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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松比往日更早去了盐务局,罗飞站在大门外面,青衣素袍,面色沉静,朝阳的光芒疏疏落落洒在他的脸上。

欧阳松摇下车窗,满面堆笑:“罗老板,怎么站在外头,吃过早饭没有?”

罗飞朝他双手微微抱拳一礼:“欧阳局长,早上好。”

欧阳松笑道:“罗老板一向是傲气的,我上任以来,您还一次没有来过我这里吧?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眼睛一眯,做出沉吟状,嗯了一声,道:“哦,想是我封了罗老板的宝川号,那二十四军的黄团长又杀了你一个伙计,罗老板心里委屈,到我这儿来讨公道了,是不是?”

罗飞淡淡一笑。

欧阳松下车,手朝盐务局的小楼一摆,对罗飞笑道:“请吧。”

入秋后,他的办公室里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踏上去轻轻软软,听不到足音。侍从端了茶进来,淡香四溢,欧阳松坐在自顾自翻着一本杂志,看得嘿嘿直乐。

罗飞闷声不响喝着茶,头都不抬一抬。

欧阳松把杂志往罗飞身前的茶几一扔,笑道:“哎呀呀,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神仙伴侣,天下良配,羡煞世人啊”

杂志上面是一张结婚照,罗飞扫了一眼,新娘是成都的大买办萧如霖的女儿,新郎是省财务局局长的公子。那萧小姐雍容端丽,皎白胜雪的脸庞上带着淡淡一缕笑容,亦是个容色绝佳的女子。

欧阳松笑道:“这萧小姐来过我们清河几次,真是多才多艺,那次在曹市长家里,萧小姐弹得一手好钢琴,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孟家的三公子为了追求她绞尽脑汁,闹得是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可惜啊,人家色艺俱佳,又出身名门,怎么可能给他当小老婆,没得惹个笑话。罗老板,你跟孟家的几个公子亲得如兄弟一般,这下可要好好安慰下三公子啊,我看他定然伤心得紧。”

罗飞道:“那我代三哥多谢欧阳局长的关心。”

欧阳松看着他,脸上笑意凌厉无比:“你劝劝他,就说这世上顶要紧的就是身份,他孟家虽然在清河算个大家,可惜起家不清白,人家萧家可是世代名门。凭他孟老三换一身光鲜衣裳,就以为是人都会放他在眼里?别人一看,也不过说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吧罗老板,要说这一点您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

他畅怀大笑起来,就似说到了一件极为高兴之事。

罗飞嘴角却也渐渐扬起一丝笑意,眼中闪烁有光:“欧阳松局长,原来你害怕的时候,样子竟这么喜庆,我真是开了眼界。”

欧阳松笑声忽止,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罗老板,我是要告诉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能掌握做事的分寸。”

罗飞呷了口茶,皱眉道:“欧阳局长的茶太沉涩了,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好茶来,您中饱私囊这么多年,却连茶都不会买,可见真如您所说,有钱不一定顶用,有时也就只是装装样子,撑一副假皮囊。”

欧阳松忽地站起。

罗飞把茶杯放下,微笑道:“欧阳局长,你喜欢名画,我还以为您性格沉静,算得上雅人,结果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瞧,您生气了。您生气的样子比您刚才害怕的样子还要有趣呢。”

“姓罗的,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欧阳松淡淡地道。

“欧阳局长,有件事情我真搞不明白,从中央到清河,一级一级的官员,当然没有不贪的,但是人家贪得聪明,有时候还能说贪得坦荡。可您呢,既不聪明、更算不得坦荡。按理说,上面虽然睁一只眼闭一眼,但是每个政府公务人员,所得的薪俸存款要超过了五万大洋,就有一堆人盯着了,您被人盯得那么紧还敢这么贪,真让我肃然起敬,又是佩服又是不理解。但您怎么也不想想,你即便贪了座金山银山,多少人闻着钱的腥气儿就要扑过来,最后落到您头上的究竟是刀还是钱?”

“交出来”欧阳松厉声道,“否则你别想活着走出我这栋楼。”

罗飞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来,我替您看一看。”打开册子,一行行读下去,忽然微微一笑:“喏,这里,每载盐加收经费八十元,每月约收入一万六千元,按月上缴盐务局,每年进款二十万元,五年进项一百万。这一百万,据说还原封不动留在您这儿,没上交到中央财政里。啧啧,欧阳局长胆子真大,您竟然敢把钱存到这个叫宋国伦的人账户里,这人是谁?好像是个死人,是不是欧阳局长?”

欧阳松脸色铁青,肩膀微微一颤。

“您知道随便谁知道您自己账户里多出一百万,即便不抓了你,这钱,你也是一分都用不出去。您算是动了个脑筋,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笨,不过您弄这个假账户前怎么不去找林东家帮您出个主意,他脑子那么灵光,定然会帮你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可惜您不信他,您应该是谁都不信的,知道林东家要看到这一百万,说不定也会打起这笔钱的主意。您呐,就吃亏在太爱钱”

罗飞嘿嘿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轮到他笑得畅怀无比了:“你怎么料想得到我知道你这么多臭把戏?我要告诉另一件事,你估计会咬碎我的骨头吧?欧阳局长,你以为自己弄了个死人账户?哈哈哈,那宋国伦可没有死,您找袍哥给你做黑账,这下可亏大了,这一百万,早就不是你的了”

“罗飞……你今天别想活着出去。”欧阳松切齿道。

第二卷孽海第五十一章一川风絮(5)

第五十一章一川风絮(5)

罗飞剑眉轻轻一抬,叹道:“欧阳局长自己犯傻,还以为别人也会跟着你犯傻。我若知道自己来了你这里就回不去,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命来开这个玩笑,你吓唬我一遍就行了,还要吓我第二遍,我真是好怕,怕极了,嘿嘿。”

欧阳松气极,把目光转向自己墙上一幅“竹趣图”,呼呼地喘着粗气,极力调匀呼吸,过了许久,突然展颜一笑:“你是想要我放了剩下的那个老头子,好,没问题,我马上放人。”

罗飞不说话,满不在乎地看着欧阳松。

欧阳松又道:“宝川号的封条,我马上叫人去拆了。”

罗飞还是不说话,嘴角微微一扬。

欧阳松皱眉,做出为难之极的样子:“好吧,我知道这一次你们运商损失了不少,乐山销岸定下来,你们会有两年的钱没得挣。这样吧,这件事我帮你们担下来,我去跟二十七军廖军长商量,反正都是为了挣钱,让他们来挣你们的钱也是一样,好商量的。”

转过头,见罗飞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罗老板,我真得说你两句,你也是从两艘运盐船起家的,如今虽然做大了生意,可也不能忘了当年的艰辛。两载盐,十艘船的盐啊,枪杆子比着你你也敢往那河里倒,啧啧啧,你清楚,北方的盐路差不多都被东洋鬼子给断了,内陆运的盐,多半要靠我们清河,你如今一个冲动,断了二十七军给陕西豫北的供给,如今我又要为了你们去给他们求情,你出这么个茬子,人家怎能听我的话。你是不是得想想看如何转圜一下?”

罗飞点头道:“是,你说得不错,”微微一笑:“怎么转圜?”

欧阳松似费力思考,过了一会儿,沉吟道:“廖军长在乐山,要不,我跟你去一趟?”

“欧阳局长想在半路上杀了我?”罗飞满眼笑意,把那本小册子轻轻一扬,扔给欧阳松,“这东西只是个副本,欧阳局长仔细看看,有您自己笔迹的那个在别人那里。我说过,我知道你想咬碎我的骨头,可也不会犯傻到你这里来送死。你若杀了我,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欧阳局长可就亏大了,马上报纸上就会把这东西登出来,反正省里的纪查官员也在我们清河,人家乐得捡个便宜。欧阳局长在清河比市长还威风,可是在外头人眼里,不也只是个芝麻官吗?”

欧阳松拿过那本账簿翻了翻,嘿的一声笑,那笑声却极为恚怒。

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欧阳松一声怒喝:“谁?”

来人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角,探出头:“局长,有电报。”

“拿进来”

那侍从将电报恭敬呈上,再快步退去。

欧阳松电报打开,电文上写着:“我泥佛过江,君速图自保。”落款没有姓名,只有一个“马”字。

前省盐务局长、如今的副省长刘凤骊是欧阳松的舅父,平日为了避嫌,向来只与欧阳松暗自联络,连电话都不打,怕接线生听出端详,因此只发电报,“马”是骊字拆开。

欧阳松知道自己上任以来,多与东场联合损害西场盐商的利益,孟善存早就恨他入骨,只没有时机将他赶下台。如今这一场运商专商制的风波,原是自己被利益蒙了心,让孟善存抓到把柄,却引发如此一个暗地里的政治斗争,这一下不光自己危险,只怕也会连累省里的舅父。

欧阳松宛如电击,怔怔看着电文,背脊里冒出冷汗,看着罗飞,哑声道:“你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我凭什么信你?”

罗飞瞥了他一眼,道:“欧阳局长,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电报是刘副省长发来的吧?你放心,他现在没有事,不过欧阳局长自己好好算笔账,是你自己下台更亏,还是刘副省长下台更亏?保你自己还是保他,可要尽早做一个决断。”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欧阳松再也顾不了自己的风度,气急败坏地大吼。

“辞职,立刻辞职,再向南京举荐一个人,你自己写荐书。”

“谁?”

“郭剑霜。”

欧阳松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办公室满璧金玉,一室堂皇,心中如刀割般痛苦。

罗飞缓缓地道:“欧阳局长若是能辞职,只怕今生还有福享,落得个善终。”一面说,一面轻轻掏出一本银行存折,放在欧阳松的办公桌上,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死人宋国伦的话。”

欧阳松低下头,盯着那本存折,并不伸手去打开来看,只低声道:“我不认识这个郭剑霜,不知晓他的为人,对清河是好是歹,你们自己可要斟酌。”

罗飞道:“这人既无朋党色彩,又无酒食征途,算个好官。”

欧阳松哑然失笑:“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好官?”

罗飞默然看着他。

欧阳松叹了口气,道:“真不明白孟善存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为他做这么些事情。罗老板,你也得不着好,如今你得罪了二十七军,他们随时都会要你的命,我看孟善存根本就不顾惜你的死活。”

罗飞沉声道:“我来跟你说这些,原本和孟老爷没有什么关系,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给他的对手留下什么后路。”

欧阳松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讶异。

罗飞淡淡一笑,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欧阳松站在窗前,见罗飞的身影走过小楼外的一排悬铃木,竟有一番孤绝之意。门外本站着一溜士兵,队长抬起头,朝欧阳松的办公室方向看了看,欧阳松推开窗户,朝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动手。

他关了窗户,回到办公桌前,打开那张存单看了一眼,一百万大洋,户名,宋国伦,存单中间夹着一根细长条的紫水晶小盒子,里面装有户主的印章。

欧阳松摩挲着这个水晶小盒,思忖良久,忽然恍然大悟。

叹了口长气,先拨通电话,打到盐警队:“把宝川号封条给拆了,将段孚之放回家去。”

吩咐完,又打电话给二十七军在清河的营部,让他们先把兵撤了,又抱怨了一通,说只是让你们做个样子,现在还是杀了人家运商的人,这麻烦看怎么收拾,被记者知道又是一顿好写。

那边接电话的是一个姓言的营长,极是无奈,道:“廖军长早就说了尽量不开火,是孙营长忍无可忍,见那边把盐扔进河里,这才开了枪。”

罗飞如今的性命关系着自己的退路,欧阳松不想多说,只百般叮嘱:“千万不要再伤人,尤其是宝川号的。”又问:“那个孙营长在什么地方,我请他吃饭。”

言营长笑道:“这个哥子脾气火爆,被那帮商人气得不行,出去找乐子消气去了。”

“你们赶紧把他找回来,千万不要让他再惹事,有什么动静我会提前通知你们,少不了军部的好处。”

欧阳松挂上电话,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思前想后,总是不安,忽然眼睛大睁,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发抖,暗道:“不好,不好千思万虑,还是出了差池。”一时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将手扶在桌子上。

罗飞开着车回到了盐店街的宝川号总号。盐警队的动静很快,接到欧阳松电话,已经动手开始拆了几个地方分号的封条。总号这边的封条也已经拆了,连守在外面的兵也不见踪影。

罗飞铤而走险去了一趟盐务局,本是抱着有去无回之心,回来之后,看着熟悉的店面街道,竟是恍如隔世。

冯师爷又惊又喜地迎出来,道:“飞少爷,快进屋去,罗掌柜等着你吃午饭呢。”

罗飞定定神:“我爹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了。”

罗飞赶紧快步进屋,大厅里摆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秉忠坐在桌边,见罗飞进来,白发苍然的他陡然站起。

罗飞眼眶一热,强自抑制心中涌起的泪意,笑道:“爹,不是让你放心嘛,我没事的。”

秉忠点头笑道:“我知道,来,吃饭吧。冯师爷,拿酒来,我要跟我儿子喝一杯。”

冯师爷笑眯眯地去拿来酒,罗飞接过,先给父亲斟了一杯,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再给自己斟了酒,端起来:“爹,我敬你。”

仰头一饮而尽。

秉忠也端起酒杯,默默将自己的酒喝完。

秉忠道:“先吃点东西吧,这是我亲自做的。这是牛佛烘肘,你最爱吃的。”说着给罗飞夹了一块肘子。

罗飞哎了一声,低头大口把肉吃了,那肘子甚是肥厚,罗飞吃得满嘴是油,秉忠拿起毛巾掷给他,笑道:“没个吃相,擦擦嘴”

罗飞嘻嘻笑了笑,接过毛巾。

“阿飞,爹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秉忠爱怜横溢看着他。

“爹,咱们不说这些好不好,吃饭。”

“我知道你一直想娶七七,若是当年我帮你争取,也不是没有机会。阿飞,你心里一直在怪我,是不是?”

罗飞低下头,道:“这是命,我不怪爹。”

“可我怪我自己。我知道你和七七自小就情投意合,当年老爷问过我,如果我坚持,他可以将七七许配给你,我向来认为人要出人头地,不在乎什么出身,可我还是在关键时刻轻贱自己的身份,我对老爷说,阿飞是下人的儿子,一辈子都是,下人的儿子,配不上孟家的千金。”

“爹,不要再说了。”罗飞的手紧紧捏着筷子,一滴热泪掉在桌上。

第二卷孽海第五十二章水流云在(1)

第五十二章水流云在(1)

罗飞见父亲满脸忧色,比往日更显苍老,知道这几日他为自己担惊受怕,操够了心,给父亲重新斟满一杯酒,笑道:“爹,你说要是当年你没有跟着老爷卖盐,我们现在会是在做什么?”

秉忠轻轻一笑,道:“我本来就在盐铺子里当伙计,这辈子估计跟盐脱不了干系。不过我也曾有我的志向,说出来真是笑死人。”

罗飞笑问:“爹可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

秉忠半眯起眼睛,回忆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你和七七、三妹一起去宜宾翠屏山玩?”

“记得,那次三妹一路都在吐,七七又是活蹦乱跳满地跑,我们俩急得不行,后来我照顾三妹,爹把七七夹在胳肢窝下面,勒得紧紧的,她哇哇大叫,还咬了你一口。”

秉忠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七七这个小丫头,真是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罗飞笑道:“我们后来在长江边的一个鱼馆吃饭,正好一轮落日映在窗户边上,红红的好看极了。可爹估计是肚子饿了,竟然说那太阳看起来好像一个咸鸭蛋黄,让人想就着一口白稀饭吃下去。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得不得了,我们三个小孩子互相看了看,笑得肚子都疼了,七七站在板凳上叫道:罗伯伯是个大馋猫”

秉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道:“我有一次跟老爷去湖南的洞庭湖,老爷吟了句诗,前一句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后面一句,是什么‘白银盘里一青螺’。我也像这般煞风景,竟然马上想到了浇着蒜汁儿的火爆螺蛳,想着要是再放一点小香葱就更好吃,肚子里馋虫乱跳,在一旁直咽口水。嘿嘿,你爹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家小饭馆,一边做点好吃的饭菜,一边看着孩子们嬉戏玩乐。”

他沉浸在往事中,自顾自笑了起来。

罗飞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看着父亲,热泪盈眶。

秉忠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酒量不好,这算是最后一杯了。”夹了一筷子菜,心满意足嚼了嚼:“嗯,好久没有下厨房了,手艺还没有发潮。”

罗飞喉中哽咽,却强自微笑,道:“爹,等这事儿了了,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秉忠轻笑一声:“我只想喝儿媳妇敬的茶。”

罗飞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将胭脂送走,一是为了她的安全,二是因为我对她实在难生男女之情,不想让两个人勉强过一辈子。”

秉忠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算了,我不逼你,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不急了。”

冯师爷吃过饭了,在里面的厢房里休息,盐店街因罢市变得寂静清悄,伙计们知道老板父子要谈心,也都悄然避在屋子里,不敢发出声响。不知道谁家的伙计养了鸣虫,虫声幽幽自街道上传来,穿透了秋日清朗的空气,清脆铿锵,如微风轻拂铜铃。

打更的郑老六,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盐店街上晃荡着,从最尽头的林府外一直走到平桥上,来回走好几圈,逢着熟人说几句闲话,或者在哪家盐铺里头讨杯茶喝。

自中午那些当兵的撤走了,盐店街除了半夜三更,可从来没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陕西人邱老板的盐铺外头,坐着一个伙计,就是他拿着一个黄的发亮的小楠竹筒子,那秋虫声就是从这筒子里传出来的。

郑老六大大咧咧走过去,装着内行的语气:“天气越来越凉快,你养的这个叫鸡子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那伙计愁眉苦脸地反驳:“什么叫鸡子,这是金钟儿你这个老哥子,懂个球”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家伙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也就三五天日子了。”

郑老六一怔:“你没事养这种短命家伙干什么?也不嫌晦气。”

那伙计微微把筒子一举:“听听,叫得多好听。”

正说着,远远看着宝川号出来两个人,正是秉忠和罗飞,宝川号外头停着罗飞平日常开的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他打开车门,先让父亲进去,自己坐到驾驶室,车子发动,慢慢开往平桥。

盐店街通往平桥的路是一个斜坡,缓缓地往下开去,逐渐消失在盐店街上,就像下沉到了水里。

那伙计叹了一声:“若不是宝川号的飞少爷,估计被抓走的两个老板都放不出来呢,他如今可是咱们盐店街的恩人,倒是那飞扬跋扈的林东家,在这个时候跟个缩头乌龟一样没有动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郑老六想起罗飞第一次来盐店街的情形,感慨万分:“当年飞少爷还赏过我银元呢。”

记忆总是有偏差的,他说完才想起来,那银元是罗飞给到他手里,不过却是孟家的七小姐出的钱,香喷喷的,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又滑又凉。

他突然觉得有些伤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在这异样的清净中,听着这秋虫声,竟有丝不祥的感觉。

嘿了一声,弯下腰低头把耳朵凑到筒子听了会儿,打趣道:“这虫子怕冷就会死,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要不把它捂在被窝里,你就当养了个会叫唤的媳妇儿。”

那伙计啐了一口,骂道:“老不正经”

突然一阵急促的枪响。声音正是来自平桥。