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往前又走了几步,再一次回头,两个人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清河的名流如云,他们是多么珠联璧合的一对恩爱夫妻。

杜家的祖坟在紫云山的后山,按清河的习俗,亲友们送葬,到距离祖坟一百米处,除了直系血亲,其他人均候在界限之外,待棺材入穴,合土,鞭炮齐鸣,众人默哀片刻,便沿着来路回去,杜府里已经摆上了酒席。

送葬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列。

杜老板一生,经历清朝覆灭,民国初创,军阀混战,饱尝官场的排挤打压,驻军敲诈劫掠,同行算计倾轧,族人内证纷争。不过,“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他靠诚信宽厚、中正仁和的思想理念,抱着“吃亏是福”、淡定自若的心态,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甚至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同兴祥虽然在他身后负债累累,但清河所有的商人,包括他的债主,都愿意倾囊相助,帮杜家渡过难关。

众人在紫云山的雾岚中感慨着人世无常,兔死狐悲,又为各自的命运担忧。

静渊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七七,一路上她一直沉默,连看到善存和至聪、至诚等人,也都懒懒地不怎么打招呼。

没有谁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下人们也不知道。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猜想,也许她是觉得太羞耻。这羞耻要往深里想去,几乎可以否定她七年前所受的一切苦,完全不值,不值当。

那天他在床边坐了一晚上,没有睡,像是要看住她,神情戒备紧张。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走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她好像心冷到了极点,反而无所畏惧,索性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却不敢与她对视,别过了脸。

她浑身都是淤青,穿衣服的时候,肩膀一抬,痛得背一缩。拿起梳子梳头,想将头发挽成髻子,手刚一绕到脖子后面,又是一阵剧痛。

她的所有动作都让他的心重重的抽搐,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头发像冰凉的水波洒在他手上,她整个人都立时变得僵硬,他想伸手摸她的脸,她厌恶地把头扭开。

是的,他对她施暴,他做了伤害她的事情,可他却觉得她并没有他痛苦。因为他回想着当时的每一个片段,他的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都是痛苦,都在折磨他。

而她,却好像很得意,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受着折磨,只要他痛苦,她就会得意。

他们都清楚,好不容易才重新筑起的一丝幸福,没有了。再次相遇的欢欣无尽,一路携手回来的安稳幸福,短短十数日的甜蜜温存、朝夕相伴,全完了。

他后悔极了,他是多么理智的人,他一向理智,这一次,他再一次因为她失去了理智,毁了一切。

“你要什么,七七,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能办得到的话,我都给你。”他疲惫极了。

“你能办到的事情太少了。”她连看都不看他,把梳子一扔。

那天黄嬢并不知道他回来,早上傻乎乎地端着药汤来敲门。

他打开门,黄嬢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道:“东家,你……你怎么回来了?大*奶,这……这是大*奶的咳嗽药。”

他竟然笑了,把药接过去:“我拿去给她喝。”

他犹豫了很久,他想把药泼了,可还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决断,最后给她放在梳妆台上。

她想也没想,拿起来喝了个一干而尽,宛如喝下了救命的良药。

“我真恨你。”他忍不住又气得浑身发颤。

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手绢擦了擦嘴:“没关系,你恨吧,我也恨我自己,恨透了。”

他知道她在等,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一次离开,他不会给她机会。

宝宝太依恋他,因为她从小就没有父亲,而他,尽可能地宠爱她,纵容她的任性与调皮。他甚至想,假如哪天她真的离开了他,他也绝不会让她把宝宝带走,不管宝宝是不是他的女儿。

她究竟是他的女儿吗?没有回清河的时候,他几乎一眼就认定了宝宝是他和她的结晶,可是一回来,怀疑的魔鬼又占据了他的心,母亲、锦蓉,不止一次在他耳边提醒宝宝长得不像他,性格就更不像了,他看着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他爱极了那张小脸蛋,可是,要是她是罗飞的女儿呢?他还会这么爱她吗?

他不想管那么多,知道只要控制住这个孩子,就能控制住她,只要他还是宝宝名义上的父亲,她就不会轻易的离开他。

宝宝终于开学了,他和她送女儿去学校,宝宝上完第一天的课,由文君领着走出校门,他和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瞧,爹爹妈妈都来接你了,林婉懿,你好幸福啊”文君笑着说。

宝宝在学校里,终于用上了自己的新名字,她的脸羞得通红,人却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扑在静渊的怀里,大声叫:“爹爹爹爹要天天接我”

他被她叫得心都快融化了,抱了她起来,宝宝凑过小嘴在他脸上连连亲吻,紧紧环抱着他,又把手伸向母亲,她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这样,既在父亲怀里,又能握着母亲的手。

七七也微笑着,只是在目光和静渊相接的时候,把脸轻轻转了过去。

他带着母女俩去看电影,他说好了的,第一天下学,乖宝不用做作业,爹爹带着去看电影。

电影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宝宝新奇了一会儿,因为起得早,竟然越看越困,伏在七七的怀里睡着了。

反而是七七,十年来一共也才看了两场电影,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兴奋地盯着大屏幕,嘴角不自禁带着一丝微笑。

静渊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自己辜负过的一切美好的时间,想起了他对她欠下的一切,如潮涌,让他窒息,让他忍不住要抓住每一刻他能抓住的时光。

就这么过下去吧,蹉跎一日算一日,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日子就总能过下去。只要她还在,他就有办法弥补。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下山的路上。

市长曹心原和夫人亦在送葬队伍之中,和善存、至聪等人走在一起,立刻从山下开着车上来,禀报说二十四军和二十一军的人,连带着宝川号和几家运商的武装队在几个码头上打起来了,据说起因是因为运商开始罢市,守军强迫码头上的盐船开运,管事们抵死不从,后来打伤了几个人,又不知道谁挑起了事端,就动起了枪子儿。

紫云山上本有几家商业协会会馆,众人怕市井混乱,刀枪无眼,便躲进了会馆里,各派各家亲信,前去探听究竟,另有人去通知后山杜家的家眷子女。

光绪年间,清河就曾有过属于盐商自己的地方武力,名为盐务巡防营,那时东场尚未成气候,武力主要驻扎在西场,有民兵六百名,官兵两百名,从盐业工会月支饷银两千两。民国后,军阀混战,这只巡防营被各军派拆分,用于各个战事,之后盐铺票号及运盐号间的巡防,多由盐商和运商自己招募的家丁进行。

虽名为家丁,以护井灶和私宅,但论及武力装备,并不亚于正统官兵,尤其是运商的家丁,为保证盐道上运盐的安全,多与袍哥结盟,过去的武器多为刀、矛、剑,后逐步配备银带鸟、四办火、九子枪,如今已配有现代枪械。多年前大军阀周骏督川,与运商交好,就曾组织四个中队帮各个商号集训家丁队伍,川、滇军阀挑起战事,滇军曾一度占据陆上盐道,清河盐商的家丁护院们,就曾联合川军与之火拼,将其击退。后战事稍平,川军军阀眼见盐商自己的武装越来越强,心生忌惮,便起了吞并之心,便又相继将其拆分打散。

运商自己花钱买点刀枪,请些护院,是不足为奇的。宝川号因近年来兴起,陆路水路都走,自有武装,更不奇怪。只是众人不知道,十余日前,罗飞亲自从汉阳购置了枪械,同时收编各盐场私募家丁,聘退役的川军团长瞿光银统一训练,统一指挥。

这一次冲突,本就是有预谋的,善存和至聪对看一眼,神色中都有些微笑意。七七脸色苍白,一手抓着衣襟一角,全是冷汗。虽说之前和罗飞商量好了一件极关键的事情,但他毕竟凶多吉少,难保意外发生。七七在心中不住默祷:“只要他平安无事,只要他平安无事……”可是,他平安无事,自己又当如何?不由心乱如麻。

连下了几日雨,到这一日才算放晴,一缕秋日的阳光照在紫云山的山谷之间,沉沉雾霭,淡淡日光。静渊太阳穴上青筋直跳,似血管要爆裂,胸中有血涌入,脸却紧张得惨白。

他看了一眼七七,心里明白她此刻心中在想着谁。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来,他明白她的心,她却绝不会料到此刻他心中的念头。

他不知道有多担心,他并不怕被别人知晓什么,他做事向来毫无痕迹,把后路都算好留好。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如今只好等待,他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码头上那二十四军的枪子儿,究竟会不会如他所愿,飞到罗飞的胸膛里去。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七章一川风絮(1)

第四十七章一川风絮(1)

清河不是第一次有商人罢市,也不是第一次因为罢市闹出人命。

头年初,叙南清乡司令刘文彩派所部营长刘荣久来清河驻防,这位刘营长凡鸡、鱼、小菜都要收捐,有个农民提了四个鸡蛋上街,由新拱桥金鱼路经过,从西边往东时,被收去一个蛋,再由东面往西走又被收去一个蛋,惹起小贩公愤,罢市反抗,打毁了收捐处,这个刘营长先是逃窜,后来觉得太憋屈,依附自己有大军阀撑腰,带兵折回而返,当场就打死了几个小贩。

这事情军方占不着理,市长大怒,商业协会出面,把事情始末写了材料送上南京,孰料川军自成一系,耍无赖时连总统亦无可奈何,更何况这“刘”姓一部,镇守四川,好不容易二流纷争方停,中央不愿意因小老百姓间的纠葛惹下乱子,因而只是通令省里,将这营长收监,去除军职,发配劳改,又给那几个被打死小贩的家里送了些钱粮,这事情也就这么了了。

倒是成都、广州有几家报纸知道了这件事,写了好些讽刺的文章,骂乱世军阀草菅人命,****。闹得好些四川权贵没脸没皮,一怒之下,查封了几家成都的小报,好笑的是有些报馆,今天被查了,明天换个名字重新登记,又接着骂。

权贵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也暗自敬佩这些记者的风骨,打不跑、灭不了,真真是硬骨头。

中央对于盐政极为重视,民国二十四年年初,政府撤销了四川盐运使署,由川南盐务稽核分所接管盐务,将四川盐务管理局从成都移到清河,实行政税合一的管理体制,财政直属中央管理。

清河因盐立市,盐商和运商在清河的地位,甚至超过了政府。四川人性格温和,但若是逼急了,打死卖鸡蛋的小贩都能给你闹到南京去,要是这一次盐商运商联合罢市,火拼之时,打死当兵的不打紧,打死一两个盐商或者运商,那麻烦就大了。

市长曹心原上任不久,就摊到这么件棘手的事情,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了,听着从山下传来的零零碎碎的枪声,眉峰蹙起,苦恼万分。

他们候在紫云山一个皮商的会馆里。

清河盐井虽然大多已经有机车推卤,有些老盐灶还是有牛车。皮商并不是成衣的皮商,而是倒卖盐场老牛、死牛牛皮的商人,也算是盐商中的一个分类,只是地位不高,颇受其他商人蔑视。若不是情势尴尬,人们也不会避到皮商的会馆里来。好在这个会馆居于半山腰,精致甚佳,下午烟气散去,若不是时不时传来一声枪响,倒真不失为赏景喝茶的好地方。

会馆的主人姓袁,也是跟着去给杜老板送葬的,主动把大家招呼着来,就似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时机,终于可以亲自招待这些政界名流、商界权贵。最里头装饰最好的一个雅室,留给了曹市长和善存、余老板等人,市长的侍从过一会儿就来禀报山下最新的消息,最近来的这一趟,把起因搞清楚了,说宝川号带头闹的,罗老板先是下令把两载盐倒进了河里,二十四军的邱团长本就一直守在码头上,急了,想要制止,两帮人就在那儿打了起来

曹心原嘿了一声,看着善存:“孟老板,你们西场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啊,行啊,这事情你们就闹吧,上头顶多撤了我的职,你们会损失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清河人向来是最会明哲保身的,怎么就舍得这么撕破脸?罢市就罢市,把门关着,有两三天不做生意也就得了。两载盐,五只船才能装下一载啊,这罗老板年纪轻轻,真下得去手啊他要断了二十四军的盐路,人家可不跟他急了吗?”

善存目光极是温和,容色安详之极,笑道:“曹市长不用急,他小孩子家吃不得亏,偶尔犯一下失心疯嘛”

“你说得不错,是失心疯拿命来耍,可不是失心疯是什么?”曹心原恨恨地道。

善存忽道:“这欧阳局长也是,二十四军那边要抢了我们清河运商的销岸,究竟能给他多少好处?他好歹也是我们清河人供起来的佛爷,这次做事不公允了,也难怪我们有的人忍不了气。市长不能光怪我们,你自家院子里有人捣乱,您可不能不收拾啊。”

余老板在一旁帮衬:“听说南京新下任有一个两淮盐运使,叫郭剑霜,是我们四川人,这人政绩卓著,又向来规矩,欧阳松要是能下台,让这个人接上,倒是不错啊。”

曹心原冷笑了一声:“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算盘,前段时间,你们就三天两头过来撺掇我,我不是没有跟你们说,我这个小官儿,芝麻大,人家欧阳松直接是中央管的,可不是我院子里的人。”

说着又颓丧着脸:“你以为我不想我自己后院清净?我才上任多久啊,三个月?四个月?我还想睡两天踏实觉呢”

善存眼里那丝笑意怎么都掩不住:“曹市长,您要不这件事处理好,只怕今后都没有踏实觉可睡呢。”

曹心原低下头,沉吟片刻,道:“你二儿子在二十一军,这一次他掺和这件事情吗?”

“没有。”

“那就好,”曹心原道,“我们就让事情闹大,我看二十四军那边要沉不住气,总会有一两条人命要出来,有些事情,原本是不死人就解决不了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善存,苦笑了一下:“孟老板也是抱定这个看法的,对不对?”

善存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七七独自坐在外头的院子里,青苔石板上,一只麻雀衔着一根黄黄的麦秆,那麦秆也不见有多重,可对这只小麻雀来讲,沉得要带着它的头抬不起来了似的,几次从嘴里掉下,几次又重新衔起来。

它是要用来做窝的,七七心想,冬天就要来了,鸟儿的窝要不做得厚实,顶不过严冬。

小麻雀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那根麦秆最终被它放弃了,在地上滚了一滚。

她走过去捡起来,湿湿的,中间有个细细的折痕,是被鸟的嘴弄出的痕迹。

她回转身,静渊站在她后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目光警觉地盯着她。

她笑了笑:“放心,我跑不了的。”

“我刚才打了一个电话回去,说你让你三哥的人把宝宝接走了,接到哪里去了?”

她没有理他,用那根麦秆轻轻挠着手掌心,两只手换着挠,挠了一会儿,又将它捏在手指间转着。他看得怨怒,一把抓过去,手一扬就把它扔掉。

她看着那根小麦秆,轻飘飘落在地上,那么轻,可是那只小麻雀却衔不走呢。

他捏着她的手腕,问:“宝宝去哪里了?你想做什么?”

她的手被他捏得似要碎掉,却很高兴似的,依旧笑着:“你现在不怕我爹看到了?”

他果真眼睛里露出一丝犹疑,手不由得一松,她慢慢把手抽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腕上那一圈红印。

“七七,我们别再闹了,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气极了才那样,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他的心惯常性的抽搐起来,就像有溃疡的痛,时不时就这么发作。

“我不气,我一点都不气。”她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你别误会,我不是恶心你,是恶心我自己。”

“我错了,好吗?我认错。”他把她揽进怀里,她僵僵地任由他抱着,“我错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我那天是疯了,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气极了才会伤害你。我怕你骗我,我怕你离开。原谅我,好不好,七七?”

他的嘴唇轻轻吻着她鬓边的柔丝,她身上的芳香让他心魂俱醉,她轻轻挣了挣,低声道:“不要被人看到,我们这样拉拉扯扯算什么。”

他听她语气和缓,心里顿时一喜,忙松开手臂:“好,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听你的话。”

“现在外头那么乱,我让我三哥叫人把宝宝接到了我娘家,那边小孩子多一些,她不会闷着。”

“嗯,我本来想叫人接她去盐店街,不过,你这样做也好。我看也乱不到什么地步,毕竟军队不是土匪,会有个分寸。一会儿下山,我们去接她回来就是了。”

七七摇头道:“我不打算接她回去。”

“你什么意思?”他听出一丝寒意。

“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她并没有看他,把目光投向山下,若有所思地说:“枪声好像停了呢。”

“你是故意的。”他忽然明白。

她若不趁今天把宝宝接走,就再找不着更合适的机会。

她转过头看着他,目光里依旧有一丝柔情,可他知道,就快没有了,仅有的一丝柔情,很快就会没有了。

她说:“我想了很久,我们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假如以前没有宝宝,我说不定真能将就跟你过下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谢谢你把我从璧山拉了出来,我要不出来,我还会继续傻下去呢。”

“孟至衡,你是在耍着我玩吗。”他颤声道,“我饶不了你。”

“我没有精力耍你玩,我也知道你饶不了我。”她微微一笑,“告诉你,我可以跟你耗,我很有耐性,你知道的。”

他心想:瞧,她又得意了,她又得意了

她继续说:“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情分,就让我们好聚好散,夫妻一场,我还能留点你的好念想,即便分开,你依旧是宝宝的父亲。”

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你怎么就不想想,若跟我离婚,宝宝会恨死你,她心里只有我这一个父亲,你让她又会变成一个野种所有的人都会说她是个野种,野种你不要脸面就罢了,她才几岁?她才多大?她受不受得了?她会恨死你的”

他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大杀伤力,他就是要伤她,她怎么伤他,他就要十倍地还回去。

七七脸色苍白,气到了极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八章一川风絮(2)

第四十八章一川风絮(2)

日光渐渐西斜,映在清河上,是柔和的琥珀色。

她看着那遥远的水波,星星点点泛着光,想起她和他尚未成婚的时候,他带着她去河边,对她讲金鸭子的故事,婉约流淌的河水,青翠的树木,隔了多少年,她都还记得那时的温馨。

她又想起在山中和他重遇,雾霭蒙蒙中看到他的脸,几乎疑在梦中,痛到了极点,却也欢喜到了极点。他在她的小茅屋里打着地铺,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看着他安然睡着,多么安详平静的脸,那时只想,结束了,所有的苦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重新开始,他和她重新开始。

她知道他爱她,只是他再爱她,也越不过他那颗多疑敏感的心,也越不过玉澜堂的另一个妻子和另一个孩子,更越不过孟家和林家的宿命。

有些宿命,原来永远都挣不脱。比如她和他,欢喜永远只有那么一瞬,带风伴雨,快如驰骤,到最后,总会在痛苦和折磨里轮回,孤立下沉,无可攀援。

他见她眼中忽然有了光亮,又一点点黯淡,一会儿又亮起来,像烛火,像荧光,在风中明明灭灭,虚空而飘渺。这样的表情让他捉摸不透,和七年前迥异,他终于有些害怕。

那些话说出了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他恨自己每一次和她出现问题,总会用最糟糕的方式来解决。他只是想抓住她,留住她。原来他才是最任性的那一个,明知道犯了错,却还要逞强,还要继续犟下去。他知道自己犯了错,错得肝肠一寸寸,每一寸都是痛。

“七七……,”他伸出手,要去拉她的手,她退后了两步,他只碰到她的指尖,冰凉无比,一直凉到他的心里去。她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不怒不哀,可那眼中分明有泪光在闪,旋即熄灭。

他所有的话都被闷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如此让人绝望,浑身的力气被这眼光抽了去。

他终于把目光移了开去,灰了心,无力地道:“那你住在哪里?是回你家,还是留在晗园?”

“我还有一些东西在晗园,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收拾拿走。”她喉咙里却哽得难受,心里钻心的痛楚,像亲手挖开自己的伤口,洒上药,看着伤口溃烂,疼啊,真的疼,可最终伤口会愈合,会结痂,会平复所有的痛。

静渊看着远处的清河,田间上的小路,天上一片片绛色的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静渊道:“这两天你先什么都不要说,毕竟牵扯两家人,你家那边也需要商量吧,我家,你也知道,规矩多。”他甚至朝她笑了笑。

七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会馆的佣人端着一盘热点心走了出来,蓝花粗盘子,上面是四个白生生的包子。她从会馆里面走出来,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什么神秘的通道,连接着两个不同的时空。

“林东家,林太太,这是现蒸的糖心包子,你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静渊谢了一句,神态语气已经恢复正常,一贯的从容温雅。

那佣人把包子给他们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行个礼自回屋去,回到了另一个时空里。

外面的时空中,只有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