看一下。

推开门,七七正在绣着她的香雪海,好像是要赶工,正聚精会神地做着。

听到门响,抬起头,见静渊呆呆地立在门前,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掉在了地上,弯腰去捡,静渊抢上几步给她捡了起来。

七七笑道:“你不是说不回来吗?怎么这么晚还赶过来?”

“怎么?你不高兴?”他把针轻轻举起来给她,天花板的玻璃吊灯明亮耀眼,针尖闪闪发光。

七七从他手里把针接过,随手插在绣屏上,朝他妩媚一笑,在他脸颊一侧轻轻吻了一下。

静渊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走到一旁,把外衣脱了挂在衣架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今天碰到余芷兰了,她跟她丈夫周先生一起去她父亲的盐灶。”

七七一怔,也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去给静渊倒了杯水。

“余芷兰说你跟她去蜀江春吃饭了,聊到了很晚。”他看着她雪白的手腕,正轻轻扬起,碧绿的茶水缓缓倾倒而下,如一注翡翠。

“哦,是啊,我没有吃过那家的菜,她带我去吃的。”七七走过来,把茶递给他。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却如喝下毒药,原来是这般腐骨穿心,可脸上却带着笑:“那你觉得好吃吗?比起我家的厨子来怎样?”

她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淡淡笑了笑,低头慢慢收拾她的针线。

他看着她收拾,她的绣针大小不一,她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好,不同颜色的绣线,红色,赭色,绿色,她灵巧的手将它们一团团完成小球。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恶毒的恨意,只觉得自己费尽心力为她做了这么多,到最后,她却依旧连一丝信任也不给他,还是要欺骗他。可他却没有办法,他不能再打她,也不能骂她,他连惩罚她的资格也没有。她仗着他曾对不起她,就这么把他当成一个傻子,恣意地作践他的感情。

他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恨她就有多么爱她,爱得发了狂。他强迫她跟着他回来,可她的心却没有回来,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她没有原谅他,而他,也从没有原谅过她

“我说错了,余芷兰说的不是蜀江春,是说你们去啸松楼听戏了。”他把茶杯放下,带着笑意地看着她。

她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平静,眉间有一丝怨怒和冷漠,这神气让他胸腹中的怒火燃烧得更猛烈了。

他气极反笑:“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黄嬢在厨房里熬什么药?你生什么病了,让她给你熬的什么药?”

她不理他,默默收拾着,他走过去,手重重一挥,把她的针线盒扫在了地上,里面她本来理好放好的针全洒了出来,她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鄙夷暴露无遗,似看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一般,蹲下来把针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捡起,重新放进盒子里。静渊怒极攻心,索性一脚踹在她摆放绣花物件的小桌上,她身子下意识一缩,眼见桌上的绣线也全部滚落下来,绣花的绷子一溜滑倒桌子边缘,就要掉地上,她本能地要用手去接住。

他攥住了她的手腕,直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逼着她仰头看他:“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澄如秋水的眼光,什么时候也会变得这么冷?像有寒冷的冰,在里面一片片凝结,再碎成了冰花。

他紧紧攥着她,一开始用力甚大,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手稍微松了些,另一只手往她的腰身上一抬,她身子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她轻轻叫了一声。

他眼中的戾气,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抵着他的肩膀,下意识挣扎。

他用力把她扔到床上去,她的头砰地一下撞在床沿,顿时眼冒金星,她听着耳边响起裂帛之声,身子陡然一凉,像一只鸟,身上的羽毛,被他一片片拔除,她本能地要躲,他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一把揪了过去:“你别想跑,你不要想跑了,你跑不掉,我宁可弄死你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他朝她压了过去,把膝盖抵在她的腹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想呼救,可他却拿嘴堵住了她,她的衣服太单薄,根本经不住他的撕扯,他覆身而上,没有温存,没有爱抚,就如恨不得撕碎了她,她痛得冷汗直冒,背心里濡湿了一片,拼命挣扎,他却越发用力,眸色愈加炙热,要让她痛到骨髓里去,只有这样她才会记住他,记住他对她的恨,记住他有多爱她

她心里越来越惊恐,然后,越来越灰心绝望,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凉。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她拼命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像要让自己记住,记住她正连续地做着一个接一个的恶梦。

“你把我当成了毒蛇,你知道什么是毒蛇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再给我生孩子,生孩子”

他的样子诡异可怖,双目如欲喷出火来,最后的一刻,他咬在她的肩头上,知道她痛得要尖叫,用冰凉的手紧紧摁住了她的嘴。

灯光是如此明亮,他看到她的脸,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他几乎有种眩晕般的得意——他扼死了她,从此大家就解脱了。

他看着她身子上累累伤痕,肩膀上那道深深的齿痕,浸出了血迹,是他咬的,他是个畜生,他又当了一次畜生。有冷汗从他的背脊冒上来,他做了什么?他想惩罚她,却用最龌龊的方式惩罚了自己。

“你别想再逃走,”他自己都不相信在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蠢话,可他还是说了,一字一句,像刀子,像寒冰,扎在他和她的心里,“你要再逃,我发誓,我会让你的女儿给你陪葬。”

他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来,那笑容竟然如此锋利,像在讥笑他的色厉内荏,又想在讥笑她自己。

她看着他,眼睛里那丝笑,像团幽微的火:“回清河的路上,宝宝的松鼠是你故意丢的,对不对?”

他震惊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仓惶。

她嗤嗤地笑起来,她的嘴唇都被他咬破了,嘴角还有血痕,她笑得浑身发颤,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直笑得他心里发毛,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恨意和悔意,他终于溃不成军,几乎就要求饶,颤声道:“对不起,七七,我不是故意的。”

“没意思,真没意思。”她笑着说,“太没意思了,静渊,太没有意思了”

杜老板停灵七日,清河连下了七天的雨。

天公虽有灵,但凡人们的正事,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秉忠在杜老板病时就一直为其打点债务账目,如今核实已毕,同兴祥的债务已达九十万银圆之巨。前去杜家吊唁的,几乎每个人都受过杜老板恩惠,每个人也差不多都算得上杜家的债主。外头军警林立,罢市将会引发的危局如箭在弦上,段孚之、徐厚生依然还被扣在牢中,划定乐山销岸的批文似乎也从欧阳松手里递交到了省里,无数盐号和运商的利益受损。但清河一向重古风,所谓生意不成仁义在,大家还算斯斯文文,恭恭敬敬,但其实内心都忐忑不宁。

秉忠与杜家长子密商,杜家现有的火圈井已井老气枯,在清河郭家山附近正在开凿新井,可能影响原地旧井的瓦斯火力,那时则更难办了。秉忠向舜谨建议,清债抵偿,按“井债井还”来确定,公债、私债各不相涉。

舜谨一向懦弱优柔,为父亲的丧事和家产分割已经愁坏了,此时也是秉忠说什么,他就答应一声。

秉忠认为自己是外人,虽然舜谨未必能听得进去,他却不能不跟他一一分析清楚情况。

杜家的债主有三种:第一、军阀官僚,第二、井灶商号;第三、杜家井灶里的职工和平民。

第一种人分文不能短少,稍不满意恐要抓人,现在时局这么乱,必然当先把军政方的旧债赶紧还清,否则后患无穷;第二种有磋商余地,也是主要债权者,大多有旧交情。第三种都是可怜人,节衣缩食,所余的钱,的来不易。

舜谨道:“家父生前提过,不能短少井灶长工一分一文。毕竟都是几十年跟着来的,钱也不算多。”

秉忠点头叹道:“你父亲就是太过仁义了,不过他说的对,哪怕倾家荡产,也不能失却人心,这才是真正走正道的好商人行径。大少爷能与你父亲一般想法,实属不易。”

善存以商业协会会长的身份出面,请各位债权人在会所井神庙协议,请来清河公断处主任,反复磋商,最后以“企业抵佃出卖,止息摊成”的办法,由债权人举派代表成立同兴祥抵偿债务债权小组,债务清偿的时间,限为一年。

杜家曾入股善存在重庆的银行,略有盈余,私下里,善存建议舜谨将银行股份变卖,用以偿还军政方的债务。舜谨因要张罗丧事,脱不开身,秉忠主动提出帮舜谨跑一趟重庆,舜谨自然是千恩万谢,善存却道:“我已经让至聪先去了。”

秉忠面色微动,看了一眼善存,没有说什么。

那一天,正好是杜老板出殡的日子,晗园地处高处,可以俯瞰清河,下人们挤在露台上看着清河对岸长长的送葬队伍,噼噼啪啪地鞭炮声远远传来。小桐费力地挤着眼睛:“大*奶在哪里呢?东家在哪里?”

黄嬢嘲笑:“这么远,你怎么看得清楚?”

这时,一阵更为猛烈的劈啪声响起,却是另一个方向,码头的方向。

清河太平的日子已经有好几年了,晗园的下人们,很自然地、再一次把枪声当成了鞭炮声。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六章乱山残照(5)

第四十六章乱山残照(5)

“至衡,来,走这一边。”金枝走在山路朝里的方向,外面一头全是泥泞,她怕七七嫌脏,忙朝她招招手。

因为相隔好几个人,七七可能没有听见,又或许是想着什么心事,金枝叫了好几声,她竟然没有回应。一个丫鬟听从杜夫人吩咐,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扶着金枝的手臂:“三太太小心,路上滑,就快到了。”

金枝冷笑了一声:“我要摔死,省了多少人的事”

杜夫人回头叹了口气:“老爷还没入土呢,妹妹,别闹了。”

金枝心中一酸,只好任由那丫鬟搀着,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走,回过头,见七七依旧冷着一张雪白的脸,她身旁的静渊想要搀扶她一把,七七的手不自觉一摔,静渊神色倒是若无其事,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